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漣三月未歸,一迴來,自然要先去見祿安帝與陳皇後。


    加之久不在京城,一應親朋好友都要走動應酬起來。許盛竹便隻在城門口見了一麵,約定過些日子再聚首。


    京中禁止當街縱馬,蘇漣打馬緩緩而行。


    他麵容冷峻,不怒自威,正是北晉女子最喜歡的相貌,因而在街上這麽一遊,許多路人望過來。


    不過興許是身邊列行著十餘個護衛的緣故,並未有人膽敢靠近。


    這樣一來,他身邊的那輛馬車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叫人忍不住探究裏頭是何方神聖。


    “識寧,這馬車裏是你方才上前搭話的姑娘吧?”朋友驚奇道,他可不是周遭那些平頭百姓,自然知道最前方高坐馬背的男人是誰。


    楚識寧神色怔怔,那是皇太子蘇漣,能走在他身側的姑娘……


    十幾歲,心性純稚,天真爛漫…


    不必再往下想,心中已然浮現出答案。


    他張開手,低頭看向花生和紅棗兒,不舍得吃又不舍得扔,到底該如何是好。


    朋友撓撓頭,也很無奈:“我勸你還是算了吧,馬車裏的人想必不是大公主就是小千歲,識寧,你姑姑可是楚貴妃。”


    難怪她不肯告訴他名字。


    楚識寧不由苦笑。


    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萬千。


    楚公子一貫清風明月、不曉俗事,好不容易看上個姑娘,卻是陳皇後的女兒,實在是造化弄人。


    ……


    蘇蕉兒到宮門前下馬車,前方不遠處已有轎輦等候。


    蘇漣將馬交給下屬,天氣溫暖,順手解開披風掛在臂彎裏。


    他站在一旁,耐心地等著妹妹下來,看著這段日子似乎長了些肉,眉頭才鬆了鬆。


    蘇蕉兒懷裏抱著本書,迫不及待要同他講話,一落地便小鳥似的挨到他身邊,舉起手裏的糖畫:“哥哥,你看我的小花!”


    她要跟著蘇漣走路,宮人便抬著空轎輦落在後方。


    蘇漣瞥一眼糖畫,目光卻落在她緊抱著的書上,那封皮近黑色,式樣簡樸,不像她平日裏喜歡的風格。


    “看的什麽書。”


    “是圖冊,好多小人呢。”她另一隻手抓著糖畫,不大方便,不然就要打開來給他瞧瞧。


    他這個妹妹喜歡看什麽,蘇漣自然清楚,便也沒有追問,反而想起許盛竹信裏的事,平靜問:“我不在的時候,蕉兒都在宮裏做什麽?”


    他問的是宮裏,蘇蕉兒想了想:“早上起來要先洗漱梳頭,接著去用早飯,小廚房煮的百合粥和香芋餅可好吃啦……”


    她說話的邏輯和重點並不如旁人清晰明朗,隻是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偏偏語速還不急不慢的,聽得人著急。


    身後的下屬忍不住悄悄看了眼主子的神情,平日裏最討厭廢話的人,此刻那張冷臉上卻未露出任何不耐煩的痕跡。


    “啊。”蘇蕉兒腳步一頓,“還有呢,先前我每日都要看一會兒窗前桃花的,不過如今花已經凋謝了,但向雲說很快便會有桃子吃!”


    她歪頭看向蘇漣,神秘道:“八角亭也有兩棵桃樹,我是最近才發現的。”


    他們正好是從南門入宮,往前走上一刻鍾,便遠遠瞧見八角亭的輪廓。


    兩棵桃樹上綴著綠葉和幼桃,瞧著比雲安殿的長勢還好些。


    蘇漣性子寡淡,話也不多,這會兒卻開了口,問道:“我聽說,你給許丞相府的千金許姝送了糕點?”


    蘇蕉兒茫然:“許姝?”


    “是許盛竹的妹妹。”


    她這才反應過來,先前給許公子送過一次糕點,他說他妹妹吃了。


    “唔,算是的。”


    蘇漣在八角亭外的小道上停駐片刻,淡淡道:“好在是他妹妹,倘若是個男的——”


    蘇蕉兒緩緩豎起耳朵,好奇問:“若是男的會怎麽樣呢?”


