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娟迴來的時候神色依舊平靜如常,衛楠有些擔心地湊過去握住她的手:“小娟,你怎麽了?”


    “沒事,風太大吹得我精神有些淩亂。”祁娟說著便反握住衛楠的手,故作平靜地道,“經過今天的事,你可明白了?你跟許之恆沒可能的,在你們出生的時候就沒可能了,他老爹可是個地地道道的人渣,那種人他能生出好物種嗎?”


    衛楠沉默良久,久到火堆漸漸滅了,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時,才輕聲道:“我明白的,你放心吧。”


    祁娟冷著臉:“還是明確表個態,別給我含糊其辭,我可是服了你拐彎抹角的語言藝術。”


    “你還真固執啊。”衛楠笑了笑,輕歎口氣:“你說的對,我跟他,走不到一起的,我早就知道了。隻是今天……更加明確了而已。”


    許之恆,在你假裝不會遊泳,我真正不會遊泳的那段時光裏,我們曾一起快快樂樂在沙灘上做著旱鴨子。


    可你終究是要去海裏的,而我也隻能留在岸上觀望。


    你的領域,我無法涉足,我的地盤,你無法適應。一條海岸線,隔絕著相愛的兩人,我跳進去會溺水而亡,你爬出來會幹涸致死,兩條,都是不該選,也不能選的路。


    不是太理智,隻是,我們已經不得不理智了。


    “楠楠,學會遺忘的人才能活得幸福。”祁娟的聲音在風裏,顯得特別單薄。


    其實兩人都明白,有些事終究是忘不掉的,譬如那些刻骨的甜蜜,譬如那些銘心的痛苦,譬如那些激烈的仇恨——都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深深埋在了心底,永遠都無法連根拔出。


    “我會……努力。”衛楠說。


    燒烤結束之後的篝火晚會,眾人圍在一起非常興奮地玩鬧著。


    蘇敏敏看上去特別高興,穿著漂亮性感的裙子跳舞,她有舞蹈底子,跳起來那叫婀娜多姿,本來就是很漂亮的女人,現在更是滿臉散發著光彩。


    祁娟在旁邊冷冷地說:“簡直像練九陰白骨爪的梅超風,受刺激了啊她。”


    原元突然低聲笑道:“你不覺得穿著火紅裙子的蘇大小姐,挺像一隻鳳凰的嗎?”


    祁娟仔細一看,隻見那裙子隨著舞蹈動作在蘇敏敏身後翹啊翹的,整個人看上去的確挺像一隻火雞,就差在頭頂插根雞毛了。於是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怪不得,她這是要涅槃重生了,所以才在那垂死掙紮。”


    原元笑道:“其實我還挺同情她的,被人甩的感覺不好受啊,換我的話還能揍人發泄一下,蘇大小姐那麽淑女,摔個枕頭都摔那麽溫柔,再加上對方是氣場強大的許之恆同學,蘇小白兔怎麽敢揍哦……我都替她憋得慌了。”


    祁娟突然扭頭道:“你這麽清楚,被人甩過?”


    原元無奈:“本質雖然是我被甩了沒錯,可形式上依舊是姐姐我占上風,痛扁了他一頓。媽的,對付賤男不能手軟,等有一天我在手術台碰到他,我絕對把他全身給剁了!”


    祁娟笑著豎起大拇指:“不錯不錯,到時候惹上醫療糾紛,姐姐我給你打官司。”


    “成,說定了啊!”


    兩人又一次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對了,咱倆誰是姐姐?”原元突然疑惑道,“我屬虎,你呢?”


    祁娟笑:“看來我是姐姐,因為我屬獅。”


    “靠,你敢耍我……”


    兩人正在那笑鬧,蘇敏敏一臉笑容地走了過來,“要畢業了,以後天南海北各一方,怎麽說都是多年同學吧,來幹一杯。”蘇敏敏把酒遞給旁邊沉默著的衛楠,衛楠要接,卻被祁娟攔了下來。


    蘇敏敏笑道:“你不會怕我給衛楠下毒吧?”


    祁娟笑得燦爛:“你應該沒那賊膽。”說完便仰頭,把酒一口喝光了,然後說了句:“恭喜你,獲得自由身。”


    蘇敏敏點點頭,跟祁娟碰了碰杯:“祝你事業順利,變成律師界的牛人。”隨即一仰頭,豪爽地喝光了酒。


    “謝謝。”祁娟笑了笑,話鋒一轉,“你已經找到工作了對吧?”


