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笑著對小霸王道:“多謝好意,隻可惜在下卻是挨不得打的。”


    那夏沅沅撇了撇嘴,道:“哼,原來你也中看不中吃,是個孬種。”


    那龍老大自從沈浪一進來,一雙銳利的目光,就始終未曾離開過沈浪,此刻突舉杯笑道:“沈公子可是自中原來的?”


    沈浪亦自舉杯笑道:“不錯,但在下雖來自中原,卻也早已聞得龍大哥之盛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


    龍老大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


    突然頓住笑聲,目光逼視沈浪,道:“聞得中原武林中,有位沈公子,獨創‘三手狼’賴秋煌,力敵五台天龍寺天法大師,不出一月,便已名震中原,不知是否閣下?”


    他這番話說將出來,桌子上的人不禁全都悚然動容,就連小霸王的眼睛都直了,周天富也張大了嘴。


    沈浪卻也隻是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


    一旁陪坐的快活林主人李登龍和春嬌,已雙雙舉起酒杯。


    春嬌咯咯笑道:“這桌子上坐的,有哪位不是名人?隻可惜王爺身子不太舒服,不能出來陪客,隻有請各位隨便喝兩杯,再去相見了。”


    於是眾人齊地舉杯,那夏沅沅卻又湊了過來,悄悄笑道:“小夥子,原來你真有兩下子,你要是想跟我好,就……”


    她一麵說話,一隻手已往桌子下伸過去,想摸沈浪的腿,哪知手還沒搭著,突然有件東西塞進她手裏。


    這東西又黏又燙,竟是隻大明蝦。


    她又急又氣,隻見桌子上每個人都在舉杯喝酒,這花樣也不知是誰玩出來的,她空自吃了個啞巴虧竟說不出。


    沈浪忍住了笑,他自然知道是誰玩的花樣——染香坐在那裏,雖仍不動聲色,但嘴角已泛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那周天富放下酒杯突然道:“這位沈老弟也喜歡賭兩手吧?”


    他伸出了那隻又粗又短的手,手上那大得可笑的翡翠戒指,在沈浪眼前直晃。


    沈浪卻故意不去瞧他,隻是微笑道:“男人不愛賭的,隻怕還不多。”


    周天富拍手大笑道:“不錯,賭錢有時的確比玩女人還夠勁,你說對不對?”他一拍巴掌,那隻戴著翡翠戒指的手,就晃得更起勁。


    沈浪偏偏還是不瞧他,笑道:“那卻要看是什麽樣的女人了,有些女人在下的確寧願坐在家裏捉臭蟲,也不願碰她一碰。”


    龍四海開懷大笑,鄭蘭州也露出笑容,幾個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往周天富身旁那女子身上瞧。


    周天富也不懂人家為什麽笑,自己居然也大笑起來,居然一把摟過他身旁那女子,笑道:“老弟,你瞧我這女人還不錯吧。”


    “吧”字是個開口音,他嘴邊還未閉攏,那女子已塞了個大蝦球在他嘴裏,撇了撇嘴,向沈浪拋了個媚眼。


    沈浪笑道:“不錯不錯,妙極妙極。”


    桌上的人再也忍不住,全都笑出聲來。


    周天富就算是隻驢子,臉上也掛不住了,一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呸地吐出蝦球罵道:“臭婊子,老子花錢包了你,你卻出老子洋相。”


    一拳打了過去,將那女人打倒在地上。


    那女子爬了起來,臉也腫了,大哭大罵道:“我就是婊子,你是什麽東西?我拿銀子也不是白拿,每次你那雙臭手摸在我身上,我就想吐。”


    周天富跳了起來,大罵道:“臭婊子,老子撕爛你的臭……”


    幸好李登龍已拉住了他,春嬌也拉住了那女子。


    那女子還在哭著大罵道:“你有什麽了不起,就憑我這一身功夫,肯在我身上大把花銀子的人多著哩,又不止你一個,你有本事下次發癢時,就莫來找我。”一麵哭,一麵罵,轉過身子,竟一扭一扭地走了。


    周天富氣得唿唿直喘氣,拍著桌子道:“臭婊子,老子下次寧可把鳥切掉也不去找你。”


    龍老大突也一拍桌子,厲聲道:“桌上還有女客,你說話當心些。”


    周天富立刻軟了,賠笑道:“是!是!下次我絕不說這鳥字了。”


    沈浪瞧得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卻還是聲色不動,麵帶微笑,鄭蘭州瞧著他,突然笑道:“不想沈公子年紀雖輕,涵養卻好得很。”


    沈浪笑道:“足下過獎了。”


    鄭蘭州道:“沈公子養氣的功夫既然如此到家,對‘賭’之一道,想必也就精通得很,在下少時倒要領教領教。”


    沈浪笑道:“在下少不得要貢獻的。”


    “小霸王”時銘也笑道:“這地方我早就想來了,隻是我老頭不死,一直輪不到我,今年我還是第一次,不知這地方常賭什麽?”


    春嬌應聲道:“王爺最喜歡賭牌九,他老人家覺得牌九最夠刺激。”


    小霸王道:“牌九雖沒有骰子有趣,也可將就了。”


    龍老大笑道:“小兄弟你常玩的隻是丟銅板吧。”


    小霸王道:“丟銅板,那是小孩子玩的,我最少已有好幾個月沒玩了。”


    龍老大忍住笑道:“哦,好幾個月,那可不短了。”


    沈浪忍不住微微一笑,突見一位錦衣少年,大步走了進來,正是方才送信的那急風騎士,此刻抱拳道:“各位酒飯已用完了麽?”


