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神的盤算, 池小池和061尚不得知。


    打掃衛生完畢, 池小池去機場接了沈長青的父母。


    從沈長青的家鄉到溫哥華, 坐飛機加上轉機要18個小時。


    沈長青現在在多市算是半個名人, 不好在機場露麵, 他熟練地以經驗甩掉了跟蹤的記者,和二老約定了在出口見麵後,他又等了一個多小時, 才見沈家父母和著人潮走出。


    二老均是一臉的風塵仆仆。


    戴著墨鏡的池小池自車上走下。


    他不像往日在公眾鏡頭裏那樣穿著體麵, 一身休閑服,再加上一道長圍巾, 勝在得體又幹淨。


    除了身高比一般人打眼些, 暫時沒人認出他是最近各類新聞的寵兒。


    看到沈家父母, 他除下墨鏡, 邁步向他們走去。


    沈長青的身高是隔代遺傳, 父親比他矮上整整一頭, 更別提嬌小的母親了。


    這一高一矮, 一整潔一淩亂, 站在一處,總略顯違和。


    沈母剛和他打上照麵就慣常嘮叨起來:“等急了吧?都怨你爸, 沒出過國還逞能, 說他能找著路, 結果跟著人走, 走岔了吧, 還死活不讓我跟你打電話……”


    所謂母子, 就是哪怕一年半載不見麵,一句話就能把你拉入人間煙火中。


    作為一個小領導,被妻子在兒子麵前揭穿,沈父臉上有點掛不住,直擺手道:“說這幹什麽,說這幹什麽。”


    池小池笑了。


    他小聲叫道:“……爸,媽。”


    沈母看著兒子:“瘦了。跟小時候一樣不曉得好好吃飯呢。”


    池小池狀似無意道:“已經比以前胖一點啦。”


    池小池說話做事向來目的性極強,他用理智判斷,沈長青的父母可能會責怪兒子多年來不聯係,所以先賣個慘再說。


    在處理和程家關係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動用理性,判斷按照對方的性格可能表露出來的情緒,並做出應對。


    ……他早就習慣這樣做了。


    但當看到沈母的眼淚時,池小池愣住了。


    那頭發微微蓬亂、幾綹染白的碎發垂在額前的女人,沒頭沒腦地說:“跟你爸一樣,什麽都不說。”


    “……怎麽就不說呢,啊?爸媽一直在家等你,過得不好,怎麽就不跟爸媽說呢。爸媽接你迴家……”


    溫暖的、帶著經濟艙機餐香味的懷抱,把池小池緊緊擁了進去。


    上個世界的程漸也是親人,但他不會和程沅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


    池小池低頭,竟隱隱露出了點無措的神情。


    好在有061:“這時候要抱上。”


    池小池這才想起來:“……哦。”


    伸手扣緊沈母腰身時,池小池自言自語道:“……失誤了,之前沒演過這樣的戲。”


    061突然有點心疼他。


    池小池說得沒錯,大概是巧合,又或者是選劇本時刻意規避,池小池演過的所有電影角色,沒有一個親情占重頭戲的。


    因為沒演過,沒經曆過,隻能靠想象。


    毫無預兆的,061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幅畫麵。


    ……一碗雞蛋肉絲麵。


    雞蛋是雙黃的,在鮮湯中冒出細膩的浮泡白邊。


    一個蛋擺在麵條上,另一個蛋埋在熱騰騰的麵條下。


    這豁然出現的影像擾亂了他的數據流。


    061低低哼了一聲:“……唔。”


    池小池問:“怎麽了?”


    畫麵隻是稍縱即逝,紊亂的數據流很快便恢複平穩。


    061迴過神來,發現池小池已經把沈父沈母送上了車,正動手把行李放入後備箱。


    機場人來人往,畢竟不是說話敘舊的地方。


    061並未迴答池小池的問題,而是問:“怎麽樣,有沒有不舒服?”


    他從不在池小池清醒狀態下接觸池小池,就是怕他有反應,但沈母剛才抱了他那麽久……


    池小池沒說話。


    他合上後備箱,坐進駕駛室,坐定後,才抬手撫了撫胃。


    那裏沒有令人反胃的波動,平靜,溫暖,柔軟。


    他輕聲說:“……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有親人關懷的感覺,有家可迴的感覺,是這樣的。


    061心中一軟,迴答道:“嗯,是這樣的。”


    池小池把父母接迴了周宅。


    看到氣派的別墅,沈父和沈母卻都沒有了前幾次造訪時的交口稱讚,遠遠看見別墅外牆,沈母就挑出了好幾則毛病,進來後更是百般挑剔,最後給出強有力的總結陳詞,“風水不好”。


    池小池笑著說:“是,是不大好。所以打算賣掉。”


    沈父說:“姓周的同意?”


