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聲的當然不是文士們。


    他們自詡高傲矜持,不屑於當麵落井下石。


    況且他們心裏清楚,奉山居士隻一時丟臉,名聲並未全然遭透,這時一腳踩上去,被奉山居士記恨,實為不智。


    嘲笑出聲的是大長公主的賓客。


    他們可不認得奉山居士,也與蔣奕文不熟,隻是單純看熱鬧。


    “哎喲這事情可太好玩了。我前腳聽那不穿鞋的說,要當那位公子的一日之師,還以為他厲害得不得了。結果竟是個啞巴的。倒是那位年輕公子當了那不穿鞋的一日之師。”


    “這就叫做半瓶子水晃蕩。”


    “對對對,之前叫那麽大聲,還以為他有多厲害呢。結果呢,嘖嘖嘖……”


    “話說這坐在輪椅上的是誰?生得好生俊美,文采也太好了些。隻是坐在輪椅上可惜了……”


    “好像是平陽侯蔣家的公子。”


    ……


    在這些議論聲裏,魏清軒盤腿坐著,抱著一把長劍,發出了終極嘲諷:“半瓶水晃蕩,丟人。”


    奉山居士終於忍不住了。


    教育不了蔣奕文,他還不能教育一個小崽子了:“你這豎子人在文會,為何仍不知改一改你這口出無狀的莽夫態?除了來迴說‘丟人’,你是沒有第二句話了?”


    魏清軒理直氣壯,昂起了下巴:“我憑本事當得莽夫,憑什麽要改!”


    “再說。”他指著奉山居士。


    “你,就是丟人!”


    眾人:……噗。


    奉山居士何曾見過這等胡攪蠻纏的,望著魏清軒胡須直抖抖,差點氣昏過去了!


    一旁的文人們眼見不妙,站出來打了圓場。


    “清談會到此結束,不若我們來論一論書畫吧。”


    眾人紛紛連連附和。


    “書畫好。”


    “文人本就應遠離朝堂。”


    “今兒個有奉山居士在,我等本就為書畫而來。”


    ……


    眾文士皆隻覷向蔣奕文。


    蔣奕文隻挑了挑眉,朗聲疏闊灑脫道:“諸位說的是,今日景好意境好,本身就宜有才者一展文墨。”


    大家皆鬆了口氣。


    看熱鬧的尚在議論紛紛,文人們卻隻想盡快揭過這一茬。


    有人瞥見了滿園桃林,便提議以‘春’為題,來做一副應景的畫。有餘力者可題詩,其餘者不做硬性要求。


    奉山居士總算稍稍能喘一口氣。


    他複又抬頭。


    冷冷地望著蔣奕文,他冷哼了一聲。


    辯論他比不過。


    書畫,他自認能與蔣侯爺一較高下。至於蔣侯爺之子,當然也該被他吊打了。


    他徐徐地磨起了墨。


    以詠春為題嗎?


    ·


    “詠春,好俗的題目。”魏清軒撇嘴。


    蔣明嬌笑道:“能把俗套的題目寫出新意,還不失水準,才是真本事呢。”


    蔣奕文拿出筆墨畫架,望向蔣明嬌道:“嬌嬌,你要不要也試一試?”


    女子文墨不宜外露,但若隻是自娛自樂亦無不可。


    蔣明嬌笑道:“那我便陪大哥一起畫一場吧。”


    白術徐徐替她鋪開畫紙。


    蔣明嬌拿著筆,歪頭望了一眼天色,忽然有了主意。


    她調著丹青畫了起來。


    蔣奕文瞥了眼她的進度,亦低頭用畫架畫了起來。


    一時場景裏靜謐無聲。


    早有覺得無熱鬧可看,甚是無聊的賓客起身離開了,留下的都是真心對書畫感興趣的。


    春日水邊多風。


    大片桃林的左邊是一個小湖,小渠流水正是流入了湖中。


    忽然一陣春日風起,卷起了眾人的畫卷。好在眾人皆有鎮紙,壓住了飄飛的畫紙。


    隻是不巧。


    蔣明嬌當地恰好在低頭調墨,一時不防竟讓那輕薄宣紙,被一陣風卷到桃林裏去了。


    白術忙起身道:“小姐,我去撿迴來。”


    蔣明嬌無甚著惱地點頭。


    一張殘畫罷了。


    她複又取出一張紙,讓魏黑黑用劍給她壓著,重新畫了起來。


    魏清軒解下劍,起初還嘟嚕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煩。”


    被蔣明嬌擰著耳朵教育了一頓,疼得嗷嗷嗷地叫後,悻悻然乖巧閉嘴了。


    第二次提筆時,蔣明嬌明顯感覺到用筆時更順暢,意境勾勒亦比第一次更悠遠。


    蔣奕文瞥了一眼:“這便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蔣明嬌亦是莞爾。


    片刻後白術迴來,神情很是沮喪:“小姐,我沒有找到你的畫。我方才明明看著那紙吹到了那邊,不知怎麽就不見了。”


    蔣明嬌不甚在意:“一張殘畫罷了,上頭又未標明我的名字,丟了便丟了罷。”


    白術認真點頭。


    若是小姐署了名的畫,她說什麽都要找迴來的。


    ·


    兩個時辰過去。


    奉山居士那邊忽然爆發出一陣驚歎聲。


    “奉山居士果然才華出眾。”


    “在書畫上的才情,奉山居士居當世第一,無人敢居第二。真正是令我等自愧不如。”


    “好生出眾的意境與用筆,這詩亦是極為出眾。”


    ……


    奉山居士拎起一張墨跡未幹的畫,飄然得意地撫著胡須,坦然接受著眾人誇獎。


    隻見他畫上畫著一個農家小院。


    小院的天陰著,正下著朦朧細雨,牆角種著一樹桃花,桃花已過了花季,隻剩下嶙峋枝節,三兩枝越出了院牆外。


    春意闌珊。


    一個纖弱少女拎著小籃子,跪在桃花樹旁的墳墓前哭泣,旁邊是滿地零落的桃花。


    旁邊題著一行小字。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這幅畫與詩的確出眾。


    奉山居士自己都覺得這是他的巔峰之作之一,被眾人吹捧著不免更加自得。


    忽然有人提到。


    “奉山居士這水準,隻怕比蔣侯爺要高出不少了。”


    “說到蔣侯爺,方才那蔣公子呢?”


    “蔣公子方才好像也作畫了。”


    ……


    眾人皆循著方向看去,卻並未看到意料之中的輪椅。


    原地空空蕩蕩。


    “該不會膽小的落荒而逃了吧?”一人小聲嘀咕。


    奉山居士露出不屑,又不免慶幸。


    還好這小子又自知之明。


    忽然有人驚唿道:“你們快來看,這是蔣公子的畫。”


    原來是河石上正用鵝卵石壓著一幅畫。


    眾人紛紛擠過去。


    “我看看,我看看,那蔣公子到底畫了什麽。”


    “我也要看。”


    “都讓讓。”


    ……


    連奉山居士都探了腦袋,望向那一幅畫。


    然後眾人一瞬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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