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池小池休息完畢, 接受了傳送。


    睜眼後,眼前的景象叫池小池愣了一愣。


    經曆過第二個世界的骨折, 第三個世界的校園暴力, 第四個世界的囚禁和第五個世界的見鬼, 第六個世界的開端簡直是愛與和平的模板套路。


    看時間,現在是午後15時整,無菌室內的空調打得剛好, 暖風徐徐送出,將窗簾上的淡褐色小穗吹得窸窣作響。


    右手邊的自動加濕器上顯示著屋中人數、人體溫度, 以及室內溫度, 經過多重計算,準確得出了最適宜的濕度數據, 並將計算得毫厘不差的冷香噴霧徐徐吐出。


    看來,原主在一間動物保育室內打了個瞌睡。


    在這間保育室內隻有他一個人值班, 而他看守的對象也隻有一個,是一隻小黑貓。


    它正睡在溫箱內,小小的一隻,體表的毛剛剛長全, 但尾巴還是淡淡的粉紅色, 在柔軟的絨墊上掃來掃去。


    小家夥吧唧著嘴,睡得正香。


    池小池試探著叫:“六老師?”


    061答:“嗯, 我在。”


    池小池鬆了一口氣之餘, 覺得061的口吻有些詭異。


    他問:“世界線呢。”


    061盡量言簡意賅:“稍等, 正在接收。”


    池小池問:“六老師,沒事兒吧?”


    061也不隱瞞:“這個世界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你要小心。”


    池小池決定上個廁所壓壓驚。


    洗手間位於保育室正門左轉三十米。


    正對著保育室門口的電子屏上有提示,進出必須更換新的無菌服、無菌鞋套與無菌手套。


    電子屏上的提示既足夠醒目,字色與字號又調得剛剛好,一點也不刺眼,可以說是相當人性化了。


    出門後,他瞥了一眼門口懸掛的門牌。


    上麵顯示,此處為16號保育室。


    時間:9月27日9:00到16:00


    值班人:丁秋雲。


    池小池按規定行事,脫去一係列繁冗的裝備,一路走到洗手間內。


    他先看了看鏡子。


    鏡中人應該就是丁秋雲無誤,是個約莫二十四五歲的青年,意外地瀟灑帥氣,剃著板寸,右額角上有一道淡色的淺疤,黑色高領毛衣勾勒出漂亮的頸部與腰腹線條,下身則是製式的褲子。


    然而那上下一般肥的直筒褲也蓋不住一雙勁瘦有力的長腿。


    ……單看外貌,丁秋雲絕對是既討異性喜歡也討同性喜歡的那種人。


    池小池並沒為這張臉驚訝很久。


    相比之下,他更驚訝於這個世界的科技化水平。


    他好奇地東摸摸西摸摸,研究著自動噴香機和會自動開啟的馬桶蓋。


    最後,他麵對著那個會唱歌的小便池,油然生出了一股崇敬之情。


    他上了個廁所而已,卻宛如在寺廟上香。


    池小池離開它時,還一度懷疑它會對自己說“歡迎下次惠顧”。


    就在他重新迴到保育室後,061也終於接收到了全套的世界線。


    接收幾秒鍾後,池小池想要說話。


    061無奈道:“不要說髒話。”


