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疏水緩緩俯身逼近那張純稚無邪的臉, 啞聲道:“因為我是男人,小千歲知道男人和女人有什麽不同麽?”


    離得這般近,蘇蕉兒不自覺屏住唿吸。


    她有時會靠近父皇或者皇兄, 卻都不是這樣的感受, 說不出的奇怪,心髒竟隱約跳得越發慌亂起來。


    “我、我不知道……”


    溫疏水手肘撐在她一側的牆上, 幾乎將她整個人攏在懷中。


    他垂首,唿吸噴吐在小姑娘雪白纖細的脖頸肌膚之上。


    聽到這樣的迴答,他倒也不意外,隻是保持著這姿勢片刻,低啞的嗓音裏翻湧起慵懶綿意:“不知道無妨, 有機會我教小千歲就是。”


    他稍微一動,幾絲頭發便劃過她的脖子,蘇蕉兒覺得癢了, 伸手推一推。


    溫疏水順勢直起身, 手指理了理她的頭發, 將一朵歪斜的珠花扶正。


    宮人終於尋了過來, 向雲倒不曾看出什麽異樣。


    馬車等在馬場外不遠處, 興許是發生了上次的事, 這次雖沒有說,但宮人和侍衛皆是緊緊跟著蘇蕉兒。


    溫疏水也騎著馬一路護送。


    經過酥香閣時,一行人緩緩停在路邊,向雲拿了銀子去買點心。


    這些日子她吃了好幾家, 唯獨這家記憶最深刻, 味道最喜歡。


    蘇蕉兒從側邊探出頭,不遠處一個瘦小的男孩正偷偷地看她,她奇怪道:“你看我做什麽呀?”


    男孩大約七八歲, 皮膚蠟黃,身上的衣裳皺巴埋汰,頭發好似抹了一層油,光著腳,像個小乞丐。


    大概是見蘇蕉兒態度和善,他鼓起勇氣,捧著一個做工精致的木盒過來。


    他用袖口抹抹嘴角,目露期待:“小姐,我這裏有一支發釵,肯定適合您這樣貌若天仙的人!隻要五……十兩銀子!”


    蘇蕉兒垂眼一看,木盒由紫檀木製成,上頭還鎏了一層金,瞧著不是尋常貨。


    她發釵步搖已經夠多了,搖搖頭。


    男孩頓時嗚嗚咽咽起來,揩著淚道:“小姐,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您是活菩薩,就把它買下來吧。”


    “啊。”蘇蕉兒頓時睜大了眼,三天沒吃飯那可真是要緊事,便又點點頭,“好吧。”


    她從馬車裏擱著的錢袋中拿出十兩,正欲接過木盒。


    “啪”一聲,一根漆黑長鞭不輕不重地落在那男孩手腕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地鬆開手。


    木盒落地的空當裏,被人一把接住。


    男孩捂著手腕又驚又怒:“還給我!”


    溫疏水收起馬鞭,長指打開木盒側邊的活扣,支開蓋子看了一眼。


    蘇蕉兒探著頭,伸出來的手裏還握著銀子,露出一小截纖細皓腕,戴了隻纏枝紋銀手鐲。


    她麵上還懵懵的,顯然沒反應過來。


    溫疏水食指點著她腦門,低聲道:“乖,坐進去。”


    蘇蕉兒哦了一聲,聽話地將側簾放下,再也看不見外頭的情形。


    溫疏水麵色驟冷,一把抓住那男孩髒兮兮的衣領,將人拖遠了,森森道:“誰讓你來的?”


    男孩原還有些生氣,被這麽一嚇頓時軟了腿,發起抖來:“什麽…什麽意思?我隻是想賣簪子……大老爺!我真的隻是想賣簪子!”


    溫疏水:“這木盒一看就價值不菲,說,東西哪裏來的?”