    “他同意不同意,意義不大。”池小池給二老倒水沏茶,“這處房產不屬於他了。”


    在趙觀瀾為他擬定的離婚協議裏,他要了這套房子。


    而趙觀瀾向他保證,協議裏的東西會一樣不少地劃入沈長青的名下。


    這套別墅的用處他也已計劃好,到手後可以直接轉賣掉,付訖墨爾本那套房子的餘款。


    沈母說:“對,不待在這兒了,迴家去。”


    池小池笑:“事情辦完,我會迴去,不過說不準會在世界各地走一走,散散心。”


    池小池不會把話說死。


    如果沈長青還在,等他把身體還給他,是迴家,還是去周遊世界,都任他選擇。


    池小池能做的,是為他在夢想的地方設下一個安居的小窩,給他一個避世的巢穴。


    人有動物的本性,受過傷後,總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且隻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療傷。


    池小池對此頗有經驗,所以才替沈長青作了主張。


    看兒子如此樂觀,沈父沈母對視一眼,鬆了一口氣。


    沈長青不會做飯,因此池小池也沒有顯擺他的廚藝,把沈父沈母接到一家風評很好的中餐館用餐。


    飯畢,池小池起身前往前台結賬。


    老板是個中年胖子,脖子上戴金鏈,胳膊上還紋著一條老長的青龍。


    品味雖壞,倒是很符合一些西方人對於中國人的認知。


    他操著一口南方話:“鈔票收迴去,免單啦。”


    池小池:“……嗯。”


    胖子把錢往迴推推:“新聞裏頭見過你,你蠻辛苦的。下次跟人相好要擦亮眼睛啦。”


    池小池把鈔票壓在招財金蟾下麵,轉身往迴走去。


    胖子在後頭哎哎地叫他,池小池也隻迴過頭,對他一笑。


    既然池小池態度堅決,紋身胖子也沒說免單的事情,


    送上一盤餐後水果時,盤子上貼了一張淡粉色的便利貼,上麵還有hellokitty的頭像。


    池小池剛才去結賬時,在前台那裏看到過這種花色的便利貼紙。


    池小池將貼紙揭下,收入錢包。


    迴到家裏,把沈父沈母安頓在同在二樓的客房裏,池小池就迴房休息去了。


    他本來就覺淺,半夜時分,房門外的細微動靜把池小池驚醒了。


    池小池問061:“進賊了?”


    “……不是。”061去查探一番後,道,“是沈爸爸。”


    池小池有些詫異,爬起身,朝外走去。


    眼前出現的一幕叫他有些吃驚。


    ……已經是半夜兩點半,沈父竟然在洗手間裏拿馬桶刷刷廁所。


    “……爸?”


    看到突然出現的兒子,沈父拿著塑料馬桶刷,臉上竟現出幾分羞赧之色:“怎麽醒了?我太吵了?”


    “沒。”池小池問,“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睡不好,時差調不過來,對您心髒不好。”


    “飛機上睡得時間太長了,睡了一會兒就睡不著啦。”沈父說,“起夜的時候,我看廁所有點髒了,就順手給你刷刷。”


    池小池看向沈父,慢慢扯出一個笑容來。


    “您去睡吧。”他去拿沈父手裏的馬桶刷,“我來。”


    “快了快了。”沈父卻不肯給他,“順手的事兒,很快就好。你身上傷剛好,別累著。”


    接下來的十數天,池小池和沈父沈母一起度過,期間接受了幾次媒體訪談,隨後便對外表示,需要休息一段時間,請勿打擾。


    自從受傷後,周開的悔意值與日俱增。


    池小池經常能從醫院護工那裏聽到他的消息。


    周開哭了,周開鬧了,周開指著醫生的鼻子罵,周開求醫生趕快治好他,周開試圖聯係公司裏的昔日下屬卻吃了無數閉門羹……


    池小池對他的遭遇表示深切同情,並又兌了一張卡。


    十幾日下來,他的倉庫庫存得到了極大的充盈。


    現在他手裏的卡已經成功湊滿了一副撲克牌,完全可以拿來鬥地主。


    在入院的第十六天,大概是總算認清了自己變成廢人的現實,弄清楚了其中利害關係,知道如果不離婚,沈長青可以有一百種方式讓他活不下去,周開鬆口了,答應了離婚。


    接赫爾普出院迴家的那天,池小池終於放任周開的悔意值登頂成功,得到了脫出這個世界的資格。


    臨走前,他特地跟父母打了聲招唿,說身體不舒服,要休息一會兒。


    迴到臥室,他在床上躺平,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他對沈長青沒有多餘的話要說。


    就算要做別人的人生導師,他也更樂意用做的,而不是說的。


    程沅那樣的傻孩子還有提點兩句的必要,而沈長青的錯處,也隻是一時眼瞎。


    相對於很多明明能逃走卻始終寄希望於施暴者能改變的人來說,沈長青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對體內可能存在的沈長青說:“我要走了。”


