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久雪初晴,酷寒卻使得長街上的積雪都結成冰,屋簷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錯,仿佛正等待著擇人而噬。


    可是街上卻沒有人,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緊地關著。密雲低壓,天地間竟似充滿了一種足以凍結一切生命的殺氣。


    沒有風,連風都似已被凍死。


    童銅山擁著貂裘,坐在長街盡頭的一張虎皮交椅上,麵對著這條死寂的長街,心裏覺得很滿意。


    因為他的命令已被徹底執行。


    他已將這條長街辟為戰場,不出半個時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燙的血,來洗清這條街上冰冷的積雪。


    在那一刻到來之前,若有一個人敢走上這條長街,他就要殺了這個人,若有一隻腳敢踏上這條長街,他就要砍斷這隻腳。


    這是他的城市,無論誰都休想在他的地盤上插一腳,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衛八太爺外,他絕不許任何人在他麵前,擋住他的路。


    數十條青衣勁裝的大漢,束手肅立在他身後。


    他身旁卻還擺著兩張同樣的虎皮交椅。一個臉色慘白、滿麵傲氣的年輕人,身上披著件價值千金的紫貂,懶洋洋地靠在左麵一張椅子上,用小指鉤著柄鑲著寶石的烏鞘長劍,不停地甩來甩去。


    對他說來,這件事根本就很無聊,很無趣。


    因為他要殺的並不是西城老杜這種人,這種人還不配他出手。


    右麵的一個人年紀更輕,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顯然盡量想作出從容鎮定的樣子來,但一張長滿了青春痘的臉,卻已因興奮而發紅。


    童銅山很了解這年輕人的心情。


    他自己第一次被衛八太爺派出來執行任務時,也同樣緊張。


    但是他也知道,這年輕人既然能在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會令人失望。


    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徒手也沒有令人失望過。


    緊閉著的屋子裏,忽然傳出一陣孩子的哭聲,劃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哭聲剛響起,就停止,孩子的嘴顯然已被大人們堵住。


    一條皮毛已脫落的老狗,夾著尾巴,從牆角的狗洞裏鑽出來,躥過長街。


    那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少年,看著這條狗躥到街心,眼睛裏仿佛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地伸入衣襟裏,突又很快地揮出。


    刀光一閃,狗已被釘死在街心,恰巧貫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過雪地時,也同樣是鮮紅的。


    童銅山精神一振,脫口而讚,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


    這少年顯然也對自己的出手很滿意,傲然道:“童老大既然已傳令下去,無論是人是狗,隻要敢闖到這裏來,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銅山仰麵大笑,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這樣的少年豪傑在這裏,莫說隻有一個西城老杜,就算有十個,又何足懼?”


    辛四卻冷冷道:“隻怕今日還輪不到我來出手。”


    他小指上鉤著的長劍突然停止晃動,童銅山的笑聲也突然停頓。


    古老而僻靜的長街另一頭,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過來。


    一行二十七八個人,全都是黑短襖,紫腳褲,腳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發響。


    為首的一個人濃眉大眼,滿麵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條好漢——“大眼”老杜。


    看到了這個人,童銅山的臉立刻繃緊,連毛孔都似已收縮。


    一個勁裝佩劍的少年,突然從後麵躥出來,一步躥到他身後,扶劍而立。


    隻聽弓弦之聲急響,後麵的數十條青衣大漢,一個個都已弓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殺氣更濃,除了那一陣陣如刀鋒摩擦的腳步聲外,天地間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眼見對麵這一行人已愈走愈近,誰知就在這時,街道旁一扇窄門突然被推開,十三四個白衣人魚貫走了出來,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個人低聲說了兩句話,西城老杜竟一言不發,原地站住。


    這一行白衣人卻向童銅山走了過來,童銅山這才看出他們身上竟隻穿著件白麻單衣,背後背著卷草席,手上提著根短杖,赤足穿著草鞋。


    在這種酷寒的天氣裏,這些人看來竟絲毫沒有寒冷畏縮之色,隻不過手腳都已凍得發青,臉也是鐵青的,青中透白的臉上,竟全沒有表情,就像是死人的臉一樣,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怕。


    走過那死狗旁邊時,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後的草席,卷起了這條死狗,用本來係草席的長繩捆起,拴在木杖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臉色已變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懷裏,似乎又要發刀。


    童銅山卻用眼色止住了他,壓低聲音,道:“這些人看來都透著點古怪,我們不如先摸清他們的來意再說。”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們現在看來有點古怪,變成死人後也不會有什麽古怪了。”


    他嘴裏雖這麽說,畢竟還是沒有出手。


    童銅山卻又沉聲喚道:“童揚。”


    身後那勁裝佩劍的少年,立刻應聲道:“在。”


    童銅山道:“等一會兒你先去估量估量他們的武功,一不對就趕緊迴來,千萬莫死纏濫鬥。”


    童揚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扶劍道:“弟子明白。”


    隻見剛才說話的那白衣人一擺手,一行人竟都在一丈外站住。


    這人青黲黲的一張馬臉,雙眼狹長,顴骨高聳,一張大嘴不笑的時候都已將咧到耳下,裝束打扮雖然也跟別人完全沒什麽兩樣,但無論是誰都能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些人之間的首領。


    童銅山當然也已看出,一雙發亮的眼睛,正盯在這人身上,突然問道:“尊姓大名?”


    這人道:“墨白。”


    童銅山道:“哪裏來的?”


    墨白道:“青城。”


    童銅山道:“來幹什麽?”


    墨白道:“但望能化幹戈為玉帛。”


    童銅山突然縱聲長笑,道:“原來朋友是想來勸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銅山道:“這場架就憑你也能勸得了嗎?”


    墨白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連話都不說了。


    童揚早已躍躍欲試,此刻一個箭步躥出去,厲聲道:“要勸架也容易,隻不過先得問問我手中這柄劍答不答應。”


    他一反手,“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墨白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反而有個最瘦最小的白衣童子走了出來,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童揚皺眉道:“你這小鬼來幹什麽?”


    白衣童子的臉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淡淡道:“來問問你的這柄劍答不答應。”


    童揚怒道:“就憑你?”


    白衣童子道:“你是用劍的,我恰巧也是用劍的。”


    童揚突然也縱聲狂笑,道:“好,我就先打發了你再說。”


    笑聲中,他掌中的劍已毒蛇般刺出,直刺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雙手一分,竟也從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劍。


    童揚一招“毒蛇吐信”刺過來,他居然不避不閃,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隻聽“哧”的一聲,童揚手裏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而出時,他手裏的劍,竟也刺出一招“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揚的心口。


    突然間,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連唿吸都似已完全停頓。


    眨眼間這一戰已結束。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幾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這麽樣的人,真有這麽樣的事。


    鮮血雨一般落下,霧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點點血花,鮮豔如紅梅。


    白衣童子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隻不過一雙眼睛死魚般凸出,也還是在看著童揚,眼睛裏竟似還帶著極冷酷的譏誚之意。


    童揚的臉卻已完全扭曲變形,眼睛裏更充滿了驚訝、憤怒、恐懼。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真的有這種人,這種事。


    他死也不相信。


    他們竟這樣麵麵相對,站在那裏,突然間,兩個人的眼睛全都變得空洞無神。


    然後兩個人竟全都倒了下去。


    一個白衣人從後麵慢慢地走出來,解下了背後的草席,抱起了死者的屍體,用係草席的長繩捆住,拴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迴去。


    他臉上也仍然冷冰冰地全無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剛才卷起那條死狗時完全一樣。


    狂風突起,從遠方吹過來,風中還帶著遠山上的冰碴子。


    但童銅山身後的大漢們,卻隻覺得全身在冒汗。


    墨白凝視著童銅山,徐徐道:“閣下是否已肯化幹戈為玉帛?”


    段十二突然衝出去,厲聲道:“你還得再問問我這柄刀。”


    一個白衣人慢慢地從墨白身後走出來,道:“我來問。”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的?”


    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從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這才看出,他們手裏的短杖,有寬有窄,有圓有扁,裏麵藏的兵器顯然都不同。


    別人用的若是劍,他們就用劍來對付;別人用的若是刀,他們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道:“好,你先看這一刀。”


    他身形未轉,雁翎刀已帶著勁風,急削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閃,掌中刀也同樣以一招“立劈華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卻顯然不是童揚所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懸崖勒馬,轉身錯步,刀鋒反轉,由八方藏刀式,突然變為倒打金鍾,刀光如匹練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誰知白衣人竟也懸崖勒馬,由八方藏刀式,變為倒打金鍾。


    他出手雖慢了半招,但段十二若不變招,縱然能將對方立斃刀下,自己也萬萬避不開對方的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卻還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時,已先防到了這一招,突然清嘯一聲,振臂而起,淩空翻身,揮刀急刺白衣人的左頸。


    他這一招以上淩下,占盡先機,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風籠罩下,非但無法變招,連閃避都無法閃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閃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左頸上時,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長的刀鋒,竟全都刺了進去,隻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聲,整個人竟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躥上兩丈。


    鮮血雨點般落下來,一點點全都落在這白衣人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間已被染紅,但臉上卻還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直等段十二人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才倒下去。


    對他來說,死,就像是迴家一樣,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懼的事。


    童銅山臉色已變了,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這算是什麽武功?”


    墨白淡淡道:“這本就不能算什麽武功。”


    童銅山怒道:“這算什麽?”


    墨白道:“這隻能算一點教訓。”


    童銅山道:“教訓?”


    墨白道:“這教訓告訴我們,你若一定要殺別人,別人也同樣能殺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隻怕未必。”


    他還是用小指鉤著劍上的絲帶,慢慢地走了出來,劍鞘拖在冰雪上,發出一陣陣刺耳的摩擦聲。


    可是他慘白的臉上,卻似已有了光彩,眼睛裏也在發著光,冷冷道:“我若要殺你時,你就休想能殺得了我。”


    一個白衣人淡淡道:“隻怕未必。”


    四個字說完,他的人已到了辛四麵前,身手顯然比剛才兩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無論多辛辣狠毒的劍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道:“殺人的劍法,就無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種人。”


    辛四道:“哪種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


    白衣人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辛四冷笑道:“你活著就是為了要準備死的?”


    白衣人道:“是的。”


    辛四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劍突然出鞘,眨眼間已刺出七劍,劍風如破竹,劍光如閃電,隻見滿天劍影如花雨,令人根本就無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就不想分辨,也不想閃避,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等著。


    他根本早已準備要死的,對方的劍無論從什麽地方刺過來,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劍刺出,這白衣人竟連動都沒有動,辛四的劍一發即收,七劍都被逼成了虛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旁邊。


    他已算準了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沒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殺這個人時,絕不給一點機會讓這個人殺他。


    這一招刺出,虛招已變成實招,劍光閃電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隻聽“哧”的一聲,劍鋒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在摩擦著對方的骨頭。但就在這時,他赫然發現這一劍並沒有刺上對方背脊,卻刺上了對方的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刹那間,白衣人竟突然轉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劍鋒。


    沒有人能想到這一招,無論誰也不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抵擋劍鋒。


    但這白衣人竟以他自己的身體做武器。


    辛四的臉色變了,用力拔劍,劍鋒赫然已被對方的肋骨夾住。


    他想撒手時,白衣人的劍已無聲無息地刺了過來,就像是個溫柔的少女,將一朵鮮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樣,將劍鋒慢慢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甚至連痛苦都沒有感覺到,隻覺得胸膛上一陣寒冷。


    然後他整個人就突然全部冷卻。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出來,他們麵對麵地站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白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辛四的臉上卻已因驚懼而扭曲變形。


    他的劍法雖然比童揚高得多,出手雖然比童揚快得多,但結果卻是同樣的。


    這一戰突然已結束。


    童銅山霍然站起,臉上已全無血色。


    他並不是沒有看過殺人,也不是沒有看過人被殺。


    但他卻從未想到過,殺人竟是件如此慘烈、如此可怕的事。


    殺人或被殺都同樣慘烈,同樣可怕。


    他突然覺得想嘔吐。


    墨白凝視著他,慢慢道:“你若要殺人,別人也同樣能殺你,這教訓你現在想必已經相信了。”


    童銅山慢慢地點了點頭,什麽話都沒有說,因為他根本已無話可說。


    墨白道:“似乎你也該明白,殺人和被殺往往會同樣痛苦。”


    童銅山承認,他已不能不承認。


    墨白道:“那麽你為何還要殺人?”


    童銅山雙眉緊皺,忽然道:“我隻想明白,你們這麽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墨白道:“不為什麽。”


    童銅山道:“你們不是老杜找來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認得你,也不認得他。”


    童銅山道:“但你們卻不惜為他而死?”


    墨白道:“我們也不是為他而死的,我們死,隻不過是想要別人活著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屍體,又道:“這三個人雖已死了,但卻至少有三十個人,可以因他們之死而活下去,何況,他們本來也不必死。”


    童銅山吃驚地看著他,道:“你們真是從青城來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銅山實在不信,他隻覺得這些人本該是從地獄中來的。


    世上本不該有這種人。


    墨白道:“你已答應?”


    童銅山道:“答應什麽?”


    墨白道:“化幹戈為玉帛。”


    童銅山忽然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我就算答應也沒有用。”


    墨白道:“為什麽?”


    童銅山道:“因為還有個人他不會答應。”


    墨白道:“誰?”


    童銅山道:“衛八太爺。”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來找我。”


    童銅山道:“到哪裏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凝望遠方,過了很久,才慢慢道:“長安城裏,冷香園中的梅花,現在想必已開了……”


    衛八太爺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像普通人一樣,微笑著拍你的肩膀,說一些他自己認為得意的笑話。


    但他憤怒時,他就會變得和你認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了。


    他那張通常總是紅光滿麵的臉,突然就會變得像是一頭饑餓而憤怒的獅子的麵孔,眼睛裏也會射出一種獅子般淩厲而可怕的光芒。


    他的人看來簡直已變成頭怒獅,隨時隨刻都會將任何一個觸怒他的人抓過來,撕成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


    現在正是他憤怒的時候。


    童銅山皺著眉頭,站在他麵前,這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現在卻像是突然變成了隻羔羊,連氣都不敢喘。


    衛八太爺用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瞪著他,咬著牙道:“你說那婊子養的混蛋叫墨白?”


    童銅山道:“是。”


    衛八太爺道:“你說他是從青城來的?”


