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冬歌和賀長生住在一起後, 時間又過去了兩年半。


    去年, 冬歌因為參加比賽沒能在家過年,所以為了補償, 今年的年過得格外熱鬧。


    家裏換了新裝修, 餐廳裏修了一扇落地窗, 大雪在外麵落滿台階,而一牆之隔的地方溫暖如春。


    餃子是豬肉大蔥餡的,在燒開的鋁鍋裏上下翻滾;扣肉泛著焦糖的光亮色澤, 梅幹菜烏黑爽口,肉汁的香味將梅幹菜的醇厚滋味充分引出,相得益彰;新撈上來的海蠣子肉質肥厚, 礦物的腥味被薑汁極好地掩去。


    這樣精彩豐富的一桌菜, 全是由冬飛鴻張羅的。


    這場家宴的參與人並不多,在座的隻有四個,冬爸冬媽,冬歌, 以及冬飛鴻。


    冬媽紅光滿麵地給冬歌夾菜,冬歌則和冬爸小酌對飲。


    冬歌很能喝一點酒,因此在冬爸已經麵紅耳赤時, 冬歌的臉頰隻泛起了一點誘人的酒色,眼睛依舊明亮又安靜。


    既然是自家家宴, 席間自然不免談到私人事情。


    冬媽笑嘻嘻地問:“小歌, 最近相中什麽人啦。”


    冬歌說:“天天在訓練, 哪有空琢磨這個。”


    冬媽一擠眼:“別跟媽打馬虎眼, 要是喜歡誰就跟媽講。”


    冬歌:“哪裏有。”


    冬媽索性把話挑得更明:“你喜歡的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啊?”


    這條世界線和上條世界線不同,對同性戀的社會接受度相當一般,冬媽能問出這種話來,著實叫冬歌有些吃驚。


    而很快冬媽便給出了理由:“你那啥眼神?咱們家好歹是個開冰場的,多的是男孩子帶男孩子來滑冰。這老些年,媽媽陪你去過幾次國外?啥西洋景兒沒見識過?”


    冬歌詫異:“……您怎麽會突然這麽想?”


    冬歌一直是同性戀沒錯,但冬媽怎麽會提起這個來?


    冬媽一副“小樣兒被你媽猜中了吧”的表情:“那人是不是姓賀?”


    池小池:“……”哈?


    冬媽說:“上去看你的時候,碰見了你的一個女隊友,就聊了幾句。她說有個人老來場邊看你訓練,每次他一去,你就跳得特別起勁,什麽跳法花俏就跳哪個。她說得起勁,我就去打聽了一下,本來以為是個姑娘,沒想到……”


    池小池:“……六老師,六老師。有這迴事兒嗎。”


    在練習時,池小池一向是把身體全權交給冬歌,任他揮灑去,沒想到他居然趁這點機會秀他的小心思。


    061:“……真有。”


    池小池端著酒杯:“……合著我教了半天,帶出來了個會翹尾巴的小孔雀。”


    061笑。


    自從上次接收到細微的訊號後,061就格外關注來自於冬歌身體內部的情況。


    果然,這次又有反應了。


    如果061沒有感應錯的話,這迴接收到的訊號是“臉紅”。


    冬媽見冬歌不說話,忍不住繼續說教道:“喜歡男孩子就喜歡,又不是什麽壞事。要是像你小叔似的,搞什麽獨身主義,那才是壞菜了,等老了壞了身體,誰來照顧?”


    無端被點名的冬飛鴻立即作拘謹狀,低頭乖乖吃飯,同時越過飯碗的邊沿,對冬歌眨眼睛。


    飯後,冬媽洗碗,冬爸抹桌,冬歌被趕去看電視。


    把台調到中央台後,他便披上衣服,走出了家門。


    他在冰場邊找到了正在抽煙的冬飛鴻。


    冰場上拉著一道鮮紅的橫幅:恭賀冬歌進入國家隊,冰場免費開放七天。


    這是年前發下的通知。


    冬歌、另一名女單選手梁宵,以及賀長生和方曉妍這對雙人滑組合,得到了國家滑冰協會的資質認可,從年後開始,將成為國家隊成員。


    訓練地點仍以省隊為主,若有重要賽事,再集合起來集中訓練。


    過完年,他們就要飛往芬蘭,為三月的世界花滑錦標賽集訓做準備了。


    看見他,冬飛鴻順手揮散煙霧,打算熄滅煙頭。


    池小池說:“不用。”


    他走上前來,衝冬飛鴻攤開手掌。


    冬飛鴻會意,從懷裏掏出煙盒來:“會抽煙了?”