    他說:“你有父母,有赫爾普,別太恨。”


    三年的非人生活,足夠把一個人逼瘋。


    世上最可悲的事情之一,便是屠龍的勇士變成惡龍。


    池小池把已經失去粘性的便利貼紙反手貼上沈長青的額頭,說:“以後如果有機會,讓我再抱抱赫爾普吧。”


    隨後,池小池閉上眼睛,意識從這個世界中抽離而出。


    半日後。


    從高熱中蘇醒過來的沈長青,抱住看護在他身邊、急得嘴唇起燎泡的母親,失聲痛哭。


    沈母就覺得前幾日表現得雲淡風輕的兒子有些奇怪,看到沈長青這副模樣,心中一顆大石也跟著落了地。


    她撫著他的背,卻哭得比他還要傷心:“好了,好了。囝囝,哭出來就好。”


    沈長青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伏在母親瘦弱的肩上,偏過臉去,發現一側的床頭櫃上擺著一張有hellokitty的便簽紙。


    那上麵寫著一行字。


    “路上慢慢走,好人有很多。”


    旁邊還畫著一個很醜的笑臉,讓人想到那條品味很壞的金鏈子和龍。


    沈長青心中微動,暖意融融地透入心室,在那顆求死了多年的心上燃起了一點心香。


    兩天後。


    沈長青夾著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大信封,獨身來到了周開的病房門口,沉了沉氣,推門而入。


    看清來者是誰,


    起初,他以為自己看到周開會恐懼,會逃避,會兩腿發軟,但當看到床上那個幹癟萎靡了不知多少的遲暮老人時,沈長青釋然了。


    ……沒有昂貴的香水掩飾,這房間裏四處都彌漫著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那個瘋狂的施暴者,說白了也不過是一團到了晚年的肉罷了。


    看到來者是誰,清早起來沒來得及梳洗、蓬頭垢麵的周開露出了自以為猙獰的笑:“你還知道來?”


    這話說得冷森森的,但由於他無法自理便溺,隻能靠導尿管排泄,床畔邊掛著的半滿的尿袋,讓沈長青再也無法提起任何畏懼之心。


    周開仍強撐著麵子,虛張聲勢:“今天敢一個人來了?你的姘頭呢?”


    麵對熟悉的言辭羞辱,沈長青心平氣和得叫他自己都吃驚。


    他走到周開床前,說:“你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我已經向法院申請了隔離,以後,隻要你接近我一百公尺內,我就有權利報警。離婚的事宜,我已經全權交給趙律師辦。”


    周開瞪著他:“那你還來做什麽?”


    沈長青動手把帶來的大信封拆開。


    “……以前,我總覺得我沒得選。”


    “後來,有人告訴我,一切總會有得選的,總會有辦法的。”


    看清那信封裏的東西,周開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他珍藏的郵票集!父親留給他的郵票集!


    他不敢置信道:“……沈長青,你要幹什麽?!”


    “……做我很早就想做的事情。”沈長青說,“我一直不知道,你為什麽那麽在意這麽一本死物,卻把活著的人不當人。”


    他翻開第一頁,從裏麵抽出一張郵票。


    周開動彈不得,他隻能拚命搖頭,臉上浮現出絕望的灰敗之色:“不要……我求你不要……”


    沈長青說:“你明明知道‘唯一’代表什麽,為什麽要毀了我唯一的希望。”


    他把手抬高,用左右手一齊捏住郵票邊緣,緩慢地朝兩邊用力。


    一聲細微的撕裂聲,幾乎要把周開的心從中撕開。


    “不——”


    沈長青盯著他,把碎片擲到他的臉上,取出下一張郵票。


    周開控製不住地怒吼,慘叫,最後變成了一迭聲的哀求。


    就如同他無數次曾對待過自己那樣,沈長青沒有理會他。


    病房的隔音太好,等到護士偵測到周開的血壓心跳異常、趕到病房時,眼前的一切讓她吃了一驚。


    ——一本空白的郵票集被扔在床上,周開正捧著郵票集,渾身脫力,淚流不止。


    滿床散落著一片片價值百萬的碎片,隨著未關的窗戶,被風吹落一地。


    而屋內已經不見了沈長青的人影。


    沈長青走出病房樓。


    赫爾普被沈母牽著等在樓下,它正搖頭擺尾地對一隻路過的小母狗示好,但在看到沈長青後,他撒著歡就要往沈長青身上蹦,約束繩被它拉得老長。


    沈長青蹲下身來,把臉埋進了赫爾普濃密的頸毛裏,溫柔又謹慎地蹭了蹭。


    他輕聲說:“走,赫爾普,我們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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