    童銅山道:“是。”


    衛八太爺道:“除此之外,你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童銅山的頭彎得更低,道:“是。”


    衛八太爺喉嚨裏發出怒獅般的低吼道:“那婊子養的殺了我兩個徒弟,你卻連他的來曆都不知道,你還有臉來見我,我肏死你親娘奶奶。”


    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衝過來,一把揪住童銅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兩半,接著又正正反反,給了童銅山十七八個耳刮子。


    童銅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來卻連一點憤怒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反而好像覺得很歡喜,很安心。


    因為他知道衛八太爺打得愈兇,罵得愈兇,就表示還將他當作自己人。


    隻要衛八太爺還將他當作自己人,他這條命就算撿迴來了。


    衛八太爺若是對他客客氣氣的,他今天就休想活著走出這屋子。


    十七八個耳光打完,衛八太爺又給他肚子上添了一腳。


    童銅山雖已被打得一臉血,一頭冷汗,卻還是乖乖地站在那裏,連動都不敢動。


    衛八太爺總算喘了口氣,瞪著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們是去幫你殺人的?”


    童銅山道:“知道。”


    衛八太爺道:“現在他們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亂跳地迴來了,你算是個什麽東西?”


    童銅山道:“我不是個東西,可是我也不敢不迴來。”


    衛八太爺道:“你個王八蛋,你不敢不迴來?你難道不會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也免得讓我老人家看著生氣。”


    童銅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會生氣,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殺就殺,我都沒話說,但若要我背著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衛八太爺瞪著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種。”


    他伸手摟住了童銅山的肩,大笑道:“你們大家看著,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你們全都該學學他,做錯事怕什麽?他奶奶的有誰這一輩子沒做錯過事,連我衛天鵬都做錯過事,何況別人。”


    他一笑,大廳裏十來個人立刻全都鬆了口氣。


    衛八太爺道:“你們有誰知道墨白那婊子養的是個什麽東西?”


    這句話雖然是問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卻隻盯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白白的臉,留著兩撇小胡子,看來很斯文,也很和氣。


    不認得他的人,誰也看不出這斯斯文文的白麵書生,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第一號最可怕的人物,黑白兩道全都聞名喪膽的“鐵錐子”韓貞。


    他這人的確像是鐵錐子,無論你有多硬的殼,他都能把你鑽出個大洞來。


    但看起來,他卻絕對是個溫和友善的人,臉上總是帶著安詳的微笑,說話的聲音緩慢而穩定。


    他確定了沒有別人迴答這句話之後,才慢慢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為了避禍而隱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許就是這一家的人。”


    衛天鵬又笑了,睥睨四顧,大笑道:“我早就說過,天下的事,這小子好像沒有一樣不知道的。”


    韓貞微笑道:“但我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隱居在青城山裏的什麽地方,多年以來,從未有人找到他們的隱居處,隻不過每隔三五年,他們自己都要出山一次。”


    衛天鵬道:“出來幹什麽?”


    韓貞道:“管閑事。”


    衛八太爺的臉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韓貞道:“他們不能不管閑事,因為他們自稱是墨翟的後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個獨善其身的隱士。”


    衛天鵬皺眉道:“墨翟又是個什麽東西?”


    韓貞淡淡道:“他不是東西,是個人。”


    衛天鵬反而笑了,敢在他麵前頂撞他的人並不多。


    就像是大多數被稱為“太爺”的人一樣,他也喜歡有人來頂撞頂撞他。


    韓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子的精神,就在於急人之難,甚至不惜摩頂放踵、赴湯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絕不能做隱士,隻能做義士。”


    衛天鵬又沉下了臉,道:“難道墨白那王八蛋也是個義士?”


    韓貞笑了笑,道:“義士也有很多種的。”


    衛天鵬道:“哦?”


    韓貞道:“有種義士,做的事看來雖冠冕堂皇,其實暗地裏卻別有企圖。”


    衛天鵬道:“他就是這一種?”


    韓貞道:“看來好像是的。”


    衛天鵬道:“這種義士好對付。”


    韓貞道:“怎麽對付?”


    衛天鵬道:“宰一個少一個。”


    韓貞道:“宰不得。”


    衛天鵬道:“為什麽宰不得?”


    韓貞道:“義士就跟君子一樣,都宰不得的。”


    衛天鵬居然大笑,道:“不錯,你若宰了他們,就一定會有人說你是個不仁不義的小人。”


    韓貞道:“所以他們宰不得。”


    衛天鵬瞪瞪眼道:“當然宰不得,誰說要宰他們,我就先宰了他。”


    韓貞道:“何況,要宰他們也不是件容易事。”


    衛天鵬道:“那王八蛋難道真的有兩下子?”


    韓貞道:“他本身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衛天鵬道:“死士?死士是什麽意思。”


    韓貞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說這些人隨時都準備著為他而死。”


    衛天鵬道:“那些人難道都不要命?”


    韓貞點點頭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衛天鵬在等著他解釋。


    韓貞道:“因為你殺他一刀,他也同樣可以殺你一刀。”


    衛天鵬顯然對這解釋還不滿意。


    韓貞道:“你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你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你,因為你一刀砍下,他根本就不想閃避,所以在你刀鋒砍在他肉裏那一瞬間,他已有足夠的時間殺你。”


    衛天鵬突然走過去,用力一拍他肩頭,道:“說得好!說得有理!”


    韓貞看著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人,就是朋友。


    我若殺不了你,就交你這個朋友。


    這不但是衛天鵬的原則,也是古往今來,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則。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這原則無疑是絕對正確的。


    韓貞道:“童老大說過,他們要到長安城去。”


    衛天鵬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聽說冷香園是個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韓貞道:“冷香園占地千畝,種著萬千梅花,現在正是梅花開得最豔的時候,所以……”


    衛天鵬道:“所以怎麽樣?”


    韓貞道:“墨白既然能到那裏去,我們為什麽不能到那裏去?”


    衛天鵬道:“咱們當然能去。”


    韓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將那地方全包下來。”


    衛天鵬道:“有理。”


    韓貞道:“等墨白來了,我們就好好地請請他,讓他看看衛八太爺的場麵,他若不是呆子,以後想必就不會跟我們作對了。”


    衛天鵬道:“他是不是呆子?”


    韓貞道:“當然不是。”


    衛天鵬揚臉大笑,道:“好,好主意。”


    長廊裏很安靜,廊外也種著梅花。


    童銅山和韓貞慢慢地走在長廊上,他們本就是老朋友,卻已有多年不見了。


    風很冷,冷風裏充滿了梅花的香氣。


    童銅山忽然停下來,凝視著韓貞,道:“有件事我總覺得奇怪。”


    韓貞道:“什麽事?”


    童銅山道:“為什麽隻要你說出來的話,老頭子就認為是好主意?”


    韓貞笑了笑,道:“因為那本就是他的主意,我隻不過替他說出來而已。”


    童銅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為什麽要你說出來?”


    韓貞沉吟著,道:“你跟著老頭子已有多久?”


    童銅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韓貞道:“你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童銅山遲疑著,道:“你看呢?”


    韓貞道:“我想你一定也認為他是個很粗野,很暴躁,從來也不懂得用心機的人。”


    童銅山道:“他難道不是?”


    韓貞道:“昔年中原八傑,縱橫天下,大家都認為最精明的是劉三爺,最厲害的是李七爺,最糊塗的就是衛八爺。”


    童銅山道:“我也聽說過。”


    韓貞笑了笑,道:“但現在最精明的劉三爺,和最厲害的李七爺都已死了,最糊塗的衛八爺卻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


    童銅山也笑了,他當然也已明白韓貞的意思。


    隻有會裝糊塗,也肯裝糊塗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厲害的。


    童銅山忽又歎了口氣,道:“隻可惜裝糊塗也不是件容易事。”


    韓貞道:“的確不是。”


    童銅山道:“看來你就不會裝糊塗。”


    韓貞苦笑道:“現在我就算真的糊塗,也不能露出糊塗的樣子來。”


    童銅山道:“為什麽?”


    韓貞道:“因為糊塗人身旁,總得有個精明人的,現在我扮的就是這個精明人。”


    童銅山道:“所以隻要是你說出來的,老頭子就認為是好主意。”


    韓貞道:“就算後來發現那並不是好主意,錯的也是我,不是老頭子。”


    童銅山道:“所以別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頭子。”


    韓貞歎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也已該明白,精明人為什麽總是死得特別快了。”


    童銅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種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還快。”


    韓貞道:“哪種人?”


    童銅山道:“跟老頭子作對的人。”


    韓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這種人,他們要活著實在不容易。”


    馮六慢慢地走過一條積雪的小徑,遠遠看過去,已可看見冷香園中那片燦爛如火焰的梅花。


    “去把冷香園包下來,把本來住在那裏的客人趕出去,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全都趕出去。”


    這是衛八太爺的命令,也正是衛八太爺發令的典型方法。


    他隻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於你怎樣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這件事有多少困難,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難,都要你自己去克服,你若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衛八太爺門下的弟子。


    馮六正是受命而來的。


    他一向是個謹慎的人,非常謹慎。


    他已將所有可能發生的困難,全都仔細地想過一遍。


    穿過這條積雪的小徑,就是冷香園的門房,當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門房裏,他希望這管事的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都知道,衛八太爺的要求,是絕不容拒絕的。


    冷香園今天當值的管事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來雖不太聰明,卻也不笨。


    “在下楊軒。公子無論是來賞花飲酒,還是想在這裏流連幾天,都隻管吩咐。”


    馮六的迴答直接而簡短:“我們要將這裏全都包下來。”


    楊軒顯得很意外,卻還是微笑著道:“這裏一共有二十一個院子,十四座樓,七間大廳,二十八間花廳,兩百多間客房,公子要全包下來?”


    馮六道:“是的。”


    楊軒沉吟著,道:“公子一共要來多少人?”


    馮六道:“就算隻來一個人,也要全包下來。”


    楊軒沉下了臉,冷冷道:“那就得看來的是什麽人了。”


    馮六道:“是衛八太爺。”


    楊軒動容道:“衛八太爺,保定府的衛八太爺?”


    馮六點點頭,心裏覺得很滿意,衛八太爺的名頭,畢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楊軒看著他,眼睛裏忽然露出種狡猾的笑意,說道:“衛八太爺的吩咐,在下本來不敢違背的,隻不過……”


    馮六道:“不過怎麽樣?”


    楊軒道:“剛才也有位客官要將這地方包下來,而且出了一千兩銀子一天的高價,在下還沒有答應,現在若是答應了公子,怎麽去向那位客官交代?”


    馮六皺了皺眉頭,道:“那個人在哪裏?”


    楊軒沒有迴答,目光卻從他肩頭上看了過去。


    馮六迴過身,就看見了一張青中透白,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一個人就站在他身後的屋角裏,身上穿著件很單薄的白麻衣衫,背後背著卷草席,手裏提著根短杖。


    馮六剛才走進來時,並沒有看見這個人,現在這個人竟然也沒有看見他,一雙冰冰冷冷,完全沒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視著遠方。


    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沒有被他看在眼裏。他關心的仿佛隻是遠方虛無縹緲處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隻有在那裏,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安樂。


    馮六隻看了一眼,就轉迴身。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並不想看得太仔細,更不想跟這個人說話。他知道無論同這個人說什麽,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楊軒的眼睛裏,還帶著那種狡猾的笑意。


    馮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楊軒道:“在下本就是個生意人。”


    馮六道:“做生意是為了什麽?”


    楊軒笑道:“當然是為了賺錢。”


    馮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兩銀子一天,再給你一千兩迴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談交易,遠比和一個不要命的人談交易容易得多。


    在衛八太爺手下多年,他已學會了如何下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楊軒顯然已被打動了,卻聽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兩,再加這個。”


    馮六隻覺得身後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風掠過,忍不住迴過頭。


    白衣人已從短杖裏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間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竟似完全不覺得痛苦。


    馮六看著他,已可感覺到眼角在不停地跳,過了很久,才深深道:“這價錢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睛,隻看了他一眼,又凝視著遠方。


    馮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腿股間割下了一片肉。他割得很慢,很仔細。他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向很仔細。肉割下雖然很痛苦,但衛八太爺的命令若無法達成,就一定會更痛苦。這一次他的判斷和選擇也同樣正確,也許他根本就沒什麽選擇的餘地。


    兩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楊軒的人已經軟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馮六一眼,突然揮刀,割下了自己的一隻耳朵。


    馮六隻覺得自己的臂膀已僵硬,他割過別人的耳朵,當時隻覺得有種殘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就是另外一迴事了。他本可揮刀殺了這白衣人,可是韓貞的話他也沒有忘記。


    ——你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你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你。


    謹慎的人,大多數都珍惜自己的性命,馮六是個謹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頭,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細。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睛裏,竟忽然露出種殘酷快意的表情,馮六的這隻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來的一樣。


    兩隻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楊軒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馮六耳畔流下的鮮血,冷冷道:“這價錢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揮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馮六的心也已隨他這一刀沉下。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吹過,風中仿佛帶有種奇異的香氣。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眼看過去,馮六隻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看過這麽美麗的女人。她就像是被這陣風吹進來的。


    白衣人看見她時,立刻就發覺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著。


    她也正在微笑著,看著他,多麽溫柔而甜蜜,說話的聲音也同樣甜蜜:“刀砍在肉上,是會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這不是你的肉。”


    這美麗的女人柔聲道:“雖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樣會心疼。”


    她春筍般的纖纖手指輕輕一拂,就好像在為她的情人從瓶中摘下一朵鮮花。


    白衣人就發覺自己手裏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裏。


    百煉精鋼的快刀,薄而鋒利。


    她十指纖纖,輕輕一拗,又仿佛在拗斷花枝,隻聽“哢”的一響,這柄百煉精鋼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斷了一截。


    “何況,這地方我早已包下來了,你們又何必爭來爭去?”


    她嘴裏說著話,竟將拗斷的那一截鋼刀,用兩根手指拈起,放在嘴裏,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後她美麗的臉上就露出種滿意的表情,竟像是剛吞下一片美味的糖果一樣。


    馮六怔住。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連白衣人的眼睛裏也不禁露出了驚嚇之色。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麽奇怪的事,這麽可怕的武功?她難道就不怕刀鋒割爛她的腸胃?


    這美麗的女人卻又將鋼刀拗下一塊,吞了下去,輕輕歎了口氣,微笑著道:“這把刀倒真不錯,非但鋼質很好,煉得也很純,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馮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這美麗的女人道:“吃得並不多,每天隻吃三柄,刀劍也跟豬肉一樣,若是吃得太多了,腸胃會不舒服的。”


    馮六直著眼睛,看著她。他很少在美麗的女人麵前失態,但現在他已完全沒法子控製自己。


    這美麗的女人看著他,又道:“像你手裏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馮六又忍不住問:“為什麽?”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這把刀以前殺的人太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著她,突然轉過頭,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是要他將一柄鋼刀拗成一塊塊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得到,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來他已不想跟我爭了,你呢?”


