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秋雲在部隊學過急救, 池小池上個世界又當過一段時間護士,兩相疊加,救個發燒的孩子算是綽綽有餘。


    藥很快喂進了孩子嘴裏,池小池還怕不夠妥帖, 又拿了瓶烈酒,給孩子塗上, 做了物理降溫。


    忙完時, 天已大亮。


    ……但是亮得不算徹底。


    濃霧覆蓋, 細霜遍灑, 天地上下是統一的白, 水霧仿佛有了實質,唿吸上一口, 肺裏就像是進了冷冰冰的水珠,激得人渾身發麻。


    丁母畢竟是年紀大了, 又在路上跑了半夜, 實在困倦,和衣坐在車後座上睡了。


    丁父趁她睡著, 把她防寒服的前襟鬆了鬆, 好叫她躺得鬆快些, 並把能找到的最厚的一件大衣披在丁母身上。


    丁母被身上陡增的暖意弄得清醒了些,剛想要說話, 丁父就捂住了她的眼睛:“快睡。”


    丁母往丁父身邊挪了挪, 惺忪道:“……一半。”


    在一起這麽多年, 哪怕是沒頭沒尾的兩個字, 二人都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丁父跟丁母商量:“聽話。一人一半的話,咱們倆誰都不夠蓋的。”


    丁母翻過身來,動作自然又熟練地摟住了丁父的脖子。


    她說:“這樣就夠了。”


    被妻子抱住的丁父笑了,把她身上披著的大衣往自己這裏拉了三分之一:“嗯,是夠了。”


    老兩口在車上補覺,新人類小姑娘賀婉婉則溜下了車出去放風,顏蘭蘭怕她跑丟,也跟著下去了。


    這一路上,大家都知道了賀婉婉的身份。


    她四歲時被診斷出血癌,死於30天前,複活於29天前,因此外貌尚未大變,隻在手腕、頸部有些屍斑。


    丁父丁母自然是心疼這個小姑娘,顏蘭蘭也不介意,甚至一路上都在哄著婉婉說話。


    可惜婉婉是個內秀的性子,又剛蒙受喪父之痛,除了說明自己的家世,外加和顏蘭蘭爭論小奶豹是貓是狗,話少之又少。


    顏蘭蘭見她沉默,也不逼她,翻著她手腕上的屍斑,說:“這個不好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姐姐給你在上頭畫朵小花。”


    賀婉婉聽後,嘴唇輕動了動,還是沒說什麽。


    直到在服務區安頓下來,賀婉婉才動手拉拉顏蘭蘭的衣角:“姐姐,姐姐。”


    顏蘭蘭的頭臉都被厚圍巾包著,裹著兩件羽絨服還覺得冷,正小鹿似的又嗬手又蹦跳,好借此取暖。


    賀婉婉一叫她,她便低下頭,把婉婉的圍巾整好,嘴裏忽忽地冒著白氣:“怎麽了?”


    賀婉婉抬頭看著顏蘭蘭。


    她小聲提醒道:“……花花。”


    顏蘭蘭恍然大悟,笑眯眯地揉揉賀婉婉的頭發,主動牽起她的手,四下看看,便往便利店方向走去,想借支筆。


    便利店的門自內被一把自行車鎖鎖著,從外隻能勉強推開一條縫。


    她敲了敲門:“有人在嗎。”


    很快,從櫃台的陰影內探出一張臉來。


    那人正嚼著從電蒸籠裏取出的牛肉包子,甫一瞧見顏蘭蘭的臉,就綻開了燦爛得叫人覺得極不舒服的笑臉。


    他走到門邊,隔著玻璃道:“有什麽事兒?”


    顏蘭蘭看到他胸前掛著的名牌,姓韓,就客客氣氣道:“韓先生,你們這裏有沒有筆?”


    小韓咧咧嘴:“有啊。我這兒什麽都有。”


    顏蘭蘭去掏自己的口袋,那裏還有一塊巧克力:“那我用這個跟您——”


    小韓頗不屑地擺擺手:“你這個?我這兒有的是。”


    他順手敲敲櫃台上擺著的一滿盒巧克力:“給我點我沒有的東西。”


    顏蘭蘭覺得這人怪裏怪氣的,生出了兩分警惕之心:“那您想要什麽?”


