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蕉兒的聲音雖不大, 卻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溫疏水耳中。


    小姑娘一向耳根軟、好說話,如此毫不遲疑地拒絕,可見實在是生氣了。


    周圍賓客也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恐怕連祿安帝都不會這麽不給溫疏水麵子。


    各個屏著唿吸, 生怕那男人下一秒便惱羞成怒,將小千歲嚇哭也不是沒可能。


    溫疏水卻隻是怔了會兒, 手指摩挲兩下,沉默地想,事情似乎比他料想的還嚴重些。


    那邊蘇琅兒喚著:“蕉兒,過來。”


    賓客齊聚,再過半個時辰便要移步去庭院中, 宴席設在那裏。


    蘇蕉兒跟著姐姐離開小園子,走出去時,卻忍不住偷偷迴頭看一眼。


    溫將軍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 瞧著似乎有些可憐。


    蘇琅兒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 卻沒有問什麽:“你先去屋裏歇息片刻, 前麵有我和向雲安置賓客, 等開宴了, 我派人去接你。”


    “好。”


    公主府很大, 蘇蕉兒不熟悉,乖乖地跟著宮人走,不時打量著周圍的景致。


    府中一應設計皆按照她的喜好來,自然是越看越喜歡。


    繞過一處流水假山, 移步換景, 眼前冷不丁出現一座紅木圓亭,壓下四周偏冷偏清的色調,令人眼前一亮。


    隻是亭中站著個玄色衣袍的男人, 見一行人過來,緩步從亭中走出,攔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


    溫疏水連雲安殿都闖過,今日府中賓客眾多,他出現在哪裏都不奇怪。


    隻不一樣的是,上迴見他不請自來,蘇蕉兒心裏是歡喜的,這迴卻有些迴避。


    她本要裝作看不見,奈何溫疏水已經開口:“小千歲。”


    蘇蕉兒不肯說話,宮女便自覺上前一步:“溫將軍,宴席設在庭院,您沿著我們來的這條路走就是。”


    溫疏水淡淡道:“你們退下,我與小千歲有話要說。”


    宮人自然不肯退,甚至往蘇蕉兒跟前杵了杵,她個子比較高大,幾乎將人遮了大半。


    今日因妝容穿著都豔麗些,蘇蕉兒梳的是單螺髻,烏發疊堆而起,像顆筍似的。


    溫疏水望著宮人肩膀處露出來的半顆腦袋,上頭的筍尖晃了晃,晃得人心癢。


    他繞過去,瞧著她慌亂的模樣,微微俯身:“小千歲,臣把你送的小蝴蝶弄丟了,臣是來道歉的。”


    蘇蕉兒下意識捂住了小腰包,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又看看地上那顆圓溜溜的鵝卵石,就是不願意看他。


    溫疏水耐心道:“我把它存在庫房裏,如歌——你見過她的,她誤拿了。說來都是我的疏忽,小千歲可是不高興?”


    蘇蕉兒慢慢抬頭,遲疑道:“不是你送給她的?”


    “小千歲,收到的禮物,臣怎麽可能轉贈給其他人。”


    “噢……”她腦子艱難地轉動著,似乎覺得溫將軍說的有道理。


    二人說著話,沒注意到最尾端的小宮女已經悄悄走開。


    溫疏水見她態度軟了下來,順勢道:“不生氣了?”


    蘇蕉兒搖搖頭。


    “那,”他伸出手,盡量擺出有史以來最為溫和的語氣,“小千歲可否將小蝴蝶還給臣,讓臣好生保管?”


    蘇蕉兒卻再次搖搖頭,小聲道:“你弄掉了就沒有啦。”


    溫疏水微微一愣,不由輕皺起眉。


    不是說不生氣了麽?


    蘇蕉兒沐浴在日光下的漂亮臉蛋倒也確實沒有生氣的痕跡,瞧著柔軟又乖巧。


    “你……”


    “溫將軍!”


