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賀長生沒能走成。


    在絡繹不絕的拜年訪客裏混入了一個婁思凡。


    他穿戴得非常整齊, 跟冬歌父母見過後,他才拉住了賀長生, 把他拽到冰場邊的僻靜處說話:“幸好你在這兒。我擔心了一個晚上。”


    這麽多年的感情擺在這裏, 賀長生又不是記仇的人, 在昨晚的賢者時間裏,他也自覺反省了自己的錯處。


    他說:“我手機丟了,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抱歉。”


    “我補給你一支。”婁思凡說, “就當是賠禮,好不好。”


    賀長生說:“不用。”


    婁思凡笑道:“咱們之間還用計較這個?以前我還送過你冰刀呢。”


    賀長生一本正經道:“朋友之間不能攪進錢來。當時我是買不起,後來不是又買了一雙還給你了。”


    婁思凡說:“那雙冰刀我現在還留著。”


    賀長生點點頭:“我也是。”


    寥寥幾句話, 又讓賀長生想到了年少時那段最灰暗的時光。


    他長得偏女相, 唇紅齒白,盼睞之間眼中天然有一段光輝。然而他這一類的長相,是最受男生看不起的。


    孩子世界裏的標準既簡單又殘忍。對他們來說,不一樣, 就是最大的錯。


    在他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意義時,婁思凡出現了。


    他把賀長生從深淵裏救出,給他買他買不起的好冰刀, 並對他說,為什麽不試著去練雙人呢?你要學著走出去, 跟人交流。


    婁思凡曾救過他, 所以賀長生不忍心看他也跌入另一個深淵裏去。


    在昨天的家宴上, 向來溫柔和善的婁思凡第一次在賀長生麵前暴露了他內心的陰暗麵。


    ——他是嫉妒冬歌的, 嫉妒得近乎發狂。


    這幾年來,相對於冬歌水平的穩中見升,婁思凡的狀態則是停滯不前,甚至還有所倒退,教練已找他談過幾次心,卻都無濟於事。


    賀長生理解這種陰暗麵。


    這世上聖人太少,誰還沒有過一兩個陰暗的念頭呢。


    但賀長生不想放任嫉妒徹底侵蝕自己好友的心。


    婁思凡小心地望著賀長生的眼睛:“長生,別走了,留下過年吧。省隊太冷清了,你要是因為我過不好這個年,我得愧疚死。再說,你年後就要去芬蘭,我們起碼得有一個多月見不到麵……”


    賀長生想了想:“嗯,好。”


    婁思凡這些年都沒跟賀長生紅過臉,沒想到賀長生長得跟波斯貓似的矜貴,順兩下毛就能哄好。


    他驚喜道:“我這就去給你拿行李。”


    誰想,賀長生摁住了他的手,揚聲喚:“冬歌?”


    他以為冬歌在房裏,誰想一個聲音打二人腦袋上不遠處傳來:“前輩。”


    二人齊齊抬頭,看到了冬歌。


    他趴在看台上方的欄杆處,手裏拿著塊熱氣騰騰的抹布:“我爸媽和小叔他們出門拜年去了。我一個人呆著沒意思,來打掃下冰場。”


    一看到冬歌的臉,賀長生就懷疑自己的身體是不是哪裏出了毛病。


    ……心髒明明砰砰地跳,卻總有點喘不上氣的感覺。


    他仰頭問:“你怎麽不跟著去拜年啊。”


    冬歌言簡意賅:“去了太麻煩。”


    握一圈手、簽一圈名、講花滑圈的緋聞,外帶再被起哄表演“跳一個”,年年都是同一套節目,還不如在家打掃有意思。


    言罷,他對婁思凡微微點頭:“婁前輩,新年好。”


    婁思凡嘴角被冷風凍得有點僵:“你好。”


    賀長生問:“這些天,我還能在你家打擾嗎。”


    聞言,婁思凡的手掌猛地一攥,心底有把小火緩緩烤著他的心,叫他有種想要大叫出聲、讓冬歌滾開的衝動。


    冬歌微微歪頭:“如果是前輩的話,不算打擾。”


    賀長生:“伯父伯母那邊……”


    冬歌:“我來說。”


    三言兩句談妥了寄住事宜後,賀長生把目光轉迴婁思凡:“婁哥,以後要是找我出去玩,就帶上冬歌一起吧。”


    在賀長生看來,婁思凡和冬歌的交流還是太少了些。


    如果把冬歌和自己綁定,讓婁哥能有機會多和冬歌聊一聊,就會發現冬歌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婁思凡眼睛眨了眨,彎出了一個極溫柔的弧度來:“好,這迴是婁哥欠你的。都聽你的。”


