大概是因為受傷影響了心緒, 池小池又做夢了。


    夢裏,他和婁影在筒子樓東側拐角處喂狗。


    七月的午後, 陽光蓬勃的熱力烤得人後背又麻又癢, 池小池叼著半根鹽水棒冰啜吸,手裏拿著婁影的碗, 碗裏是婁影中午做的牛肉條, 拿熱飯拌了, 香氣撲鼻。


    小黃狗很喜歡這頓豐盛的大餐,熱騰騰地吃得很香。


    池小池趁機叫它:“狗肉。”


    狗肉忙裏偷閑地嗷了一聲。


    池小池轉頭對婁影道:“你看,它高興我叫它狗肉。”


    婁影頗無奈地看著半大的少年:“是因為你喂它吃東西。你叫它埋埋,它也……”


    狗肉仿佛聽到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順嘴叫了一聲:“嗷。”


    池小池:“哇, 這麽沒良心的。不給吃了。”


    他作勢要把碗搶走, 狗肉察覺不妙,把臉紮在碗裏,就勢大嚼幾口。


    池小池也不過是跟它鬧著玩玩而已, 把碗提起, 碗口傾向它, 讓眼盲的小黃狗能吃得更輕鬆順利些。


    他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眯著眼睛衝婁影笑。


    但在婁影的身後,不期然出現了一個更加高大的身影,幾乎把婁影整個吞噬了進去。


    那人的麵目因逆光而看不很清楚, 口吻卻相當溫和:“小池, 又在喂狗啊。”


    池小池抱著碗站了起來, 速度極快地瞟了一眼婁影,好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兒:“……朱老師。”


    被他稱為朱老師的人約莫四五十歲,個子高大,外貌儒雅,戴著副黑框眼鏡,手裏提著些便宜的日用品。


    他對池小池態度異常溫柔:“下午什麽時候來?還是老時間?”


    池小池盡量言簡意賅:“嗯,三點。”


    朱老師說:“別忘了帶上初二下的數學書。今天講函數。”


    池小池:“嗯。”


    朱老師離開後,婁影注視著他的背影看了許久,眉心微微皺著。


    池小池緊張得手指發癢,拿手背蹭了蹭短褲褲縫,幹脆不看婁影,蹲下身去,舉著碗繼續喂狗肉。


    過了半晌,他總算聽到了婁影的聲音:“你現在跟他補習功課嗎?”


    池小池訥訥地“啊”了一聲。


    婁影看他緊張兮兮的小模樣,伸手揉揉他的頭發。


    又等了半天,發現婁影好像確實沒有深究下去的打算,池小池反倒有點坐不住了:“……你怎麽不問啊。”


    婁影:“問什麽?”


    “是我爸媽讓我朱老師家補課的。……他們不讓我找你。”池小池實在是心虛得厲害,腳尖在烤得發軟的黃泥土地上一敲一敲的。


    他剛想說,沒事,我不會聽他們的,婁影就截斷了他的話。


    “我知道,是因為前些日子錄音機的事情?”婁影彎彎嘴角,“如果是那件事的話,的確是我做得不妥。”


    池小池哐當一聲放下了碗。


    狗肉嚇得停止了咀嚼,玻璃似的眼珠子茫然地轉了轉,看不見自己的兩個食主發生了什麽,隻在原地擺動著禿了一撮的尾巴,發現那碗並未被端走,才循香而至,小心翼翼地繼續舔著碗底帶有牛肉味道的米飯粒。


    婁影看著耍脾氣的池小池,隻覺得好笑又心軟。


    他向來是把這個孩子當弟弟看的。


    他說:“好好喂啊,別嚇著埋埋。”


    池小池不高興:“不喂了。”


    不等婁影再說些什麽,池小池倒先激動了起來:“……他們憑什麽?”


