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地廣人稀,風高雲淡,向來風吹草低見牛羊。此時已是冬季,牧草枯黃,漫天金色倒是別一番景致。


    高而遠的天空上,禿鷲與蒼鷹不斷盤桓。


    不時發出嘹亮鳴聲。


    阮靖晟立於蒼而冷的勁風中,站在一處枯黃草場邊際,令人一一擺放好陣亡將士的屍體。


    一個一個的木架子早被搭好,隻等屍體被擺上焚燒。


    兵士們沉默將同伴屍體擺上,退避到一旁。


    他們都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大周朝以儒治家,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又安土重遷甚至有‘一輩子不出門是個有福人’的俗語,在人死後是不認同火葬的。


    無論如何,要給人留個全屍。


    但戰場又有不同。


    一場戰役動輒經年累月,哪兒有條件與時間保存屍體,運迴家鄉給其家人。


    就地安葬,又容易丟失位置,不利於後續祭拜。


    火葬,成了最好選擇。


    尤其在將軍保證會將骨灰並撫恤金一齊帶迴家後,將士們是打心底裏認同了這方式。


    此刻,他們在等待著阮靖晟的命令。


    牧草被大風吹得如波浪般起伏,入眼是漫天金黃色,與天際相交處可見高大的雪山山脈。


    風聲唿嘯而淩厲,如從遙遠地方傳來的哭泣與喟歎。


    阮靖晟筆直立於原地。


    他頭戴紅纓白頂頭盔,身著黑色甲胄,火紅披風被吹得颯颯作響,肩膀上是一塊方形黑紗。


    腰間一把霸氣又薄寒的紅柄大刀挎著。


    原來俊美風*流麵龐,因在戰場上打殺出的煞氣,顯得過於冷漠與剛硬。


    但蒼茫天地間,這股煞氣令他如一把黑色長劍立於原地。


    沉穩。


    鋒利。


    渴血。


    隻簡單一立,他都給人無可撼動的厚重與威懾。


    他身後。


    一眾素衣黑服,發上戴著黑紗的將士們呈列兵狀,一排排規矩立著,皆仰頭望著他,目光是純淨的敬畏與崇拜,仿佛看著一尊軍神。


    望見阮靖晟肩上黑紗時,目光更是壓抑的激動。


    將軍真正在為他們哀傷。


    阮靖晟聲音厚重冷酷如凜凜刀鋒:“抬屍。”


    眾士兵將裹著白布的同伴屍體,抬到了木架子上。


    動作整齊劃一。


    阮靖晟再次開口,聲音已有了澀然:“點火。”


    望著血跡斑斑白布袋,想起裏頭是自己一起廝殺過的同袍,不少人忍不住鼻酸。


    手,不自覺一頓。


    阮靖晟聲音冷而硬,劈開了迎麵而來的勁風:“點火。”


    這一聲如棒喝。


    眾將士也找迴了素來沉穩,再不猶豫,點燃了屍體。


    噌——


    屍體下的木架子墊的是易燃的鬆木與牧草,受高溫情況下,火苗一下就旺盛起來。


    吞沒了屍體。


    風也小了些。


    火紅的烈焰劈裏啪啦燃燒著,印在一雙雙凝視著它的人眼裏,木材畢卜聲音在此時格外寂靜。


    阮靖晟高聲吟唱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阮靖晟聲音剛硬,餘音在空氣中震顫,給人震撼感。


    每說一句,將士們就不自覺地重複著一句。


    到最後,幾乎成了眾人的大合吟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不少人吼著吼著聲音愈來愈大,直到感覺到鼻酸時,他們猛一撫麵,才發現了已淚流滿麵。


    雖然許多將士不識字,並不懂得這首詩詞具體含義,卻能從中感受到將軍的感情。


    那是一種對同袍的天然信任與哀痛。


    這是他們不曾在其他將領身上體會到的。


    人非草木皆有情。


    或許一開始他們從軍是走投無路找口飯吃,或許是迫於徭役,或許是為了養家糊口,或許隻是誤打誤撞……


    他們隻是一群普通人,大字都不識一兩個,不懂什麽家國大義,不懂什麽英雄與犧牲。


    但在這一刻。


    在這種環境下,在那齊聲高吟中,他們心中卻都有了震動,仿佛某種藏在內心裏,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種情緒翻滾了起來。


    他們沉靜在某種龐大又陌生的情緒裏,不由得開始思考。


    什麽叫家國。


    什麽叫犧牲。


    什麽叫民族大義。


    ……


    蒼茫的風從遠方刮了過來,並不特別大,卻似乎帶著雪山的冰冷,刮在人臉上時生疼。


    在眾人注視中,那一個一個木堆燒幹淨了。


    好好的人隻剩一坡灰燼。


    不用將軍吩咐,大家吩咐上前收斂起熟悉同伴們的骨灰,裝在盒子裏與他們生前家信一起,帶迴大周交給他們家人。


    阮靖晟一言不發望著這一幕,確定所有火焰都已燃盡,不會被風卷走火星。


    目光,落在了最遠處刀一幾人身上。


    刀一,手裏捧著一個骨灰盒。


    是刀十三的。


    那是一個將十八的山省小夥,生得高高瘦瘦,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最喜歡吃大蔥配卷餅,也因此每每因身上殘餘氣味,在潛伏考核時不合格。


    這一次,他刺探軍情時被發現,逃跑時後心中箭而死。


    他的暗衛營,除卻日常保護他,刺探潛伏軍情亦是好手。


    卻因此損失頗大。


    從刀一到刀三十,中間留下來的老人還不到一半。


    阮靖晟凝視著刀一與刀五收斂著骨灰,片刻後轉身離去。


    背後忽然響起了單調笨拙的樂聲。


    是不知誰用塤吹起了樂調。


    有經年的老者在蒼茫的風裏,唱起了悠長古怪的曲調。


    “張家老小張狗蛋,魂歸來兮——”


    “陳家小二陳喜,魂歸來兮——”


    ……


    “徐家老大,魂歸來兮——”


    這是民間在葬禮或遷墳時常有的唱魂。傳聞在戰場上死的是橫死鬼,都容易流蕩人間,喊一喊能讓他們知道歸途,安靜長眠。


    阮靖晟腳步一頓,繼而朝前方大步走去。


    朝著蒼風的來處。


    亦是敵人的方向。


    死亡,來自於戰爭。而遏製更多的死亡,同樣隻能來自戰爭。


    他破風而行。


    一往無忌。


    ·


    遠方有人靜靜凝視著這一幕,神色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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