    周天富道:“喝酒是閑篇,賭錢才是正文。”


    急風騎士道:“王爺已在候駕,既是如此,各位就請隨小人來吧。”


    沈浪立刻站起身子,想到即將麵對那當今天下最富傳奇的人物快活王,他身子的血都似已流得快些。


    裏麵的一間屋子,很小,自然也很精致。


    此刻這屋子全是暗的,隻有屋頂上掛著一盞奇形的大燈,燈光卻被純白的紙板圍住,照不到別的地方。


    就因為四下都是暗的,所以燈光更顯得強烈,強烈的燈光,全都照在一張鋪著綠氈的圓桌上。


    綠氈四周以金線拴住,桌子四周,是幾張寬大而舒服的椅子,然後是一圈發亮的銅欄杆,圈著發亮的銅環。


    桌子上整整齊齊放著副玲瓏小巧的象牙牌九,一對雕刻精致的象牙骰子,除此之外,還有一雙手。


    這是一雙晶瑩、雅致,也像是象牙雕成的手,修長的手指,平穩地攤在綠氈上,指甲修剪得光潤而整潔,中指上戴著三枚式樣奇古,手工奇精的紫金戒指,在燈光下閃動著懾人的光芒。


    這無疑正是快活王的手。


    但快活王的身子和臉,卻全都隱藏在黑暗陰影中。


    沈浪雖然瞧得仔細,但被那強烈的燈光一照,也隻能瞧見一張模糊的麵容,和一雙炯炯發光的眸子。


    瞧見這雙眸子已足夠了,這雙沉凝的、銳利的、令人不敢逼視的眸子若是瞧你一眼,已足以令你的心停止跳動。


    鄭蘭州當先走入,躬身抱拳道:“王爺年來安樂。”


    一個柔和的、平靜的、緩慢的、優美的,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煽動力的語聲,淡淡地笑道:“好,請坐。”


    鄭蘭州道:“謝坐。”


    於是他緩步走入欄杆,在快活王身旁一張椅子上坐下。


    龍四海抱拳朗聲道:“王爺安好。”


    那語聲道:“好,請坐。”


    龍四海道:“多謝。”他也走進去,在快活王另一旁坐下。


    周天富緊跟著抱拳笑道:“王爺手氣大好。”


    那語聲道:“嗯,坐。”


    周天富道:“是,我會坐的。”


    他也走進去,在鄭蘭州身旁坐下。


    小霸王神情也莊重了些,居然也躬身道:“王爺好。”


    那語聲道:“你是時將軍之子?”


    時銘道:“是的,我是老大……”


    那“女霸王”夏沅沅接口笑道:“我就是時將軍未來的大媳婦,王爺你……”


    那語聲冷冷道:“不賭之人,站在欄外。”


    夏沅沅嬌笑道:“王爺莫看我是女人,我賭起來可不比男人差,有一天……”


    那語聲道:“女子不賭。”


    夏沅沅道:“為什麽,女人難道……”


    語猶未了,快活王身影後突然伸出一隻手,這隻手淩空向夏沅沅一按,她身子立刻直跌了出去。


    這一下可真把她臉都嚇黃了,乖乖地爬了起來,乖乖地站在欄杆外,嚇得再也不敢開口。


    沈浪暗驚忖道:“此人好深的功力,竟能將內家‘隔山打牛’的真氣,練到如此火候,莫非就是那‘氣使’?”


    一念轉過,亦自抱拳道:“王爺大安。”


    他不用抬頭,也可覺出那雙逼人的目光正在眨也不眨地瞧著他,然後那語聲一字字緩緩道:“足下便是沈公子?”


    沈浪道:“不敢。”


    那雙眼睛又瞧了半晌,緩緩道:“好,很好,請坐。”


    於是沈浪也坐了下來,正好坐在快活王對麵的“天門”——染香不用說話,早就也已乖乖地站在欄杆外。


    突然,那雙手輕輕一拍。


    兩個錦衣少年,捧來一具兩尺見方的匣子。


    匣子打開,竟赫然跳出個人來。


    那是個身長不滿兩尺的侏儒,但卻絕不像其他侏儒長得那般臃腫醜惡,纖細的四肢和身軀配合得居然並不離譜。


    他的頭自然大了些,但配上一雙靈活的眼睛,一張薄而靈巧的嘴,使人看來倒也不覺討厭。


    他戴著潔白的軟帽,穿著潔白的衣衫和軟靴,手上還戴著雙潔白的手套,潔白得瞧不見一絲灰塵。


    匣子裏居然會跳出人來,就連沈浪也不免吃了一驚。


    隻見這白衣侏儒伏在桌子上,向四麵各各磕了個頭。


    然後,他翻身掠起,眨著眼笑道:“嫖要嫖美貌,賭要賭公道,公道不公道,大家都知道……小子‘小精靈’,特來侍候各位,替各位洗牌。”


    他口齒果然清楚,口才也極靈便。


    沈浪暗道:“原來快活王怕別人疑他手下有什麽花樣,是以特地叫這侏儒來洗牌的……”


    小精靈已將那副牌推到各人麵前,道:“各位,這副牌貨真價實,絕無記號,各位不妨先瞧瞧。”


    眾人自然齊聲道:“不用瞧的。”


    小精靈道:“小人每次洗牌後,各位誰都可以叫小子再重擺一次,各位若是發現小子洗牌有毛病,立刻可切下小子的手。”


    龍四海笑道:“王爺賭得公道,在下等誰不知道。”


    小精靈笑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請下注,現銀、黃金、八大錢莊的銀票一律通用,珍寶也可當場作價,賒欠卻請免開尊口。”


    龍四海道:“這規矩在下等自也知道。”


    小精靈眨著眼道:“洗牌是小子,骰子大家擲,除了王爺坐莊外,但請各位輪流擲骰子。”


    沈浪又不禁暗暗忖道:“如此做法,當真可說是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當真是誰也無法作弊了,看來快活王賭時果然公道得很。”


    隻見小精靈兩隻小手已熟練地將牌洗勻。


    鄭蘭州首先拿出張銀票,輕輕放在桌上。


    小霸王卻推出堆紫金錁子,微一遲疑,笑道:“好,我和鄭老哥押一門。”伸出一雙常常抓東西來吃的手,將那堆紫金錁子全都推了出去。


    突聽快活王冷冷道:“收迴去,走!”


    小霸王怔了怔,變色道:“為,為什麽,難道這金子不好?”