    前些日子,婁影出了事兒。


    他和附近廢品站的黃老板關係不賴,老板會在收廢品時,拿一些電子產品來給婁影修。黃老板家裏擺著的電視,兒子玩的紅白機,都是婁影修好的二手貨。當然,他也不是白讓婁影修,一旦有他用不著的東西,他就會交給婁影。


    黃老板開了一個二手電器販賣的小店,裏麵都是經婁影的手修好的半導體、小遊戲機、吹風機、電風扇、取暖器、音箱、mp3等,維修所需要的東西全部由黃老板提供,賺來的錢兩人三七分成。


    婁影一是愛好機械,為了練手,二來也有私心。他寄人籬下,總得要有些自己的經濟來源,少給小姨家增添麻煩。


    他花錢向來有節製,再加上在寵物店和五金店打工的工資,以及私下裏開拓的各項副業,賬麵上的資產積累甚至超越了筒子樓裏的一些中年人。


    正是因為有自己的小金庫,他才能常帶池小池出去玩,讓他能一次吃兩個甜筒。


    然而,在半月前,婁影把一台剛修好的半導體隨手放在窗台上,卻吸引了同在筒子樓裏居住的楚姨的注意。


    ……那是她在一個月前扔掉的半導體。


    不知道她到底是忘記了自己把東西丟掉這迴事,還是不忿婁影拿她扔掉的東西掙錢,她對外宣稱,婁影看著乖巧,但居然會偷別人家的東西賣錢。


    當然,她也貼心地表示,婁影這孩子從小喪父喪母,沒有家人教,愛拿別人東西,也挺正常。


    流言傳開後,為婁影惹來了不小的麻煩。


    婁影的小姨天天在外為家庭生計奔忙,婁影也是個不給人添麻煩的孩子,因此她對自己這個外甥向來放心。


    然而“放心”帶來的副作用,是不了解。


    她和丈夫吵了一架後,找到婁影,要求他去找把他那些“瞎搞來的”東西都扔出去,以後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婁影隻退還了半導體,並沒有道歉,同時退迴的還有黃老板寫給他的收據,證明這是從廢品站所出的廢品。


    他性格向來溫平,並沒有當眾出楚姨醜的打算,隻是用收據暗示她,這東西是她自己丟棄的,請她注意自己的措辭。


    楚姨卻因此被激怒了,傳婁影的閑話傳得更起勁。


    筒子樓隻得三層,流言半日裏就能上下倒個過,婁影偷東西的傳言傳得愈來愈離譜,池小池的父母也聽到了,在晚飯桌上要求池小池少跟偷東西的人玩,學習成績再好又怎麽樣,道德敗壞,沒得救。


    聽到流言的池小池氣了個半死,扔了筷子,差點擼著袖子打上了楚家門去。


    恰好,婁影拿著池小池落在他家裏的課本去找他,半道將他截下。


    問清他要去哪裏,婁影一把摟著池小池的腰,把他扛上肩,飛快上了頂樓。


    把他放下來後,婁影勸他:“別去鬧。說到底,一個半導體而已。”


    池小池氣得直推他肩膀:“不行!我找她去!這事兒沒完!!”


    婁影又把他抱迴來,眼看實在製不住,隻能摟在懷裏,擼著後頸輕聲哄著:“好了好了,不生氣,你看我都不生氣。”


    池小池氣得眼淚汪汪:“不行!”


    眼看著這個眼窩淺的小哭包要哭出聲來了,婁影拉他在樓邊坐下,把一包跳跳糖拆開,倒在自己手心裏,把粉紅色的糖果碎渣湊到他嘴邊。


    氣唿唿哭唧唧的池小池乖乖張嘴,任他把糖倒在自己嘴裏。


    婁影的手心有著洗手皂的檸檬淡香,和著糖果的清香,讓池小池有躍躍欲試地舔上一口的衝動,但還是作罷了。


    糖果碎渣在溫暖的口腔中炸了營,劈裏啪啦地炸得腮幫子發麻,池小池隻能閉上嘴。就在他安靜下來的這段時間,婁影心平氣和道:“不用和他們太計較。我們以後不會留在這裏的。”


    含著眼淚的池小池扭頭看向他:“‘我們’?”


    婁影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下意識地把池小池與自己綁定在了一起,但他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他把剩下的大半包跳跳糖折了折邊角,塞進了池小池的口袋:“嗯,我們。”


    池小池被勉強說服了,但父母已經嚴格要求,不準池小池再去找婁影,並找了住在池家隔壁的中學老師朱守成,在這個夏天為他補習功課。


    池小池一直沒把這件事告訴婁影,就是怕他多想。


    同時,他又有那麽點兒隱秘的小期待。


    他對婁影那個關於“我們”的提議很感興趣。他想早點追上婁影的腳步,讀婁影的高中,那樣,好像就能離“我們”更近一些。


    但婁影卻還是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著池小池:“那件事的確有我的不對。”


    “有個……”一個屁唿之欲出的時候,池小池看到婁影那雙眼睛,嘴和心就一道軟了,“……你沒有不對。”


    婁影卻出其不意道:“你以後其實可以少來找我,不要跟爸媽正麵衝突。你還有一年就要考高中了,沒必要和家裏發生矛盾……”


    池小池的臉一下就氣得紅了,拿走已經被狗肉舔得幹幹淨淨的碗,抬腳就走。


    婁影:“哎,小池……”


    池小池走到了樓道口,高聲迴道:“死了!再也找不了你了!”


