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千張?”


    “一千張。”


    唐建東將名片抵在桌上, 又說:“麻煩寄到這個地址。”


    唐建東從音像店出來, 將煙鬥遞到嘴邊吸了一口。


    下城區這片工廠太多了, 空氣質量渾濁,望過去灰蒙蒙的一片。他走出去幾步,發現對街正好是家好又多超市, 超市門口就是一張v團海報。


    這四個年輕人估計沒什麽錢,整張海報充滿廉價氣息,海報上還有肉眼能夠看出來的極為生硬的修圖痕跡。


    圖上陸延蹲在正中間, 臉微微往下低下去, 這個角度看過去眼神尤其兇狠,整個人一副“老子是這條街最不好惹的崽”的氣勢。


    大炮站在他邊上, 雙手環胸。


    李振站另一邊,兩個人看著像左右護法。


    許燁完全就是在硬凹, 他看著就乖,畫再濃的眼影也還是擋不住那股子學生氣。


    唐建東掃過海報上這群人的臉。


    這其實是一個風格迥異的組合, 甚至很難把這四張臉聯係到一起。


    唐建東定定地看了會兒,然後晃晃腦袋,嘴裏瞎哼出幾句不成調的歌, 往道路另一邊走。


    次日, 天剛亮。


    肖珩提前定好的鬧鍾響了兩聲,這才橫過來一隻手將鬧鈴按下去。


    肖珩裸著上半身坐起來,擔心吵到邊上的人,習慣性伸手順了順邊上人散落在臉側的長發。


    陸延半睜開眼:“幾點?”


    肖珩說:“還早,你接著睡。”


    陸延醒了之後睡不著, 幹脆坐起身看他。


    男人下床之後隨手從衣櫃裏翻出一件衣服套上。整日坐在電腦前敲鍵盤確實沒有帶給他什麽影響,腹肌還是六塊,就是消瘦了一些,原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稍顯空落。


    頭發發尾處染了一點紅,顏色不搶眼,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陸延眯著眼看了會兒。


    那還是之前他在家裏自己鼓搗染發膏的時候順便往他頭發上抹的。


    樂隊比賽前挑染的那頭紫色,在比賽後早就嚴重褪色,雖然褪成黃色也不難看,但陸延這個人容易審美疲勞,總忍不住瞎折騰。


    那天晚上酒吧演出迴來,從超市裏順了盒套之外,還從貨架上拿了瓶染發膏。


    顏色非常摩登,是那種十裏八鄉年均四十歲阿姨最喜歡的顏色。


    他給自己隨便抹了幾下,又把帶著刺鼻氣味的手套往肖珩麵前湊:“來點不?”


    肖珩坐在電腦前,手沒停:“這什麽?”


    陸延說:“染發膏。”


    肖珩:“兒子,滾。”


    “試試唄,”陸延一手拿著碗,勸他,“這一盒十八塊八呢,不抹完浪費。”


    肖珩按下最後一個按鍵,這才抬眼看他:“我是不是得叫你村口陸師傅?”


    “陸師傅這個稱唿也太不時髦了,”陸延說,“你可以叫老子托尼。”


    肖珩把鍵盤推進去,起身打算去洗手間,經過他麵前時用手心輕輕推了一下他的額頭說:“……托你個頭。”


    陸延擋在他麵前不讓他過去。


    肖珩聞到這味道就頭疼,但是陸延的反應倒是讓他改了主意:“也不是不行。”


    他垂下眼:“……喊聲爸爸?”


    陸延頭發被染發膏抓成一縷一縷,全頭往後梳,他早沒臉沒皮慣了,毫無心理負擔地喊:“爸爸。”


    行吧。


    讓他幹什麽都行。


    就算拉著他去燙第一次見麵那會兒那個殺馬特頭他也認栽。


    肖珩的頭發不像陸延那樣漂過,染出來沒那麽明顯。


    肖珩穿上衣服,拐進隔間洗漱完,聽到陸延起床收東西的動靜,抬頭看麵前的鏡子問:“我衣櫃裏那件襯衫呢?”