    “你不是要筆嗎,正好,那我要你的……”


    他說了個很髒的同音字。


    顏蘭蘭一張俏臉瞬間漲了個通紅,第一時間捂住了賀婉婉的耳朵。


    小韓放肆大笑起來,以為顏蘭蘭會在羞惱之下奪路而逃。


    顏蘭蘭迴過神來,俯下身對賀婉婉說:“婉婉,還記得丁叔叔去哪裏了嗎?”


    賀婉婉點頭,指了個方向。


    顏蘭蘭笑:“去找你丁叔叔,陪陪那個生病的小弟弟。對了,把耳朵捂上。”


    賀婉婉乖乖捂上耳朵,抿著喵喵嘴看著顏蘭蘭。


    顏蘭蘭比了個嘴型,快去,跑著去。


    賀婉婉顛顛地跑了。


    確認賀婉婉已捂著耳朵跑遠,顏蘭蘭才冷了臉,對小韓說:“你剛才說什麽?”


    小韓腆著一張臉,無恥道:“怎麽,你要免費送給我啊。”


    顏蘭蘭快步走到一側牆壁邊。


    牆壁上安裝著一處消火栓。


    她打開玻璃門,從裏麵熟練掏出一把消防斧,拎著走到了玻璃門前。


    顏蘭蘭把斧子往旁邊的窗台上一劈,指著他大罵:“你他媽再說一次?!你要是有種就滾出來,我馬上給你砍成骨灰!出來!”


    小韓目瞪口呆。


    顏蘭蘭操著斧子滔滔不絕、不涉及父母且不重樣地罵了五分鍾,還包含用斧背敲門等威脅性動作。


    小韓瞅了瞅手裏的短柄手槍,瞬間啞火,安靜得宛如龜孫,跑到櫃台後麵縮起來,連咳嗽都不敢。


    顏蘭蘭罵完人,提著斧子就走了,臨走前還不忘唾他一口:“臭流氓,什麽東西,連罵人都不會,呸,丟人現眼的廢物雞。”


    小韓:“……”


    顏蘭蘭罵完了,就拎著把斧子去找丁秋雲了。


    池小池提供了自熱毯,把孩子包著從車裏抱進屋裏,不必悶在車裏,至少能唿吸些新鮮空氣。


    等他用熱水將藥送服下去後不久,熱度便降下去了些,孩子也醒了過來,正睜著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池小池。


    顏蘭蘭叮叮當當氣衝衝地走了進來。


    池小池看她來的方向,就大致猜到發生什麽了。


    景子華剛剛才在小韓那裏撞過邪,再看她這副表情,哪裏還有不懂的。


    她把兒子的頭臉都拿小毯子裹著,抱在懷裏:“沒被那小王八蛋嚇著吧。”


    顏蘭蘭氣哼哼的:“我才不跟他一般見識,就嚇嚇他。沒想到就是一軟蛋,慫包,光知道耍嘴皮子,我可去他……”


    話剛要罵出口,發現一大一小倆孩子都眼巴巴地盯著她看,顏蘭蘭馬上改了口,“……他個小餅幹。”


    景子華笑了。


    兒子的情況穩定下來,她才有心思詢問池小池更多情況:“你們來的地方情況怎麽樣?”


    池小池大致講了一下。


    和這裏一樣,所有與人類相關的ai係統全部癱瘓。


    “通知過什麽時候會恢複嗎?”


    池小池搖頭。


    景子華性情幹脆得很,發現問題後,立即把思路轉到“解決問題”上麵來:“軍隊呢,不可能連軍隊也癱瘓了吧。”


    池小池把剩下的酒倒進空了的保溫杯,抿了一口,被辣得“哈”了一聲。


    丁秋雲還活著時,等了足足兩年多,也沒等到任何軍隊。


    ……但希望總是要有的,隻要能活著,等到希望的機會就更大些。


    他說:“應該已經在集結了吧。”


    池小池決定在這裏留上一天,並把這處服務區劃作第一基地,將父母與婉婉留在這裏,他也好出外搜羅物資,並把丁秋雲原先的小隊成員拉齊。


    還有,跑了一夜,大家也該吃點東西了。


    池小池出門,在後車廂裏假意忙活一陣,從倉庫裏掏了一整隻新鮮現宰的小羊羔出來,拿了隻大湯鍋,並叫醒了父母,叫他們進屋休息。


    丁父休息了一會兒,精力恢複了不少,陪著池小池去服務區近旁折了許多用來取暖的枯樹樹枝。


    丁父也問及了這羊和鍋的來曆,池小池用了和購物時一樣的說辭,說是原本打算和朋友去玩野外生存,除了鍋碗外,他還存了不少大米和水,油鹽醬醋俱全。


    反正外麵冷成這樣,存在父母車裏,就算是存進冰箱了。


    服務區裏有餐廳,裏麵的烹飪機器人已徹底罷工,被池小池一腳踹到了一邊。


    他把那些電子烹飪設施全部撤下,把鐵鍋架上灶,開火,發現煤氣剩得不算多了,也沒多吝惜,給羊剔了骨,先拿骨頭燉上羊肉湯,乳白色的鮮湯沸騰不休,骨頭連著鮮肉,浮浮沉沉的。