    一句話沒有說完,便被人驟然打斷,蘇漣得了消息匆匆趕來,正看到這一幕,不由怒聲嗬斥。


    溫疏水直起身看向來人,說話被打斷,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太子殿下。”


    蘇漣直接擠進二人之間,將妹妹推遠了些,一貫冷峻的麵容幾乎燃起火來,咄咄逼人:“溫將軍,我帶你來赴宴,不是讓你騷擾我妹妹的。這裏是公主府內院,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吧?”


    溫疏水嗤笑一聲:“臣還去過雲安殿,殿下不如新帳舊帳一起算?”


    二人個頭差不多高,針鋒相對時顯得周圍空氣都冷了一大截。


    溫疏水於社稷於百姓有功,蘇漣對他,輕易不會甩臉色,這會兒卻怒從中來,語氣越發冷得駭人:“你還去過蕉兒寢殿?此事若是傳出去,你想過蕉兒的名聲嗎?”


    “難道隻因她不懂這些,不知道防備,便可以肆意欺辱?”


    溫疏水大多時間在軍中,周圍都是赤膊相見的大男人,哪裏想過這個,不由一愣。


    蘇漣抓住他的衣領,厲聲道:“蕉兒好奇心重,她先去招惹你,是我疏忽。可你溫將軍如此聰慧過人,卻不拒絕不迴避——”


    “溫疏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溫疏水徹底啞了一般說不出話。


    他想說,他一開始便拒絕過小千歲的糕點,也趁病迴避過。


    可如今呢?


    小千歲帶著金蝴蝶離他而去,本是件好事,為什麽他追到了這裏,還要低聲哄一個小姑娘?


    興許是從未見這位大將軍露出這般迷茫無措的神態,蘇漣緩緩鬆開手,也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溫疏水看向躲在宮女身邊的蘇蕉兒,顯然是被二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嚇壞了,正將腦袋半抵在宮女手臂上方,隻露出一隻慢慢變紅的眼圈。


    “哥哥。”她軟軟地喚了一句,喚的卻不是他。


    蘇漣冷靜片刻,隻低沉地說一句:“溫將軍,好自為之。”


    他摸摸妹妹的頭,低聲安撫著,親自將人護送迴屋。


    一行人逐漸遠去,很快便消失在小道拐角。


    溫疏水仍站在原地,一身玄衣被邊上的紅木圓亭映出些許紅色,臉色卻沉得如深水,難以捉摸。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往外走去,一進庭院,宋如歌便迎上來,奇怪地問:“溫大哥,你去哪裏了,我找了半天。”


    溫疏水抿著唇,沉默不語。


    宋如歌看他來的方向,似乎是公主府內院,忙壓低了聲音:“你去找小千歲了?她還在生氣嗎?”


    “如歌。”他忽然問,“以你對我的了解,你覺得我為何會去哄一個小姑娘開心?”


    “這個……”宋如歌摸了摸鼻子,說實話,金蝴蝶的事,她都沒想到溫大哥會主動去找小千歲道歉。


    二人相識好幾年了,在不在意的事情上,溫疏水有時寧願被誤解恐怕也懶得解釋。


    還真是挺不對勁的。


    溫疏水看她支支吾吾的樣子,恍然擰起眉嫌棄道:“算了,你自己的婚事都折騰不明白,我怎麽能指望你。”


    宋如歌:“……”


    不遠處,宴席布置妥當,蘇琅兒正迎著賓客入座。


    溫疏水頷首:“去吧,記得給她賠個不是。”


    宋如歌穿著身廣袖月華裙,卻大大咧咧地從袖口伸了手指進去撓手臂。


    “知道了知道了,這身衣服真不錯,上迴在你庫房借的珠寶配飾也好使,戴上去都顯得我貴氣起來了,嘿嘿。”