    蘇漣摸摸她的腦袋,冷聲道:“皇兄會打斷他的腿。”


    世上哪有男子值得她特地到八角亭守望,他妹妹心思單純,怕不是被人蠱惑了。


    一個名字在他腦海裏滾過,蘇漣的臉色沉了沉。


    蘇蕉兒一時路都不會走了,呆呆地舉著糖畫,結巴道:“打、打斷腿?”


    可是她給溫將軍送了好多糕點呀!


    想起溫疏水那雙長長的腿,雖裹在衣袍底下看不見,但想來並不會十分粗壯,恐怕一打就斷了!


    蘇蕉兒眼底浮起一點霧氣,心裏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蘇漣還以為說得太重,嚇到了她,輕輕皺眉:“我不是要打你,皇兄說的是其他男人——”


    這迴蘇蕉兒的眼圈徹底紅了。


    蘇漣神色罕見地有些怔愣,手抬起又放下,最後隻能無奈道:“是皇兄說錯話了,蕉兒不要怕。”


    他看向她懷裏的圖冊,生硬地岔開話題:“你這書瞧著與平日裏的不一樣,是宮外買的?”


    蘇蕉兒撒不出來謊,憋了半天,隻能低頭看著腳尖:“我、我不能告訴你。”


    說著又小心地瞄哥哥一眼,擔心他生氣。


    蘇漣隻覺得好笑,寵溺道:“知道了,是蕉兒的秘密。”


    ……


    蘇蕉兒難得的憂心忡忡,次日到長寧宮吃東西的時候也不自覺蹙著眉,惹得陳皇後看過來:“怎麽,這栗子糕不合口味?”


    蘇琅兒好奇地嚐了嚐,偏甜膩的口味,正是她最愛的,怎麽會不好吃呢?


    蘇蕉兒隻得抬起臉笑了笑:“好吃的。”


    這話倒是說得不勉強,雖然心裏憂愁,嘴裏卻沒歇過,這麽一會兒已經吃下去四塊了。


    蘇琅兒坐過來陪她解悶:“怎麽了,皇兄給你帶了那麽多禮物,都不看看嗎?”


    她給溫疏水送糕點的事,陳皇後與蘇琅兒是知道內情的。


    此刻蘇漣正在另一邊同祿安帝談話,蘇蕉兒猶豫片刻,湊到姐姐耳邊,小聲道:“怎麽辦呀,哥哥說要打斷溫將軍的腿!”


    “啊?”蘇琅兒失笑,“皇兄怎麽會突然這麽說。”


    蘇蕉兒隻得將蘇漣的話努力複述一遍。


    蘇琅兒與陳皇後對視一眼,溫聲循循善誘:“那為了溫將軍的安全著想,你日後可要乖乖的,不要再去找人家了。”


    蘇蕉兒徹底愣住。


    陳皇後原先以為她隻是一時興起,溫疏水那種對誰都不假辭色的性子,冷落之下,想必熱情維持不了幾日。


    女兒一直堅持到現在,確實是她未曾預料的。


    陳皇後隻當她是圖個新鮮,道:“再過些日子,你的公主府就要落成,屆時母後請一些與你年紀相當的姑娘過府,你尋幾個玩伴,便不會這般無聊了。”


    蘇蕉兒欲言又止,卻又嘴笨地說不出什麽話來,隻好點點頭。


    另一邊,父子二人對弈。


    “南梁求親使團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祿安帝落下一子,看向對麵的兒子,二人生得有五分相似,隻是蘇漣因著性格問題,目光冷冽,看起來竟比父親還有氣勢些。


    蘇漣執黑子,頷首:“是。”


    他雖不在京城,但京中大的風向依然了如指掌,這是身為儲君的底氣,何況事關妹妹終身。


    祿安帝也不隱瞞:“南梁與我北晉毗鄰處紛爭不斷,近年來我們國力漸盛,倒是和平了一段時間。”