    隨即他揚起臉來,對冬歌笑道:“明天有時間嗎?我們去台球廳玩吧。”


    冬歌略點點頭:“嗯,好。”


    送走婁思凡,賀長生走到抹欄杆的冬歌身邊:“還有活幹嗎。”


    冬歌抬頭,不跟賀長生客氣那麽多:“前輩會開整冰車嗎。”


    賀長生:“會。”以前在省城冰場打工賺錢時學的。


    冬歌說:“那我們把冰麵平整一下,再澆一遍水吧。”


    賀長生:“好。”


    兩個大小夥子花了兩個小時,把空曠的冰場平整了一遍。整冰車光顧不到的邊邊角角,隻能通過人工剁冰,再添澆熱水解決。


    這麽繁瑣的工作,二人卻做得其樂無窮。


    冬歌給他講經驗:“澆冰可以用50度左右的溫水,如果能再往裏頭兌一點牛奶,結出的冰麵又平整又好看。”


    這樣的知識,別人聽起來大概會覺得無聊透頂,但賀長生卻極認真地反問:“比例是多少?”


    冬歌告訴了他。


    為了驗證,二人貓著腰跑進屋裏,抱了一箱牛奶出來,和溫水調兌好後一齊注入水箱。


    賀長生靠在整冰車的副駕駛座一側,抱臂看著冬歌。


    他穿著最尋常的黑羽絨服和藍色牛仔褲,眉尖微蹙,顯出十分的認真模樣,因為注入的過程不大順利,他舔了一下唇,天然的紅唇便顯出了點晶瑩剔透的模樣。


    賀長生別開目光,又不自覺想到昨晚的合舞,想到這幾年一次次的近身合作,想到自己在場邊等待他,而場中人精靈似的飛舞姿態。


    他想一下,笑一下,直到冬歌出聲叫他:“前輩。”


    賀長生:“……啊?”


    在冬歌眼裏,此時的賀長生嘴角翹翹的,臉頰染著淡淡的緋色,像塊可口的桃花酥。


    池小池坐進駕駛室,對061說:“六老師,等下迴婁思凡的悔意值滿了,我們走吧。”


    061:“……不再多攢攢?”


    池小池教育061:“六老師,做人做係統都要學會知足。”


    061:“……”那敢問兌換了半個倉庫卡的人是哪位啊。


    與此同時。


    一家咖啡廳裏,婁思凡和一個瘦猴兒模樣的男人在門口相對而坐。


    男人點上了根煙:“我就不愛二舅來,浩浩蕩蕩的一大家子,搞得家裏鬧哄哄的。”


    看店的姑娘捂了捂鼻子,指著牆上貼著的標識:“客人,這裏是禁煙的……”


    瘦猴兒斜了姑娘一眼,一把把咖啡店的玻璃門推開了。


    零下的寒風卷入溫暖如春的咖啡,凍得那姑娘眼都直了,一溜小跑著來關門。


    瘦猴兒斜眼看著小姑娘哆哆嗦嗦的樣子,咧著嘴笑嘻嘻的。


    婁思凡單手把奶攪勻在咖啡裏,右手壓著一張合照,指尖在照片過塑的表麵徐徐滑動。


    瘦猴兒伸著脖子:“哎,照片兒還真帶出來了。”


    婁思凡說:“不是你想看嗎。”


    瘦猴兒伸手:“讓表哥瞧瞧,哪個帶把的是你的相好?”


    婁思凡把照片遞給他:“倒數第一排,左起第二個。”


    這是去年春天省隊建隊三十周年時拍下的合照,裏麵站了二十來個省隊花滑隊的新銳翹楚。


    瘦猴兒表哥咂咂嘴:“這姑娘長得挺帶勁兒的啊。”


    婁思凡略有不滿:“……他不愛別人說他長得秀氣。”


    表哥哈哈笑了兩聲,噴出兩口煙霧:“知道知道。目標都有了,你啥時候能拿下啊?”


    他下流地伸出根中指,做出戳弄的動作。


    婁思凡皺眉。


    和自己不同,他這個表哥從小就混跡在這小縣城裏,跟一幫流裏流氣的小混混稱兄道弟,今天去這個建築工地偷摸點鋼材賣,明天又開著改裝後的摩托車故意從姑娘身邊轟然開過,嚇得她們驚聲尖叫或是破口大罵。


    婁思凡對他的表哥向來是看不大上眼的。


    要不是自己這迴有求於他……


    他夾起眉毛,露出苦惱的模樣。


    表哥:“你幹哈啊,吃屎了還是咋的。”


    婁思凡苦笑一聲:“我怕是追不上了。”


    表哥馬上被勾起了興趣來:“怎麽了?人家不願搞同性戀?”