    她自小跟著兄長宋霖玩耍,後來又跟著混跡軍營,一舉一動都沾染了大老爺們的習氣。


    即便是套上這身華麗精致的裙裳,恐怕也是改不過來的。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溫疏水沉默片刻:“如歌,若是你兄長還在,不會想看到你委屈自己。”


    宋如歌腳步頓住:“我娘高興就行了啊,她都時日無多了。”


    說著理了理袖口,雙手交疊在身前,從容嫻靜地步入客席。


    有人與她說話,她便側過頭,抿唇淺笑,看著與一般的大家閨秀並無不同。


    ……


    午時開宴,蘇琅兒提前派人去將蘇蕉兒接了過來。


    她小憩了一會兒,人還有些軟綿綿的,臉頰泛紅,烏溜溜的眼睛含著瑩潤水光,瞧著更是乖巧無害。


    賓客都是些年輕人,拘謹不了多久便熟悉起來,場麵也鬆快。


    偶爾還有人起來獻個才藝,蘇蕉兒有時看不太懂,但熱熱鬧鬧的氣氛總是好的,新落成的府邸一下有了人氣。


    隻是吃了沒多少,她便放下玉筷,專注地看別人表演。


    蘇琅兒眼角一揚,好笑道:“在屋裏偷吃糕點了吧?”


    蘇蕉兒心虛地眼睛一眨,簡直是不打自招。


    “小千歲。”


    席下走來一人,宋如歌端著天青色的酒杯過來,規矩地福了福身。


    隻是她行完禮,又忍不住看蘇蕉兒,看她那雙瑩潤的杏眼,就想起從前在野外行軍時吃過的一種黑色野果。


    當野果浸在清澈的溪水裏時,便是這般模樣。


    宋如歌隻敬了小千歲卻不敬大公主,這樣其實有些失禮而不自知,一旁的宮女瞥了眼蘇琅兒,卻見她沒有什麽反應,似乎並不介意。


    蘇蕉兒自然記得她,點點頭。


    她還願意搭理自己,這可讓宋如歌鬆了口氣,忙雙手捏著酒杯一抻。


    這動作,又頗有些大刀闊斧的意味:“小千歲,金蝴蝶是我眼瘸拿錯了,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溫疏水已經同她解釋過了,蘇蕉兒又點點頭。


    宋如歌不會說場麵話,憋了會兒,隻能一仰頭幹了杯酒:“我自罰一杯!”


    隻是入口便覺得不對,這酒怎麽這麽淡,還有股茶的苦味兒。


    她是女子,桌上擺的自然是茶!


    蘇蕉兒見她麵色古怪,隻好軟聲軟氣道:“我已經不生氣啦。”


    宋如歌這才如釋重負,說不出漂亮話,便又拜佛似的衝小千歲拜了三拜,邁著輕快愜意的步伐迴桌。


    蘇蕉兒發覺姐姐在看,心虛地望著她:“怎麽啦?”


    蘇琅兒掩著唇,反問:“你先告訴我,金蝴蝶是怎麽一迴事?”


    蘇蕉兒一點撒謊的天賦也沒有,連遮遮掩掩都難,便全部告訴了她。


    蘇琅兒聽罷:“原來如此。”


    她看著席上獨自喝茶的宋如歌,難免有些感慨:“這位宋姑娘的事,我倒是了解一些。”


    蘇蕉兒好奇地歪過去。


    想著建了公主府,妹妹總免不得與人往來,提前多了解一些京中的人和事也好,便抿了口茶說起來。


    “她和這席上其他人不一樣,其他人都出身世家,隻有她,生在鄉野,長在軍營。”


    “若非她兄長宋霖封了副將,這輩子恐怕也不會走入京城。”


    “三年前,宋霖立功升遷,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眾人知道他有個妹妹,便有意結親攀附。”


    “最後宋老夫人做主,定了太常寺少卿的兒子常淵。”


    “隻可惜,宋將軍去年犧牲於北征最後一役,隻有屍骸跟著大軍迴京。”