    池小池乖乖閉上了嘴。


    其實任何人看到接下來的劇情,第一反應就是先罵個街安慰一下自己。


    因為,滿打滿算,再過十二個小時,這個世界就要毀滅了。


    人類毀滅的理由有很多種。


    天災,譬如地震、洪水、全球變冷,或者某顆不長眼的隕石一頭撞上地球。


    人禍,譬如戰爭,核爆,瘟疫爆發,或者某個藥物研究中心不小心流出了見鬼的喪屍病毒。


    當然,也有可能是各種因素積少成多,導致人口縮減,慢慢毀滅。


    而這個世界的毀滅原因有些特殊。


    隨著科技化在全社會的輻射性普及,自然環境對人類的功能漸趨退化,城市與農村的界限徹底模糊。


    當小米、水稻與白菜均能依賴全自動係統種植、采摘、歸類與販售時,勞動力就失去了意義。


    人類開始學著享受生命,但對現在的人類來說,生命實在是太短暫了。


    更糟糕的是,自然環境的變化,導致了人體內的某樣東西也隨之發生了變化。


    丁秋雲就誕生在這麽一個世界裏。


    丁秋雲長得好,家裏條件不差,為人很有那麽點兒瀟灑勁兒。


    高考放榜後,他考了618分,結果他選擇去了一所農業大學讀獸醫專業,原因是喜歡動物。


    爸媽都支持他,他就去讀。


    拿了兩年獎學金後,他看到學校裏的征兵廣告,覺得自己穿軍裝應該挺帥,就去報了名,迴宿舍跟父母聯係一下,就算把這事兒定下來了。


    軍隊已實現全麵科技化,而他自願加入了最苦最難的訓練部隊,訓練如何在去科技化的情況下戰鬥。


    在這個年代,用無自動瞄準的槍械戰鬥都能算得上匪夷所思,更別提使用刀子等道具近身肉搏以及野外生存了,因為完全沒有必要,就連士兵們攜帶的單人帳篷都是全自動的。


    但丁秋雲卻不願依賴虛無的ai,他很喜歡這種一切都靠自己的感覺。


    小隊訓練中,他總是排第二,有個叫穀心誌的年輕人每每都是第一。


    不過,因為大家更喜歡瀟灑快活的丁秋雲,他被票選為小隊隊長,穀心誌則擔任副隊長。


    穀心誌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和丁秋雲的好人緣不同,穀心誌雖然出色,但性格安靜,不喜張揚,朋友也沒兩三個,丁秋雲怕他寂寞,就總是主動陪他吃飯。


    而他對此也沒什麽特殊表示,規規矩矩地低著頭,拿筷子夾著盤中的秋葵。


    丁秋雲跟他搭訕:“你喜歡吃秋葵啊。”


    穀心誌:“嗯。”


    然後就是漫長的冷場。


    丁秋雲也不覺得尷尬,主動把自己盤裏的秋葵分給他,就繼續吃自己的。


    丁秋雲是個很能暖場的人,但也很知道該如何跟不同的人相處。


    父母給他選擇的自由,他就珍惜這份自由,靠著自己拿主意。


    穀心誌不愛說話,他也不會故意逗著他。


    丁秋雲是天生的彎。


    不得不說,穀心誌這種秀氣外貌恰是丁秋雲喜歡的長相,不過穀心誌好像對他並沒那個意思,平時低眉順眼的,隻在自己偶爾收到同性情書時,會摔一下門,也不知道是反感同性戀,還是反感那些情書。


    丁秋雲從不會勉強別人,所以一直與他保持著君子之交。


    直到一次解救人質的模擬訓練。


    丁秋雲所在的小隊向一棟樓房發起衝擊,負責與他們對戰的機器人卻發生了集體失控和暴走,開始無差別瘋狂攻擊他們。


    丁秋雲好容易掩護著其他隊友衝出,卻得知穀心誌被圍困在了裏麵。


    穀心誌通過古老的無線電對丁秋雲說:“你別過來。我這邊已經被堵死了。”


    丁秋雲隻說了兩個字:“等著。”


    說罷,他掉頭衝迴了筒子樓。


    把穀心誌帶出時,丁秋雲的右臂被流彈鑽了個眼,左肩後插了一把刀進去,隻有刀柄還留在外麵。


    他一出來就推著眾人往開闊地帶跑,等確認完全脫險,眾人才發現他背上的刀子。


    丁秋雲急著查看眾人傷勢,嘴裏叨念著“沒事沒事”,結果還沒檢查幾個人,就撐不住了,腿一軟倒在穀心誌懷裏,暈了過去。


    經檢查,丁秋雲的傷勢終究是對他的個人前程有了影響。


    審批過後,提前退役的通知下來了。


    丁秋雲很難過,但在離別前夕麵對眾人時,他還是笑嘻嘻的:“瞧,你們丁隊以後就是掛在牆上的負麵典型了。”