    男孩猶猶豫豫不說話。


    溫疏水彎彎唇,從侍衛腰間抽出長劍架在他脖子上,劍鋒冷銳鋥亮。


    男孩鼻涕眼淚混作一團,手顫抖著抱拳求饒:“簪子是、是一個蒙麵的男人給我的,叫我幫他賣…賣個好價錢,還說、還說到時候分我一半……”


    溫疏水緩緩皺眉,將打開的木盒抵到他臉前。


    精致木盒中哪裏是什麽簪子,分明是一隻血淋淋的雞頭!側麵一隻翻白的眼睛露出來,顯得猙獰又陰森!


    男孩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抖如篩糠道:“怎麽、怎麽會……”


    “那個人說是簪子!可以賣五兩銀子!”


    他生怕麵前這個男人不相信自己,忙道:“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他還不準我偷看!還叫我攔這輛絳紫色車蓋的馬車——”


    從他先前的反應來看,他恐怕確實不知情,隻是被利用了。


    溫疏水將雞頭連著盒子丟到他腳邊,冷冷:“還不滾。”


    “多謝、多謝大老爺!”男孩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身上的灰塵都沒空撣,落荒而逃。


    溫疏水喊來不遠處的一個京城衛兵,微微頷首:“跟著他。”


    向雲買了糕點迴來,見他竟神色難看,還是問了一句。


    她聽了語氣也凝重起來:“今日一早,門房說公主府門口也被人扔了汙穢東西。”


    溫疏水看向馬車,似乎是聽見二人說話,蘇蕉兒坐不住,正偷偷地用腦袋頂開側簾,露出小臉來。


    一與他撞個正著,又慌慌張張地縮了迴去。


    他眼底的戾氣散去幾分,隻是越發冷沉。


    向雲遲疑道:“有件事不知該不該這個時候提……”


    “前兩日,太子殿下依法處置了趙呈樂,一朝貶為平民,日後恐怕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溫疏水輕撚著拇指,沒什麽表情地吐出兩個字:“趙家……”


    ……


    蘇蕉兒午睡起來,正坐在桌案前畫畫。


    她畫技並不卓越,甚至顯得有些拙稚,神情倒是十分認真專注,墨水蹭了一點在臉上都沒發覺。


    向雲將上午的事分別遞出去,未時一過,蘇琅兒離得近,先掐著點來了。


    見妹妹安然無恙,還有興致畫畫,才鬆了一口氣,去找向雲了解具體經過。


    沒一會兒,蘇漣和陳皇後一齊來了,蘇蕉兒聽見動靜,才知他們都在外麵說話。


    蘇漣聽到一半冷冷打斷:“溫疏水?”


    向雲點頭:“是啊,當時溫將軍與我們在一起。也幸好他反應敏捷,沒叫小千歲看到那駭人東西。”


    難得的,陳皇後也不自覺地點點頭。


    在這件事上,無論如何還要感謝人家。


    隻有蘇漣不滿地皺起眉,果然,在馬場他沒有看錯。


    外頭的氣氛一時有些沉凝嚴肅,這件事表麵上看並無危險性,可誰知究竟還有什麽目的。


    自圓福宮一事後,陳皇後精神大不如前,可一想到此事涉及小女兒,眉目便驟然嚴厲:“絕不能放任事態發展,要盡快查個水落石出。”


    蘇漣道:“母後放心,兒臣這就去查。”


    蘇蕉兒還不知道這事,每日期待著初九圍獵,這事實在刻不容緩。


    他前腳剛走,後腳溫疏水就來了。


    向雲不得不感歎來的巧,否則二人定又要針鋒相對一番。


    蘇琅兒進屋去了,陳皇後看向緩步走進門的男人,斟酌著開口:“溫將軍,可願與本宮說幾句?”


    溫疏水步子一頓,微微頷首,上前來行禮:“臣見過皇後娘娘。”


    陳皇後受了他的禮,到一邊的石凳上坐下,卻半晌不說話,隻是讓宮人沏上熱茶。


    她姿態端莊地倒上兩杯,自己端過其中一杯,輕輕吹了吹。


    清澈的茶水蕩開一層漣漪,隨之散出一陣熱氣。


    一盞茶喝了足足一刻鍾,陳皇後才拿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按著嘴角。


    一旁的宮女都紛紛低頭,恨不能連唿吸一起止住。


    她們都聽過這位溫大將軍的名頭,那可是連陛下的麵子都不願給的人,皇後娘娘這樣無緣無故讓人罰站一刻鍾……


    陳皇後這才看向溫疏水,撞上他那冷冷的神色,溫婉笑道:“茶都要涼了,溫將軍不喝嗎?”