    蘇敏敏道:“打算炒老板魷魚,改行了。”


    “改行幹嘛?販毒?”


    祁娟的嘴巴依舊不饒人,蘇敏敏倒也依舊波瀾不驚,笑眯眯道:“我打算去當語文老師,教師資格證已經考過了。”


    原元很不給麵子的噴了,半杯酒整個噴出來形成一條長箭,然後在旁邊拚命拍著胸脯咳嗽。


    祁娟挑眉道:“當老師?那你得摧殘多少祖國的花朵啊?”


    蘇敏敏笑道:“毒液澆灌出來的花朵,才是最美麗的。”


    祁娟沉默,良久之後才微笑著伸出手來,“那麽,就祝你當個好園丁,澆灌出一園子‘藍色妖姬’吧。”


    蘇敏敏翹起嘴角笑了起來,也伸出手來跟祁娟握了握。然後走到衛楠麵前,輕聲道:“我有東西給你。”說著便自己先走在前麵帶路。祁娟疑惑狀看著衛楠,衛楠笑道:“她不會給我炸彈的,放心。”


    兩人在走廊的拐角處站定,蘇敏敏轉身,對衛楠微微一笑:“你知道嗎,我曾經從你那裏拿走了兩份東西。”


    衛楠也保持風度地微笑著,淡淡道:“哦?說來聽聽,我可是會討債的,說不定做鬼也不放過你。”


    蘇敏敏笑了。


    “那就等你做了鬼再說吧。”然後捋了捋長發,輕聲道,“第一份,是高三的時候許之恆寫給你的信,我看都沒看就燒了,沒法還你。”頓了頓,繼續說道,“第二份,是你那年生日時他送的禮物,盒子裏,其實是有東西的,被我拿掉了而已。”


    機關算盡,最終得到的依舊是他的冷眼相對。


    與你,那些過去的勾心鬥角或許不會改變如今的結局。


    與我,那些年少時的衝動,卻是一生中都抹不掉的汙點。


    讓人夜半驚醒時的夢靨,一段不光彩的過去,如今全都說出了口,像是在太陽底下曝曬自己那發黴的心,心髒上的裂開了一個又一個猙獰的口子,張牙舞爪竟如此可怕。


    再也不是那美麗的鳳凰了,即使想浴火重生,也找不迴過去的自己。


    蘇敏敏一邊笑著,一邊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抓起衛楠的手,把裏麵的東西輕輕放到衛楠的手心裏。


    “還給你吧。我們……從此兩清。”說完便扭頭走開,高跟鞋跟地磚接觸的聲音雀躍又有節奏感,蘇敏敏長長的發在燈光下泛著一層柔和的光,一襲長裙也被海風吹了起來,瀟灑無比,也孤單無比。


    衛楠低下頭,握了握手心裏冰涼的戒指。


    還有一張紙條,上麵的字跡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有些模糊,卻依舊是那個人熟悉的筆跡——


    “衛楠,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麽,也不知道我給得起你什麽。隻能把心底最幹淨的地方,留給你。”


    心底最幹淨的地方,是哪裏?


    許之恆,你的心裏留給我的位置,我早已找不到了,也沒有資格……繼續住在那裏。


    一個戒指,一張紙條,錯過的東西迴收的時候,卻已然太遲。


    終於明白你所說的那句話的含義。


    “我隻想找一個,能夠接受我一切的人。”


    當年你以為我收到了戒指是嗎?你以為我收到之後沒有迴應是因為看不起你是嗎?你以為我不願意待在你心底最幹淨的地方,不願意接受你最珍貴的戒指,所以你才那樣說的是嗎?


    當時的你是什麽感受,為什麽現在想起來,都會有種心疼到窒息的感覺呢?


    手心裏冰涼的戒指,突然染上了一滴溫熱的淚,也瞬間被風吹幹了,像是,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很多年後的一次公務出差,衛楠獨自一人飛到了海南。


    那家曾經住過的旅店,因為城市規劃而拆遷了。那些曾經走過的路線,過了幾年,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個曾經喜歡過的人,已經走出了自己的世界。


    物是人非,時過境遷。


    衛楠曾經最愛的歌手,阿桑,死在乳腺癌的折磨之下,低調的她在臨死之前,甚至沒有透露過任何風聲。那個寂寞的女子,離開得那樣沉默和突然。聽著她空靈的歌聲,腦海裏清晰放映著的,是過往那些熟悉而鮮活的畫麵。


