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太醫院。


    今日不是休沐日,因而眾人都當值著。一整排一整排書架靠牆立著,裏頭放著數百本醫書,另外有數個與牆一般高的藥櫃立著,鱗次櫛比井然有序地標注藥材名。


    屋子裏彌散著淡淡藥味。


    隻要宮中沒貴人生病時,太醫院就是個最清閑的地方。


    有人在偷摸地看包著《本草綱目》皮的《龐宰相與他五個小妾的二三事》,有人在睜著眼睡覺,有的人在借著烘藥的爐子背著人烤餅——這大概是早上起晚了,沒來得及在路上買碗麵片兒湯喝。


    許成信正在座位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傷寒雜病集》,不時溜一眼旁邊的位置。


    旁邊是薑太醫的座位,這是許成信特地與人換的座位。


    當初他是為近距離觀察薑太醫,知己知彼尋找到打敗女神醫的辦法。


    現在他就更不肯搬了。


    開玩笑,薑太醫此獠最擅長溜須拍馬討好人,他不留神看著,這家夥又背著他討好女神醫了怎麽辦?


    薑太醫今日來晚了些。


    許成信在座位上等了許久,心中頓生警惕。


    ——薑太醫老奸巨猾,不會又偷偷買鹽酥雞討好女神醫了吧?


    薑太醫揣著個小冊子進屋時,一眼就看見了盯著他的許成信,頓時哼了一聲,昂頭別開了眼。


    ——呸,老狗腿子,淨和他搶師父!


    他大搖大擺迴了位置,從書桌底下一堆書裏,翻出一本《黃帝內經》的書皮,包上了那本小冊子,如饑似渴地看了起來。


    這是他花了足足十兩銀子,從小徒弟手裏買的——《女神醫門下弟子必遵守則二三條》,裏頭記著女神醫衣食住行的喜好,以及迄今為止說過女神醫壞話的人名。


    這些名字都被用紅字標了出來,用小徒弟的話說,這都是咱們師門須為師父分憂的大敵。


    “老薑啊,你看什麽呢?”背後忽然幽幽冒出一個聲音。


    薑太醫嚇了一跳,見是許成信,哼了一聲:“我看什麽關你什麽事,都是我樂意。”


    一個冊子十兩銀子,還是他砍了價買的,才不能給這人看。


    沈草兒和那群女孩子賣十二兩一本呢。


    “你是不是又背著我討好師父了?”許成信十分警惕。


    薑太醫堅決否認:“沒有的事。師父如此高潔的品質,何須我們的討好與拍馬屁。”


    “那你手裏拿的是什麽?給我看看。”


    “《黃帝內經》,沒看見書皮嗎?”


    “這伎倆誰不知道,忽悠誰呢,我非要看看才行。上次你背著我給師父買了一隻鹽酥雞,師父就拿了三個病人給你開小課了”


    “那是我師父,不許你喊我師父叫師父!”


    “師父師父師父,女神醫就是我師父我偏要喊。”


    薑太醫瞪著許成信,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許成信反瞪著薑太醫,臉紅脖子粗。


    這時旁邊一個終於看完了《龐宰相與他五個小妾的二三事》的小醫官慢悠悠地走過,好心勸了一句。


    “大家都是同僚,和氣生財,別那麽暴躁易怒嘛。為了個拋頭露麵嫁不出去的女人壞了同僚的情誼不值得嘛。”


    兩人頓時齊齊朝向那醫官,緩緩地扭過了頭,發出了憤怒地質問聲。


    “什麽叫為了個女人?”


    “還是拋頭露麵嫁不出去的女人?”


    然後兩人齊齊橫眉倒豎,發出了怒吼聲。


    “你這家夥敢說我師父的壞話!”


    “呔,揍你!”


    仿佛一個武當派道長偶然路過,碰上兩個和尚為了少林寺方丈更偏心誰吵架,爭得麵紅脖子粗時,好心勸架地說了一句‘那不就個光頭嗎?’。


    然後他就被二個和尚聯手給揍了一頓。


    ——從某種方麵說,他勸架也是非常成功的。


    薑太醫收了拳頭,瞥了眼許成信,忽然覺得此人順眼了不少。


    出拳夠利落。


    許成信偷偷看了眼薑太醫,心道這人倒也有幾分血性,算得上是個漢子。


    兩人各自哼了一聲。


    “看你剛才表現還算不錯,今天暫且饒過你,休沐時一起去找師父吧。”


    “看你今天出拳夠爽利,許你叫我一聲師兄了。”


    “師兄。”


    “師弟。”


    兩人高高興興勾肩搭背地走了。


    原地。


    一個眼睛上各挨了一拳,那醫官坐在地上,望著那本被踩爛了的《龐宰相和他五個小妾的二三事》,望著薑太醫二人親密的背影,欲哭無淚。


    他為什麽要嘴欠。


    片刻後。


    俆總院判接到了太醫們鬥毆的報告,慢悠悠地踱步出來,處理此事的首尾。


    望著兩隻熊貓眼的醫官,他淡淡道:“給你放三天假,等傷好了再迴來吧。”


    大周管製官員要講究雅正,意思是長得不能太醜,臉上不能有疤有傷,否則有礙朝廷顏麵。


    醫官拿著薑太醫與許成信賠的銀子,喜滋滋地迴去了。


    徐總院判看向薑太醫與許成信二人:“你們兩個也是經年的老官了,怎麽就沉不住氣呢。”


    官員鬥毆並非稀罕事,前朝就有官員為了觀念之爭,群毆兩個官員至死的案例(這是明朝真事)。先帝末年黨爭厲害時,大皇子與三皇子係官員朝堂互毆是常有之事。


    因而徐總院判沒當迴事。


    薑太醫梗著脖子道:“他說我師父的不是。”


    徐總院判沉吟:“你師父是?”


    太醫院官職,分為一個總院判下轄三個院判、三個院判手底下又有數個醫正,醫正可管轄無品級或低品級的太醫。


    總院判算是太醫院最高總管了。


    徐總院判今年都快六十了,是個固執板正的老頭,一向不太關心京城新鮮事,隻喜歡鑽在醫書古籍裏,想編出一本前無古人的醫書,用來流傳千古。


    因而他沒聽過薑太醫拜仁心堂女醫為師的事。


    許成信幫忙迴答:“我們師父是仁心堂女神醫,她寫了一本《傷寒雜病集》,寫得非常非常非常好,並且願意免費傳授給所有向學的人,其品質淵渟嶽峙山高水長,實乃我等之楷模。”


    不由得的,徐總院判就有幾分不快了。


    他最崇古相信綱常倫理那一套,認為女子就該相夫教子。


    一個女人不過多大一點,寫出一本醫書,就能淵渟嶽峙山高水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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