    快活王那雙銳利的眸子根本瞧也未瞧他,根本懶得和他說話,但快活王身後卻有一人冷冷道:“金子雖不錯,手卻太髒。”


    這語聲緩慢、冷漠、生澀,像是終年都難得開口說幾句話,是以連口舌都變得笨拙起來。


    隻因此人動手的時候,遠比動嘴多得多。


    小霸王怔了怔,大笑道:“手髒?手髒有什麽關係,咱們到這裏是賭錢來的,又不是來比誰的手最幹淨、最漂亮。”


    他話才說完,突然一隻手從後麵抓起了他的衣領。


    他大驚之下,還想反抗,但不知怎地,身子竟變得全無氣力,竟被人抓小雞般懸空抓了起來。


    隻聽那冷漠生澀的語聲輕叱道:“去。”


    小霸王的身子就跟著這一聲“去”,筆直飛了出去,“砰”地,遠遠跌在門外,再也爬不起來。


    這人是如何來到小霸王身後,如何出手的,非但小霸王全未覺察,這許多雙睜大的眼睛竟也沒有人瞧清楚。


    那“女霸王”唿一聲,直奔出去,然後,屋子裏再無別的聲音,但每個人唿吸之聲卻已都粗得像是牛喘。


    快活王終於微微笑道:“各位莫被這厭物擾了清興,請繼續。”


    那小精靈已雙手捧著骰子,走到鄭蘭州麵前,他矮小的身子走在寬闊的台麵上,就像是個玩偶的精靈。


    隻見他單膝跪下,雙手將骰子高捧過頂,笑道:“但請鄭大人先開利市。”


    鄭蘭州微微笑道:“多謝。”


    於是這兩粒雖然小巧,但卻可判決這許多人之幸與不幸,快樂與痛苦,甚至可判決這些人之生與死的骰子,便在鄭蘭州那雙纖細白嫩,有如女子般的手掌中滑了出去,長夜的豪賭,也從此開始。


    骰子在一隻細膩如玉的瓷盤中滾動著,許多雙緊張而興奮的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瞪著這滾動的骰子。


    骰子終於停頓,是七點。


    小精靈大聲道:“七對先,天門。”


    於是兩張精致的牙牌,便被一根翡翠細棍推到沈浪麵前,沈浪輕輕將兩張牌疊在一起——


    上麵的一張是八點,雜八。


    這張牌並非好牌,但也不壞。


    沈浪掀起了第二張牌,兩點,是“地”——那兩個紅紅的圓洞,真比世上所有美女的眸子都要可愛。


    地牌配雜八,是“地杠”,好牌。


    沈浪微笑著,那兩個紅點也像是在對他微笑。


    小精靈大聲道:“莊家‘娥’配五,長九,吃上下,賠天門……天門一千兩。”


    銀票、銀子,迅速地被吃進,賠出。


    沈浪微笑著將贏來的一千兩,又加在注上。


    這一次他分得的竟是對天牌,一對完美無疵的天牌,一對可令天下的賭徒都眼紅羨慕的天牌。


    小精靈大聲道:“莊家‘梅花’配九,又是長九,又吃上下,賠天門……天門二千兩。”他聲音雖高,但卻突然變得說不出的刻板、單調。


    這刻板單調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繼續著。


    骰子在盤中滾動,牙牌在綠絨上推過,大量的金銀、錢票,迅速地、不動感情地被吃進賠出。


    沈浪連贏了五把。


    他的賭注也在成倍數往上累積,已是一萬六千兩。


    他身後染香的眼睛已發出了光。


    周天富不安地在椅上蠕動著,一雙起了紅絲的眼睛,羨慕而妒忌地瞪著沈浪,他已輸出整整一萬。


    龍四海和鄭蘭州也是輸家,神情雖仍鎮定,但一雙手卻已微微有些出汗,牌,也像是更重了。


    隻有陰影中的那雙眼睛,仍是那麽銳利、冷漠、無情,但這雙眼睛,也不免要瞪著沈浪。


    骰子滾出了八點。


    小精靈大聲道:“八到底,天門拿底……天門下注一萬六千兩。”


    莊家輕輕地,不動聲色地將兩張牌翻出。


    是對“人”牌。


    現在,天地已出絕,人牌已至高無上。


    四麵不禁發出了一聲悠長的,但卻沮喪的歎氣,鄭蘭州悄悄取出一方潔白的絲帕,擦著手上的汗。


    他又輸了,別人也輸了,隻剩下沈浪。


    沈浪微笑著翻出了牌,四二配麽丁。


    至尊寶,猴王對。


    四麵的歎息已變為輕微的騷動。


    小精靈大聲道:“莊家大人對,吃上下,賠天門。”


    他刻板單調的語聲,竟也似有些顫抖起來——至尊寶,這正是賭徒們日思夜想,但卻求之不得的神奇的牌。


    現在,台麵上已隻剩下八張牌沒有推出。


    快活王的頭,在黑暗中輕輕點了點。


    小精靈喘了口氣,道:“莊家打老虎,各位下注。”


    龍四海笑道:“至尊寶後無窮家,我押天門。”


    他瞧也未瞧,就將張銀票送上天門。


    周天富咬著牙道:“對,天門是旺門,我也來。”


    鄭蘭州微笑著眼瞧沈浪,沈浪卻將銀子全部收了迴去,隻留下五百兩,鄭蘭州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一次,莊家拿的是三點,龍四海那邊是空門,沈浪輕輕翻開了牌,“長三”配“板凳”蹩十。


    小精靈精神一振,大聲道:“莊家要命三,賠上門,吃天門。”


    周天富一張臉已變成了豬肝顏色,眼瞧著鄭蘭州將銀子收進,他牙齒咬得吱吱作響,大聲道:“我就不信這個‘邪’,偏要再押天門。”


    龍四海道:“好,我也再試一次。”


    大量的銀子被推上天門,沈浪還是五百兩。


    這一次,天門“紅頭四六”配“雜九”,九點,大牌,但莊家卻是“虎頭”配“雜八”,長九。


    小精靈大聲道:“長九吃短九,吃天門,統吃。”


    周天富頭上的汗珠,黃豆般迸了出來。


    賭,還是要繼續。


    莊家竟連吃了天門五次,周天富已在天門上輸出了三萬九千兩,龍四海也有兩萬,沈浪卻隻是兩千五。


    那邊鄭蘭州小有斬獲,已反敗為勝。


    但等到周天富與龍四海將賭注轉迴,沈浪立刻又分到一副“天杠”——這一次他又是強注六千兩,勝!