    池小池從中間抽出一支,噙在口中:“會一點。”


    冬飛鴻笑說:“咱們爺倆兒偷偷抽。別讓你媽發現,不然又該說我把你帶壞了。”


    說著,他把嫋嫋冒著青煙的煙叼迴口中,低頭從口袋中摸打火機。


    但他沒想到,池小池微微踮起腳,口裏噙叼著的煙自然地碰到了冬飛鴻嘴裏的煙頭。


    ——噝。


    暗紅的、燃燒的煙頭點燃了另一隻煙的煙紙,繼而引燃了裏麵的煙草。


    冬飛鴻心間豁然一跳。


    引燃後,池小池便自動抽身撤離開來,好像剛才略帶曖昧的動作根本不是他做的。


    靠在寒冷的欄杆上,他仰頭看著漆黑的夜空,以及偶爾在夜空中綻放的零星煙火。


    禁止私放煙火的命令頒布這麽多年,還是有人願意頂風作案,好像過年如果不折騰出些聲響來,就算不得過了個好年。


    池小池問:“小叔,聽說你要出國。”


    冬飛鴻點頭。


    池小池在這個世界的任務即將收尾,那麽他也要提前為自己的“消失”做出準備了。


    池小池說:“國外挺好的。以後出國比賽,我還能去看看你。”


    冬飛鴻微笑不答。


    “冬飛鴻”是為了保護池小池而存在的。池小池不在了,再想跨越漫漫時間線,維持“冬飛鴻”的存在,難度太高,也不現實。


    說完這句,池小池就沒再說話了。


    叔侄兩人肩並肩抽完了一根煙,又各自點上一支。


    室內外的溫差極大,但對池小池來說,常年在零度以下的環境訓練,這點冷也算不得什麽。


    兩人就這麽靜靜站了許久後,池小池突然開口了。


    麵對著廣闊的冰場,他問:“小叔,你看過《黑客帝國》嗎。”


    這個世界有這部電影,但因為061沒看過,因此冬飛鴻也沒看過。


    他誠實地搖頭,並發問:“講的什麽?”


    池小池抽了一口煙,說:“沒什麽。那是一部好電影。”


    他說這話的腔調慵懶得很,極接近真實的池小池。


    在冬飛鴻的眼裏可以解析出所有的數據,因此,此時此刻,落在他眼中的池小池,完全是他原初的模樣。


    ——微紅的唇裏流淌出雪白的煙霧,沿著他懸膽似的鼻翼緩緩而分,消弭在寒冷的空氣中。


    他雙眼裏盡是撩人的漫不經心,摻雜著一點點憂鬱,迷人得叫人失神。


    冬飛鴻不禁道:“你……”


    然而,話沒說完,冬媽的聲音就遠遠傳了過來:“冬歌。……小歌!哪兒呢?!”


    池小池自然轉迴了冬歌的表情模式,熟練地將煙頭浸在一旁冬飛鴻準備好的一次性水杯裏:“媽,我這兒呢。”


    冬媽叫:“有人找你!”


    冬歌想過可能是熟人,但等他看到拉著行李箱的賀長生時,還是嚇了一跳。


    他快步走上去:“賀前輩?”


    “本來打算明天再來你家拜年的。”賀長生嘴裏冒著白氣,睫毛結著霜花,看上去蒼白又美麗,“……但是出了點意外。可以來你家借住一天嗎?”


    冬歌當然答應。


    他們家有兩間客房,夠賀長生睡的。


    把賀長生帶進門時,冬歌一句不問,而向爸媽介紹賀長生時,他也隻說賀長生是來這裏旅遊的。


    冬媽認識他,又剛聽小道消息不久,看賀長生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樣了:“大過年的怎麽跑出來旅遊?你爸媽呢。”


    賀長生捧著熱茶,據實以答:“我是孤兒。”


    賀長生剛進體校時被欺負就是因為這個,在小孩兒心目裏,有媽的天生比沒媽的優越出一頭去。


    現在再提起這件事,賀長生已經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但冬媽的憐愛之心已經摟不住了,噓寒問暖遞瓜子,聊過三句磕,認幹兒子的架勢都要擺出來了。


    賀長生生平還沒受過這麽隆重的對待,一時間手足無措,隻能往熟悉的冬歌身邊靠。


    還是冬歌解救了他,把他帶進了客房。


    房門一關,賀長生舒了一口長氣:“謝謝。”


    冬歌:“你不習慣。”


    賀長生說:“我是不大習慣。婁哥的家人……不這樣。”


    婁父婁母在私下裏被婁思凡提醒過多次賀長生的身世,對待賀長生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碰到他的痛處,因此,賀長生雖然在婁家常受到禮遇,卻總免不了尷尬。


    相較之下,冬媽的熱情讓他有點不習慣,卻額外多了一份心暖。


    冬歌沒再說話。


    賀長生坐在椅子上:“我住一晚,明天就走。”


    冬歌說:“聽你的。高興住就多住兩天。”


    賀長生說:“可以借你一點錢嗎?”