    “此次求親以兩城為禮,誠意頗重,若是拒絕,恐怕有失邊塞民心。”


    一邊是收複失地,以全國土;一邊是掌上明珠,心頭軟肉。


    祿安帝雖一貫優柔寡斷,但若非打心裏疼愛女兒,這絕對是穩賺不賠的交易。


    蘇漣落下一子,掀起棋局上連綿攻勢。


    他與祿安帝最不同的一點,便是不會委曲求全。


    “收複失地,大可光明正大地收迴,別說是蕉兒,若真要犧牲北晉女子才能保全領土,那我們蘇氏一族還有什麽顏麵掌控這江山社稷。”


    祿安帝怔然,遲了半晌才落子,不禁為兒子感到驕傲,也感到些許汗顏:“你說的對,父皇本就不該猶豫。”


    蘇漣清楚父親的性子,不過也多虧他是位溫和英明的君主,朝廷才會逐漸湧現諸多治國人才,群臣爭先進諫,雖有時吵得難看,但正是在這般交鋒中,國力日益增強。


    不過,近年來似乎有些人越發拎不清,仗著祿安帝寬厚,竟隱隱有僭越之勢。


    蘇漣眼底掠過一抹冷意:“兒臣聽說,楚家嫡長子楚煒下月就要入仕了?”


    “確有此事。”祿安帝道,“楚煒科舉名列一甲,楚家也有讓他入朝為官的意思。”


    “父皇打算封他個什麽官職?”


    祿安帝最近確實也在考量這件事,便說出自己的打算:“楚國公兼任二品刑部尚書,不如將楚煒放到他手底下,做個刑部郎中。”


    蘇漣不置可否,隻是忽然問:“不知新科狀元父皇如何安排?”


    祿安帝頓了頓:“翰林院侍講學士。”


    侍講學士隻是從五品,刑部郎中可是正五品要職,楚煒對國政無顯著貢獻,論起才名,甚至不及他那位胞弟楚識寧,何德何能。


    難道隻因為他出身楚家,有個好父親好姑姑?


    祿安帝也意識到不妥,此舉最傷寒門學子心,沉吟片刻:“朕再考慮考慮。”


    談話間,棋盤上黑子唿應成勢,難以阻擋。


    祿安帝將手中白子扔迴棋罐,笑笑:“前兩年你的棋藝已能比肩父皇,如今怕是超過朕了。”


    蘇漣並不否認,父子二人關係親近,也沒什麽忌諱:“青出於藍,兒臣感念父皇教導。”


    祿安帝端著茶水,氤氳霧氣間,神色竟有幾分疲態。


    蘇漣看見他梳得整齊的發間露出兩絲雪白,輕輕抿唇:“父皇要保重身體。”


    性子溫厚的人,有什麽苦悶不輕易與人講,但身邊的人並非感知不到。


    這些年,他夾在趙太後與陳皇後之間,夾在各懷心思的朝臣之間,所經受的恐怕也難與外人言明。


    祿安帝麵色淒然,忍不住看一眼正和女兒說話的妻子:“其他事我問心無愧,唯獨你母後……朕對不起她。”


    年少時承諾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早已灰飛煙滅,提起來便隻剩痛楚。


    有時午夜夢迴,他也會幻想,倘若當年他再強硬一些,是不是就沒有什麽楚貴妃、什麽趙妃橫亙在他們青梅竹馬的情誼之間。


    這件事上,再怎麽理解祿安帝,蘇漣仍舊站在陳皇後那邊,他道:“父皇知道兒臣為什麽遲遲不成家麽?”


    “我十幾歲便暗暗下定決心,若非羽翼豐滿,能遮風擋雨,絕不輕易給一個女子許諾,否則一旦毀約,餘生都要歉疚不安。”


    祿安帝歎口氣,麵上有些掛不住了:“你能這樣想,很好。”


    父子二人相對沉默半晌,陳皇後身邊的嬤嬤過來行了個禮:“太子殿下,皇後娘娘說,讓你晚些不必去太後娘娘宮裏請安。”


    往日裏雖然不和,但基本的禮數卻是不會少的,母後會這樣吩咐……


    蘇漣再次看向祿安帝:“我不在的時候,可是出了什麽事?”