    池小池守著火,小奶豹就守著他,趴在他肩上,拿熱乎乎的小嘴巴抿著池小池的耳尖,一下下輕咬著,也不疼,明顯是在撒嬌。


    池小池把小奶豹抱進懷裏,拃量了一下,發現它比起昨天來要長了一點。


    小奶豹啄了啄他的指尖。


    池小池把小奶豹舉起來,問:“我長得很像肉嗎。”


    小奶豹:“嗷嗚嗚。”


    問完,池小池就覺得這個問題傻透了,自己先笑開了。


    小奶豹歪頭看他,輕輕捧著他的手指咬著,灰藍色的眼睛裏隻有一個池小池。


    池小池開始認真考慮,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慮,要不要從今天開始培養小奶豹從小吃熟食的好習慣。


    鍋裏的骨頭漸漸酥軟了,有煮爛的骨髓化進湯裏,添了些鹽和薑蒜後,味道更美,鮮香的熱氣撲得人睫毛濕漉漉的。


    等湯煮到了火候,他熱騰騰地端了一整個鍋子,直接往休息室走去。


    員工休息室和加油站還有段距離,關好門,點上明火也不礙事。


    臉盆裏盛著柴,火燒得煌煌的,還帶著點水汽的柴在臉盆裏劈劈啪啪地響著。


    這原始的取暖方式足夠有效,整間休息室被烤得暖融融的。


    進去後,池小池直接把鐵鍋擺在了臉盆上,做了個火鍋,還添了一把紅薯粉絲進去,擺了幾個大瓷碗,叫一家人圍著鍋,盛湯盛粉條,熱騰騰地喝了一頓羊湯。


    羊肉是發物,景一鳴高燒初退,還吃不得,池小池就拿開水燙了一份八寶粥,讓孩子甜滋滋地吃了個飽。


    羊肉湯的香味嫋嫋飄入了冷得刺骨的便利店裏。


    小韓啃著冷硬的麵包,滿屋打轉取暖,臉上手上都凍出了紫點子。


    那香味勾得他滿心煩躁,他撕了一大塊麵包,塞進嘴裏,卻因為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