    馮六不開口,他根本無法開口。


    這美麗的女人道:“男子漢大丈夫,無論跟女人爭什麽,就算爭贏了,也不是件光榮的事,你說對不對?”


    馮六終於歎了口氣,道:“請教尊姓大名,在下迴去也好交代。”


    她也歎了口氣,道:“我隻不過是個丫頭,你問出我名字,也沒用的。”


    這個風華絕代、美豔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測的女人,竟隻不過是個丫頭。


    她的主人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你不妨迴去轉告衛八太爺,就說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來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隨時都可以過來玩幾天。”


    馮六道:“南海娘子?”


    這美麗的女人點點頭,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你迴去告訴衛八太爺,他一定知道的。”


    第二章南海娘子


    衛八太爺愉快時和憤怒時,若是變為不同的兩個人,那麽他現在的樣子,就是第三個人了。從來也沒有人看見過他現在這麽樣緊張,這麽樣驚訝,甚至連他那張總是紅光滿麵的臉,現在都已變成了鐵青色。


    “南海娘子!難道她真的還沒有死?”


    他握緊雙拳,聲音裏也充滿了緊張和驚訝,甚至還仿佛帶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沒有人敢出聲。誰也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使衛八太爺緊張恐懼的人。


    衛天鵬突又瞪起眼睛,大聲道:“你們知不知道南海娘子是什麽人?”


    這句話他雖然是問大家的,但眼睛卻還是盯在韓貞一個人身上。但這次卻連韓貞也沒有開口。


    衛天鵬已衝過來,一把揪住他衣襟,厲聲道:“你連南海娘子都不知道,你還知道什麽?”


    韓貞的臉忽然也變得像是那些白衣人一樣,完全沒有表情,一雙眼睛也仿佛在凝視著遠方。


    衛天鵬瞪著他,臉上的怒容似在漸漸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也漸漸鬆開,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這也不能怪你,你年紀還輕,南海娘子顛倒眾生,縱橫天下時,你隻怕還沒有生出來。”


    他忽又挺起胸,大聲道:“但我卻見過她,普天之下,親眼看見她真麵目的,除了我衛天鵬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他臉上又開始發出了紅光,能親眼見到南海娘子的真麵目,竟好像是件非常值得驕傲的事。


    每個人心裏都想問:這南海娘子究竟是什麽人?長得究竟是什麽樣子?


    這句話當然並沒有人敢真的問出來,在衛八太爺麵前,無論任何人都隻能迴答,不能發問,衛八太爺一向不喜歡多嘴的人。世上又有誰喜歡多嘴的人?


    衛天鵬突又大聲道:“南海娘子就是千麵觀音,這意思就是說,她不但有千手千眼,還有一千張不同的臉。”


    他忽然問馮六:“你遇見的那個女人,長得什麽樣子?”


    馮六道:“長得好像還不錯。”


    衛天鵬道:“是長得不錯,還是非常漂亮?”


    馮六垂下頭道:“是非常漂亮。”


    衛天鵬道:“她看起來有多大年紀?”


    馮六的頭垂得更低,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沒有看出那女人的年紀。他第一眼看見她時,隻覺得她雖然還很年輕,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後來聽見她說話,他又覺得她好像隻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但當他又看了她兩眼時,就發現她眼角似已有了皺紋,應該已有三十多了。現在想起來,她以手拗鋼刀,口吞刀鋒那種功夫,若沒有練過四五十年苦功,又怎會有那麽深的火候?


    衛天鵬道:“你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


    馮六垂下頭,垂得更低。


    衛天鵬突然一拍巴掌,道:“這女人很可能就是千麵觀音。”


    馮六忍不住道:“她退隱若已有三四十年,現在豈非已應該是個老太婆?”


    衛天鵬笑道:“她十七八歲時,就有人認為她是個老太婆,過了二三十年後,卻又有人說她隻不過是個小姑娘。”


    馮六怔住,他實在想不通。


    衛天鵬道:“這個人化身千百,你看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她改扮的,據說有一次少林普法大師在泰山講經,聽經的人,其中還有幾位是普法大師的老朋友,聽了兩天兩夜後,忽然又有個普法大師來了,於是這才有人知道,先前講經的那普法大師,竟是南海娘子。”


    這種事簡直像是神話,幾乎沒有人能相信,但每個人都也知道,衛八太爺是從不說謊的。


    衛天鵬道:“無論誰隻要看過南海娘子的真麵目一眼,都必死無疑,所以就算在她聲名最盛時,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隻有我知道……隻有我知道……”


    他聲音愈說愈低,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她接放暗器和小巧擒拿的功夫,在當時已沒有人能比得上,易容術之精妙,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就在她聲名最盛時,卻忽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更不知道她去了哪裏。這三十年來,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再聽到過她的消息,連我都沒有聽到。”


    大家麵麵相覷,更不敢說話。現在每個人都已看出來,衛八太爺和南海娘子之間,必定有種神秘而不同尋常的關係。但大家心裏卻更好奇。


    “這南海娘子既然已失蹤了三十年,為什麽又突然出現了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突然大聲道:“老幺,你過來。”


    一個穿著銀狐坎肩,長身玉立的少年,應聲走了出來。


    他的衣著很華麗,剪裁得也非常合身,一張非常漂亮的臉上,不笑時也仿佛帶著三分笑意,看來顯然很討女人喜歡,隻不過眼睛裏帶有些紅絲,經常顯得有點睡眠不足的樣子。


    也許每一個能討女人歡心的少年,都難免有點睡眠不足的。


    這少年也正是衛八太爺門下十三太保中的老幺,“粉郎君”西門十三。


    衛天鵬用一雙刀鋒般的眼睛盯著他,過了很久,才冷冷道:“八月中秋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交了一個叫林挺的朋友?”


    西門十三仿佛有點吃驚,卻終於還是垂頭承認:“是的。”


    衛天鵬道:“自從你跟那婊子養的搭上了之後,這四個月來,你做了些什麽?”


    西門十三的臉突然漲紅,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衛天鵬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敢說,好,韓貞,你替他說。”


    韓貞想也不想,立刻就慢慢地說:“八月二十的那天晚上,他們到官庫那裏借了三萬兩銀子。三十那天,他們又去借了一次。”


    衛天鵬冷笑道:“十天就花了三萬兩,這兩個王八蛋出手倒大方。”


    韓貞又接著說下去:“九月初六晚上,他們在醉中和從關外來的昆侖子弟爭風,當時雖然忍了口氣,但等到昆侖三俠知道他們的來曆,連夜逃走了之後,他們卻追出八十裏,將昆侖三俠殺得一個不留。”


    衛八太爺冷冷道:“看來昆侖門下的弟子,自從龍道人死了後,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韓貞道:“殺了人之後,他們的興致反而更高,竟乘著酒興,闖入石家莊,將一雙才十四歲的孿生姐妹架出來,陪了他們一天一夜。”


    聽到這裏,西門十三的眼睛裏已露出乞憐之色,不停地悄悄向韓貞打眼色。


    但韓貞卻像是沒有看見,接著又道:“從此之後,他們的膽子更大了,九月十三那天……”


    西門十三不等他再說下去,已“噗”地跪了下來,直挺挺地跪在衛八太爺麵前,他用手撕開了自己的衣襟,道:“弟子錯了,你老人家殺了我吧。”


    衛天鵬瞪著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道:“好,有種!大丈夫敢作敢當,殺幾個不成材的小夥子,玩幾個生得美的小姑娘,他娘的算得了什麽?”


    西門十三吃驚地張大了眼睛,道:“你老人家不怪我?”


    衛天鵬道:“我怪你什麽?那兩個小姑娘若是不喜歡你,難道不會一頭撞死,為什麽要陪你一天一夜?若是喜歡你,又有誰管得著?小姑娘看上了小夥子,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連天王老子都管不著。”


    西門十三忍不住笑了,道:“迴稟你老人家,她們前幾天還偷偷地來找過我。”


    衛天鵬又大笑,道:“男子漢活在世上,就得要有膽子殺人,有本事勾引小姑娘,否則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他笑聲突然停頓,瞪著西門十三,道:“我既然不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叫你出來幹什麽?”


    西門十三道:“不知道。”


    衛天鵬道:“你知不知道那婊子養的林挺,本來是什麽人?”


    西門十三道:“不知道。”


    衛天鵬突然飛起一腳,將他踢得滾出去一丈開外,又追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正正反反,給了他十七八個耳刮子,然後才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打你?”


    西門十三吃吃道:“不……不知道。”


    他的確不知道,他簡直已被打得怔住了。


    衛天鵬厲聲道:“男子漢大丈夫,殺人放火都算不了什麽,但若連自己的朋友是什麽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個活混蛋,砍頭一百次都不嫌多。”


    這句話剛說完,忽然間人影一閃,西門十三旁邊已多了一個人。大廳裏二三十雙眼睛,竟全都沒有看清這個人是從什麽地方來的。燈光照耀下,隻見這個人白白淨淨一張臉,瘦瘦高高的身材,長得很秀氣,態度也很斯文,神情間還仿佛帶著幾分小姑娘的羞澀。可是他倏忽而來,落地無聲,輕功之高,連十三太保中都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


    他身子一站穩,就長揖到地,道:“晚輩丁麟,特來拜見八太爺。”


    衛天鵬瞪著他,厲聲道:“你居然敢來?”


    丁麟道:“晚輩不敢不來。”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好,有種,我老人家就喜歡你們這些有種的小夥子。”


    他放開了西門十三,又道:“你這混蛋現在應該明白了吧,林挺就是丁麟,你能交得到他這種朋友,造化總算不錯。”


    西門十三吃驚地看著他的朋友,每個人都在看著他這個朋友。


    丁麟這名字,每個人都聽見過的,但卻沒有人能想得到,這斯斯文文,像小姑娘一樣的少年,居然就是武林後起一代高手中,輕功最高的“風郎君”丁麟。


    ——除了韓貞和衛八太爺外,的確沒有別人能想得到。


    丁麟的臉卻已紅了。


    衛天鵬道:“我揍這小混蛋,為的就是要把你扯出來。”


    丁麟紅著臉道:“卻不知前輩有何吩咐?”


    衛天鵬道:“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做,這件事非要你去做不可。”


    他的表情忽又變得嚴肅,接著道:“可是我也不想要你去送死,所以,我還想看看你的輕功究竟怎麽樣。”


    丁麟遲疑著,他的肩沒有聳,臂沒有舉,仿佛連指尖都沒有動,但就在這時,他的人忽然像燕子般飛了起來,又像是一陣風似的,從眾人的頭頂上吹過。等到這陣風吹迴來的時候,他的人竟又好好地站在原來的地方,手裏卻又多了盞燈籠。這盞燈籠本來是高懸在屋外一根竹竿上的,這竹竿至少有三丈多高,距離他站著的地方,至少有五六丈遠。


    可是他倏忽來去,連氣都沒有喘。


    衛天鵬撫掌大笑,道:“好,別人都說‘風郎君’輕功之高,已可名列在天下五大高手之中,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用力拍著丁麟的肩,又道:“你這樣的輕功,盡可去得了。”


    丁麟忍不住問道:“到哪裏去?”


    衛天鵬道:“到冷香園去,看看那南海娘子究竟是真是假?”


    丁麟的臉色突然蒼白。


    衛天鵬道:“你知道南海娘子?”


    丁麟點點頭。


    衛天鵬道:“你也知道她的厲害?”


    丁麟又點點頭。


    衛天鵬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突又問道:“你師父是什麽人?”


    丁麟遲疑著,忽然走上兩步,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個名字。


    衛天鵬立刻動容,道:“這就難怪你知道了,昔年天山一戰,你師父也曾領教過她的手段。”


    丁麟道:“家師常說,南海娘子的輕功與暗器,天下無人能及,晚輩隻怕……”


    衛天鵬道:“你隻怕去得了,迴不來?”


    丁麟紅著臉,道:“晚輩雖不敢妄自菲薄,卻還有點自知之明。”


    衛天鵬道:“但有件事卻是你不知道的。”


    丁麟道:“請教。”


    衛天鵬道:“南海娘子為了要駐顏長生,練了種很邪門的內功,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卻沒有練好,所以一到子午正時,真氣就會突然走岔,至少有半盞茶的時候,全身僵木,連動都不能動。”


    丁麟靜靜地聽著。


    衛天鵬道:“可是她的行蹤素來很隱秘,真氣走岔的這一刻,時間又非常短,所以雖然有人知道她這唯一的弱點,也不敢去找她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們既已知道她這幾天必定在冷香園,你的輕功又如此高明,隻要能找到她的練功處,就不妨在子午正時那一刻,想法子進去揭開她的麵具來……”


    丁麟忍不住道:“麵具?什麽麵具?”


    衛天鵬道:“她平時臉上總是戴著個麵具的,因為她沒有易容改扮時,也從不願以真麵目示人。”


    丁麟道:“既然沒有人見過她的真麵目,晚輩縱然能揭開她的麵具,也同樣分不出她是真是假。”


    衛天鵬道:“我見過她的真麵目,她臉上有個很特別的標記,你隻要能看見,就一定能認出來。”


    丁麟道:“什麽標記?”


    衛天鵬也突然俯身,在他耳旁說了兩句話。


    丁麟的臉色變了變,又遲疑了很久,才試探著道:“前輩既然見過她的真麵目,想必是她的朋友,為什麽不自己去看看她是真是假?”


    衛天鵬麵上突又現出怒容,厲聲道:“我叫你去,你就得去,別的事你最好少管。”


    丁麟不說話了,衛八太爺盛怒時,沒有人敢說話。


    衛天鵬瞪著他,厲聲道:“你去不去?”


    丁麟歎了口氣,道:“晚輩既然已知道了這秘密,想不去隻怕也不行了。”


    衛天鵬突又大笑,道:“好,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我老人家一向喜歡聰明人……”


    他用力拍著丁麟的肩,又道:“隻要你去,別的無論什麽事,我都答應。”


    丁麟忽然也笑了笑,道:“現在晚輩隻想求前輩答應一件事。”


    衛天鵬道:“什麽事?”


    丁麟道:“晚輩想打一個人。”


    衛天鵬道:“你要打誰?”