    然後,他的六千兩在半個時辰中,又變為七萬四千兩,除了輸去的兩千五,他已淨贏十萬零兩千五百兩。


    現在,別人的目光已不但羨慕而是妒忌的了——這些雙瞧著沈浪的眼睛,簡直已帶著驚奇的崇敬。


    在賭徒眼中,隻有贏家才是神的寵兒,天之驕子;隻有拿著一副好牌時,才是人生得意的巔峰。


    現在,沈浪已是眾人眼中的超人,是命運的主宰,因為他的智慧與本能,已能使他控製機遇。


    所有的燈光,也像是都集中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周天富的身子,不斷往下滑,整個人都似已癱在椅子裏,口中像是念經般不住喃喃低語道:“十一萬五千兩,十一萬五千兩……”


    鄭蘭州微笑道:“足下今夜賭運不佳,何妨歇兩手?”


    周天富大聲道:“我還得賭兩把,天門,三萬。”


    他取出這三萬銀票,袋子已翻了過來,像是已空了。


    龍四海突然長身而起,哈哈笑道:“在下卻想歇歇了,若還再輸下去,我的弟兄們下個月就沒得酒喝了。”拍了拍衣衫大步走了出去。


    沈浪微笑暗道:“好,輸得幹脆,輸得痛快,輸得漂亮,果然不愧是千百兄弟的老大。”


    他又收迴賭注,隻押了一千。


    牌翻出,小精靈大聲道:“莊家‘梅花’對,統吃。”


    周天富滿頭大汗,涔涔而落,像是做夢似的呆了半晌,突然將身上荷包、鏈子、扇墜、鼻煙壺一起抓了下來推到桌上,嘶聲道:“現金輸光了,這些可作價多少?”


    小精靈瞧了瞧,道:“五萬五千兩。”


    周天富擦了擦汗,道:“好,五萬五千兩,全押在天門……我就不信邪,他押就會贏,我押就要輸……來,讓我來拿牌。”


    沈浪微笑道:“請便。”


    這一次,他連一兩都沒有押。


    隻見周天富顫抖著手,拿起了牌,左瞧右瞧,眯著眼睛瞧,突然大喝一聲,整個人倒在地上。


    那兩張牌跌在桌上,翻了出來,紅頭配梅花,蹩十。


    黑暗中那雙眸子,平靜地、冷漠地,瞧著,冷冷道:“扶他出去……李登龍,他若有所需,就給他。”


    欄杆外的李登龍立刻躬身道:“是。”


    快活王道:“鄭先生如何?”


    鄭蘭州笑道:“小勝。”


    快活王道:“不知是否也願歇歇,待本座與沈公子一搏。”


    鄭蘭州笑道:“在下本來早已有意退出,看一看兩位的龍爭虎鬥……”微笑著推出一堆約摸三四千兩銀子,接著笑道:“這區區之數留給小哥買糖吃。”


    小精靈單膝跪下,道:“小子謝賞。”他笑著接道:“鄭先生一共也不過隻贏千餘兩,卻賞了小子四千,瞧這樣下去,小子明年就可以買個標致的小姑娘做老婆了。”


    鄭蘭州哈哈大笑,長身而起,道:“在下告退。”


    快活王卻道:“鄭先生何妨留坐在此。”


    鄭蘭州笑著沉吟道:“也好……在下就為兩位擲擲骰子吧。看來今夜之豪賭,到現在才算真正開始,方才的都算不得什麽了。”


    沈浪仍然微笑著坐在那裏,他的手也仍然是那麽溫暖而幹燥,雖然,他也知道鄭蘭州說的並沒有錯。


    真正驚心動魄的豪賭,到現在才算開始,他今夜的對象隻是快活王,快活王今夜的對象也隻是他,沒有別人。


    雖然他已從別人身上取得十萬兩,雖然這十萬兩已使他勝算增加了兩成,但他的對手委實太強,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是找不到一絲一毫可乘之機……坐在對麵的這人,簡直像是尊不敗的賭神,他的鎮定與沉著,簡直無懈可擊。


    三十二張光亮潔淨的牙牌,又整整齊齊擺好。


    快活王突然道:“兩人對賭,便不該由本座做莊,是麽?”


    沈浪微微笑道:“王爺果然公道。”


    要知兩人的牌,點數大小,若是完全一樣,則莊家勝,那麽沈浪便吃虧了,這種情況雖然極少,但快活王仍不肯占這便宜。


    快活王道:“輪流坐莊,也有不便之處,倒不如由你我兩人,協議賭注多少,兩人完全站在同等地位,誰也不會吃虧。”


    沈浪笑道:“但憑王爺作主。”


    快活王目光閃動,突又緩緩道:“但如此賭法,閣下不覺太枯燥了麽?”


    沈浪道:“枯燥?”


    快活王道:“如此賭法,可說全憑運氣,毫無技巧,這樣雖然刺激,卻太無趣。”


    沈浪笑道:“依王爺之意,又該如何賭法?”


    快活王目光炯炯,逼視著沈浪道:“牌是死的,但賭注卻非死的,牌雖不能變化,但賭注卻可以變化,隻要能有變化,便有趣多了。”


    沈浪道:“賭注又該如何變化?”


