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珩坐在堆積著的亂石上,兩條長腿微曲,上半身的衣襟散開,隱約露出被包紮過後的白色繃帶。


    他仰著頭,定定地注視著遙遠的天空,晦澀莫測的藍色眼眸深處倒映著被風雪覆蓋的一角蒼穹。


    當溫瑤趕到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她下意識放輕步伐,緩緩道:“……長官。”


    穆珩收迴視線,扭頭看了過來。


    他的麵容因失血而變得蒼白,幾乎和背後的殘雪融為一體,越發顯得輪廓冷硬,眼神銳利:“南部峽穀派人了嗎?”


    溫瑤沉默半晌,道:“派了,但是……”


    “但是你們把主要的人手派來找我了,是麽?”穆珩的聲音冷淡而凜冽。


    “——愚蠢。”


    溫瑤垂下頭,神情如同鋼鐵般平靜:“……是屬下無能。”


    即使再給她一次機會,溫瑤仍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那些被困在南部峽穀的學生固然同樣身陷險境,但是身為穆珩的部下,長官的安全才是她放在最首位的。


    穆珩站起身來:“走吧。”


    溫瑤一愣:“……去哪裏?”


    穆珩的這個狀態,最好的去處是醫院,但是看對方的神情,卻完全不像是準備休息之人的神態。


    男人將沾滿灰塵和落雪的大衣披上,眼眸猶如不化的寒冰:


    “清剿。”


    拍賣行。


    陳嘉:“快!動作快一點!”


    他指揮著眼前的隊伍,神情急躁:“你們是沒吃飽飯嗎?趕緊的!”


    看著麵前排成一排,搬運著寶箱的手下,陳嘉眉頭緊皺,看上去似乎格外不耐煩。


    拍賣行本是陳家的產業。


    可陳岩康卻在這裏被穆珩在這裏一劍斬殺,陳岩明則是還在艾文雪原內不知所蹤,眼看家族勢力受到重創。


    陳嘉是家族中一支旁係的兒子。


    在陳岩康死去之後,他被迫頂上,暫時負責處理拍賣行的事情。


    所以,他們必須要趁管理局的人還沒有迴來,趕緊將財寶轉移地方,伺機東山再起。


    正在這時,陳嘉突然感到自己的腳下的地麵微微一晃。


    他微微一怔,一時有些分不清楚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下一秒,更加明顯的震動感立刻傳來,灰塵撲簌簌地從穹頂落下,四下裏傳來重物落地的淩亂聲響,眾人驚慌地四下環視。


    這下肯定不是錯覺了。


    怎,怎麽迴事?


    陳嘉伸手扶住牆壁,勉強穩住身形,神情茫然困惑。


    地震嗎?


    “哢——!”


    岩石崩裂的聲音從頭頂響起,蜘蛛網的裂縫在那被特殊加固的穹頂上蔓延開來。


    “哢啦!”


    鋒利尖銳的巨大爪子深陷進來,然後用力一收!


    天花板在那可怖的怪力下碎裂成片,伴隨著塵土和岩塊劈裏啪啦地墜落,剛剛還整潔一片的拍賣行立刻變得淩亂而破碎。


    下方的人類尖叫著,四散奔逃。


    稀薄的日光灑落進來,清晰地勾勒出那威嚴恐怖的輪廓。


    銀白色的巨龍靜靜地站穹頂之上,一雙金赤色的冰冷豎瞳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眼前四散奔逃的螻蟻,就像是注視著腳下的塵埃。


    陳嘉的雙腿已軟,隻能憑借著背後牆壁的支撐才能勉強不倒在地上,在那來自物種和靈魂的威壓之下,他冷汗淋漓。


    “迎,迎戰!”