    韓貞忽然歎了口氣,道:“我。”


    丁麟果然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到他麵前,微笑著道:“不錯,我的確是想打你。”


    他笑得還是很溫柔、很害羞的樣子,可是他的手卻已突然揮出,一拳打在韓貞的鼻梁上。


    韓貞整個身子已被打得飛了出去。


    丁麟這才轉迴身,向衛八太爺一揖到地,微笑著道:“晚輩這就到冷香園去,五天之內,必有消息。”


    “消息”兩個字說出來,他的人已不見了。


    衛天鵬居然也歎了一口氣,喃喃道:“這一代的年輕人,好像比我們那一代還不是東西,這倒真是件要命的事……”


    第三章攝魂大法


    高牆,寒夜。


    高牆下的角門裏,忽然有一個人慢慢地走出來,非常英俊的一張臉,已被打腫了半邊。正是那風流成性的西門十三。


    他一走出這條巷子,就有輛雪亮的黑漆馬車,疾馳而來,驟然在他身旁停下。


    車門一開,他就跳了進去,車廂裏已有一杯酒在等著他。


    一杯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女兒紅,一雙比女兒紅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來,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雖嬌憨,姐姐更動人。


    一個少年人擁著貂裘,端著金杯,懶洋洋地依偎在姐姐懷裏,卻將妹妹推給了西門十三,笑道:“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趕快好好地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輕吻著西門十三被打腫了的那半邊臉。


    馬車又疾馳而去,馳向長安。


    寒風如刀,已是歲末,車廂裏卻溫暖如春天。


    西門十三一口氣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擁貂裘的少年一眼,道:“你知道我會來?”


    這少年人當然就是丁麟,隻不過現在看來卻已不像是剛才那個人了。


    剛才那個丁麟,是個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現在這個丁麟,卻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


    他的眼角瞟著西門十三,懶洋洋地笑著,道:“我當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來等我的消息,還能叫誰來?”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你既然很有種,剛才為什麽不敢當著他的麵,罵他老王八蛋?為什麽要裝成那種龜孫子的樣子?”


    丁麟淡淡道:“因為我怕你這龜孫子的臉被他打成爛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地笑了。


    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可是看她們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們都已不再是孩子。


    西門十三又笑道:“不管怎麽說,你剛才揍韓貞,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實我不該揍他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麽?”


    丁麟道:“因為他說的話,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說的,他隻不過是個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聲,又道:“那王八蛋其實是個老狐狸,卻偏偏要裝成老虎的樣子,隻可惜他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西門十三歎了口氣,道:“難怪老頭子說你厲害,他果然沒有看錯。”


    丁麟冷冷道:“這一代的年輕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個不厲害,真正厲害的,他隻怕還沒有看見哩。”


    西門十三道:“江湖中難道還有像你這麽厲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這樣的人,至少還有十來個,隻有你們這些龜孫子,整天躲在老頭子的褲襠裏,外麵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們連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著,又道:“我看你們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飽了,所以撐得頭暈腦漲,老頭子放個屁,你們都以為是香的。”


    西門十三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歎了口氣,苦笑道:“近來我們的確吃得太飽,日子也過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兩個。”


    丁麟道:“在你看來,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門十三道:“雖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連老頭子都已準備為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門十三道:“就因為他已準備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園去探聽消息。”


    丁麟道:“你以為他真是為了對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園去的?”


    西門十三道:“難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沒有墨白這個人,我保證他還是一樣要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目光閃動,道:“就算他不找你,你也是一樣要去探聽南海娘子的行蹤?”


    丁麟道:“一點也不錯。”


    西門十三道:“你們是為了什麽呢?”


    丁麟道:“是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門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


    丁麟歎了口氣,道:“你總算已變得聰明了些。”


    西門十三道:“這件事不但能令老頭子找你出手,而且還把已經失蹤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驚動出來,看來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臉已由興奮而發紅,他顯然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發光,道:“除了你所知道的這些人外,據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趕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道:“六七個什麽樣的人?”


    丁麟道:“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


    西門十三道:“他們也都知道老頭子這次已準備出手?”


    丁麟淡淡道:“這些人年紀雖然都不大,卻未必會將你們的老頭子看在眼裏。”


    西門十三勉強笑了笑,道:“老頭子也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後起一代的高手,卻沒有幾個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這些年輕人。”


    西門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麽樣,年輕人的經驗總是比較差些。”


    丁麟道:“經驗並不是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


    西門十三道:“哦?”


    丁麟道:“據我所知,這次隻要是敢到冷香園去的人,絕沒有一個人的武功在衛天鵬之下的,尤其是其中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來當然也有雄心的,但自從知道這個人要來後,我已準備在旁邊看看熱鬧就算了。”


    西門十三皺眉道:“連你也服他?”


    丁麟又歎了口氣,道:“我說過,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門十三顯得有點不服氣的樣子,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丁麟慢慢地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小李飛刀?”


    西門十三悚然動容,幾乎連手裏的酒杯都拿不穩了。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懾人的威力。


    西門十三失聲道:“小李飛刀也要來?”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飛刀若也要來,你們的老頭子和千麵觀音隻怕都已要躲到八千裏外去了。”


    西門十三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問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說,他也跟昔日的名俠沈浪、熊貓兒那些人一樣,到了海外的仙山,嘯傲雲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說的這個人雖不是小李飛刀,卻跟小李飛刀有極深的關係。”


    西門十三道:“什麽關係?”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過小李飛刀真傳的人。”


    西門十三又不禁悚然動容,道:“但江湖中為什麽從來也沒有人聽說過小李飛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為他並沒有真正拜在小李飛刀門下,他和小李探花的關係,也是最近才有人知道的。”


    西門十三道:“我們怎麽還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這也許隻因為你們都吃得太飽了。”


    西門十三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人叫什麽名字?”


    丁麟又慢慢地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葉,叫葉開。”


    葉開!


    西門十三沉默著,眼睛裏閃閃發光,顯然已決定將這名字記在心裏。


    丁麟又道:“葉開雖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輕人也同樣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風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還有幾個郎君?”


    西門十三點點頭,道:“我知道有個木郎君,有個鐵郎君,好像還有個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這次你說不定也會見到他們的,隻不過等你見到他們時,也許就會後悔了。”


    西門十三道:“後悔?”


    丁麟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為無論誰見到這幾人,都不會有好受的,所以你還是永遠莫要見到他們的好。”


    夜,無雲無月。


    馬車已停在冷香園後一個草棚裏,這草棚竟像是為他們準備好在這裏的。


    那一雙可愛的孿生姐妹,都已蜷曲著身子,靠在角落裏睡著了。


    西門十三看著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體,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今天晚上,我們難道竟歇在這裏?”


    丁麟點了點頭,微笑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當作瞎子。”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我倒還沒有急成這樣子,隻奇怪你今天怎麽會忽然變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約會。”


    西門十三道:“有約會?跟什麽人有約會?”


    丁麟笑了笑,道:“當然是跟一個女人。”


    西門十三立刻急著問道:“她長得怎麽樣?”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長得很美。”


    西門十三更急了,道:“難道你想一個人逍遙,把我甩在這裏?”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門十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重色輕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隻不過,我們這一去,未必能活著迴來的。”


    西門十三動容道:“你約的究竟是誰?”


    丁麟道:“千麵觀音,南海娘子。”


    西門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著他,道:“你還想不想去了?”


    西門十三的迴答倒很幹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準備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著想看看這位顛倒眾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美人?”


    西門十三道:“那麽你現在還等什麽?”


    丁麟道:“等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等誰?”


    這句“等誰”剛說出來,他卻已聽見外麵那車夫在彈指作響。


    丁麟的眼睛已發光,道:“來了。”


    西門十三推開車簾,卻看見遠處黑暗中有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笠帽,手裏提著根三丈長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點,他的人已掠過五丈,輕飄飄地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你看他輕功如何?”


    西門十三苦笑道:“這裏的人看來果然都有兩下子。”


    這時那個人已解下了蓑衣,掛在柱子上,微笑著道:“我這倒並不是為了要炫耀輕功,隻不過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跡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你做事還是這麽謹慎。”


    這人道:“我還想多活兩年。”


    他慢慢地走過來,又脫下了頭上的笠帽,西門十三這才看出他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還套著件藍布罩袍,看來竟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隻不過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總是帶著極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著道:“這位就是冷香園裏的楊大總管楊軒。”


    楊軒看了西門十三一眼,接著道:“這位想必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會幸會!”


    西門十三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來見過的那個楊軒?”


    楊軒道:“是的。”


    西門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說你隻不過是個膽小的生意人,看來他的確吃得太飽了。”


    楊軒淡淡道:“我本來就是個膽小的生意人,他並沒有看錯。”


    丁麟道:“我卻看錯了。”


    楊軒道:“哦?”


    丁麟笑道:“我還以為你就是‘飛狐’楊天哩。”


    楊軒皺了皺眉,西門十三也不禁動容。


    “飛狐”楊天這名字他聽說過。


    事實上,江湖中沒有聽說過這名字的人還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來江湖中最出名的獨行盜,也是近十年來輕功練得最好的一個人。


    據說你就算用手銬、腳鐐鎖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捆得緊緊的,關在一間隻有一個小氣窗的牢房裏,他還是一樣能逃得出去。


    像這麽樣一個人,居然肯到冷香園裏來做管事的,當然絕不會沒有企圖。


    他所圖謀的,當然也絕不會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門十三忽然發覺這件事雖然已變得愈來愈有趣,也同樣變得愈來愈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變話題,道:“那位南海娘子已來了?”


    楊軒點點頭,道:“剛到。”


    丁麟道:“你看見了她?”


    楊軒搖搖頭,道:“我隻看見她門下的一些家丁和丫頭。”


    丁麟道:“他們一共有多少人?”


    楊軒道:“三十七個。”


    丁麟道:“那個會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楊軒又點點頭,道:“她叫鐵姑,在那些人裏麵,好像也是個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記你也是個管事的,你們兩個豈非正是天生的一對?”


    楊軒板著臉,不開口。


    看來他並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丁麟輕歎了兩聲,隻好又改口問道:“他們住在哪個院子裏?”


    楊軒道:“聽濤樓。”


    丁麟道:“現在距離子時整還有多少時候?”


    楊軒道:“已不到半個時辰,裏麵有敲更的人,你一進去就可以聽見。”


    丁麟眼睛裏又發出光,道:“看來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動身了。”


    楊軒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們這次合夥,因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們本來就是好夥伴。”


    楊軒淡淡道:“但我們卻不是朋友,這一點你最好記住。”


    他不讓丁麟再說話,就慢慢地轉過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裏的竹竿輕輕一點,人已在五丈外,然後就忽然看不見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著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飛狐’。”


    西門十三忍不住問道:“他真的就是那個‘飛狐’楊天?”


    丁麟道:“飛狐隻有他這一個。”他忽然又歎了口氣,苦笑道,“也幸好隻有他這麽一個。”


    脫下貂裘,裏麵就是套緊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


    丁麟已脫下了貂裘,卻沒有再喝他那最後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裏發光,臉上已看不見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緊緊裹在他瘦削而靈敏的身子上。


    忽然間,他像是又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現在他已不再是剛才那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已變得非常沉著,非常可怕。


    西門十三看著他,眼睛裏也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羨慕,又仿佛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這裏等著,一個時辰之內,我就會迴來。”


    西門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迴來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麽你就可以把她們兩個全都帶走——你豈非早已這麽想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時,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裏。


    西門十三坐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


    他本來總以為他的武功絕不在別的年輕人之下,現在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一代的年輕人,遠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輕撫著自己被打腫了的臉,眼睛裏又露出種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來好像已睡得很沉,這時卻忽然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門十三還是沒有動。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誰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當然很痛。


    但西門十三眼睛裏的痛苦之色卻忽然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勝過別人,並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於是他臉上又露出微笑,微笑著將丁麟沒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聽濤樓聽的並不是海濤,是竹濤。


    冷香園裏除了種著萬千梅花外,還有幾百株蒼鬆,幾千竿修竹。


    聽濤樓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處,打開了係在腰上的一隻革囊,拿出了一支噴筒。


    噴筒裏裝滿了一種黑色的原油,是他從康藏那邊的牧人處,用鹽換來的。


    他旋開了噴筒上的螺旋蓋子,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將筒中的原油,很仔細地噴出去,噴得很細密。


    那霧一般的油珠,就隨著風吹出,灑在聽濤樓的屋簷上。


    然後他就藏起噴筒,又取出十餘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彈丸,用食中兩指之力,彈了出去,也打在對麵的屋簷上。


    突然間,隻聽“嘭”的一聲,聽濤樓的屋簷,已變成一片火海,鮮紅的火苗,躥起三丈開外。


    遠處傳來更鼓,正是子時。


    更鼓聲被驚唿聲淹沒。


    “火!”


    數十條人影,驚唿著從聽濤樓裏躥了出來,如此猛烈的火勢,就連最鎮靜的人也難免驚惶失措。


    也就在這一刹那間,丁麟已從樓後的一扇半開的窗子裏,輕煙般掠了進去。


    布置得非常幽靜的小廳,靜悄無人。


    丁麟突然大唿:“火,失火了!”