    快活王道:“你我下注看牌之後,雙方都可將賭注加倍,對方若不接受,便連比牌權利都沒有了,對方若是好牌,還可再將賭注加倍……賭注可以一直加下去,直到雙方都不再加,或是一方棄權時為止。”


    他目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微笑,緩緩地接道:“如此賭法,你手上若是一副大牌,便可多贏一些,但你若取得一副壞牌,卻也未必一定會輸,隻因你賭注若是加得恰當,對方點子縱比你大,也可能棄權的。”


    沈浪撫掌大笑道:“妙極,當真妙極,如此賭法,除去幸運之外,智慧技巧與鎮定功夫,更是萬不可少……”


    快活王道:“不錯,這賭法的最大訣竅,便是不可被別人自神色中瞧出你手裏一副牌是大是小,而你卻要設法猜出對方手裏一副牌是大是小。”


    沈浪大笑道:“這賭法果然有趣……有趣得多……”


    四下圍觀的人,早已一個個聽得目瞪口呆。


    鄭蘭州歎息著笑道:“這樣的賭法,當真是別開生麵,聞所未聞,在下本以為對各種賭法俱都略知一二,哪知王爺今日又為‘賭’開了先例。”


    快活王笑道:“賭場正如戰場,賭場上雙方必須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這樣賭得才有意思,如此賭法正如武林高手相爭,機遇、技巧、智慧、經驗,俱都缺一不可,這樣賭輸了的人,才算真正輸了。”


    鄭蘭州笑道:“王爺因是絕頂高手,沈公子看來亦不弱,兩位今日之賭,無論誰勝誰負,我輩都可大開眼界,真是眼福不淺。”


    快活王道:“沈公子若無異議,我此刻便可開始。”


    沈浪笑道:“賭注既可隨時增加,第一次賭注多少,何妨先作規定,免得每次都要取得協議,豈非徒然浪費時間。”


    快活王微一沉吟,道:“五千兩如何?”


    沈浪笑道:“好。”


    骰子擲過,牌分出,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


    巨大的賭注,新奇的賭法,強而有力的對手——沈浪的眼睛也不禁發出了興奮的光,卻襯得他微笑更迷人、瀟灑。


    他兩隻手輕輕攏起了牌,七點不算好,但也絕不壞。


    他覆起了牌,也將臉藏在陰影裏,瞧著快活王,快活王也在瞧著他,這兩雙發光的眼睛,都沒有絲毫變化。


    但快活王的手,那雙完美、毫無瑕疵的手,已推出了一堆潔白的銀錠,口中輕輕地道:“再加一萬兩。”


    一萬兩,這數目不少,他手中莫非是一副八點以上的大牌?還是隻不過在虛張聲勢,隻想將對方嚇退?沈浪遲疑著,揀出了兩張銀票,道:“一萬兩之後,再加一萬五千兩。”


    快活王道:“很好,我再加三萬兩。”


    三萬兩,他毫不猶疑就推出三萬兩,看來,他隻怕不是在虛張聲勢了,他的牌必定不小。


    但七點,七點卻絕不是好牌。


    沈浪緩緩伸出了手,已要將牌推出,準備放棄。


    但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刹那,他的主意突然變了。


    這隻是他本能的靈機,絕沒有任何理由,他沒有推出牌,反而推出了一疊銀票,微微笑道:“三萬兩,我看了。”


    快活王目光凝注著他,並沒有瞧他手上的牌,淡淡道:“你贏了。”


    沈浪道:“但我隻有七點。”


    快活王輕輕翻開了牌,卻隻是一點。


    四下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一點,居然敢如此重擊,而七點居然就看了,這全都令人不可思議。


    沈浪贏了第一仗,贏得十分漂亮,這或者就是勝負的關鍵,染香臉上不禁綻開了微笑。


    鄭蘭州歎息著擲出第二次骰子,牌再次分出。


    沈浪將牌輕輕一掀,已瞧見了,那是天牌,一對完美無缺的天牌,幸運再次降臨在他頭上。


    幸運之神,今夜似乎特別照顧於他。


    他不動聲色,瞧著快活王。


    快活王也絲毫不動聲色,沒有絲毫舉動。


    他莫非已有些怕了?


    沈浪考慮著,這是難得的機遇,他絕不能輕易放過,他既不能出得太多,將對方嚇退,可也不能出得太少。


    他要給對方致命的一擊。


    死一般靜寂中,他終於沉聲道:“我加一萬五千兩。”


    這數目不多也不少,正是出得恰到好處,他要使對方摸不清他的虛實,他要讓對方覺得他心裏也在害怕。


    快活王考慮了有半盞茶工夫,方自道:“一萬五之後,再三萬。”


    沈浪心在笑——快活王果然上鉤了。


    他指尖輕觸著緞子般光滑的牌背,故意沉吟著道:“三萬……三萬之後,我再加五萬。”


    快活王遲疑著,他似乎知道自己走近陷阱的邊緣。


    但他終於道:“五萬之後,再加五萬。”


    他終於跌了進去,沈浪覺得四麵的唿吸聲都突然變粗了。


    現在,對方已跌入他布好的陷阱,他可以一擊致命,但他卻不願將這場牌結束得太早。


    他想,這樣已足夠了,已足夠折去對方的銳氣,以後的牌,必將是一麵倒的局勢,他不必太著急。


    於是他微笑道:“五萬兩在這裏,我看了。”


    快活王道:“很好……很好……”


    沈浪輕輕翻起了牌,道:“天……”


    幾乎在同時,他已瞧見了對方的牌。


    那赫然竟然一副至尊寶,無可比敵的至尊寶。


    四下的驚歎聲、讚美聲,雖然已被極謹慎地抑製著,但匯集在一起時,那聲音仍然不小。


    沈浪卻幾乎沒有聽到,他要使別人落入陷阱,自己反而落入陷阱,這關鍵的一仗,他竟敗了。


    現在,他辛苦贏來的十餘萬兩,都已輸出。


    局麵已完全改觀,快活王已穩占上風,此後,他務必要處於挨打的局麵,那局麵必定十分艱苦。


    他若想再勝,必須非常謹慎,非常小心,靜等著第二次良機的到來,否則他今夜便要從此一蹶不振而一敗塗地。


    但今夜是否還會有第二次良機降臨呢?


    良機降臨時,他又是否能夠把握?