    背後響起了婁影溫柔又無奈的聲音:“……迴來。”


    池小池心砰砰的憤怒地跳著,本來想一鼓作氣走掉,誰想婁影一叫,他又軟了心腸,但又拉不下臉,於是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迴去,抱起正在慵懶舔爪的小盲狗,又把碗塞迴婁影手裏:“狗肉歸我。狗食碗歸你。”


    狗肉:???


    婁影拉住了他的肩膀,耐心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來找我,我會去找你。”


    還想撐一陣兒的池小池怔住了。


    婁影溫和問道:“朱老師輔導得好嗎。”


    池小池:“……”


    婁影口吻不變:“跟我比怎麽樣?”


    池小池抱著狗肉,硬著頭皮:“好多了。”


    婁影:“那今天晚上,我們兩個一起去頂樓補習,你不會來?”


    池小池又緊張又開心,心裏已經開了一朵小花出來:“不來了。”


    婁影笑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被熱力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因為池小池少年體熱,他怕早給了池小池,好端端一塊巧克力會被他的體溫徹底焐化,迴天無力。


    他把巧克力塞到他的前胸口袋裏,動作熟練,就像他以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晚上八點,樓頂天台,我會等你。”


    ……


    現實中的池小池睜開了眼睛。


    他定定望著浸在黑夜中的天花板,神情有些恍惚。


    061察覺到他已經醒來:“小池?”


    池小池啞著嗓子,沒頭沒腦地問:“……到八點了嗎?”


    “才三點。”061道,“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061講話的語調與他夢中人聽到的聲音有所重合,池小池一時怔忡,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前胸口袋,摸了個空的同時,又引起了胸腔的一陣刺痛。


    他想,我的巧克力不見了。


    狂亂的心鼓點似的敲擊著受傷的肋骨,但也隨著發呆時間的推移漸漸平息下來。


    池小池翻身抱住熟睡著的豹子,努力找迴夢中抱著狗肉的感覺。


    061似有所感,問他:“夢見什麽了?”


    “朱守成。”


    061一怔,這個名字著實耳生:“誰?”


    “你不認識。”池小池把臉埋在他家老板肚子上,舒服地蹭了蹭,平靜道,“我幹掉的第一個人。”


    061:“……”


    他不記得在池小池的人生中有過的履曆。


    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於是他問:“想看電影嗎?”


    池小池來了精神:“嗯,看。”


    一人一係統就著一個顯示屏看起了電影,中途豹子醒了一會兒,抱著池小池吸了兩口,又伏在他身邊睡下了。


    在一部兩小時的電影徹底放完後,池小池算著時間差不多了,起來簡單洗漱了一番。


    就在他將熱毛巾敷在臉上時,外麵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著孫諺小聲卻焦急的“穀副隊你幹什麽”以及激烈的敲門聲一並響起。


    池小池把毛巾搭迴毛巾架,才走到門邊,拉開門栓。


    穀心誌幾乎是栽進來的,盯住池小池的目光卻如狼似的泛著可怖的綠光,看得人心頭一麻。


    池小池態度和緩,對孫諺道:“外麵等一下。”


    雖有不解,但軍人服從命令的天性還是讓孫諺合了門,在外麵戒備著,畢竟穀心誌的心理狀態在他看來非常堪憂。


    閑雜人等離去後,穀心誌掐著自己的手臂,語氣中是極力壓製著的狂喜和顫抖:“秋雲,真的是你?”


    池小池瞬間代入了丁秋雲的身份。


    或者說,是“重生”後的、記得前世發生的一切事情的丁秋雲的身份。


    他在床邊坐下,單手輕撫著床上老板的尾巴,對他神經質的提問淡然以對:“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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