    沒有人來,沒有聲音。


    丁麟已推開門躥出去,他並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練功處在哪裏,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快。


    他還得碰碰運氣。


    他的運氣好像還不壞,第三扇門是從裏麵閂起的,他抽刀挑起門閂,裏麵是間佛堂。


    案上的銅爐裏,燃著龍涎香,一縷縷香煙繚繞,使得這幽靜的佛堂,更平添了幾分神秘。


    香案後黃幔低垂,仿佛也沒有人。


    但丁麟卻不信一間從裏麵閂起門的屋子裏會沒有人。


    他毫不猶豫,就躥了過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後竟有四個人。


    四個穿著紫緞長袍的人,一頭青絲高高綰起,臉上戴著個用檀木雕成的麵具。


    四個人的穿著打扮竟完全一樣,全都動也不動地盤膝而坐,樓外閃動的火光,照著他們臉上猙獰呆板的麵具,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四個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卻隻有一個。


    丁麟知道這種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決定冒一冒險。


    他躥過去,拉開了第一人的麵具。


    麵具下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臉上長長的睫毛,置在緊閉著的眼瞼上。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會超過二十歲,南海娘子絕不會這麽年輕。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麵具。


    這人竟赫然是個男人,臉上還有青黲黲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當然更不會是男人。


    第三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年輕,但眼角上卻已有了魚尾般的皺紋。


    第四個人是個滿麵皺紋,連嘴都已癟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並沒有看見他想看到的那張臉,但這時他無法再停留下去。


    他一轉身,人已隨著這轉身之勢躍起,就在這時,他仿佛看見那臉上長著胡茬子的男人手動了動。


    他知道不對了,想閃避,但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剛看見這人的手一動,已覺得腰上一陣刺痛,就像是被尖針輕輕刺了一下。


    然後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裏還是同樣幽雅,外麵閃動的火光已滅了,銅爐中香煙繚繞,卻已換了種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張開眼,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了件女人穿的繡裙。


    他大驚之下,伸手摸了摸頭發,他的頭發早已被綰成了一種當時女人最喜歡梳的楊妃墜馬髻,歪歪的發髻上,還插了根鳳頭釵。


    “風郎君”丁麟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聲。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輕功極高,而且非常機警,也非常沉得住氣。


    但現在他卻已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他沒有跳起來,因為他從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軟的,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他整個人都軟了,心中沉了下去。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觀世音菩薩,手拈著普度眾生的楊柳枝,仿佛正在看著他微笑。


    從繚繞的香煙中看過去,她的笑容看來也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


    丁麟忽然發現這觀音菩薩的臉,竟和剛才那戴著麵具的美麗少女完全一樣。


    難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製住他的,卻是那臉上長著胡茬子的男人,他本已認為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現在他卻已完全迷惑,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幸好這時他就算要想,也沒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門,已慢慢地被推開。


    一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種美麗而詭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觀音菩薩的笑容一樣。


    丁麟看著觀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歎了口氣,閉上眼睛。這少女的臉簡直就是這觀音菩薩的臉。


    他已不想再看了,他怕看多了會發瘋。


    隻可惜不看也一樣會發瘋的。


    這少女已走到他麵前,忽然笑道:“你今天頭發梳得好漂亮,是誰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張開眼,瞪著她,道:“我正想問你,這是誰替我梳的?”


    這少女仿佛很驚訝,道:“難道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麽會知道?”


    這少女道:“你難道連一點都想不起來?”


    丁麟苦笑道:“我怎麽會想起來,我根本連一點感覺都沒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猜不出你們為什麽要把我扮成個女人。”


    這少女仿佛更吃驚,道:“你說什麽?你說是我們把你扮成女人的?難道你已連你本來就是個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誰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的?”


    這少女吃驚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見個瘋子一樣。


    丁麟又忍不住道:“你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你一定瘋了!”


    這少女歎了口氣,道:“不是我瘋了,是你!”


    她忽然迴頭叫道:“你們大家全來看呀,丁小妹怎麽會忽然變成這樣子了?”


    丁小妹?


    “風郎君”丁麟竟變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隻見門外已有四五個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也正是剛才還戴著麵具的中年美婦。


    原來她就是鐵姑,因為那少女正在招唿她。


    “鐵姑,你快來看看,丁小妹本來還是好好的,現在怎麽忽然變成……變成這樣子?”


    鐵姑也在看著丁麟,微笑著道:“她看來豈非還是好好的,而且頭發梳得比平時都漂亮。”


    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女人。”


    丁麟已經在盡量控製著自己,他知道現在非冷靜下來不可。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我本來就不是個女人。”


    鐵姑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時連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做女人的確太吃虧了。”


    丁麟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並不反對做女人,隻可惜我一生下來就是個男人,一直到剛才還是個男人。”


    他實在已盡了他最大的力量,來控製他自己。


    鐵姑的臉上卻露出了很驚訝的表情,忽然迴頭問另幾個女人:“你們幾時認得丁小妹的?”


    “也有兩三個月了。”


    “她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當然是個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地笑:“丁小妹若是個男人,我們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可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青,卻還是忍耐著,道:“隻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鐵姑帶著笑問道:“那麽你是誰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鐵姑道:“我知道你叫丁靈琳。”


    丁麟道:“不是丁靈琳,是丁麟。”


    鐵姑道:“不是丁麟,是丁靈琳,你怎麽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個長得跟觀音菩薩一樣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說話的聲音還沒有變,無論誰都聽得出那是女人的聲音。”


    丁麟冷笑道:“無論誰都應該認得出我是男……”


    他的聲音突然停住,冷汗突然從背脊上冒出來。


    他忽然發現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又尖又細,竟真的像女人一樣。


    ——難道我真的已忽然變成了女人?


    他隻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像尖針般刺入了他的後腦。


    他想試著運動一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隻可惜他從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當著這麽多女人,他實在又沒有這種勇氣。


    鐵姑看著他,眼睛裏仿佛充滿了同情和憐憫,柔聲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難免會忘記一些事的,何況,以前的事,你本就不願再想起。”


    丁麟隻有聽著。


    鐵姑道:“但我們都可以提醒你,往事雖然悲傷,但若完全忘記了,對自己也不好。”


    丁麟隻有歎了口氣,道:“好,你說吧,我在聽著。”


    鐵姑道:“你是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來有個很好的情人,後來不知道為什麽鬧翻,所以你跑到海邊要自殺,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觀音的少女原來叫心姑,她立刻接著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著牙,不開口。


    他忽然變得很怕聽見自己的聲音。


    鐵姑道:“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


    葉開!


    聽見這名字,丁麟隻覺得自己腦子間“轟”的一聲響。


    忽然間,他什麽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一個最惡毒,最詭譎,也最巧妙的圈套裏。


    這圈套本是為葉開而準備的,他卻糊裏糊塗地掉了進來。


    鐵姑在說什麽,他已完全聽不見,他正在拚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個法子從這個圈套裏脫身出來,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


    時間仿佛已過了很久,鐵姑的話卻還沒有停。


    原來她已將這些話反反複複地說了很多次,好像在強迫丁麟接受這件事。


    “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本來是昔年‘神刀堂’堂主的兒子,後來過繼給葉家的。


    “你的父親叫丁乘風,你的姑姑叫丁白雲,本是葉家的仇人,但後來這件仇恨卻被葉開解開了,你們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你本來已非他不嫁,他本來也非你不娶,但這時卻忽然出現了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這女人據說是昔年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主’上官金虹,和當時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所生的女兒。林仙兒雖然美麗如仙子,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她生的女兒,也跟她一樣惡毒,你跟葉開,就是被她拆散的。


    “這件事你當然不會忘記,也絕不能忘記。”


    丁麟聽著她說了一遍,又說一遍,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無法集中,而且似已被她剛剛說的話左右了。


    忽然間,他竟已對這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種說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幾乎已快要承認自己就是丁靈琳,承認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


    爐中的香煙一陣陣飄過來,隨著他的唿吸,滲入他的腦子裏。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鐵姑看著他,臉上已露出一種詭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地又接著道:“你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咬了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說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鐵姑微笑道:“你真的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長得很像丁靈琳,所以你們想利用我來害葉開。”


    鐵姑道:“你本來就是丁靈琳。”


    丁麟冷笑道:“其實你用不著這麽樣做,你們要我做的事,我也可以答應。”


    鐵姑道:“哦?”


    丁麟道:“但你們也得答應我幾件事。”


    鐵姑道:“你說。”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恰巧發現我像丁靈琳,才定下這個圈套的,還是早已算準了我要來?”


    鐵姑忽然不開口了。


    丁麟道:“然後你們至少還得解開我的穴道,讓我見見南海娘子,這件事成功之後,我至少還得要占一份。”


    鐵姑忽又點了點頭,道:“南海娘子本來就一直都在這裏,你難道看不見?”


    丁麟動容道:“她在哪裏?”


    隻聽一個優雅而神秘的聲音慢慢道:“就在這裏。”


    這聲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觀音神像發出來的。


    丁麟霍然迴頭,看了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從縹緲氤氳的煙霧中看過去,他忽然發現這雕像竟已換了一張臉。


    本來帶著微笑的臉,現在竟已變成冷漠嚴肅,眉宇間竟似還帶著怒意。


    這個沒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間竟似已變得有了生命:“我就是你想見的人,所以,你現在就應該看著我,我說的話,每個字你都不能不信。”


    煙霧繚繞,這聲音竟真是她發出來的。


    丁麟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心裏雖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卻偏偏無法從這神秘而妖異的雕像上移開。


    “你就是丁靈琳,葉開本來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卻從你身邊搶走了他。


    “現在他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廝守在一起,你卻隻剩下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丁麟看著她,臉上竟不由自主露出種痛苦而悲傷的表情。


    “我知道你怪她,這種仇恨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報複。”


    丁麟臉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報複……我一定要報複……”


    “現在葉開很快就要幫著那可恨的女人到這裏來了,你正好有機會。”


    丁麟在聽著,發亮的眼睛已變得迷惘而空洞,但臉上的怨毒之色卻更強烈。


    “葉開絕對想不到你會在這裏,所以你若忽然出現,他一定會覺得很吃驚。


    “但他卻絕不會對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機將那惡毒的女人從他身邊搶走帶到這裏來,毀了她那張美麗的臉,叫她以後永遠也沒法子再勾引別的男人。


    “我的意思現在你已明白了?”


    丁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話去做?”


    丁麟道:“是。”


    “隻要是我說的話,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現在就站起來,你的穴道已解開了,你已經可以站起來。”


    丁麟果然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早已完全麻木軟癱的兩條腿,現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現在我要你用這把刀去替我殺一個人。”


    丁麟道:“殺什麽人?”


    “楊軒!”


    丁麟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從心姑和鐵姑麵前走了出去。他的目光直視前方,手裏緊握著懷中的刀,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用這把刀去殺楊軒。”


    門房裏雖然生了盆火,卻還是很寒冷。楊軒靜靜地坐在火盆旁,看來已顯得有些焦急不安。他在等丁麟的消息。丁麟竟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就在這時,一個人慢慢地推開了門,慢慢地走了進來。一個很美的女人,滿頭烏黑的青絲,綰著個時新的墜馬髻,發髻上還插著根鳳頭釵。


    楊軒站起來,微笑道:“姑娘有什麽吩咐?”


    他顯然已將這女人視為南海娘子的門下,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這女人卻一直在盯著他,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楊軒忍不住又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發現她很像一個人。


    這女人的眼睛卻還是在看著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楊軒?”


    楊軒點點頭,忽然失聲道:“你是丁麟?”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靈琳。”


    楊軒吃驚地看著他,道:“你……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丁麟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本來就是個女人。”


    楊軒的臉色也變了,道:“你莫非瘋了?”


    丁麟道:“我沒有瘋,瘋的是你,所以我要殺了你。”


    他忽然從懷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入了楊軒的胸膛。楊軒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下這種毒手,根本就沒有提防,也來不及閃避。鮮血花雨般從他胸膛上飛濺出來,一點點灑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臉上卻全無表情,冷冷地看著楊軒倒下去,然後就慢慢地轉過身。


    門外冷霧淒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地走入霧裏,黑暗中忽然又傳來那優美而神秘的聲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經太累了,已累得連眼睛都張不開。”


    丁麟道:“我的確太累……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地閉上。


    “這裏就是張很舒服的床,現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葉開和那惡毒的女人來時,他們會叫醒你的。”


    地上積著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卻已躺了下去,就真的像是躺在一張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間就已睡著。


    第四章紅顏薄命


    霧愈來愈濃了。


    妹妹一直都睡得很熟,姐姐輕輕地喘息著,眼簾終於也閉起,臉上還帶著疲倦而滿足的甜笑。


    西門十三看著她們,心裏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將丁麟擊敗了一樣。


    “一個人總不能在每件事都得勝的,我也總有比你強的地方。”


    他微笑著,正想喝杯酒,車廂外忽然有人在敲門。


    是不是丁麟迴來了?


    車窗上的簾子已然拉了下來,他看不見門外是什麽人。


    “誰?”


    沒有迴應。


    西門十三遲疑著,終於忍不住推開車門。


    外麵也沒有人。


    外麵一片黑暗,冷霧剛剛從地麵上升起。


    剛才是誰在敲門?


    他拉緊了衣襟,再問,沒有迴應。那個一直在外麵望風的車夫呢?


    天氣實在太冷,他本不想離開這溫暖的車廂,可是一個人做了虧心事後,總不免會疑神疑鬼的。


    他終於穿上靴子,跳下車,四麵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靜。


    那個穿著青布棉襖的車夫,躲在一堆稻草裏,頭枕著膝蓋,手抱著頭,似乎睡著了。


    剛才敲門的人呢,難道他聽錯了?


    他絕不會聽錯的。


    他的年紀還輕,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靈。


    這車夫也不知道是丁麟從什麽地方找來的,剛才真有人來過,他終於聽見一些動靜。


    西門十三走過去,正想推醒他問問。


    誰知道這車夫突然從草堆上彈起,淩空一個翻身,箭一般躥了出去,身手之快,雖然比不上丁麟,卻絕不在西門十三之下。


    西門十三竟沒有看見他的麵目,但稍微一遲疑間,這車夫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裏。


    冷霧淒迷,寒風如刀。


    他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決定先到車廂裏等丁麟迴來再說。


    車廂的門竟又關了起來,也不知是否他自己剛才隨手帶上的。


    嵌在車頂下那盞製造得很精巧的銅燈,還是亮著,柔和的燈光從紫絨窗簾裏透出來。


    西門十三實在很後悔,剛才本不該離開車廂的,他很快地走迴去,拉開車廂。


    然後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個人都怔在車廂外,連動都不會動了。


    車廂裏竟多了一個人。


    一個禿頂鷹鼻、滿麵紅光的錦袍老人,箕踞在他剛才坐的地方。赫然正是衛八太爺。


    那姐妹兩人還是蜷曲在角落裏,睡得更沉了。


    衛八太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鋒般瞪著他,冷冷道:“上來。”


    西門十三垂下了頭,跨上車廂,眼睛忽然瞥見剛才那個車夫竟已又迴到草堆上打盹了,連姿勢都沒有改變,好像根本就沒有動過。


    車廂很低,無論誰都站不直的。


    西門十三卻不敢坐下來,隻有垂著頭,彎著腰,站在那裏。


    衛八太爺冷冷地看著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門十三道:“他已經進去了。”


    衛八太爺道:“什麽時候去的?”


    西門十三頭垂得更低,他無法迴答,也不敢迴答,因為他剛才根本就忘了時間。


    剛才他簡直連什麽都忘了。


    衛八太爺瞪著他,厲聲道:“他走了之後,你在幹什麽?”


    西門十三更不敢迴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點見不得人。


    男子漢大丈夫,玩幾個生得賤的女人,雖然算不了什麽,可是在荒地裏玩朋友的女人,卻完全是另外一迴事了。


    衛八太爺冷笑道:“看來你真是色膽包天,難道你就不怕丁麟知道?”


    西門十三紅著臉,囁嚅著道:“我們……我們是好朋友。”


    衛八太爺怒道:“你們既然是好朋友,你怎麽能對好朋友做這樣的事,他若在背地裏搶了你的女人,你會怎麽樣?”


