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皇宮。


    寢殿。


    窗外沉沉的風卷起了花園的落葉,與太監宮女們的袍角。


    天色陰得屋內不得不點著蠟燭。太後背對著坐在昭仁帝床榻邊。


    從半開的殿門縫中看去,橙黃色的燭光將她的背影拉得很長,如一尊端坐在佛龕裏,麵龐卻晦暗不明的神像。


    “娘娘……”


    許姑姑在太監宮女的齊齊一矮中走進屋,輕輕地關上了窗:“今兒個風大,您還讓人把窗戶開這麽大,仔細吹著涼了。”


    太後聲音聽不出情緒:“今兒個便是最後一天了吧。”


    許姑姑笑容一斂:“迴稟娘娘,今兒個……”


    太後打斷了她:“都最後一天了,龐仲還不守在這皇宮裏,等著驗收他的大業,卻跑去參加女神醫的萬人品鑒會。”


    “他倒是信任我。”


    “……是自以為能完全拿捏住我了麽?”


    許姑姑眼觀鼻鼻觀心,隻是安靜地垂著頭。


    太後問道:“給龐仲的蠱藥已經下了麽?”


    許姑姑刻意壓低了聲音:“迴娘娘的話,龐二公子在龐相府呆了近二十年,對龐相府裏外的人事都極其了解。在他的刻意相助下,我們的人已經買通了貼身伺候龐相的人,將神藥喂入了龐相體內。這藥不到發作時,人是丁點察覺都無。隻怕直到娘娘您讓龐仲交出皇位時,他都不一定能察覺真相。”


    太後嗤笑了一聲:“龐仲可真是養了一個好兒子。”


    許姑姑是聽說了些內情的:“娘娘,奴婢聽說這龐二公子與龐相之間還有過一段故事。在龐二公子去邊疆當監軍,被魏國公捉住通敵帶迴京城,並被女神醫關了一段時間前,龐二公子對龐相都是頗為信任,父子倆算得上是親密無間的。”


    “女神醫醫術過人又聰穎善謀,除了善於治病外更善於謀算人心,又素來與龐相不和。”


    “龐二公子前後變化如此大,焉知這其中無她的插手……”


    太後輕輕啊了一聲:“女神醫,是她啊。”


    順著已經關閉的窗戶望去,她語氣裏有她本人都品不出是豔羨還是感慨或是嫉妒的味道:“……女神醫,若我當年不答應老國師。是否,我今日也能如她一樣了。”


    許姑姑輕聲道:“娘娘大業將成,屆時將是這大周朝廷的無冕至尊,又有何人能與娘娘相較。”


    “那不一樣。”太後輕輕地搖頭:“縱然這件事事成,我真正手握了大周朝廷權利,我卻依舊是藏在‘昭仁帝’這一男子身份下的。這與真正以女子自身立於世間的截然不同的。”


    許姑姑還想再勸:“娘娘何必……”


    太後打斷了她,再抬頭看向了許姑姑:“之前讓你給女神醫的東西,你給了嗎?”


    許姑姑恭敬地道:“給了。”


    太後輕輕點了一下頭,再緩緩望向了床上的昭仁帝。


    一連躺了十幾天,昭仁帝已消瘦了許多。龍床極其寬大華貴,能夠躺下足足三四人,他窩在金黃錦被裏時,卻隻如一張白而薄的紙片兒,不僅麵頰下凹、嘴唇青白,唿吸似輕微到感受不到了。


    太後伸手似乎想撫昭仁帝臉頰,臨了卻似強行地收了迴來,用木然的語氣重複了一遍:“最後一天了。”


    許姑姑雙手交疊垂在身前,默不作聲。


    太後聲音聽不出情緒:“當年國師是用蘭溪和青曉的身世性命,逼迫著我入後宮的。無人在乎,我是誌在天下的。我想入閣為宰、我想醒掌大權、我想坐擁天下,再不濟我也想縱情山水間,做一個逍遙的遊俠。”


    “可我從來沒得選擇……”


    “……先帝是個淺薄的紈絝,因大周太祖隻有他一個孩子,就一直有恃無恐,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揮霍無度酒色入腦的廢物。”


    “他喜好淺薄無知的花瓶,宮裏便容不得任何才氣出現。”


    “我隻是在新婚夜與他說話時,說漏了一句他不知曉的莊生典故。就被他視做了嘲笑他的無知,被厭惡貶低排斥了一輩子。”


    “在他的刻意輕賤下,整個後宮哪怕一個洗腳婢,誰都可以踩我一腳。我在後宮裏成了一個傀儡,前半生飽讀詩書學得的一身本事,都仿佛成了一個笑話。”


    “為了完成國師交代的任務,我最終仍是忍著惡心,用了些苗疆手段接近了先帝,並有了端佑和這孩子。”


    “因我的不受寵,端佑與這孩子也一直沒人關注。尤其是這孩子,人人想起來他都隻有一句‘性格豪爽,運氣好’。”


    “可若他真的隻有運氣好,又怎麽會坐穩這皇位十三年……”


    她仿佛被燙到了似的,猝然地挪過了目光,硬了心腸地道:“從這兩個孩子出生起,我就不喜歡這兩個孩子。人人都說母親是這世上最愛孩子的人……”


    “可他們倆都與先帝生的太像了。尤其是這孩子,每一日每一時我麵對他這張臉,都隻會令我想到那個厭惡的男人,和那些行屍走肉般的傀儡生活……”


    “那些日子實在太難受了……”


    “終究是我對不起這孩子……”


    不知不覺間,太後已平靜地淚流滿麵。仿佛最後一絲軟弱,都隨著這眼淚流幹了,太後猛地站了起來,沉聲鏗鏘有力地道:“動手吧。”


    陳姑姑低頭應了一聲,走到了昭仁帝床邊,剛掏出一張帕子,準備捂上昭仁帝的臉。


    倏地——


    床上的昭仁帝猛地睜開了眼睛,直直地對上了陳姑姑。


    ·


    另一邊。


    士兵們被分成了無數個小隊,身著便服假扮成閑逛的百姓,混在人群中行軍。齊思行邊趕路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四周,眉頭越皺越深。


    今天京城各處都看似平靜尋常,實則處處都不對勁。、


    譬如但凡有頭有臉的文官家,各個都家門緊閉防守嚴格,連個探頭打掃的家丁都無。


    街上走的百姓裏,有許多人都隱約有剽悍之氣。


    甚至連平陽侯府全家在菜市口抄斬,都沒有吸引多少看熱鬧的百姓去圍觀。


    仿佛,大家都在等待著什麽。


    ……


    “到了。”


    上司低低說了一句,讓他們停了下來,“你們先在這裏守著,到時候聽命令行事。”


    齊思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隨意地坐在了地上,狀似無意地抬頭一看,隻見麵前赫然是一棟莊重的建築。


    ——皇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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