    這一段時間,果然是極為艱苦的。


    他打得非常小心,簡直太小心了,快活王是賭中的狼,自然不會放過每一個打擊他的機會。


    接連五次,他沒有跟進,平白輸了二萬五千兩,他甚至連快活王是什麽牌都沒有瞧見,他不敢去瞧。


    雖然有一次他明知快活王手上的牌絕不會超過五點,而他手中卻是八點,但他還是沒有跟進。


    因為他的信心已動搖,他完全沒有把握,他不敢再打沒有把握的仗,他賭本若是輸光,便永無翻身的機會。


    幸好,他以後以一副“雜五”對手一副“天杠”小勝了兩把,贏迴三萬五千兩,他的賭本又小有增加。


    但快活王接連又以一副“一點”駭退了他的“七點”,一副“虎頭”對贏了他的“雜九”對。


    他若不是又用一副“天杠”小小撈進一些,賭本便要送去一半了,五萬是絕不夠的,九萬還勉強可以。


    骰子在盤子裏清脆地轉著,銀子與牌,在桌麵上無聲地滑來滑去,長夜,就在這其中悄悄溜走。


    但快活王的眸子更亮,旁觀的人也毫無倦容,隻有沈浪的心裏已有些厭倦了,他已挨打挨得太久。


    但他卻絕不讓別人瞧出來,絲毫也不能被別人瞧出來,他知道這時已接近生死存亡的關頭。


    他知道剩下的時間已不多,在這短短的一段時候裏,他若還不能把握時間翻身,隻怕就永遠沒有時間翻身了。


    他渴望能拿著好牌。


    他終於拿到!


    第一把,他拿到“娥”對,第二把,是“天九”。


    這兩把他贏得並不多,但卻發覺快活王那雙鎮定明銳的目光,已有一些亂了,這正是他反擊的時候。


    他確信隻要是能再拿著一副好牌,便可將快活王置之死地,快活王顯然已有些焦躁,隻因這對手明明已快躺下去,卻偏偏還能支持著不倒,這種時候,正是勝負的最後關頭,沈浪的時機終於來了。


    但這卻已是他最後的時機。


    這時機若是錯過,便永不再來。


    沈浪隻要能再拿著一副好牌……隻要一副好牌。


    他全力控製著自己,不使手指顫抖。


    他輕輕攏起了牌,第一張是“梅花”。


    這張牌不錯,“梅花”還沒有出現過,他還有成對的機會,縱不能成對,隻要配上一張八、九,他還是勝算居多!


    他緩緩推開第一張牌,露出第二張,他覺得自己掌心已在出汗,小巧的牙牌,似乎變得重逾千斤。


    第二張牌竟是“地”。


    兩點,隻有兩點,要命的兩點。


    那紅紅的兩點,就像是兩個無底的洞,等著他跌下去,又像是兩隻譏諷的眼睛,在空虛地瞪著他。


    他記得有一次也是拿著張“地”牌,也是同樣的兩個紅點,但這兩點與那兩點,為何竟是如此不同?


    這張兩點曾經帶給他幸運,此刻為何又要帶給他不幸?他今夜以這兩點開始,莫非又要以這兩點結束?


    強烈的燈光,此刻也像是變得有些昏黃。


    旁觀的人,雖然看不出沈浪與快活王神情有絲毫變化,卻已感覺出他們之間那種緊張的氣氛。


    每個人都也不由得緊張起來,神經都像是琴弦般繃緊,染香,更是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隻見快活王推出一疊銀票,道:“加三萬。”


    沈浪微一遲疑,數了數麵前的銀票,道:“我再加三萬。”


    快活王幾乎想也未想,道:“再加三萬。”


    賭法一下子就由五千跳至九萬五千了,眾人的心不覺都提了起來,染香的一顆心更幾乎到了嗓子外。


    她知道沈浪麵前連上次贏來的最多已隻剩下六七萬兩了,這已是他最後的賭本,輸了便不能翻身。


    她瞧著沈浪,幾乎是在哀求:“你的牌若不太好,便放手吧,留下六七萬兩,多少還有翻本的機會。”


    沈浪卻將最後的一疊全都推了出去,道:“一萬之後,再加三萬五千。”


    染香幾乎叫出聲來,但想了想,卻又幾乎要笑出聲來——沈浪手裏必定是副好牌,說不定是至尊寶。


    他的牌若不好,又怎敢孤注一擲——沒有人敢將自己最後的賭本拿去冒險的,除非他根本不會賭。


    染香忍不住微笑了。


    她若知道沈浪手中隻是兩點,她隻怕立刻就要暈過去。


    快活王凝注著沈浪,像是想瞧入他的心,想瞧瞧他究竟,是否在虛張聲勢,是否在“偷機”。


    沈浪就動也不動地讓他瞧,快活王突然微微笑道:“你駭不退我的,你最多隻有四五點。”


    沈浪笑道:“是麽?”


    快活王道:“我算準了。”


    沈浪微笑道:“那麽,你為何不再打?莫非你隻有一兩點?”


    快活王道:“哼!”


    他突然拍了拍手,身後立刻有人遞來隻小箱子。


    快活王將箱子全都推了出去,道:“我再加你九十萬兩。”


    四下的人又微微地騷動起來,龍四海、周天富,不知何時也被這場驚心動魄的豪賭吸引得迴來了,站在欄外。


    龍四海眼睛瞪得如銅鈴,周天富鼻子裏直冒氣。


    沈浪卻仍然隻是微微笑著,指尖在牌背上滑來滑去。


    快活王道:“如何,你不敢跟進?”


    沈浪微笑道:“方才我忘了請教,賭本不夠時,難道也算輸麽?”


    快活王道:“你賭本已不夠?”


    沈浪道:“王爺明知任何人身上都不會帶著九十萬兩銀子的。”


    快活王的眼睛像是鷹,瞧著沈浪道:“雖無現銀,抵押亦可。”


    沈浪笑道:“縱是那位周兄,身上也不會有價值九十萬兩之物來作抵押,何況區區在下……在下簡直可是身無長物。”


    快活王目中閃過一絲冷酷的微笑,緩緩道:“別人身上縱無價值九十萬兩之物,你卻有的。”


    沈浪道:“我有……”突然仰天大笑道:“王爺莫非是要在下這條性命作賭?”


    快活王道:“閣下將自己性命看作隻值九十萬兩,豈非太過自貶身價?”