    冬歌:“多少?”


    賀長生:“迴省隊的火車票,大概120左右吧。”


    冬歌說:“行。但現在應該沒票了。先在網上查查有沒有剩餘車票。”


    賀長生:“我手機丟了。”


    冬歌:“……先買一個備用吧。”


    賀長生:“錢包和手機一塊被人偷了。”


    冬歌:“……你身上還有什麽?”


    賀長生說:“身份證還在。我身份證和錢包向來分開放。”


    池小池:“……”


    我靠這個年讓你過的,就剩個身份證了。


    他問:“前輩,你來這裏,是打算和婁前輩一起過年的吧。”


    賀長生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才答:“嗯。我和他吵架了。”


    ……好了,故事的因果總算串起來了。


    賀長生本來打算和婁思凡一起過年,意外發生口角;賀長生離開婁家,打算去火車站買票迴省隊,沒想到錢包和手機被偷了個幹淨,沒辦法,隻能步行來找同在本地的冬歌求助。


    冬歌查了查火車餘票:“從大年初一到初四的票都賣完了。”


    賀長生低著頭:“我坐大巴迴去。”


    冬歌說:“行,我明天陪你去客運總站看看。”


    賀長生說:“謝謝。”


    賀長生沒有說為什麽和婁思凡吵架,冬歌也沒有問。


    這份看似不近人情的體貼卻叫賀長生很是感激。


    從年前喜報送到省隊後,婁思凡的狀態就一直不是很好,在接下來的一場全國性比賽裏,甚至連初賽都沒有進。


    這件事情讓婁思凡的教練極為惱火,讓他交了起碼五份的個人檢討與分析。


    而在下午聊天時,婁父也提起了這件事,讓他戒驕戒躁,多向同隊的冬歌學習。


    那時婁思凡的臉色就很不好了。


    賀長生知道這個話題不算很愉快,便想把話題引走:“冬歌也住在這裏吧。明天我去找他拜年,婁哥,你去嗎。”


    一向溫文爾雅的婁思凡竟炸了營:“別提這個人了行嗎!”


    賀長生一愣:“……”


    婁思凡發泄似的叫喊起來:“到哪裏都是他,到哪裏都是他!這些年你沒家可迴,是誰收留你過年的?你想去找他,好啊,你去啊,趕快去!別在這裏——”


    話一出口,婁思凡也察覺了不妥,一張臉漲得紅紅紫紫,但再想收迴已經晚了。


    賀長生對父母去世這件事早已無感,但朋友說出這樣的話,讓他難以接受。


    所以為了不讓事情變得更難堪,他選擇離開。


    在簡單的對話後,賀長生說:“你去陪你爸媽吧。”


    冬歌說:“我陪你。”


    賀長生說:“陪我很無聊。我要做舞蹈設計方案的。”


    冬歌說:“那很有意思啊。”


    賀長生這才想到,眼前人也是把花滑視作生命的人,對他們而言,花滑永遠不會無聊,每一天都有嶄新的麵貌。


    於是他的心更暖了些:“好。”


    賀長生所說的“方案”,是他們打算在世錦賽上表演的節目設計方案。


    這次賀長生的教練野心不小,想讓賀長生他們衝破上次留下的第四名的遺憾,爭取拿到獎牌。


    因此,冬歌在年前已經把方案提交上去了,賀長生還在跟編舞老師磨合,每天都點燈熬油到很晚,這大年夜也不例外。


    冬歌去外麵泡了一壺紅茶迴來:“前輩,有什麽問題嗎。”


    賀長生表情有點苦惱:“明天要交方案十二了,但這個動作我還是不確定怎麽設計更好。”


    冬歌探頭看了一眼他的設計草圖。


    在冬歌的記憶裏,賀長生在這次世錦賽裏表現得相當出色,但是因為又換了一次同伴,和她的磨合度尚嫌不夠,舞蹈表現力不足,憾失獎牌。


    “發育”幾乎是每個少年運動員都要經曆的關卡,尤其是花滑、遊泳這類對體型要求苛刻到幾近變態的運動。


    冬歌他們的體重都是按兩計算的,每日都要進行測量,如果有超出計算範圍的增長或下跌,就必須要接受罰款和訓練的翻倍。


    女孩因為要麵臨胸、臀等局部器官的發育,不確定因素比男生更多,所以在成年過程中,男選手更換女搭檔的事情常有發生。


    而這次,賀長生的搭檔是和他合作了近十年的方曉妍,在技術和合作方麵應該不成問題。


    冬歌看賀長生冥思苦想又不得其解的模樣,索性提議道:“我家有冰場,不然上冰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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