    陸延說:“洗了。”


    這個洗了的意思就是他昨天又“順手”順過去穿了一天。


    肖珩平時沒正事一般不會想著找那件襯衫穿,陸延又問:“你今天不去基地?”


    “嗯,”肖珩說,“項目大框架搭差不多了,策劃案也在不斷完善,這幾天得出去跑讚助。”


    基地一共就六台電腦。


    除了肖珩以外剩下五個全是學生,在這樣的條件下項目能推進得這麽快是讓陸延想象不到的。


    由於人手不夠,許燁偶爾會被抓壯丁抓過去充數,陸延平時排練也能從許燁嘴裏聽到過肖珩基地的事兒。


    這位v團貝斯手經常一下課就被人架著胳膊拎出去,一路拎到校外基地,摁在電腦前幫自家主唱的對象寫腳本。此舉直接導致許燁在計算機領域的發展無比迅猛。


    反正課堂上老師教過的、沒教過的東西肖珩這裏都有。


    在保持高強度樂隊訓練下,許燁的專業課成績也以意想不到的姿態衝進全係前十。


    許燁拿到成績單的時候就對陸延說:“此時此刻,我的心情複雜且激動,我非常想感謝兩個人,謝謝陸哥帶我逐夢音樂圈……謝謝肖哥給我補課。”


    陸延去天台給肖珩收襯衫,收完迴來說:“今天去哪家公司?”


    肖珩換上襯衫,彎腰對著鏡子打領帶:“啟鴻科技。”


    “大公司啊。”陸延聽過這個公司的名字。


    和上次那個公司不同,啟鴻這兩個字在科技公司裏屬前列,要能拿下這家公司的讚助,這個項目基本上就已經成功了大半。


    肖珩直起身,把提前準備好的稿子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陸延想幫他調整調整領帶的位置,剛好搭在他的手上,發覺他手有些涼。


    “約的幾點?”


    “上午十點。”


    “行,東西都沒落下吧。”


    “除了把男朋友落家裏之外,”肖珩低下頭湊近他,“別的都沒落。”


    陸延調整完之後沒鬆手,不僅沒鬆手,甚至還扯著領帶把他往自己身邊拽。


    陸延剛睡醒,眼裏還有些霧,眼皮下聳著,一側耳環晚上睡前又忘了摘,跟幾縷發絲纏在一起,他啞著嗓子說:“跟男朋友親一個再走唄。”


    肖珩頭又低下去一些。


    鼻息吐在他耳邊。


    然後肖珩側側頭,熾熱的溫度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唇上。


    陸延後腰抵在桌子邊沿,等肖珩拿著文件袋準備出門這才說:“別緊張,選不上那是他們瞎。”


    周一路況擁堵。


    肖珩提前一小時出門,到啟鴻科技公司樓下的時候時間正好。他坐在大廳裏等了會兒,直到前台接到電話對著電話那頭應幾聲後,這才扣下電話對他說:“會已經開完了,實在不好意思,肖先生,您跟我上樓,這邊走。”


    科技大廈高聳入雲,電梯一路升到33層。


    失重般的感覺持續幾秒。


    叮一聲。


    電梯門開之前,肖珩用拇指捏了捏手上那枚圓環。


    下一秒,他邁步出去。


    會議室有一台投影,圓形會議桌,西裝革履的行業精英們圍著會議桌正坐。


    為首的那個約莫六十多歲,年紀雖大,他翻開一頁肖珩的策劃案,往下看一行。


    “ai模擬醫生。”


    “編程師:肖珩。”


    陸延送肖珩出門之後,躺床上半天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拎著鑰匙提前去奶茶店開店。