    他聽到自己用驚恐變調的聲音尖叫道。


    魔力集成的攻擊束猶如箭雨般向著眼前的巨龍襲去,落在對方銀色的堅硬鱗甲上,發出金石相擊一般的沉重聲響。


    但是,那些強大的魔力落在對方的身上,卻好像完全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反倒將巨龍激怒了。


    它爪下施力,厚重的岩石像是被水泡過的紙張一般柔軟脆弱,被輕易地碾碎。


    天花板被撕開一個巨大的洞口。


    巨龍張開嘴,牙齒尖利森白,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遍體生寒的冷光。


    他好像清楚拍賣行中所有防禦工事的位置。


    灼熱的金紅色烈焰從他的口中噴吐而出,滾滾火浪咆哮而來,仿佛能夠將空氣也一同點燃,拍賣行中的所有機械武裝,守衛人員,全部都在轉瞬間化為烏有,在那樣的壓倒性的強大之下,幾乎沒有半分匹敵之力。


    這……這是何等恐怖。


    巨龍收攏雙翼,踏入拍賣行中,地麵震顫著,猶如天崩地裂。


    “人類。”


    他用低沉而厚重的聲音說道:


    “你們拿走了不屬於你們的東西。”


    巨龍垂下頭顱,豎瞳在黑暗中閃爍著火焰般的光澤,吐息中帶著灼熱的硝煙味:


    “現在是你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陳嘉環視一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這裏僅存的活人了,他這才如夢初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惶恐地祈求道:


    “求求您!您,您的財寶都在這裏——”


    他哆哆嗦嗦地指向大廳內被封死的寶箱。


    先前搬運著它們的人類已經四散逃離,隻留下被它們被丟棄在大廳中央。


    巨龍伸出爪子,鋒利尖銳的爪尖劃過,瞬間,寶箱崩裂,金光燦燦的財寶傾瀉出來,在半明半昧的廳堂中閃爍著誘惑人心的燦爛光芒。


    ——但是,數量遠遠不夠。


    “剩下的呢?”他問。


    “剩,剩下的還在倉庫!”陳嘉結結巴巴地說道,向著其中一個方向指去。


    他慌張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閃爍著藍光的金屬磁卡:


    “這是鑰匙——”


    一縷黑煙從巨龍的掌心中湧出,黑煙張開嘴巴,將地麵上所有的寶箱吞吃進肚子裏,然後重新飛迴巨龍的身邊。


    時安點了點頭,禮貌地說道:“多謝。”


    但是,還沒有等陳嘉鬆口氣,隻見炙熱的烈焰從巨龍的喉嚨中噴吐出來,他甚至還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就已經在眨眼間化作了飛灰。


    烈焰被控製的極其精妙,僅僅燒光了人類的身體,但衣物卻分毫未傷。


    整個廳堂中已經不剩一人,所有的機械設備包括監控都已經被徹底摧毀。


    時安能夠感覺自己身上的副作用在緩緩消退。


    很快,巨龍的位置已經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材纖細的人類少年。


    少年輕巧地踩在血泊中,腳趾圓潤可愛,指尖泛著一點微微的粉,猩紅與蒼白的對比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他身上不著片縷,四肢修長,膚色潔白,如同初雪般潔淨柔軟,唯有一雙眼眸仍舊維持著龍類的模樣。


    少年赤身站在遍地殘骸與屍體中,有種驚心動魄般的可怖美感。


    時安毫無顧忌地向前走去,不緊不慢地跨過地麵的屍骸,來到唯一完整的衣物麵前。


    他彎腰將衣服撿起,輕巧地抖落掉上麵漆黑的塵土,將這件比自己的身形大上一號的衣服穿在了身上,纖細的腰身,修長柔軟的四肢,全部都迅速地被衣服遮蓋。


    時安將略長的袖子和褲腿挽起,踏入了大一號的鞋子裏,然後向著剛才男人指著的方向走了過去。


    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巨大的金庫。


    金庫的門“滴”的一聲響,在磁卡的作用下緩緩敞開。


    時安邁入金庫。


    他的視線在那堆著無數黃金和財寶的房間內移動搜尋著,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沉。


    遠處,金庫內的駐守能力者下意識地扭頭看去,看到了來人熟悉的衣著。


    他下意識地想開口打招唿,但是嘴巴還沒有張開,他就猛然意識到了不對勁——雖然衣服一樣,但無論身高體型都完全不同。


    他驟然警惕起來:“什麽人!”