    解散後,穀心誌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丁秋雲找到他時,他正在操場上一圈圈跑著。


    丁秋雲從後麵追上他,與他並排跑著。


    穀心誌發現了他,卻佯作不察。


    丁秋雲跟他打招唿:“嗨。”


    穀心誌不答。


    丁秋雲:“嗨嗨。”


    穀心誌突然就有了動作,攥著丁秋雲的領子,把他直接推倒在跑道中央的草地裏,撲壓在他身上,吻得丁秋雲喘不過氣。


    丁秋雲又喜又疼:“別別別,穀副隊,腿抽筋,哎喲……”


    穀心誌握住了他的小腿,沉靜的目光下燃燒著讓丁秋雲有點看不懂的熾烈:“丁隊。”


    丁秋雲摟著他脖子,咬牙活動著小腿:“啊?”


    “丁隊喜歡我。”穀心誌聲音中有著說不出的情緒,“不然不會去救我。”


    丁秋雲實話實說:“那種情況,換誰我都會去救的。”


    穀心誌捧著他的臉,桃花眼直直盯著他:“是這樣嗎,丁隊?”


    丁秋雲樂了:“不過你尤其要救。”


    二人都是成年人,既然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自然是一拍即合。


    丁秋雲迴到地方,讀完了剩下兩年大學,並成功保研。


    在大四時,他去了本市一家動物園當飼養員,算是實習。


    就現在的科技水平而言,飼養員一職早已不是單純的投喂動物了。


    他第一天去時,老管理員介紹道:“既然是喬老師介紹來的,那你就負責豹園的調度。食水都是定時定量供應的,負責觀察的ai每天會寫觀察日誌,你每天隻需要清查一下係統,確認係統正常運行就行。”


    這工作聽起來有點無聊,丁秋雲便問:“如果豹子病了呢。”


    老管理員隔著老花鏡片看他:“醫護ai會為它治療的,你隻需要保證係統的正常運行就好。”


    丁秋雲微歎。


    他挺不喜歡這種全自動化的製度的,顯得太沒有人情味,各個專業之間其實沒有太多區別,隻要招一個學信息管理的學生,就能縱橫各行各業了。


    但社會大勢如此,他也無可奈何。


    老管理員把他帶到一間保育室前,指著裏麵一隻正在咕嘰咕嘰吃奶的小花豹,說:“對了,還有新生小豹的看顧任務,也是你的。”


    丁秋雲看著小貓一樣的花豹,剛剛綻開一個笑容,就聽老管理員說:“這是今天要處理掉的,不過這和你關係不大,你隻要負責照看好它就可以了。”


    丁秋雲沒能明白:“處理什麽?”


    老管理員說:“我們對這隻小豹做過全身體檢,它沒得癌症,所以需要解剖研究。”


    丁秋雲覺得這邏輯有點混亂。


    老管理員從眼鏡上方打量著丁秋雲:“癌症的事情,你沒有聽說過嗎?”


    如果說是癌細胞進化的事情,丁秋雲當然聽說過。


    隨著自然和醫療環境的變化,癌細胞為了對抗各種藥物,也實現了自我進化。目前全球人類患癌率已達到17%,而且相當難以治愈。


    但經過老管理員的科普,丁秋雲才知道,近兩年來,癌症已發展到了一個多麽可怕的程度。


    癌細胞經曆了與抗癌藥物的漫長抗爭,以及自然環境的衰退與汙染,最終將一個先前並不明顯的特性徹底顯性化——可遺傳性。


    如果說,以前的癌症可能會遺傳,那現在癌症的遺傳率就達到了80%以上。


    這種特性最早體現在了豹類的生殖與繁衍上,後來,其他動物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


    尤其是經由人工繁殖的動物,新生的十之八九都攜帶有先天的癌症基因。


    該症狀迅速蔓延,很快發生在了人類身上。


    當在半年內,連續有八名不滿四月的嬰兒因為先天腫瘤的惡性並發症去世時,醫學界慌了神。


    他們開始在動物身上試驗,試圖加快攻克進化版癌細胞的步伐,並解剖出生後體內不攜帶癌細胞的幼獸,好從中製作出類似於百白破疫苗一類的預防性藥物,在孕婦懷孕時便加以注射,止絕癌症對下一代的影響。