    祿安帝知道,陳皇後還在為蘇蕉兒罰跪的事置氣,已經連著許多日不曾搭理圓福宮。


    為此,趙太後幾次三番告狀到他這兒,他隻能搪塞迴去。


    聽完大致的經過,蘇漣目光似凝冰一般,涼涼道:“父皇還是覺得皇祖母所作所為情有可原麽?”


    祿安帝啞然:“你也不必動怒。”


    他讓宮人將桌案上那本奏折取來:“這是今早遞上來的折子,你看看吧。”


    蘇漣一翻開便看到一個眼熟的名字:“趙呈樂?太後那個得意的侄孫?”


    “他昨夜被人打了一頓,還沒查到是誰下的手。”祿安帝道。


    蘇漣看完奏折,冷笑一聲:“天道好輪迴。”


    原本趙呈樂被打,他應是受害者,隻可惜被打時,他人正在醉春樓的溫柔鄉之中。


    北晉律法明言規定,為官者不可狎妓。


    趙呈樂才從地方升職迴京,正是風口浪尖上,便迫不及待去那等荒唐之地,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


    趙太後作的惡,終究是砸迴她自己人頭上了。


    蘇漣丟下奏折,直接道:“事情前因後果如此明朗,在場俱是人證,父皇壓下這折子遲遲不批,難道是心中還有疑慮?”


    祿安帝艱難道:“你皇祖母年事已高……”


    “一國律法,豈可兒戲。為官者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蘇漣直直盯著他,“父皇,這些都是您教兒臣的。”


    祿安帝脊背微微佝僂,終是歎了口氣:“那便交由你來處置吧。”


    蘇漣麵不改色地收起奏折:“兒臣領命。”


    祿安帝起身,緩緩走向妻女,麵上露出和藹的笑容:“蕉兒,到父皇這裏來。”


    蘇蕉兒歪在姐姐身上的身子直起來,發髻蹭得有些亂了,乖乖拉住他的手:“父皇。”


    祿安帝坐到她邊上,沉默片刻,問:“膝蓋還疼嗎?”


    蘇蕉兒翹起腳來,認真感受後搖搖頭:“不疼了。”


    “……皇祖母罰你跪佛堂,你討厭皇祖母嗎?”


    聞言,陳皇後垂下眉眼,神色淡淡。


    蘇蕉兒是不會撒謊的乖姑娘,糾結了許久,才輕聲道:“我不討厭皇祖母呀。”


    她頓了頓:“但是我也不喜歡她。”


    祿安帝閉閉眼:“父皇明白了。”


    一室寂靜,門外忽然闖進來一個嬤嬤,滿臉淚痕,神色焦急,略發福的身子緊緊貼著地麵磕頭:“陛下!陛下!太後娘娘暈倒了!”


    “什麽?”祿安帝一驚,拉住陳皇後的手,“雅容,隨朕去看看。”


    他靠近妻子,低聲道:“朕不會再讓你委屈了,但這會兒我們得一起過去。”


    陳皇後心裏沉沉地歎口氣,竟對他這話不掀起絲毫波瀾:“臣妾隨你去就是。”


    蘇漣跟在二人身後,並不打算離去。


    趙太後身體抱恙,他作為孫兒過去,旁人也說不出什麽。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圓福宮,還沒踏進門,卻迎麵撞上另一邊款款而來的人。


    望見來人,蘇蕉兒下意識往姐姐身後躲了躲。


    那女子穿一襲朱紅色合歡紋宮裙,身段窈窕豐滿,明眸皓齒,媚眼如絲,眼神落在祿安帝身上,柔得能掐出水來。


    楚貴妃微微福身:“臣妾見過陛下,見過皇後娘娘。”


    祿安帝沉聲道:“起來吧。”


    話音剛落,那道妖嬈的身影便迎了上來,纏著他的手臂不肯撒開,帶來一陣甜膩香氣:“陛下,您都多久沒來看臣妾啦?”


    陳皇後眉眼冷漠,將自己的手從丈夫手中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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