    西門十三不敢搭腔。


    衛八太爺道:“你若以為丁麟不會出手,你就錯了,這種事隻要是男人就一定會出手的。”


    西門十三隻有承認。


    衛八太爺道:“憑你這點本事,他一個人就可對付你八個,他知道了這件事後,若要對付你,你準備怎麽辦?”


    西門十三終於鼓起勇氣,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會知道。”


    衛八太爺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會知道,你憑哪點這麽想?”


    西門十三苦笑道:“我自己當然絕不會告訴他的……”


    衛八太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雖然不會說,可是這女人呢?”


    西門十三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麽會告訴別人?”


    衛八太爺道:“你以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


    西門十三雖然不敢承認,卻也不願否認。


    衛八太爺道:“我問你,這兩個女人是不是你們從石家莊搶來的?”


    西門十三點點頭。


    衛八太爺道:“你難道以為她們很願意被你們搶走?”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願意被人在半夜裏搶走的。


    衛八太爺冷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婊子勾引你,為的就是要讓你跟丁麟爭風吃醋,她們才有報複的機會。”


    西門十三顯然還有點不服氣,忍不住道:“她也許……”


    衛八太爺怒道:“難道你還以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點比丁麟強?而且,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賤,也不會當著自己妹妹麵前,做這種事的。”


    西門十三不敢再辯了。


    衛八太爺道:“何況,你們剛才在車廂裏玩的把戲,我遠遠就聽見了,她妹妹又不是豬,你們就在她旁邊,她難道還能真的睡得著?”


    西門十三的臉色又變了,他忽然想到,這件事的確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說好了的,所以丁麟才剛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一直在酣睡,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們方便。


    他忽然發現,薑畢竟還是老的辣。


    衛八太爺忽又問道:“這兩個婊子是不是生長在石家莊的?”


    西門十三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石家莊去過,卻從未見過她們。”


    衛八太爺冷笑道:“果然不出我們所料。”


    他目光刀鋒般盯在這姐妹兩人身上,慢慢地接著道:“像這樣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連我都實在不忍看著她們死在我麵前。”


    姐妹兩人還是垂著頭蜷伏在那裏,鼻息還是很均勻,居然還好像睡得很沉。


    衛八太爺突又轉頭,瞪著西門十三,道:“所以你殺她們的時候,我一定會閉上眼睛的。”


    西門十三怔了怔,道:“我?”


    衛天鵬沉聲笑道:“不錯,你。”


    西門十三道:“我……我要殺她們?”


    衛天鵬冷冷道:“你若舍不得殺她們,我也可以讓她們殺了你。”


    西門十三臉色已發白,道:“但丁麟迴來時,若看見她們已死了,豈非……”


    衛八太爺打斷了他的話,道:“他看不見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麽?”


    衛八太爺道:“死人是什麽都看不見的。”


    西門十三失聲道:“丁麟也得死?”


    衛八太爺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門十三看著他,終於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麟到這裏來的時候,已沒有打算要丁麟活下去。


    無論這件事是否發生,無論是否能探查出南海娘子的真相,他隻要一迴來,就得死!非死不可。


    所以衛天鵬才會跟到這裏來,那車夫當然也早已換成了他門下的人。


    西門十三看著他臉上冷靜而殘酷的表情,幾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個性如烈火、胸無城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間也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比丁麟更徹底。


    西門十三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頭地,就好像都有幾種完全不同的麵目,就連他們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很難知道他們的真麵目究竟是什麽樣子。


    衛天鵬刀鋒般的目光還是盯在他臉上,淡淡道:“等死比死還痛苦,你若真的有憐香惜玉之心,就不如讓她們快死來得快樂。”


    西門十三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節凸起,以鷹喙拳擊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畢竟剛才還向他奉獻出火一般的熱情,他畢竟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誰知就在這時,一直像是死一般沉睡著的姐妹兩人,突然同時翻身,手裏已多了對形狀奇特、碧光閃閃的彎刀。


    她們本來溫柔得就像是對鴿子,但現在的出手,卻比毒蛇還毒,比豺狼還狠。


    姐姐一翻身,腳已踢在他小腹上,手裏的彎刀,已閃電般去割衛八太爺的咽喉。


    西門十三疼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出,捧著小腹彎下腰時,妹妹已揮刀急斬他的左頸。


    衛八太爺臉上竟全無表情,竟似早已算準了她們有這一招。


    姐妹兩人的刀剛揮出,隻聽“叮,叮,叮,叮”四聲響,四柄刀的刀鋒都已被打斷。


    衛八太爺手裏已忽然出現了根一尺三寸長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無光華,也看不出有什麽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熠熠,百煉精鋼打造的彎刀,竟被它一敲而斷。


    姐妹兩人吃驚地看著手裏半截斷刀,幾乎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然後她們才感覺到手臂上一陣酸痛,連這半截斷刀都拿不穩了。


    衛八太爺冷冷地看著她們,冷冷道:“你們的隨身雙寶,還有一件為什麽不使出來?”


    姐姐忽然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早已看出了我們的來曆。”


    衛天鵬道:“哼。”


    姐姐道:“晚輩正是東海筷子島,珍珠城歐陽城主的門下,特來拜見衛八太爺的。”


    她看來並沒有驚惶恐懼的表情,隻不過對衛八太爺這個人好像很是尊敬。


    衛天鵬道:“你們是來拜訪我的?”


    姐姐道:“歐陽城主也早已久聞衛八太爺的大名。”


    衛天鵬道:“是他叫你們來的?”


    姐姐道:“正是。”


    衛天鵬道:“你們躲在石家莊,就是為了要等著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門禁森嚴,像我們姐妹這種人,想見到你老人家當然不是件容易事。”


    衛天鵬冷笑道:“所以你們就故意讓這好色膽小的登徒子看見你們,你們早已算準了他遲早一定會去找你們的。”


    姐姐的臉居然紅了,紅著臉笑道:“不瞞你老人家,我們實在也沒有想到他會在半夜裏去找我們的,他用的法子雖然不好,卻很有效。”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久聞歐陽城主的門下,都是聰明美麗的姐妹花,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他仰麵而笑,似已忘了她們的護身雙寶還有一件未使出來。


    就在這時,姐妹兩人已又同時出手,隻聽“錚”的一聲,已有數十點寒星,從她們衣袖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衛天鵬的胸膛。


    衛天鵬笑聲不絕,隻不過將手裏的短棍很快地畫了個圓弧。


    那數十點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投入了這圓弧,又是“叮叮叮”一連串輕響後,這數十點寒光就已全都被這根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蒼蠅釘在一根鐵棒上。


    姐妹兩人又怔住。


    衛天鵬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們若不將這一寶使出來,是絕不會死心的。”


    妹妹忽然也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看來他們都看錯你了。”


    衛天鵬道:“哦?”


    妹妹道:“他們以為你已老了,以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天下,但現在以我看來,你一個人就可以抵得上他們十個。”


    她垂著頭,用眼角偷偷地瞟著衛天鵬,眼波中帶著種說不出的溫柔崇敬之色。


    少女們隻有在看著她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時,才會有這種眼色。


    衛八太爺看來也仿佛忽然年輕了許多,微笑著道:“薑是老的辣,這句話年輕人都應該記著的。”


    妹妹垂著頭道:“我們剛才出手,實在是不得已的,我們姐妹都是可憐人,別人叫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得做什麽,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說著說著,眼淚似已將流下。


    衛八太爺麵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歎息著道:“我不怪你們,歐陽城主對門下弟子的手段,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姐姐恨聲道:“但除了你老人家這種大英雄外,可有誰會體諒我們的痛苦呢?”


    衛八太爺的聲音也變得很溫柔,道:“隻要你們說出你們的來意,我絕不會為難你們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麵前,我們也不敢說謊。”


    妹妹道:“你老人家當然也已知道,我們是為了葉開和上官小仙來的。”


    衛天鵬道:“為了這件事,珍珠城裏一共來了多少人?”


    妹妹道:“隻有我們姐妹兩個。”


    姐姐道:“歐陽城主的意思,並不是真的想要那些東西,隻不過要我們來看看,葉開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究竟有多厲害。”


    衛天鵬道:“你們很快就會看得到的,他很快就會來了。”


    姐姐道:“可是我們……”


    衛天鵬微笑道:“你們已經可以走了,以後有機會,隨時都可以去看我,用不著再躲在石家莊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後我們一定會去拜訪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著道:“我們一定會去。”


    姐妹兩人甜甜地笑著,轉身推開了車廂的門,跳了出去,就像是一雙剛飛出籠子的燕子。


    一直垂頭喪氣,站在那裏的西門十三,好像覺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衛八太爺會讓她們走,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兩聲很奇怪的聲音,就像是錐子刺入肉裏。


    接著,他又聽見兩聲尖銳而短促的慘唿。


    他忍不住迴頭去看,就看見一個穿著青布棉襖的人,正站在車廂外,用一條雪白的手巾擦錐子上的血。他手裏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發亮的錐子。


    韓貞!


    西門十三直到現在才知道,把他們送到這裏來的車夫竟是韓貞。


    韓貞的鼻子是歪著的,鼻梁已被丁麟一拳打碎,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臉上看來總好像帶著種奇特而詭異的表情。


    衛八太爺臉上卻無表情,忽然道:“兩個都死了?”


    韓貞點點頭。


    衛八太爺淡淡道:“看來你實在不是憐香惜玉的人。”


    韓貞道:“我不是。”


    衛八太爺目中露出笑意,道:“丁麟若知道你殺了她們,你的鼻子就更危險了。”


    韓貞道:“他不會知道。”


    衛天鵬道:“哦?”


    韓貞道:“死人是什麽事都不會知道的。”


    衛天鵬笑了。他喜歡別人學他說話的口氣。


    韓貞卻又道:“他走的時候,隻要我們等他一個時辰。”


    衛天鵬道:“他當然已將時間算得很準。”


    韓貞道:“什麽事他都算得很準。”


    衛天鵬冷冷道:“他的確是個很厲害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年輕。”


    韓貞道:“年輕畢竟氣盛,所以他才會急著趕去。”


    衛天鵬道:“你確定他去了就不會走?”


    韓貞道:“他永遠不會走的。”


    衛天鵬道:“為什麽?”


    韓貞道:“死人是不會走的。”


    衛天鵬又笑了。


    韓貞道:“現在早已過了一個時辰,他還沒有迴來。”


    衛天鵬目光閃動,道:“所以他隻怕已永遠不會迴來了。”


    韓貞點點頭。


    衛天鵬沉吟著,徐徐道:“所以這個南海娘子,絕不會是假的。”


    韓貞同意:“能讓丁麟留下的人並不多。”


    衛天鵬的臉色忽又變得很陰沉,徐徐道:“青城山的墨白,珍珠城的歐陽,再加上南海娘子,這世上本來已沒有什麽事能打動他們的了,但現在他們卻都已出手。”


    韓貞道:“葉開若知道,一定會覺得很愉快。”


    衛天鵬道:“愉快?”


    韓貞道:“能夠要這些人出手,並不是件容易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還能引動他們到這裏來。”


    衛天鵬沉默著,居然也承認。


    西門十三當然更不敢開口,但心裏卻更好奇。


    他忽然發覺每個人提起葉開這名字時,都會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無論是敬佩,是憎惡,還是畏懼,都表現得非常明顯強烈。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怎會有這麽大的魔力,這豈非令人不可思議?


    西門十三隻覺得自己很幸運。


    因為他不是葉開,他忽然發覺做一個平凡庸碌的人,有時也是件很幸運的事。


    衛天鵬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一年之前,我還沒有聽見過葉開這名字。”


    韓貞道:“一年前江湖中根本就沒有人聽見過這名字。”


    衛天鵬道:“但現在他好像忽然已變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韓貞道:“這個人崛起江湖,的確就像是個奇跡。”


    衛天鵬道:“要造成奇跡也不是件容易事。”


    韓貞道:“絕不是。”


    衛天鵬道:“他真的有傳說中的那麽可怕?”


    韓貞道:“他並沒有殺過什麽人,甚至根本就很少出手,江湖中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淺。”


    衛天鵬道:“也許這就正是他的可怕之處。”


    韓貞道:“但最可怕的,還是他的刀。”


    衛天鵬道:“什麽刀?”


    韓貞道:“飛刀!”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著道:“據說他的飛刀隻要出手,從未落空過一次。”


    衛天鵬的臉色也變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話:“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這句話本身就像是有種足以奪人魂魄的魔力。


    數十年來,江湖中從沒有任何人對這句話有過絲毫懷疑。


    更沒有任何人敢去試一試。


    甚至連昔年威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小李探花獨上嵩山,竟將武林中從未有人敢輕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當作了無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數百高手,竟沒有一個敢出手的。


    今日之葉開,難道也有那樣的威風、那樣的豪氣?


    就算他也有那樣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娘子的手段,也絕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的。


    衛天鵬徐徐道:“珍珠城遠在海外,城主歐陽兄妹武功之奇詭,就連昔年的百曉生都莫測高深,所以才沒有將他們列在兵器譜上。”


    韓貞道:“那也因為筷子島上的門徒弟子,都是同胞雙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樣,從來分不開的,所以兵器譜上不列。”


    衛天鵬點點頭,道:“兵器譜上也不列魔教高手,但就連百曉生自己也不能不承認,若以殺人製勝的武功而論,魔教中至少有七個人可排名在兵器譜上的前二十人之內。”


    韓貞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自相殘殺,魔宮中的高手,據說早已快死光了。”


    衛天鵬道:“但是南海娘子千變萬化,魔功秘技,絕不在魔教四大天王之下。”


    韓貞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裏這根十方如意棒,隻怕也可和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天機棒比一比高下了。”


    衛天鵬突然縱聲大笑,道:“葉開若知道我們這些人都在這裏等著他,他還敢來麽?”


    突聽一個人悠然道:“他一定會來的,因為他非來不可。”


    這聲音優雅而神秘,說話的人仿佛就在他們身旁,又仿佛在很遠。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臉色也變了,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問:“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難道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聲音仿佛更近,卻看不見人。


    衛天鵬額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強笑道:“既已來了,為何不現身相見?”


    “你真的想見我?”