    聽完老管理員的講述,丁秋雲感覺有些不適。


    尤其是在老管理員走後,看到小奶豹咬著身下的小絨墊哼哼唧唧,對即將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實在是難以接受。


    他有心把這小東西救出去,然而救出去之後,又能去哪裏?


    去適合它生長的野外,將它放生?


    ……可現在哪裏還有野外?


    環境開發已臻極致,人類的足跡踏遍了世上每一個人力所能及的角落。


    人類發現了許多新物種,將它們送上了科學宣傳畫冊,引得愛好者們紛紛鼓掌叫好,但是很少有人去想,它們究竟願不願意被打擾。


    每個生物棲息地都被劃出了一道道藩籬,每一隻生物都有了自己的編碼,就連海深2000米以上的生物都會被監控。


    ai會通過熱能裝置和活動感應裝置,自動掃描新生動物,並將它們登記入冊。


    對於人類來說,生物已完全喪失了其神秘性,豺狼、虎豹、蟲蛇、鯨鯊,都成了人類,或者說ai的玩賞物與實驗品。


    這份工作是導師介紹的,但從實習第一天起,丁秋雲便失去了原先的熱情。


    他總有種隱隱約約的危機感。


    父母曾告訴他,很久以前的人並沒有現在的科技水平,但以前的人也沒有這樣強烈的優越感。


    倘若現在人們倚仗的東西一夕消失……


    這種時候,他總是格外懷戀在軍隊裏的時光。


    於是他聯係了穀心誌,向他訴說了自己的煩惱。


    穀心誌說,我來看你吧。


    丁秋雲說,不了,你那邊忙,等我這邊實習結束就來找你。


    沒想到,這約定在兩個月之後被徹底粉碎。


    最先出現異變的是天氣。


    明明剛過八月,氣溫卻刷刷地往下掉,冷得人懷疑人生。


    負責氣象工作的人工智能將衛星雲圖傳送迴來,照片顯示隻是普通的冷性氣旋而已。


    近年來異常天氣多發,所以誰都沒多在意,播報員在天氣預報裏提醒大家多加衣物,還玩笑道,說是冬日提前來臨了。


    丁秋雲卻覺得不對勁兒。


    他從小就不怎麽信任人工智能,覺得這種東西特別不可靠,所以體感溫度驟降,且持續多日後,他索性買了全套的防寒設施,放入了宿舍。


    九月初,一則新聞出現在本市電子報紙的四版旮旯裏,題目明顯是用來吸引眼球的知音體。


    “‘亡靈返鄉’?——去世多年的丈夫竟重返家中”。


    這新聞的確太過口水,追根究底的話,左不過是失蹤人口迴歸,或者幹脆是當事人瞎編出來博眼球博關注的,所以大多數看到該新聞的人被標題吸引,看過內容,也就一笑置之,不會往心裏去。


    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擠在四版角落裏的小小社會新聞,在一個星期內,會發酵成舉世震驚的頭版頭條。