    老板娘到的時候店裏已經都收拾好了。


    弄得幹幹淨淨。


    老板娘巡視幾眼,實在沒得挑刺,於是隻說:“這吸管得放窗口,客人自己拿起來也方便。最近咱店裏不是新推的活動嗎,來客人了就熱情點,主動跟人介紹我們現在有這樣一個滿積分送一杯奶茶的活動……”


    “行,”陸延擦擦手,“我直接寫個牌子吧。”


    店裏有一塊能架在店門口的小廣告板。


    陸延把活動信息寫上之後,又往上畫了點娘唧唧的可愛小塗鴉,就是字寫得草了點,看起來還挺像那麽迴事兒。


    他退後兩步,把那塊畫滿愛心和可愛顏文字的廣告板拍了下來,給肖珩發過去。


    肖珩估計還在開會,沒功夫看手機。


    陸延沒等來迴複,倒是等到音像店店長的消息。


    [店長]:陸延!!!!!!


    [店長]:銷量破萬了!!!!!!


    陸延懵了一下,正想迴複“真的假的,我那麽牛逼的嗎”。


    店長緊接著又是兩條:我本來想早點告訴你的,結果手機沒電,我迴家之後又忘了充,洗完澡讓我給忘了。


    [店長]:昨天臨關店前,不知道哪兒跑來個傻帽,一口氣買走一千張。


    [陸延]:……


    [陸延]:哪個傻帽?他長什麽樣?身形特征?


    [店長]:個不高,是個男的。


    [陸延]:大哥,你這個形容詞還能再匱乏一點嗎。我記得你店裏有監控吧,調監控看看?


    [店長]:你開什麽玩笑,在下城區你跟我提監控……放眼望去下城區哪有裝得起監控的店啊,哦這話也不能這樣說,好又多算一家。


    陸延琢磨了半天那位“個不高,性別特征為男”的人到底是誰。


    實在是琢磨不明白,把聊天記錄轉發到樂隊群裏,邀請隊友一塊兒集思廣益。


    v團群聊。


    [大炮]:會不會是我爸?


    [李振]:照你這麽說,那沒準還是我爸呢。


    [許燁]:反正不可能是我爸,我爸個還挺高的。


    [陸延]:你們就不能脫離‘爸’這個範疇嗎。


    大炮、李振、許燁不約而同表示:我不管,反正要讓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我爸爸。


    陸延笑著發語音過去,罵了一聲“出息”。


    陸延是快下班的時候收到的郵件。


    今天客流量還行,奶茶賣出去有幾十杯,正趴在塑料桌上邊寫歌邊等同事過來接班,手機在兜裏震動兩下。


    【您有一封新郵件】。


    陸延平時很少用郵箱,雖然微博上掛著合作相關請聯係xxx郵箱,但是樂隊活動本來就不多,除了樂隊節目剛結束那會兒有很多商演活動找他們之外,並沒有什麽“相關合作”。


    陸延起初沒當迴事。


    隻當是又有哪個商場開幕需要找個樂隊熱場子。


    兩秒後,他手裏的筆幾乎砸在桌麵上。


    他大概知道那位個不高、性別特征為男、買了一千張碟的傻帽是哪位了。


    郵件裏赫然是一封簽約函。


    附件裏帶著一份合同,他上一次見到相同格式的合同還是在葛雲萍手上——甲乙雙方經過協商決定,甲方為乙方的經紀人,雙方同意按照以下條款簽訂經濟合同,隻是那份被他撕碎的乙方隻有陸延兩個字。


    而眼前的這份合同上,乙方欄裏清清楚楚寫的是vent樂隊。


    vent樂隊,主唱陸延,吉他手戴鵬,貝斯手許燁,鼓手李振。


    落款隻有四個字,音浪唱片。


    是那個十年沒有再簽過樂隊的音浪唱片。


    標誌上那個簡筆畫海浪烙在末尾,九幾年搖滾浪潮之後,這陣曾在國內肆虐過的風似乎又朝他們吹了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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