    沈浪笑聲突頓,道:“那又是什麽?”


    快活王道:“手指。”


    沈浪軒眉道:“手指?”


    快活王道:“不錯,閣下每一根手指,都可值四十五萬兩。”


    沈浪大笑道:“在下直到今日,才知道自己手指竟有如此值錢。”


    快活王冷冷道:“閣下若是勝了,這滿桌金錢,但憑取去,閣下若是敗了,隻要讓本座切下兩根手指……”


    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接道:“閣下手指共有十根,切去兩根,也算不得什麽的。”


    他兩人對話一句接著一句,眾人的麵色,也不覺隨著他兩人的對話陣青陣紅,掌心已都不覺淌出冷汗。


    染香若不是扶著欄杆,早已倒了下去,殘酷,這是何等殘酷的賭注,竟要以活生生的血肉去賭冷冰冰的銀子。


    沈浪卻仍在微笑著。


    他微笑著,瞧著快活王,微笑著道:“王爺若割下我拇指,我便終生不能使劍,王爺若割下我食、中兩指,我便終生無力點穴……這兩根手指,用處當真不小。”


    快活王淡淡道:“你若不敢賭,也就罷了。”


    沈浪凝目瞧著他,直過了盞茶工夫,突然道:“我賭了。”


    “我賭了”這三個字說出來,眾人但覺仿佛被一隻手扼住了脖子,連唿吸都無法唿吸,快活王身子也似微微一震,失聲道:“你賭?”


    沈浪微笑道:“賭。”


    快活王厲聲道:“你是什麽牌?”


    沈浪笑道:“牌不好,但也並不太壞。”


    他微笑著掀起牌。


    兩點,竟隻有兩點!


    眾人憋住的那口氣,到此刻才吐了出來,在這裏,每個人雖都不敢放肆,但仍不禁起了騷動。


    染香身子一軟,終於滑倒在地上。


    完了,什麽都完了。


    沈浪這該死的瘋子,他竟隻有兩點。


    這兩點居然也敢賭。


    騷動中,快活王卻石像般坐在陰影中,動也不動,那一雙冷酷銳利的眼睛,突然變得空空洞洞。


    他空洞地瞪著這副兩點,一字字緩緩道:“你隻有兩點……很好,你隻有兩點……”


    語聲也是空空洞洞的,也分不出是喜是怒。


    沈浪微笑道:“不錯,隻有兩點。”


    快活王突然厲聲道:“你怎如此冒險?”


    沈浪笑道:“隻因在下已算準了王爺的牌,絕不超過兩點。”


    快活王冷笑道:“你是如何算的?本座倒想聽聽。”


    沈浪道:“第一,在下已摸清了王爺賭時的手法。”


    快活王道:“我是什麽手法?”


    沈浪道:“王爺若有大牌時,絕不急攻躁進,隻是靜靜地等著,等著別人上鉤……但王爺手中之牌若是十分不好時,王爺卻必定狠狠下注,要將對方嚇退。”


    快活王道:“哼,還有呢?”


    沈浪道:“所以,在下就以此布下了圈套。”


    快活王道:“圈套?”


    沈浪道:“在下故意數了數銀票,讓王爺知道我賭本已不多,故意引誘王爺你‘偷機’,隻因王爺算準賭本不多的人,是絕不肯打沒把握的仗,隨意冒險,甚至明知王爺偷機,也未必敢抓的……”


    他一笑接道:“何況這副牌的好牌都已出來,我手上點子絕不會大,正是王爺‘偷機’的好機會,這機會王爺怎肯放過?”


    快活王冷冷道:“這機會卻是你故意製造的,是麽?”


    沈浪笑道:“不錯,王爺果然禁不起這引誘……等到後來王爺下注那般兇狠,在下更算準王爺隻不過是想將在下嚇退而已。”


    快活王道:“你竟如此有把握?”


    沈浪笑道:“多少有些的。”


    快活王冷笑道:“本座難道是死人,賭法難道不會改變?”


    沈浪道:“自然有此可能,但每個人的習慣賭法,多已根深蒂固,情況愈是緊張,愈是情不自禁要使出這種習慣的賭法。”


    快活王冷笑道:“本座也許隻不過是故意作出煙幕,讓你以為本座的賭法如此,其實卻是等著你上當的。”


    沈浪笑道:“自然也有此可能,但事已至此,在下也隻得冒險了,無論任何賭博,都是要冒險的,隻是冒險的程度有大有小而已。”


    快活王突然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自己瞧瞧我是什麽牌吧。”


    狂笑聲中,他竟霍然長身而起,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直到現在為止,眾人還是猜不透他手裏究竟是什麽牌,更摸不清他的牌究竟是大是小。


    大家眼睜睜瞧著他穿著寬袍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一顆心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定,就好像和快活王對博的人已變成自己,這副牌竟真的會比兩點還小?不可能!這簡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每個人的手都已不知不覺在顫抖著,都忍不住想掀開這副牌瞧瞧,但終究還是沒有一人敢伸出手來。


    沈浪微笑道:“王爺既已去了,這副牌就讓在下翻開瞧瞧吧。”


    他方自伸出手去,陰影中突有一隻手伸出來按住了牌,他隻不過輕輕一按,這副牌竟整個嵌入桌子裏。


    這隻手正是方才淩空震退“女霸王”夏沅沅的那隻,也正是一把就將“小霸王”時銘擲出去的那隻。


    眾人片刻才瞧清這隻手,幹燥枯澀,手背上卻瞧不見一根筋,整隻手竟生像是枯木雕成的。


    隻聽那冷澀的語聲道:“這副牌你不必瞧了。”


    沈浪微笑道:“為什麽?”


    那語聲冷冷道:“我已瞧過,這副牌比兩點大,是三點。”


    沈浪道:“哦……是嗎?”


    那語聲怒道:“你敢不信任我?”