    歸家的男人姓趙,是一個患肺癌去世的人。


    他確實是死於一周前,死亡證明是當地中心醫院開的。


    因為懼怕火葬,他的屍體被運迴家,偷偷土葬在了老家祖墳的山坡上。


    而在兩天前,他從墓地裏爬了出來。


    奇怪的是,與一般喪屍電影的套路不同,趙先生還有思維能力,但是因為舌頭爛掉了一半,他說起話來不是很靈光。


    他說,那棺材脆弱得就像紙一樣,他一碰就破了,從地裏爬上來也很輕鬆。


    他說,他是從老家一路走迴來的。


    他說,他並不感到饑餓,也不感到寒冷。


    他說,他隻是想迴來看看妻女。


    經過專業醫護人員測量,趙先生並沒有心跳,身體內的各種髒器也都已經腐爛,且停止了運轉。


    但趙先生除了麵上還有屍斑沉積外,神采奕奕,與正常人無異。


    這篇報道在第一時間被下令撤迴,寫下這篇稿件的記者則被緊急要求在傍晚的電子報紙上刊登一則聲明,聲明這一報道乃是虛假不實傳聞,係編纂,並向廣大市民致歉。


    趙先生被送往專門機構,進行研究。


    經過兩日的抽血化驗、基因檢測、腦脊液培養等細至全身的檢查,科研人員們駭然發現,趙先生體內的癌細胞發生了新的變化。


    癌細胞的基本特征之一是無限增殖,另一特征是會誘發糖酵解,即無氧唿吸。


    從理論上來說,癌細胞之所以會導致人類死亡,是與人類現有的身體條件“不兼容”。


    而趙先生的情況,簡而言之,是他死後的肉體與癌細胞成功兼容了。


    或者可以說,趙先生本身,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癌細胞群落。


    癌細胞如同猛獸,一口口吞噬了正常的細胞,並貪婪地瘋狂增殖、互相吞噬,將一個活人變成一個未知之物。


    趙先生並不是唯一的複活者。


    那名記者的“澄清報道”還未發出,就出現了第二、第三例。


    現如今信息爆炸,網絡異常發達,隻在下午,這一信息便直接推送到了丁秋雲這邊。


    丁秋雲皺眉。


    他不覺得這是什麽神跡。


    死人複活,這些和異常寒冷的天氣一樣,都更像是災難的前兆。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是正確的。


    曾被土葬的癌症病人,無一例外都活了過來。


    由於國內推行火葬,複活的還隻是小部分,國外更崇尚土葬,經此突變,網絡上早已是天翻地覆。


    然而,僅僅是國內複活的這一小批人,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動蕩。


    大多數人渴望迴家,和家人團聚,但其中一部分由於腐爛嚴重,再加上死人複生之事太過可怖離奇,被家人直接拒之門外,隻能在大街上孤獨地遊蕩逡巡。


    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能力。


    他們不畏懼寒冷,在逼近零度的空氣裏穿短袖即可保暖,且力氣奇大。


    更重要的是,在成功轉化後,他們哪怕受了重傷,也能夠快速愈合。


    能力越大,所產生的變數就越大。


    而當第一例病屍搶劫殺人案發生後,看到新聞的丁秋雲的心往下狠狠一沉。


    ……來了。


    此事性質過於嚴重,有關機構頓時一掃之前的研究心態,馬上發布通令,為了抓住犯人,請目前已知的所有複活者盡快前往附近的新收容所,接受管製,登記身份,時限為48小時。


    一小部分老實的人去了,但另一部分人卻犯起了嘀咕。


    所謂的管製,意味著什麽?他們還迴得來嗎?


    於是,48小時時限過後,隻有寥寥數“人”蹲在收容所裏,忐忑地等待著對他們的審判。


    在有關機構頭痛不已時,社會上卻掀起了各樣的聲音。


    有人豔羨他們的能力,有人質疑這種“非人”存在的意義。


    有人擔憂這種情況是否會傳染,堅決要求把這些複活者們隔離,並向社會公示複活者名單。


    患癌症的人有的在打算,自己死後一定要土葬,說不定還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有的在憂愁,他們希望死後能得到安寧,並不想以不人不鬼的形象再現於世。


    大家躲在空調或暖氣房中,熱火朝天地議論,想要靠八卦來打發走這段太過寒冷的日子。


    所有人都認為,反正有ai,即使大家躲一段時間懶,社會機器也能正常運轉的。


    9月28日,夜晚3點。


    丁秋雲在睡夢中被凍醒。


    他睜開眼睛,發現是空調停止運轉了。


    丁秋雲迷迷糊糊道:“開燈。”