    婁思凡說:“他被別人撬走了。”


    “……我操?”表哥罵了一聲,“你不是說他跟你一塊兒長大嗎,誰他媽撬你的啊,有沒有個先來後到?講不講規矩?”


    婁思凡說:“算他有本事吧。”


    表哥:“他混哪兒的?多大年紀?”


    婁思凡指了指照片。


    冬歌站在第一排的中間,是最靠近總教練的位置。


    瘦猴兒一眼掃過去,嘴就撇了下來:“我操,就這一臉欠抽相的小犢子?”


    婁思凡替他說話:“表哥,你話別說那麽難聽。他是我隊友呢。”


    瘦猴兒敏銳地抓住了重點:“他撬你牆角,卸你輪胎,這他媽還隊友?……他也玩兒花滑的?”


    婁思凡笑:“當然,玩得還不賴。還是咱老鄉呢。”


    瘦猴兒說:“得,我記下了。”


    婁思凡作詫異狀:“你記住什麽了?”


    瘦猴兒伸手把照片拿在手裏,細細看著照片裏冬歌的臉:“你甭管了,喝你的咖啡。”


    婁思凡麵色變得凝重起來:“表哥,你要幹嘛?”


    瘦猴兒:“犯在我的地盤,就他媽欠收拾。”


    婁思凡急道:“真不用,真不用。這是幹嘛啊,感情的事兒誰都不能勉強。”


    瘦猴兒拿食指彈了下照片:“都說了,這事兒你甭管,啊。”


    婁思凡猶不放心:“表哥,這事兒我都沒放在心上了,你可別……”


    瘦猴兒:“磨磨唧唧的,你是娘兒們啊。你這照片先放我這兒,我帶迴去給我媽看看。”


    婁思凡眼看著瘦猴兒把照片收進雙肩包的夾層裏,拉鏈拉好,端起咖啡杯,掩去嘴角的一絲輕笑。


    接下來的幾天,賀長生為了促進這兩人的關係進展,每天都帶著冬歌,主動約婁思凡出來玩。


    這小縣城裏可玩的東西也不算少,電玩廳,台球廳,桌遊室,密室逃脫,林林總總加起來,他們玩得很是盡興。


    在電玩廳裏,冬歌哪兒都不去,用破破爛爛的小塑料桶盛了一百個遊戲幣,逮著一台有海綿寶寶的娃娃機死磕。


    池小池一邊釣海綿寶寶一邊給身體裏的冬歌上課:“要送就送他最喜歡的東西,禮物不在貴重,在心意。”


    061:“……”


    道理我都懂,但是手殘何苦要難為自己。


    眼看著一百個幣投下去一半,娃娃機裏的海綿寶寶一個個不動如山,沒有一個挪位的,061終於看不下去了。


    池小池又投下一個幣。


    機械臂嗡嗡嗡地運轉著,三爪鐵鉤晃晃悠悠地降下去,隻險險勾住了海綿寶寶的右手。


    池小池感慨:“唉,這個鐵鉤子不好。”


    而下一秒,那疲軟的鐵鉤子竟跟鐵鉗似的,極其生猛地卡住了海綿寶寶的手,把海綿寶寶直接吊了起來,嚴絲合縫妥妥帖帖地運送到出口處,才再次鬆開。


    池小池呆了半天,才興高采烈道:“六老師,六老師,看我的微操!”


    061:“……”好好好,你的微操你的微操。


    冬歌抱著海綿寶寶,跑到了正在看婁思凡玩摩托車的賀長生身邊,冷著臉說:“我給前輩抓了個娃娃。”


    這海綿寶寶做得劣質得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賀長生把它摟在懷裏,心裏有點甜。


    ……剛才他其實一直在偷看冬歌來著。


    他明明不會釣。


    看著冬歌那不死心的小眼神,他心軟得不行。


    在冰上也是這樣的……


    他說:“謝謝,我很喜歡。”


    他覺得這句話還不能完全表達出他的心情,所以他又補充了一句:“……很喜歡。”


    婁思凡坐在震動轟鳴不休的摩托車上,似是心無旁騖地凝望著前方。


    而就在十幾米外,一群小雜毛收迴了打量冬歌的目光,走出了電玩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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