    “多年渴想,但求一見。”


    “好,你跟我來。”


    聲音仿佛又已到了遠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點燈光。


    碧磷磷的燈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風中閃爍不停,卻還是看不見人。


    衛天鵬走近幾步,忽然拍了拍韓貞的肩,道:“你也跟我來。”


    西門十三總算坐了下來,心裏卻比剛才彎腰站著時還要難受。


    天地間仿佛已隻剩下他一個人。


    衛八太爺是他的師父,卻帶著那個多嘴的韓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還有他這麽樣一個人在旁邊。


    這世上竟似沒有一個人看重他,簡直就沒有一個人將他看在眼裏。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輕視自己,又怎麽能期望別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緊了雙拳,心裏充滿了委屈和憤怒,他發誓要做幾件驚人的事,讓大家都知道西門十三並不是個沒出息的人,讓大家都跪在他麵前,吻他的腳。


    隻不過,要怎樣才能做出驚人的事呢?他根本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使他又覺得很悲哀。


    ——不如還是找個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頓,等到喝醉了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英雄了。隻可惜這大英雄現在還是要去套馬趕車。


    他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站起來,忽然聽到車廂外有人說:“你一個人坐在這裏,也不覺得寂寞?”


    還是剛才那神秘而優雅的聲音,口氣卻比剛才更溫柔。


    西門十三突然覺得全身的寒毛豎了起來,失聲道:“你是什麽人?你在哪裏?”


    “我就在這裏,你難道看不見我?”


    車廂外,果然可以隱約看到一個人,穿著輕柔的長袍,烏黑的頭發披散在雙肩。


    西門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像一下子跌入了個深不見底的冰洞裏。他已看見了這個人,看得很清楚。她的臉是死灰色的,輕柔的長袍上,鮮血淋漓,咽喉上還有個血洞,赫然正是剛才已死在韓貞錐下的那個姐姐。她那死灰色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美麗的眼睛已死魚般凸出來,嘴角也帶著血跡,在黑暗中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西門十三的腿已軟了,冷汗已濕透了重衣。他實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為了什麽,目光竟偏偏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你看著我,我知道你一定會看著我的。”


    這本不是她生前說話的聲音,但這聲音卻的確是她發出來的。


    “我本來是真心喜歡你的,本來已決心永遠陪著你,但他們卻狠心殺了我,讓你孤孤單單的,沒有人陪伴。”


    聲音又變得淒涼而幽怨,那死魚般凸出的眼睛裏,竟似有兩行血淚流下來。西門十三隻覺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剛才的恐懼,忽然又變成了滿腔悲憤。這世上畢竟還是有人看重他的,但這個人卻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麵前,他卻隻有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


    “他們好狠的心,竟當著你的麵殺了我,他們根本就沒有把你當作人。”


    她的聲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就這樣含冤而死的,你一定會替我報仇,讓他們知道,你並不是個膽小無用的懦夫。”


    西門十三握緊雙拳,慢慢地點了點頭,恨恨道:“我會讓他們知道的,我一定會讓他們知道。”


    “這裏有柄刀,你為什麽不去殺了他們?”


    半空中忽然有樣東西落下來,“叮”的一聲,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鋒利的刀。


    “你隻要殺了韓貞和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從此以後,絕沒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聲音又漸漸歎息,漸漸遙遠:“這是我最後的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聲音愈來愈遠,終於消失在淒迷的冷霧中。然後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西門十三突然衝出去,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早已冰冷僵硬,顯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剛才的確是她在說話,地上的確有柄閃動著寒光的短刀。西門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這柄刀。


    “你隻要殺了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扭曲,但一雙眼睛卻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是死人一樣。他握緊了這柄刀,藏在衣袖裏,慢慢地走了過去。


    淒迷的冷霧,彌漫著大地,風更冷了。但他卻已完全不覺得寒冷,他心裏已隻剩下一個念頭:“用這柄刀去殺了衛天鵬。”


    無風無雪,卻有一陣陣暗香浮動,香沁心脾。碧磷磷的鬼火在風中閃爍,衛天鵬和韓貞走在積雪的小徑上。


    他們都知道,現在已到了應該閉著嘴的時候。應該閉著嘴的時候,他們就絕不開口。


    路很滑,雪已經結成冰,寬闊的園林中,隻有寥寥幾點燈火,疏若晨星。


    忽然間,前麵也出現了一點鬼火,一行十餘個白衣人,幽靈般跟在鬼火後,忽然間又全都消失。


    衛天鵬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麵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築的形式很奇特。那些幽靈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進去。


    就在這時,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風中卻又響起了那優雅而神秘的聲音。


    這次她隻說了兩個字:“請進。”


    走進去之後,才發覺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顯得特別高闊。地上鋪滿了嶄新的、一塵不染的草席,迎麵一副屏風上,畫著積雪的高山,鮮紅的花樹,看來不像是中原的風物。再看畫上的題字,才知道畫的是海外扶桑島上的景色,那鮮紅的花樹,正是扶桑的名種櫻花。櫻花雖也如梅花同樣鮮豔,卻少了梅花的幾分氣節,一身傲骨。


    這一排平房,顯然也是依照扶桑島上的形式建造的,屋子裏竟沒有桌椅,隻擺著幾張矮幾,幾上的青銅燭台,燭火低暗,屋角還燃著一爐香,香氣卻很濃鬱。正中的一張矮幾上,擺著個三尺高的觀音佛像,手拈楊柳枝,麵露微笑。


    兩個白衣如雲的絕色麗人,垂眉斂目,肅立兩旁,年紀較長的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年紀較輕的卻更美,美得超凡脫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議。


    她們當然就是鐵姑和心姑。那些白衣人已盤膝坐在草席上,一個個臉上仍然全無表情,目光仍然凝視著遠方。他們的人雖在這屋子裏,卻完全不像是這世界上的人。


    香煙繚繞,屋子裏顯得說不出的神秘安靜。現在還不是開口說話的時候。


    衛天鵬也在草席上坐下,然後才看見屏風後有兩個劍眉星目,非常英俊的少年,傲然扶劍而立,劍鞘上還鑲滿了龍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價值連城、人間少有的寶物。


    他們不但麵貌極相似,眉宇間也同樣帶著種逼人的傲氣,竟似完全沒有將屋子裏這些人看在眼裏。


    衛天鵬和韓貞對望了一眼,心裏都已知道,這兩個少年一定是從珍珠城來的。又沉默了很久,這兄弟兩人中,身材較高的一人竟然問道:


    “南海娘子究竟在哪裏,既然叫我們來了,為什麽還不出來相見?”


    他的話剛說完,那優雅而神秘的聲音就又突然響了起來:“我就在這裏,兩位難道看不見?”


    聲音竟是那觀音佛像發出來的,鐵姑和心姑,連嘴唇都沒有動。


    兄弟兩人臉色又變了變,一人冷冷道:“我們兄弟不遠千裏而來,並不是來看一個木雕佛像的。”


    “你們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麵觀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兩人突然同時冷笑,同時拔劍,劍光如匹練,向這觀音佛像刺過去。他們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樣,一個人就像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他們的劍法,一劍刺出後,方向突然改變,劍光錯落,落花繽紛,突又“哧”的一響,兩道劍光竟似已合二為一,閃電般刺向觀音佛像的臉。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忽然發現這觀音佛像臉上的表情竟已變了,變得嚴肅而冷漠。


    也就在這一瞬間,那風華絕代的中年美婦,已突然出手。隻聽“啪”的一聲,兩柄劍鋒已全部被夾在掌心,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劍鋒竟硬生生被她折斷了一截。


    珍珠兄弟顯然是因為觀音佛像表情的改變而受驚失手,此刻居然臨變不亂,腳步一滑,竟同時後退了八尺,迴到屏風後,兩柄斷劍又已入鞘。他們應變雖快,但臉上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驚訝之色。因為他們倆看見這美麗的女人,竟將他們的斷劍吃了下去。


    他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兩柄劍的鋒利,他們自己當然知道得很清楚。


    這女人的腸胃難道真是鐵鑄的?


    南海娘子那神秘的聲音卻似在輕輕歎息,道:“歐陽城主不該叫你們來的。”


    珍珠兄弟現在隻有聽著。


    南海娘子道:“就憑你們兄弟這樣的人,又怎麽能對付葉開?”


    珍珠兄弟終於忍不住抗聲道:“葉開也隻不過是個人。”


    他們兄弟兩人,雖然隻有一個說話,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動。


    南海娘子道:“不錯,葉開也是個人,但卻絕不是個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帶著冷笑,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南海娘子淡淡道:“若論武功,我們這些人之中,也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來了,我們兄弟第一個就要去領教領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歎了口氣,道:“他現在說不定就已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不但衛天鵬悚然動容,就連墨白冷漠如死人的臉上,也不禁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變色道:“他現在真的已來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們到這裏來的時候,他們的馬車,也已駛入了冷香園。”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不來,他又怎麽會來?”


    原來葉開是為了上官小仙來的。


    珍珠兄弟道:“她真的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兒的女兒?”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著時已勢不兩立,他的女兒又怎會跟著葉開?”


    南海娘子道:“因為阿飛將她交給了葉開,要葉開保護她到這裏來。”


    珍珠兄弟道:“這件事和飛劍客又有什麽關係?”


    南海娘子道:“林仙兒紅顏薄命,晚年潦倒,她這一生中,隻有一個真正信任的人,就是阿飛,所以她臨終時,就叫她的女兒去找阿飛。”


    珍珠兄弟道:“她怎麽能證明自己就是林仙兒的女兒?”


    南海娘子道:“她當然有很好的法子證明,否則阿飛又怎麽會相信?”


    她忽又問道:“你們兄弟對這件事知道得好像並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們隻知道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們隻知道城主是叫我們來將上官小仙帶迴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們就準備將她帶迴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現在她既已來了,你們為什麽還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說話,突然淩空翻身,掠過屏風,一眨眼就看不見了。


    衛天鵬脫口而讚:“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聲音卻忽然變得很冷漠,冷冷地說道:“送兩口棺材到飄香院,為他們兄弟準備後事。”


    珍珠兄弟的劍鋒已被折斷,可是那出手一劍的變化,劍風破空的力量,和他們身法之輕靈,配合之佳妙,無疑已是當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尤其是那一招雙劍合璧,飛虹貫日,其威力之強,就連衛天鵬也未必有把握抵擋。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來,好像他們隻要一去找葉開交手,就已經是兩個死人了。南海娘子當然絕不會看錯的。


    大廳中忽然變得靜寂如墳墓,大家竟似都在等著別人將珍珠兄弟的屍體抬迴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才沉吟著道:“上官金虹縱橫天下時,神刀堂還未崛起,現在神刀堂的後代都已長大成人,上官小仙的年紀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聲音道:“她算來至少已應該有二十多了。”


    衛天鵬道:“二十多歲的女人,難道一直都沒有成親?”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會再要葉開來保護她?”


    衛天鵬道:“林仙兒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兒也應該長得不醜。”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醜,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間少見的美人。”


    衛天鵬道:“既然是個美人,為什麽還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歎了口氣,道:“隻因她雖然長得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卻連七八歲孩子都比不上。”


    衛天鵬皺眉道:“這麽樣的一個美人,難道竟是白癡?”


    南海娘子道:“她並不是個天生的低能兒,據說隻不過是因為她在七歲的時候,受了一次重傷,腦力受損,所以智力一直停留在七歲。”


    衛天鵬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麗,卻足以令任何男人動心。”


    衛天鵬也歎了口氣,道:“天妒紅顏,造化弄人,看來她的命運,竟似比她的母親還要悲慘。”


    南海娘子道:“像這麽一個女人,若是沒有人保護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騙玩弄。”


    衛天鵬道:“所以林仙兒臨死前,對她還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飛劍客來保護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飛一生流浪,到現在還沒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見葉開時,就將這副擔子交給了葉開。”


    衛天鵬道:“他難道也能像林仙兒信任他一樣信任葉開?”


    南海娘子道:“無論誰都可以信任葉開的,這個人雖然灑脫不羈,不拘小節,但是朋友托他的事,他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墨白一直在靜靜地聽著,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兒,好漢子。”


    南海娘子道:“就為了他答應照顧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靈琳,才會跟他吵翻,一怒而去,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衛天鵬笑了笑,道:“我也聽說過丁家這位姑娘,是個醋壇子。”


    南海娘子歎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哪個是不吃醋的?”


    直到現在,她說的話才像是個女人,才有了些人類的感情。


    衛天鵬沉吟著,又道:“昔年金錢幫威震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全部在他們控製之下,家中的財寶,富可敵國,但上官金虹本身卻是個很節儉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並不節儉,隻不過世上所有的奢華享受,都不能讓他動心而已。”


    除了權力外,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讓上官金虹真的動心。就連林仙兒那樣的絕代美人,在他看來,也隻不過是個工具。


    衛天鵬道:“據說上官金虹生前,已將金錢幫的財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個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確久已有了這種傳說。”


    衛天鵬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卻從未有人能找到這筆寶藏。”


    南海娘子道:“的確從來也沒有人找到。”


    衛天鵬眼睛裏閃著光,徐徐道:“但這寶藏的所在地,並不是沒有人知道的。”


    南海娘子道:“哦?”


    衛天鵬道:“知道這秘密的隻有荊無命,但他也是個對任何事都絕不動心的人,所以多年來,從未對這寶藏有過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衛天鵬道:“他劍法狠毒,出手無情,別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況他的行蹤也一向飄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死在他的劍下。”


    衛天鵬道:“但是現在他卻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一個人。”


    南海娘子道:“哦?”


    衛天鵬道:“他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血。”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衛天鵬道:“不錯,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現在不但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無論誰隻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下,而且必將縱橫武林,這誘惑實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隻可惜她自己並不知道,她隻不過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衛天鵬道:“所以無論誰要保護這麽樣一個人,都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衛天鵬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別人不可能,葉開能。”


    衛天鵬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絕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無敵於天下,但隻憑他一個人,難道就能抵抗天下武林中的數十高手?”


    南海娘子道:“他並不是隻有一個人。”


    衛天鵬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殺了他,奪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為了昔日的恩義,決定要全力保護他的人,也有幾個。”


    衛天鵬道:“昔日的恩義?”


    南海娘子道:“莫忘記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傳人,昔年受過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並不少。”


    衛天鵬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縱然還沒有死,隻怕也早已將他的恩情忘了,恩情總是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還有一個人未曾忘記。”


    衛天鵬道:“誰?”


    南海娘子道:“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不禁全都悚然動容。


    南海娘子道:“你們若以為我也想來圖謀上官小仙的,你們就錯了。”


    衛天鵬目光閃動,道:“你找我們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


    南海娘子道:“我隻不過想要你們看在我的麵上,打消這個主意。”


    衛天鵬道:“你想要我們放過葉開?”