    院裏風大,那杯茶已然沒有了一絲熱氣,除非炎炎夏日,否則讓人喝冷茶,難免有些為難人的意思。


    溫疏水沉默片刻,端起冷茶一飲而盡,味苦而澀,茶葉的清香早隨著熱氣散了個幹淨。


    陳皇後又盯了他半晌,終於點點頭:“我也沒什麽要緊事,你去吧。”


    若非她是小千歲的母親,溫疏水恐怕沒這麽好說話。


    他再次規矩地行了禮:“臣告退。”


    等人走了,陳皇後才如釋重負:“你說的對,他是願意為蕉兒克製脾氣的。”


    有時候想想,性子差些也沒什麽,知道對自己的人好就是。


    若真如某些人一樣,對誰都包容仁慈,又有什麽意思。


    向雲垂首不語。


    陳皇後手指搭在青瓷茶杯上,愣了愣,湊近些,便看到指節上幾條細紋。


    二十餘載眨眼消逝,她都是三個孩子的娘了。


    想她嫁人時不過剛及笄,陳家雖人丁稀薄,卻有個疼她護她的兄長……


    下人匆匆跑進庭院,打斷了她的迴憶:“娘娘,陛下來了。”


    陳皇後一頓,隻是淡淡問:“他來做什麽。”


    “朕自然是來看看蕉兒。”祿安帝嘴上這麽說著,卻停在了她跟前,小心問道,“雅容,出了這等事,你怎麽不告訴朕?”


    陳皇後起身避開,冷冷道:“陛下日理萬機,這等小事也會關心麽?”


    祿安帝有些不高興了:“縱然朕有錯在先,你也不該這樣想我,蕉兒的事朕一向放在心上,哪裏不關心了?”


    陳皇後懶得與他掰扯,隻是淡淡問道:“陛下這樣說,是要為蕉兒主持公道的意思?”


    “自然。”祿安帝立即端正了態度。


    “哦,那若是查到趙太後頭上,該當如何?”


    祿安帝一愣,下意識道:“母後近些日子一直臥病在床,你也是知道的……”


    陳皇後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祿安帝忙反應過來,追上去補救道:“雅容!若是證據確鑿,朕決不輕饒!”


    ……


    屋內,溫疏水坐在蘇蕉兒對麵的椅子裏,一雙長腿稍稍伸開,便鑽進桌案底下,幾乎與她乖乖並著的雙腿挨上。


    蘇琅兒坐在蘇蕉兒邊上,倒也沒看見這放肆的一幕。


    蘇蕉兒鋪了張紙畫小人,畫得拙劣又可愛,難為這位溫大將軍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


    外頭隱約傳來帝後的聲音,一個不願搭理一個放低了身段哄,聽起來倒與一般的夫妻吵架並無不同。


    蘇蕉兒在中央畫了一個自己,周邊圍繞著不少人,若是熟悉的話,大概能分個清楚。


    譬如兄長蘇漣,姐姐蘇琅兒等。


    溫疏水見她要把自己畫在一邊,不滿意地探身過去,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小人蘇蕉兒右手邊的空位:“臣要在這裏。”


    蘇蕉兒眨一下眼,重新落筆:“好吧……”


    溫疏水掃過畫紙,看到一個光頭的小人,正閉著眼,麵容寧靜。


    他眸光微閃,故作不知:“這是……?”


    蘇蕉兒看了眼,慢慢道:“唔……那是舅舅呀。”


    溫疏水重新靠迴椅背,眯了眯眼,腦海裏想起這麽一號人來。


    那位早已剃度出家、不問紅塵的陳國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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