    “宋老夫人早年死了丈夫,如今又白發人送黑發人,自此一病不起,藥石無醫。”


    “她唯一的心願,便是離世前看到女兒尋得歸宿。”


    蘇蕉兒豎著一根指頭點了點,表示自己聽懂了:“正好呢,宋姑娘和太冤定親了。”


    蘇琅兒失笑:“是太常寺少卿之子常淵,隻是……”


    “宋家沒了宋霖,便失去了頂梁柱,剩下孤女寡母,常家又怎麽看得上,若非怕落個攀高踩低的壞名聲,恐怕早逼著退親了。”


    “如今是能拖便拖,恰巧今年又升了太常寺卿,隻怕是……”


    到這裏,蘇蕉兒已然聽不明白,覺得好奇怪:“已經定親了,怎麽可以反悔呢。”


    蘇琅兒見她聽不懂,便止住了話題,轉而歎道:“還記得我初次見到宋如歌,她打扮得利落又英氣,還為我舞了劍,劍術之精湛,連皇兄都難得誇了一句。”


    那時,女子提著劍爽朗大笑、無拘無束的模樣,不知多令人羨慕。


    席上,宋如歌正無聊飲茶,忽有兩個不知誰家小姐湊了過來,眼睛狡黠地轉著:“宋如歌,聽說你會舞劍?”


    另一人附和:“對啊對啊,你要不給我們表演一下?太子殿下都讚不絕口的劍術,我們也想見識一下。”


    太子什麽時候讚不絕口了?


    宋如歌想了半天,也隻記得那時他臉色冷冷地吐了一句“不錯”,聽著像極了敷衍。


    周圍有人看過來,恐怕今日她隻要拿起劍,常家就會聽說她在外如何如何粗魯不堪。


    宋如歌淡淡道:“早已生疏,便不獻醜了。”


    “借口吧,你不願意就直說啊。”那小姐忿忿道。


    宋如歌實在不知道怎麽和這些嬌滴滴的小姑娘相處。


    又想,倘若每個都像小千歲那樣乖乖的,也不是不行。


    那二人離開,迴到自己桌上,轉頭便和其他人嘀嘀咕咕起來,還不時望向她這邊。


    估計是在數落她的不是吧。


    宋如歌發著呆,桌邊又過來一道身影,伸著手往桌上放了一樣東西,是一隻絲帶封口的布袋子,鼓鼓囊囊的。


    白皙的手很快縮迴去,順著抬頭一看,是嬌嬌俏俏的小千歲。


    蘇蕉兒擱下一隻糖袋,抿著唇淺淺地笑:“給你吃。”


    說罷,又快快地邁著小步子離開,裙擺晃得像蝴蝶翅膀。


    直到挨著姐姐蘇琅兒,她才小心地探頭觀察宋如歌的反應。


    宋如歌抓起糖袋,心裏暖融融的,衝小姑娘粲然一笑。


    對麵那桌鶯鶯燕燕頓時噤了聲,麵麵相覷一陣,最後紛紛低下頭裝作安靜飲茶。


    蘇琅兒摸摸妹妹的頭。


    雖然沒有人要求她要良善,可蘇蕉兒的心比誰都柔軟,這正是他們最珍視的東西。


    宴席結束,賓客散去,庭院中熱鬧的情形猶在眼前。


    宋如歌登上自家馬車,拉緊了車簾,終於徹底放鬆下來,抻著腿沒個正形。


    席上百無聊賴地喝了一壺茶,嘴裏仍然發苦。


    她摸出糖袋,拆開絲帶,想拿顆糖出來吃。


    手指探進去,卻碰到個冰冰涼涼的東西,拿出來一看——


    一隻小巧精致的金蝴蝶正被她捏在指尖,一碰,鏤空翅膀便扇動起來。


    宋如歌愣了半天,終於眼前一亮,忙探頭:“先去將軍府!我找溫大哥還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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