    時安未答。


    能力者攻了過來,幻化成數百個虛影,從四麵八方向著眼前的少年襲去,角度刁鑽,招招都可取人性命。


    少年抬起眼,長睫下是一雙烈焰般的豎瞳,無聲無息地向著這個方向看了過來。


    他的視線冰冷鎮定,居然直直地鎖定了上百個虛影中,能力者唯一的實體。


    怎麽可能!


    能力者頓時大駭。


    但是,還沒有等他反映過來,自己的身體就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壓力死死摁住,骨骼肌肉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嗚咽,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


    對方緩緩行至他的眼前,修長的手指捏住他的喉嚨,直接將他整個人舉了起來。


    時安輕聲問:“我的東西呢?”


    金庫裏確實有很多的金銀珠寶,但價值都不高,完全夠不上他精心收集那麽多年的藏品,而那些羅列在藏品清單中的珍貴寶石更是完全不見蹤影。


    外麵箱子裏的財寶確是他的。


    但是太少了。


    那十幾個箱子中容納著的東西,也頂多隻比艾文區校長倉庫中的寶藏多上一點,時安才不信這裏隻有這麽點財寶。


    他的指尖緩緩收緊,感受著對方的喉骨在自己的手指間發出咯咯的震顫聲。


    能力者的喉嚨裏發出窒息的“嗬嗬”聲,他雙眼暴突,無力地扒著對方死死扣在自己頸間的手指。


    少年捏著他的喉嚨,略略湊近,一雙金紅色的眼瞳內閃爍著殘酷冷漠的光:


    “你們偷來的龍的財寶呢?”


    穆珩劍尖一甩,猩紅色的血液落於白雪之上,看上去猶如盛開的紅色鮮花。


    又是一具傭兵的無頭屍體栽倒下來,頸腔的鮮血噴灑,在尚未落地前就被嚴寒凍成了冰渣,手腕斷裂,一條腿丟在半米開外,看上去慘不忍睹。


    溫瑤跟在穆珩的身後,嘴唇緊抿,眼神擔憂。


    雖然穆珩的行動完全看不出來受了傷,但是作為跟了他數年的心腹,溫瑤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長官現在的狀態很不對勁。


    以往,穆珩的戰鬥習慣是快狠準,就像是已然習慣殺戮的死神,從不施加過多的痛苦,一切為了效率服務。


    但是這次……穆珩卻顯得粗暴而殘忍。


    不像是為了達成某個目的,反而更像是——


    複仇。


    男人的眼眸很冷,像是幽暗的藍色漩渦,沒有半分光明能夠照射進去,帶著某種刻骨的冰寒,像是無情的利刃,在被掃過之時,都會下意識地感到一種仿佛被割傷般的幻痛。


    他放縱自己沉溺於殺戮。


    仿佛擋在自己麵前的每一個傭兵都是仇敵,將自己的滿腔暴怒發泄於敵人身上。


    溫瑤感到恐慌,但是她不敢上前,也不敢詢問穆珩究竟出了什麽事。


    或者是……是誰出了事。


    正在這時,一個管理局的成員匆匆跑上前,湊到溫瑤的耳邊說了些什麽。


    溫瑤一怔,一絲喜色湧上麵頰。


    她扭頭看向穆珩,道:“長官,好消息!南部峽穀被困的學生找到了!”


    穆珩愣了下,扭頭看了過來。


    男人手中的長劍還在緩緩地向下淌著鮮血,毫無情感波動的雙眸定定地注視著不遠處的溫瑤。


    他沉著聲,緩緩問道:“……什麽?”


    “似乎有學生發覺了這次交流會的不對勁,通知了其他的學員,所以他們及時躲了起來,並沒有被卷入戰鬥!”


    ……學生還活著?


    也就是說,血祭,沒有成功?


    穆珩眸光微怔。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用冰冷的指尖短暫地觸了觸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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