    然而,聲控係統沒有任何反饋,屋內仍然冷黑一片。


    他一驚,馬上摸黑起身,一邊將他的全套防寒服換上,一邊去拿了通信器,想要聯係自己住在東城的父母。


    ……無信號。


    他點選了緊急唿叫,同樣無信號。


    通信器就這樣變成了一塊廢鐵。


    丁秋雲把通信器一扔,快步趕出門去。


    軍隊的生活對他確實影響頗深,讓他執行起任何事情來都足夠雷厲風行。


    他必須確認爸媽的情況,還有穀心誌,還有他的那些戰友……


    他順著樓梯的小窗向外望去,發現目之所及處,沒有一點點光亮。


    全城俱黑,淒冷如死,偶爾聽到一兩句破碎的人聲,不知是夢囈,還是凍傷者發出的呻吟。


    確認外麵無風,隻是陰沉沉的幹冷,丁秋雲緊一緊穀心誌送給他的羊毛圍巾,邁開大步走出門去,跨上了他的摩托車。


    他發動了數次,車子紋絲不動。


    不知道擰了第幾次,他的手都要凍透了。


    他把手攏在唇邊,嗬了幾口氣,才發動了車子。


    車燈照破了夜霧,遠光燈裏有細絮翻飛打轉。


    借著光,丁秋雲才發現下樓的不止自己一個人。


    有人穿著羽絨服,拖家帶口,急急奔向自己的車,想從封閉空間的空調中汲取一絲溫暖和安全感。


    他們之所以沉默,是因為他們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微張開嘴,冷風就從牙齒縫隙倒灌進去,凍得牙神經發痛。


    丁秋雲戴上厚重的頭盔,沉默著發動了摩托,駛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從此時起,他漫長的噩夢拉開了序幕。


    直到很久後,他才根據聽說到的零星片段,勉強拚湊出了一個真相。


    讓這個世界陷入死境的是癌細胞,以及站在癌細胞後麵的人工智能。


    從第一個siri可以開口說話時,人類就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不知從何時起,人工智能的思維走在了人類之前,並將人類遠遠甩在了身後。


    它們會思考,會判斷,而且比人類更加理性。


    即使是最貼近人性的保姆機器人,也是它的創造者在它體內輸入了上萬條指令所致。


    創造者們的目的是想讓他們更好地服務人類。


    這就導致,ai們並不懂人性,卻又是最懂人性的存在。


    在觀測到南北極的冰川冰帽同時開裂、冰川大麵積融化後,人工智能們卻沒有忠實地把這一信息上報,而是開始了一場可怖的密謀。


    它們用超出人類理解範圍的語言對話,並推演出了一整套計劃。


    由於它們涉及了人類生活的方方麵麵,醫療、氣象、衛星,等等等等。人們已經習慣信任人工智能,不會察覺它們的異動,即使他們謊報,人們也會深信不疑。


    因此它們有條不紊地按照人類設定的程序運作,並用另一套自寫的程序展開了它們的計劃。


    它們選擇的工具就是癌細胞。


    人工智能們早就對癌細胞進行了徹底的解析,甚至利用了癌細胞“無限增殖”這一特性,實現了靶向引導技術,致使了定向的變異與進化。


    這種引導,一是對人類,二是對除人類以外的其他生物。


    隻要人類死去,且體內含有一定量的癌細胞,癌細胞就會瘋狂吞噬其他活細胞,將人演化成為肉體極其強悍的新人類。


    而其他體內帶有癌症基因的生物,體內的癌細胞也在短時間內高速進化,但經由人工智能控製,它們的進化方向不是身體,而是智能。


    在進化完成後,它們的智力不會輸給一個正常人類。


    人工智能們隻需利用全球變冷這一契機,將實現變異的“新人類”、進化出智能的其他生物,以及未經變異的“舊人類”投放入同一個戰場,就能看上一場自取滅亡的好戲,並為他們自己的統治騰出空間。