    大學二年級的那一年,有那樣一個人,在愚人節的那天騎著車飛到身邊,背起自己往醫院狂奔,他寬闊的背上傳遞著暖暖的讓人安心的溫度,他焦急的目光讓人心裏一陣陣的疼痛,醫院走廊裏刺目的日光燈印出他聽到病情不嚴重的刹那,微笑的臉。


    畢業旅行的那一年,蘇敏敏對許之恆笑著說再見,黑亮的長發被海風吹起,略顯瘦弱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長長的走廊盡頭。走廊的拐角處,許之恆低沉的聲音獨自唱著阿桑的《受了點傷》。修長的手指彈著吉他來伴奏,他坐在那個沙灘上,背倚著欄杆,海風輕揚起他細碎的劉海,露出他精致的麵部輪廓,那雙眼睛,深邃的如同最寂寥的黑夜,迴頭凝視衛楠時,卻如同隔了一個滄海般遙遠。


    他雙唇微張,輕聲吐出的歌詞,一個字,一個字,如同珍珠落玉盤,輕輕敲打在衛楠的心上。


    “mylove,晚安,就別再為難,別管我會受傷。想開,體諒,我已經習慣,不然又能怎樣。這個城市太會偽裝,愛情就像霓虹燈一樣,誰離開之後卻把燈忘了關,讓夢做得太輝煌。竟然以為你會不一樣,但憑什麽你要不一樣。一首情歌都比一個親吻更長,這就叫做好聚好散……”


    分貝壓得極低的緣故,沉悶的空氣裏,心髒因為太疼痛而失速地跳動著,耳邊撕扯般的風聲裏,衛楠似乎聽到了自己壓抑的哭聲——那隻是存在於幻覺裏的哭聲,從來不敢在人們麵前發泄的哭聲。


    海浪不斷地衝擊著沙灘的聲音,和著許之恆低沉的嗓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悲鳴。


    手心裏是那枚冰涼的戒指,還有紙條上,被淚模糊了的字跡——


    “我隻能把心底最幹淨的地方,留給你。”


    許之恆跟著他母親出國,蘇敏敏遠走他鄉,其餘的一切,都沒有改變。


    隻是衛楠不知道,在自己靜靜注視著許之恆的時刻,遠處的樓台上,也有個人在靜靜注視著自己。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周放評價道,“這是一個美麗的死局。”


    陸雙說:“沒關係,我便是解開這死局的鑰匙。”


    周放笑著問:“那麽有信心?你會不會有點夜郎自大了。”


    陸雙微微一笑,“世上沒有解不開的鎖,隻是有些人,不願意去解開,想讓鎖生鏽,來體現那份刻骨銘心。”


    兩人止住對話,望向窗外——


    樓下的人在狂歡,許之恆和蘇敏敏已各自離開了。


    衛楠獨自一人站在海邊,看著遠處的風景。海風吹起她單色的t恤,揚起她略長的發,原本總是沒心沒肺笑得燦爛的女生,那一刻,看上去卻是那麽的孤單,和寂寞。


    巨大的海麵和渺小的身影融合在一起的畫麵——是一種讓人窒息的心疼感覺。


    周放拿起相機,拍下了那一幕。


    陸雙微微扯了扯嘴角,目光中帶著認真和堅定——


    “許之恆曾經拉著衛楠在雨裏狂奔,我知道,那些深刻又美好的記憶,是衛楠始終都無法忘記的,甚至一輩子,都忘不掉。”


    “但是——”


    “我願意,為她,撐起一把傘。”


    一句話斷了三次,連空氣裏都有了迴音。


    周放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把手放在陸雙肩膀上,給出朋友之間最珍貴的,鼓勵的力量。


    陪她淋雨,為她撐傘,都是愛的表達方式,沒有孰輕孰重,沒有誰淺誰深,隻有哪個更適合她去選擇。


    曾經年少單純的衛楠,跟著許之恆淋雨,淋了很多年,時間太久了,久到衛楠已經習慣了沒有晴朗天空的日子。一起淋雨雖然浪漫,卻一直好辛苦,好辛苦。原本純粹簡單的衛楠,漸漸的,也學會了用麵具偽裝自己,臉上燦爛的笑容背後,掩蓋了多少惹人心疼的無助和辛酸。


    可是她忘記了,淋雨的浪漫終究是不能長久的,能在雨中打著傘陪在身邊的人,才能一路走下去。哪怕步伐平緩,哪怕沒有驚心動魄,哪怕不能刻骨銘心,卻是……最溫暖和安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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