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氣驟冷下起了冬雨。


    寒透刺骨的風將院子裏常綠鬆柏吹得歪了頭,潮濕雨幕無聲洗刷著蒼綠針葉。


    蔣安氏著青綠襦裙,從五福堂匆匆出來時,眉頭蹙得很緊。


    丫鬟跟在蔣安氏身後,伸長手臂,替她撐著傘。


    蔣明妙打小就身體不好,這幾天天氣驟冷,她小小病了一場。


    蔣安氏忙著照顧女兒,還要替蔣明婉相看婆家,教她一些閨閣女兒家管家事宜。


    她忙得分身乏術。


    今兒個姨母找到她,將管家權交給了她時,她才知道三老爺居然又好了,當初中風竟是因為中毒,而三夫人竟是弑夫兇手。


    如今三夫人與蔣明嬈都被關進了祠堂裏,除卻姨母壽宴上能露麵,隻怕再出不來了。


    年後能不能留一條性命,都是難說的事。


    她臨危受命管家。


    她本來是平陽侯夫人,在家時也被母親教導過管家,管整個侯府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若非侯爺元配夫人走得早,她又進門晚,性格喜靜不大愛管這些事……這管家權原不該三夫人把持這麽久的。


    隻是……


    她想起了姨母的囑托,心裏一陣煩躁。


    看緊了侯爺妾室,不讓侯爺再生出兒子……


    在侯爺前給嬌嬌上眼藥,挑撥父女倆關係……


    把持蔣明婉親事,讓蔣明婉成為她手裏一把刀……


    不讓蔣明妙與蔣明嬌姐妹倆走太近,免得被她們害了……


    給大少爺娶一門小門小戶寒門親事,不讓他有機會威脅自己。


    ……


    從她進門第一年起,姨母就車軲轆似的‘教’她,這些宅門生存的陰毒手腕。


    剛開始姨母還有所遮掩,隻是言語隱約暗示;近些年卻是愈發露骨了,簡直讓人聽不得。


    “我這是為了你好。續弦難做繼母難為,尤其侯爺幾個孩子都那麽大了,出嫁娶親後都能直起腰杆了,眼裏還會有你嗎?”


    “你自己肚子也不爭氣,隻有一個女兒,你百年後打算怎麽辦?難道靠蔣明妙那小傻子養你?”


    “你自己要立起來,才能在這府裏有地位。早些年若是你態度手腕硬些,二丫頭還敢頂你嗎?”


    ……


    她是信姨母有三分真心的。


    姨母亦老平陽侯的續弦,進門時府裏已有大伯與侯爺兩個元配嫡子,處境亦是艱難。


    這些多少是她經驗之談。


    踩著積了薄薄一層水意的青石地板,蔣安氏仿佛沒注意到鞋麵已被微微打濕,低頭陷入沉思。


    眼看前頭有一個門檻,丫鬟低聲提醒道:“夫人?”


    蔣安氏被驚醒,目光堅定起來:“我們去嬌園。”


    但姨母是姨母。


    她是她。


    就算生存得再艱難,她也不屑於用那些醃臢事,平白髒了自己的手。


    哪怕一輩子不受寵,孤零零葬到土裏,她骨頭也要是幹淨的。


    小七一日比一日好了,府裏生活平平和和的,她日子過得舒心得很,可不想瞎折騰。


    既然讓她管家,她就會好好盡自己職責。


    其餘的她一概不管。


    ·


    嬌園裏。


    天井裏。


    芭蕉葉被雨水吹呈剔透的黃綠色,太平缸裏積水被雨滴打得劈啪作響,漾出漣漪陣陣。空氣陰冷而潮濕,凍得人耳朵疼。


    將將從仁心堂迴來,蔣明嬌避開守門婆子們,迴到了嬌園的內間。


    被暖融融熱氣撲麵而來襲來,蔣明嬌輕輕唿出一口氣:“真暖和。”


    白術早有經驗,塞了一個湯婆子到蔣明嬌手裏:“小姐暖暖手。”


    她熟練地接過蔣明嬌換下的衣裳,端來了熱水,供蔣明嬌淨麵,又取來麵霜給蔣明嬌敷上,最後才給蔣明嬌換上了新外袍,重新綴上了釵鬟。


    今兒個不打算見客,蔣明嬌穿得簡單。


    米白色繡纏枝花襦裙,並同色繡藍鑲邊滾著兔毛的馬甲,腕兒上隻簡單佩一個白玉鐲子,清淡素雅家常。


    那雪白脖頸被兔毛簇擁著,顯得纖瘦嬌嫩。


    擁著一個湯婆子,她坐在窗前端著一杯熱茶聽雨時,仿佛一隻優雅嬌貴的幼白雪鳳凰,好奇張望著世界。


    榻上矮幾上。


    一小杯浴春酒裏,九色蠱快樂地遊著泳,咕嚕嚕吐著小泡泡。


    清澈酒液裏,它白滾滾的身體愈發胖嘟嘟了。


    今天在仁心堂時,它得到蔣明嬌的命令,進入一個肚子痛的病人體內,吃掉了其腸子裏潰爛的一部分肉,治好了病人。


    蔣明嬌特許它多喝一杯酒。


    九色蠱高興得如同好不容易憑本事旬考拿了第一名,被家長允許放假兩天後,樂得在屋裏來迴奔跑,快樂得要瘋球的孩童。


    一路上迴來時,它都嘶嘶叫個不停。


    往常九色蠱高興時,八寶都會出來嘲笑的。


    今兒個卻沒聽見。


    蔣明嬌瞥了眼八寶的空籠子,無奈扶額問蘭香道:“八寶又飛去後院堵三房韓大家的了?”


    蘭香點頭:“今兒一早就去了。”


    說話間。


    八寶頂著清寒冬雨,從大開的門裏,衝了迴來。穩穩落在門口,它大力抖了羽毛上的水,才飛迴了籠子裏。


    它飛得緩慢沉重,顯然心情並不好。


    自從上次韓大家的來嬌園發月錢時,碰見它掉毛罵它‘小母雞’,還偷偷拔它的毛後,它就記住這個壞人了。


    每到府裏放旬假,韓大家迴家時,它就去路上堵她,在她腦袋頂上拉屎。


    一連兩個月迴迴不落。


    今兒個它照例飛了出去,冒雨蹲在樹上等待,誰知等了一上午都沒等到人。


    它隻能悻悻然拉了屎。


    眼看著屎尋常地落在草地上,被雨水衝散了,它竟有種惋惜與浪費了的感覺。


    明屎暗投了啊。


    它歎息了一聲:“白跑了一趟了。”


    白術拿幹帕子擦著八寶羽毛,無奈搖頭道:“這鳥氣性也太大了。”


    八寶懶得理她。


    鳥,這是記性好。


    蔣明嬌見八寶迴來,也就放心了。


    八寶脾氣是太後慣出來的,她也管不住。左右八寶戰鬥力強,身份又貴重,尋常人也奈何不了它。


    聽了一會兒雨,蔣明嬌翻了翻昨兒個蘭香交的作業,又教她認了幾個字,讀了幾首詩。


    就差不多要用晚膳了。


    這時門外有小丫鬟掀簾子稟告道:“小姐,夫人和七小姐過來了。”


    蔣明嬌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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