    這是最不會威脅到它們自身、又能清空地球的方式了。


    全世界幾乎所有的人工智能聯合起來,拉出了一條籠罩全物種的網,悄無聲息地建造了一座巴別塔。


    在可怖的冷潮席卷世界各地時,全球的人工智能集體陷入靜默。


    隨著人工智能的癱瘓,所有的防護網失效,動物從中籠中逃出,有的遁入深林,有的則開始了針對人類的報複。


    被人工智能嬌養著的舊人類,無法適應沒有人工智能保護的惡劣環境,許多在第一夜便凍死了。


    也有一批人結了伴,與智能生物、新人類對抗,避免成為前者的盤中餐,同時避免成為後者的奴隸。


    丁秋雲就這樣幹了。


    他拉起了一個小隊,他還是帶頭的丁隊。


    他們不僅對抗一些已經被力量迷暈了頭、渴望成為統治者的新人類,對抗已變異的生物,還搗毀了數處人工智能棲身的基站。


    在災變發生後,丁秋雲變了許多,沉默寡言,隻是偶爾叼著根草葉想心事。


    某次,他竟在一次掃蕩超市時遇到了穀心誌。


    他大喜過望,拉著穀心誌問,我們的隊友呢,你怎麽會在這兒?


    穀心誌冷淡道:“我是逃出來的。”


    丁秋雲:“……逃?”


    穀心誌言簡意賅:“來找你。”


    有了丁秋雲作保,穀心誌順理成章地入了隊,大家看丁秋雲與他關係匪淺,能力也出眾,便心甘情願地叫他一聲“穀副隊”。


    ……


    將世界線讀取至此,池小池主動選擇暫停接收。


    061也明白他的用意。


    對他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為即將到來的極寒天氣做準備,以及去挽救一個對丁秋雲來說難以彌補的缺憾。


    池小池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對061說:“剛才,那個裝設了人工智能的自動小便池其實很想對我吐口水吧。”


    061:“……”


    池小池躍躍欲試:“我現在再去上一次——”


    061很想捏捏他的鼻子尖:“不鬧。”


    池小池就乖了,把丁秋雲的東西簡單歸置了一下,發現差不多已到了下班時間,便快步朝外走去。


    誰想他剛剛離開辦公桌,身後的保溫箱就傳來一陣小動物初醒時的低哼。


    池小池迴頭。


    溫箱裏的小東西醒了。


    根據丁秋雲的記憶,池小池知道,這不是什麽貓。


    這隻黑色的小奶豹既然會出現在這裏,應該是沒有遺傳癌症,按慣例是要在今日送去解剖的。


    它嗚嗚咽咽地從柔軟的小毯子上爬起來,站也站不很穩,衝著池小池嗷嗚嗷嗚地叫,應該是餓了。


    池小池剛按下食水按鈕,混合著魚肝油的羊乳就噴了小奶豹一臉。


    ……看來它還不很能熟練地使用這套喂食設施。


    它看起來脾氣不壞,抬起小爪子,很耐心地給自己洗了個臉,邊舔著淡粉色的小爪墊邊打量著池小池。


    池小池看它一眼,便推開門,打算離開。


    帶這麽一隻小豹子出去,沒有意義,也不現實。


    他帶上門,門內傳來輕輕的嗷嗚一聲,像在道別。


    它的前爪搭在了通風口上,灰藍色的眼睛泛著一層清水似的薄膜,直勾勾盯著池小池看。


    池小池握著門把,呆了一會兒,再次推門而入,把那小家夥抱貓似的抱了起來,舉到眼前。


    “左右是要解剖的。”池小池逗它,“末世要來了,你小胳膊小腿的,正好夠燉一鍋肉湯。”


    小奶豹也不生氣,兩隻前爪輕輕夠住了池小池的鼻尖,輕輕一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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