    他這句話說出來,眾人臉色都變了。


    沈浪若是說一聲“不”,此人自然立刻便要出手。


    沈浪近來名聲雖響,但究竟年紀還輕,又怎會是這關外第一名家的敵手。


    何況兩人真的動起手來,沈浪的計劃不就全都完了。


    但若要沈浪瞧也不瞧就認輸,又有誰輸得下這口氣。


    一時之間,眾人也不知為了什麽,心裏卻不禁暗暗為沈浪著急,都知道沈浪若要將這隻手自牌上移開,實是比登天還難。


    沈浪卻隻是淡淡一笑,道:“在下方才已瞧見過閣下武功,的確不愧為王爺座下第一高手,卻不知閣下可瞧得出這樣東西有何不對?”


    他伸過手去,手裏果然抓著東西。


    那隻手不由自主,下意識地接了過來,攤開手掌一瞧,卻不過隻是對骰子,他怔一怔,隨即怒道:“這骰子有何不對?”


    沈浪大笑道:“這骰子沒什麽不對,卻不知這副牌對不對。”


    大笑聲中,他手掌也在桌麵上輕輕一按,那兩張已完全嵌入綠絨桌麵裏的牌,竟突然向上跳了起來。


    輕輕一按,便能將牙牌嵌入桌子的掌力固是驚人,但輕輕一按,就能使牌跳起來的功夫,卻更是駭人聽聞。


    眾人再也忍不住失聲喝彩,眼見沈浪的手已接著牌了,突聽“嗤,嗤”兩聲,接著“噗,噗”兩響。


    那兩隻牙牌竟被淩空擊得粉碎,碎片四射而出,李登龍躲閃不及,肩頭挨著一點,竟然痛徹心腑,卻見兩樣東西落在桌麵,竟赫然正是方才還在那隻手裏的骰子。


    堅固的牙牌已裂成碎片,這兩粒骰子卻仍是完完整整,此人手上的功夫,簡直已令人不可思議。


    眾人悚然動容,李登龍撫著肩頭,咧著嘴,失聲而唿,也不知是在喊疼,還是在喝彩。


    隻聽那語聲冷冷道:“三點吃二點,你輸了。”


    沈浪居然還是微微含笑,道:“真是三點嗎?”


    那雙手在桌上一闔,剩下的三十張牌全部被他攫在手裏,隻見他兩隻手搓了幾搓,揉了幾揉。


    等他再攤開手時,三十張牙牌竟已碎成一堆粉末。


    這一來那兩張牌究竟是否三點,更是死無對證。


    那語聲冷笑道:“我說是三點,就是三點。”


    沈浪喃喃道:“不錯,在下縱然不信,看來也不能不信了。”


    那語聲咯咯笑道:“看來你也隻有認輸。”


    沈浪笑道:“但閣下卻忘了一點。”


    那語聲怔了怔道:“什麽?”


    沈浪大笑道:“這點。”


    他兩隻手不知何時已伸在桌下,片刻隻聽“啵”的一聲輕響,那整張桌麵當中突然有一塊跳了起來。


    原來他手輕在桌子下一拍,便已將如此堅固的桌麵自中央擊出一塊,也正是方才那兩隻牌嵌在裏麵的那一塊。


    沈浪閃電般接了過來,那兩個陷進去的牌印子,在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凸出來十個圓點。


    左麵的一張印出來的是“四二”六,右麵的一張印出來的是“板凳”四,加進來恰好是十點,一副倒黴透頂的蹩十。


    那雙手雖然將整副牌都毀去,以為已毀屍滅跡,死無對證,卻忘了那兩張牌竟在桌上留下了證據。


    這證據竟也正是他自己造出來的!


    眾人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也不知是驚奇,是讚美。


    沈浪微微一笑,道:“兩點吃蹩十,你輸了。”


    黑暗中那人影站著動也不動,那兩隻手也不動,隻有一雙像狼一般冷酷的眼睛,自黑暗中瞪著沈浪。


    沈浪的眼睛也含笑瞧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眾人已又緊張得透不過氣。


    突聽那語聲輕輕吐了口氣,冷冷道:“很好,你贏了。”


    這一仗,沈浪竟贏了一百萬。


    銀子,在眾人讚美與羨慕的歎息聲中,被搬了出去。


    這時,東方已白。


    沈浪放鬆了四肢,又懶懶地坐在他那張最最舒適的椅子裏,嘴角帶著的微笑,仍是那麽懶散,像是並沒有什麽得意。


    染香又蜷曲在床上,呆呆地瞧著他,突然笑道:“你真會駭人,你方才真駭死我了。”


    沈浪道:“隻可惜沒有真的駭死。”


    染香咬了咬嘴唇,瞅著他,還是忍不住笑道:“你方才真有十成必勝的把握?”


    沈浪淡淡一笑,道:“世上哪有什麽事能占十成勝算?”


    染香歎了口氣,道:“但你總算是贏了。”


    她瞧著堆在桌上的銀子,瞬即展顏笑道:“現在,無論如何,你已可算是個富翁……唉,一百萬兩,世上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休想賺得到。”


    沈浪道:“哦,是嗎?”


    染香道:“你可知道一百萬兩能做些什麽事?”


    沈浪道:“能做些什麽?”


    染香閉起眼睛,徐徐道:“一百萬兩買來的房子,能住得下全蘭州大大小小所有的人,一百萬兩買來的糧食,能使全甘肅的人吃上一年。”


    她輕輕歎了口氣,接道:“一百萬兩能使一千個忠心的奴仆背叛他們的主人,一百萬兩也能使一千個貞潔的少女失去貞操。”


    沈浪突然一笑,道:“但一百萬兩也可能什麽事都未做就不見了。”


    染香道:“不見了……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你就真將這一百萬兩都拋入黃河,最少也能叫全蘭州一半人跳進河裏去找。”


    沈浪微微笑道:“可能的,一定可能的。”


    染香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隻問你,第一仗你既然勝了,以後該怎麽辦?難道還是坐在這裏等快活王來找你?”


    沈浪道:“我難道不能去找他一次?”


    染香失聲道:“找他?”


    沈浪一笑,也不答話,卻突然高聲喚道:“春嬌姑娘進來吧。”


    這一次是春嬌自己推門進來的了。


    她滿臉是笑,萬福道:“賤妾正想敲門,不想沈公子就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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