    他抓起一瓶開了蓋的飲用水,猛地灌下去,牙齦都給生生地凍麻了,直接一口水噴了出來。


    他捂著腮幫子,狠狠罵了句髒話。


    ……都他媽給老子等著。


    他剛才隔著後窗,聽到那個姓丁的跟他老爹說話,說他一家子要暫住在這兒,而姓丁的要出去找物資和外援。


    姓丁的足有一米八,而且一看就是個練家子,小韓也虛他,還怕他仗著武力來搶便利店,現在聽說他要走,小韓竊喜之餘,也冒了點兒新念頭出來。


    這天氣實在古怪,所有ai又都停轉,看樣子是出了什麽大事了。


    要是姓丁的一走,服務區裏就隻剩下了老弱病殘,他也能趁著這機會,去收收保護費。


    景姐的姿色他覬覦很久了,還有那戴手鈴的小娘們,辣是辣了點兒,但長得夠勁兒……


    想入非非的小韓又啃了一口麵包,卻發現沾著自己口水的那部分已經結了冰。


    飯後,池小池跨上摩托,打算順著高速一路往南,去下個城市,把原先隊伍裏的孫家兄弟找到。


    至於他此次的任務對象,池小池全沒放在心上。


    左右他已經設好了局,隻等人入甕了。


    ……


    穀心誌將一個新人類的頭顱割下來後,在他身邊坐下,把手心手背的血都蹭在他的衣服上,打算休息一會兒再把屍體拖走,打後門扔出去。


    這是第二個闖入超市裏打劫和綁架舊人類的新人類。


    穀心誌對綁架沒意見,隻是綁來綁去,總會綁到他的頭上。


    他厭煩被人打擾,不如先下手為強。


    那個險些被拉走的舊人類女孩抽抽搭搭走到他身邊,對他道謝時,也掩不住一臉的驚惶。


    ……畢竟她的救命恩人看起來比施害者還要兇殘。


    穀心誌沒理會她,單臂壓在膝上,懷裏抱著災變發生前他從訓練場裏帶出的狙擊槍,閉目養神。


    他一向是個很有邏輯的人。


    丁秋雲的兩個家都空了,而且他父母所在的小區已爬滿了食人的爬山虎,看起來,秋雲有很大概率帶著父母離開了。


    天地茫茫,自己要去哪裏找他呢。


    他不敢賭運,因為他的運氣向來不好。


    穀心誌的母親帶他改嫁時,一度告訴他,你有了爸爸,就有個疼你的人了。


    結果繼父是個酒鬼,喝醉了酒,連母親帶他一起揍。


    那時候,穀心誌想,好歹他還有母親。


    後來,母親也學會了酗酒,挨了繼父的打,就轉來打罵穀心誌。


    穀心誌想,母親大概是被繼父帶壞了。


    於是,15歲的他把原本好端端的電燈改了條線,折騰得一開就短路,又設計了一場煤氣泄露事故。


    繼父喝了酒,昏昏沉沉地進了家門,聞了一鼻子怪味兒,伸手就去摸電燈開關。


    繼父死了之後,他想一切總會好的。


    然後,母親酗酒酗得更加兇猛,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


    正因為這些,穀心誌從不願意指望自己的運氣。


    他不想去天南海北地找,隻願意等待。


    對他來說,後者可能比前者還要更有希望些。


    他將沒有信號的通訊器拿出,屏保是他與丁秋雲的合影。


    穀心誌看了一會兒,漸漸生了倦意,靠牆抱著槍睡著了。


    剛睡著不久,他耳邊便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穀心誌立即睜眼,入眼的人讓他心念一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交上了這樣的好運氣。


    丁秋雲看上去滄桑了許多,肩上挎著一把槍,聞聲抬頭,呆愣半晌,一字未言,撲上來便抱住了他。


    那溫暖實在的觸感讓穀心誌眼眶都熱了,將手插入來人的發間,發了狠力,用讓對方難以唿吸的力道抱他,吻他。


    晚上,他們還做了。


    兩具幹燥又溫熱的身體在溫暖的火堆邊糾纏在一起,真實得讓穀心誌仿佛擁有了全世界,捧著丁秋雲的臉親了又親。


    他加入了丁秋雲的小隊,與他一道流浪,一起四處搜集物資。


    但穀心誌卻漸漸發現情況有些不對了。


    丁秋雲原本發展得還算不錯的小隊人數越來越少。


    最先死去的是一個叫顏蘭蘭的姑娘,被鬣狗活活咬死,再往後,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就像一盞盞被吹滅的燈。


    穀心誌看著丁秋雲痛苦不已,雖是心疼,卻又有點暗暗的竊喜。


    他很討厭丁秋雲的小隊。


    準確來說,他討厭任何和丁秋雲太過親密的人。


    直到丁秋雲被那些新人類逼得分兵而逃,而他被一群新人類尊敬地簇擁起來,他才意識到,好像有什麽事情超出了他的控製。


    他不受控地被人挾裹著,穿過重重的人流,走向一處圓形的刑台。


    被推到最前方,他的冷汗嗡地一下炸了。


    丁秋雲被五花大綁地押跪在刑台中央,驚駭地看向新人類中的他。


    穀心誌著急地想解釋些什麽,舌根卻木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下一瞬,他眼前一花。


    再能看清眼前的景物時,他正站在一間房內,地上是暈倒的守衛、碎裂的椅子、散開的麻繩、敞開的窗戶,以及碎裂的窗扇。


    那扇窗仿佛是有魔力一般,盡管穀心誌不想靠近,然而一雙腳卻僵硬地朝窗側邁去。


    越過窗戶,他先看到了一灘血,才看到了側趴在地上的丁秋雲。


    他鬢邊那撮被血染濕的頭發,是一周前自己給他理發時理壞了的。


    當時丁秋雲還埋怨了他兩句,說下次再不讓他理了。


    誰想到,一語成讖,他是真的再沒有機會了。


    穀心誌一身冷汗地從夢裏驚醒。


    他仿佛在夢裏度過了半年光景,但等他一摁表,發現隻過去了三分鍾。


    他猛地舒了一口氣。


    ……還好隻是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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