    南海娘子道:“是的。”


    衛天鵬道:“我們若不答應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麽你們就不但是葉開的對頭,也是我的對頭,今日你們若想活著走出這屋子,隻怕很不容易。”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總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麽?”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道:“你要我們打消這主意,隻不過想一個人獨吞而已,你故意將葉開說得活靈活現,其實你想必有了對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聲音也變了,突然道:“衛八,你看著我。”


    衛天鵬卻已轉過頭,去看門口的屏風,冷冷道:“你若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攝心大法來對付我,你就找錯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隻不過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過你一次了。”


    衛天鵬道:“不錯,三十年前,我幾乎已死在你手裏。”


    南海娘子道:“那時你已發下重誓,隻要我再看著你,我無論要你做什麽,你都絕不違背,否則就寧願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聲音突又變得陰森而恐怖,冷冷地接著道:“這些話你還記不記得?”


    衛天鵬道:“我當然記得,隻不過……”


    南海娘子道:“隻不過怎麽樣?”


    衛天鵬道:“這些話我是對南海娘子說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子。”


    衛天鵬道:“你不是。”


    他嘴角帶著種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著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為我還不知道?”


    這句話說出來,連墨白也不禁動容。


    衛天鵬道:“在後麵那草棚中,你問我怎會聽不出你的聲音,那時我就已知道,你絕不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則我又怎麽敢來?”


    那神秘的聲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麽會知道?”


    衛天鵬道:“因為你不該問這句話的。”


    “為什麽?”


    “因為我根本就聽不出她說話的聲音,我雖然是唯一見過她真麵目的人,卻從來也沒有聽見她說過一個字。”


    衛天鵬笑得很奇特,接著又道:“你雖然知道我是唯一見過她真麵目還能活著的人,卻一定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因為她絕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你。”


    那聲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問:“為什麽?”


    “因為那是個秘密,天下絕沒有別人會知道的秘密。”


    這老人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青春的光輝,就像是已迴到多年前,他還充滿了夢想的少年時。然後他就說出了一段奇異而美麗的故事,美麗得就像神話:“三十年前,我還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年輕人,有一次在苗疆闖了禍,逃竄入深山,卻在深山裏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處都可能遇見毒蛇猛獸,而且瘴氣極重,我為了躲避每天黃昏時都會出現一次的桃花瘴,躲入了一個很深的山洞裏。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殺條狐狸,烤來充饑,就為了去追這條狐狸,我才遇見了那件我這一生中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事。”


    他刀鋒般的眼睛也已變得非常溫柔,然後他接著又說了下去:“我將那條狐狸一直追到山洞最深處,才發現後麵的山壁下,還有條秘密的出路。


    “我撥開枯藤走進去,沒多久之後,就聽見一陣陣流水聲,沿著水聲再往前走,天光豁然開朗,外麵竟是個世外桃源般的人間仙境。


    “那時正是暮春時節,百花齊放,綠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來,竟是滾熱的。


    “然後我就忽然發現那溫泉水池中,竟有個美麗的少女在沐浴。”


    說到這裏,大家當然都已知道他說的這少女是什麽人了。


    衛天鵬目光溫柔地凝視著遠方,仿佛又看到了那錦繡的山穀,那沐浴在溫泉中的美人。


    “那時她也很年輕,烏黑發光的頭發,又光滑,又柔軟,就像是緞子一樣,尤其是她的眼睛,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麽美麗的眼睛。


    “我就像是個呆子般看著她,已完全看得癡了。


    “她起先好像覺得很驚惶,很憤怒,但後來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也在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大地上所有的花朵,就仿佛已在那一瞬間全部開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過去,竟忘了前麵是個水池,也忘了身上還穿著衣裳鞋子。


    “我簡直什麽都忘了,隻想走過去抱住她……”


    聽到這裏,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溫柔之色,仿佛都在幻想著那一刻的溫馨和甜蜜。又過了很久,衛天鵬才歎息著,慢慢地接下去:“我們始終沒有說過一個字,也沒有問過對方的姓名和來曆。


    “所有的一切事,都發生得很自然,一點也沒有勉強,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們這麽樣兩個人,在這地方見麵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什麽人。


    “因為直到那時,我才發現她額角上的頭發覆蓋下,刺著一朵黑色的蓮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標誌,我驚訝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後悔終生的事。


    “我馬上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人突然變了,溫柔美麗的眼睛裏,突然現出了殺機,竟向我施展魔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仿佛要將我的心掏出來。


    “我不想閃避,也不能閃避,那時我的確覺得,能死在她手裏,乃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也許就因為這一點,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已感覺到她的手插入我的胸膛,她那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竟像是忽然變成了一柄鋒利的刀,我甚至已閉上眼睛,準備死了。


    “但是她忽然將手縮了迴去,等我張開眼時,她的人已不見了。


    “夜色已籠罩著山穀,山穀還是同樣美麗,但她卻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風裏。


    “我卻好像剛做了場夢似的,若不是胸膛上還在流著血,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件真的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迴來,再讓我見她一麵,但我心裏也已知道她是永遠不會再迴來的了。


    “所以我又發誓,隻要再見到她,無論她要我做什麽,我都不會違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從那一天之後,我就永遠再也沒有見著她,永遠也沒有……”


    他聲音愈說愈低,終於變成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是個美麗、淒涼,而且充滿了夢幻般神秘的故事。這故事美麗得就像是神話。但每個人都知道這絕不是夢,也不是神話。你隻要看見鐵姑和衛天鵬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這故事每個字都是真的。鐵姑美麗而冷漠的臉,似乎已因悲痛和震驚而變形。心姑的神色也變了。隻有那木雕的觀音神像,還是手拈著楊柳枝,在繚繞的煙霧中微微含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才恢複鎮靜,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魔教中有種神秘的腹語術,你們利用這木偶就想把我嚇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錯,那些話都是我借觀音神像的嘴說的,可是我說的話也一樣有效。”


    衛天鵬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還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我衛八自十三歲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還沒有為任何一件事後悔過。”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過他們?”


    衛天鵬道:“我隻希望你們能將這碗飯分給大家吃,莫要一個人獨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門祖師爺的那一點情分,我現在可以讓你活著走出去。”


    衛天鵬道:“然後呢?”


    心姑道:“隻要你一走出這間屋子,從此就是我南海門的對頭,你最好就趕快去準備後事,因為你隨時都說不定會死的。”


    衛天鵬淡淡地說道:“念在我和南海娘子昔年那一點情分,現在我也不能以大欺小,向你們出手,隻不過……”


    心姑道:“不過怎麽樣?”


    衛天鵬道:“你們若一定要跟我做對頭,也未必還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著,霍然長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們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筆勾銷,從現在起,你我是友是敵,也就看你了。”


    這句話一說完,他就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第五章飛狐楊天


    門外冷霧淒迷,夜更深,風更冷。


    衛天鵬迎著風長長吸了口氣,忽然道:“韓貞!”


    韓貞已跟過來,道:“在。”


    衛天鵬道:“你知不知道那飄香別院在哪裏?”


    韓貞道:“我們現在就去?”


    衛天鵬道:“先下手的為強,這句話你該聽說過的。”


    韓貞道:“可是那葉開……”


    衛天鵬道:“葉開怎麽樣?”


    韓貞道:“葉開現在必定已有防備,我們現在若去跟他硬拚一場,不論誰勝誰負,雙方都難免要有傷損,豈非讓別人漁翁得利了。”


    衛天鵬道:“誰說我們是要跟他去打架的?”


    韓貞道:“不是?”


    衛天鵬道:“當然不是。”


    他嘴角又露出了狐狸一樣的微笑,悠然道:“我們是好意去向他通風報信,是跟他交朋友去的。”


    韓貞的眼睛亮了,微笑著道:“因為小李探花昔日也對我們有恩,我們這次來並不是為了要算計他,而是為了報恩。”


    衛天鵬道:“一點也不錯。”


    韓貞道:“南海娘子既然死了,別的人已不足為慮,我們一定要勸他趁這個好機會,先下手把那些對他有野心的人除去。”


    衛天鵬道:“他是個聰明人,一定會明白的。”


    韓貞道:“何況他還有我們做他的後盾,他無論要殺什麽人,我們都可以幫他提刀。”


    衛天鵬大笑,道:“好,你果然愈來愈懂事了,也不枉我對你一番苦心。”


    他們已走入了梅林,一陣陣春風吹過,迷霧中忽然出現了一條幽靈般的人影。


    衛天鵬低喝:“什麽人?”


    “是我!”


    這人垂著頭走過來,竟是西門十三。


    衛天鵬沉下了臉,道:“誰叫你到這裏來的?”


    西門十三頷首道:“弟子有件要緊的事,要稟報你老人家。”


    衛天鵬道:“什麽事?”


    西門十三走近幾步,走得更近些,道:“我知道葉開……”


    他聲音實在太低,衛天鵬隻好把耳朵湊過去。


    他一生殺人無數,隨時隨地都在提防著別人殺他,但此時他卻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最寵愛的這個徒弟手裏,竟有把準備刺入他胸膛的刀。


    兩個人身子已湊在一起。


    衛天鵬道:“有什麽話快說。”


    西門十三道:“我要你死。”


    聽到這個“死”字,衛天鵬才吃了一驚,但閃避已來不及了。


    他已能感覺到冰冷的刀鋒,刺入了他的皮裘,刺在他胸膛上。他甚至已能感覺到死的滋味。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西門十三突然慘唿著倒下。


    他手裏那柄殺人的刀,在夜色中閃著碧光,刀鋒上已帶著血跡。


    是衛天鵬的血。


    衛天鵬的身子這才開始發抖,才真正感覺到死的恐懼。


    西門十三仰麵倒在雪地上,眼珠已凸出,耳、鼻、眼、口中,突然同時有鮮血流出。


    血竟是黑的。


    衛天鵬轉頭去看韓貞,韓貞也已嚇得呆住。


    西門十三顯然不是被他殺了的。


    究竟是誰在暗中出手,救了衛天鵬這條命?


    衛天鵬已沒空再想了,這梅林冷霧中,處處都仿佛隱藏著殺機。


    他跺了跺腳,低聲道:“快退出去。”


    突聽一人道:“你站著不能動,否則刀毒一發,就必死無疑了。”


    聲音清脆嫵媚,一個人幽靈般地在霧中出現,赫然竟是鐵姑。


    衛天鵬愕然道:“剛才是你救了我?”


    鐵姑點點頭。


    衛天鵬道:“叫他來殺我的也是你?”


    鐵姑又點點頭。


    隻有被她攝心大法所迷的人,才會做得出這種事。


    衛天鵬道:“你既然叫他來殺我,為什麽又要來救我?”


    鐵姑蒼白的臉上帶著種無法描述的表情,誰也猜不出她心裏在想什麽,更猜不出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可是她看著衛天鵬的時候,眼睛裏卻仿佛有種很強烈的感情。


    她本不是容易動感情的。


    她幾乎已沒有感情。


    衛天鵬看著她,眼睛忽然也露出種無法描述的感情,忽然道:“你……你是她的女兒?”


    鐵姑點了點頭。


    衛天鵬倒退了兩步,道:“那麽你……你……你難道也是我的……”


    “女兒”這兩個字他並沒有說出來,他好像不敢說出來。


    可是他不必說出來,別人也知道的。


    鐵姑居然並沒有否認,目中的神色又變得很悲傷,忽然道:“她這一生中,隻有你一個男人。”


    衛天鵬又後退了兩步,身子突然又開始發抖。


    ——南海娘子這一生中,居然隻有他一個男人。


    他心裏也不知道是感動,是驚訝,還是悲傷。


    鐵姑的眼睛裏似已有淚光,道:“所以我不能看著你死。”


    她當然不能。


    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眼見著自己父親死在別人刀下的。


    ——難道她竟真的是我親生女兒?


    衛天鵬幾乎不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女兒,誰知到了垂暮之年,竟忽然有了個女兒。


    如此美麗,如此值得驕傲的女兒。


    他看著她,眼睛裏也不禁有了淚光,已完全忘了自己剛才還想叫人去殺了她的。


    血濃於水。


    就連野獸都有親情,何況是人!


    衛天鵬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她的頭發,摸摸她的臉。


    可是他又不敢。


    就在這時,梅林外忽然又有個人衝了進來,吃驚地看著他。


    心姑也來了。


    鐵姑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不該來的。”


    心姑用力咬著嘴唇,忽然大聲道:“我為什麽不該來……他既然是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祖父,為什麽不能來看看他?”


    衛天鵬又怔住。


    原來他不但有了女兒,還有了孫女。


    他隻覺得全身的血都熱了,幾乎已忍不住要大叫起來。


    誰知就在這時,心姑突然反身出手,閃電般點了他胸前七處穴道。


    韓貞本來一直在旁邊看著,遇見了這種事,他也隻有在旁邊看著。


    看見心姑出手時,他想救已來不及了,誰知心姑竟又扶住了衛天鵬,道:“刀上已見了血,他想必已中了毒,你快抱起他跟我來。”


    原來她出手是為了救人。韓貞歎了口氣,今天他看見的和聽見的這些事,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永遠忘不了的。


    他這一生中,也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麽奇詭的事。


    佛堂裏燃著香,香煙繚繞,也仿佛梅林中的冷霧一樣。


    韓貞將衛天鵬放了下來,放在一張軟榻上。


    神案前擺著幾個蒲團,中間一個蒲團上,坐著個雲鬢高髻的錦衣少女,仿佛很美。


    她重眉斂目,盤膝坐在那裏,竟像是老僧入定一樣。


    這麽多人從外麵走進來,她居然不聞不問,好像根本沒有看到。


    但韓貞卻忍不住要去看看她。


    放著這麽美的少女在麵前,若是連看都不看,這個人一定不是個男人。


    韓貞總算還是個男人。


    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他忽然發現這少女很像一個人。


    像丁麟。


    縱橫江湖的“風郎君”,怎麽會忽然變成了個女人?


    韓貞當然不會相信這種事,但卻愈看愈像,這少女就算不是丁麟,也一定是丁麟的姐妹。


    丁麟的人呢?


    他若是已被鐵姑她們殺了,他的姐妹又怎麽能安心地坐在這裏?


    韓貞並不是個很好奇的人,一向都不太喜歡管別人的閑事。


    可是現在他實在覺得很奇怪,每個人都多多少少難免有點好奇心的。


    韓貞畢竟還是個人。


    鐵姑和心姑已在為衛天鵬治傷療毒,好像並沒有注意到他。


    韓貞忍不住慢慢走過去,悄悄喚道:“丁麟。”


    錦衣少女果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卻像是根本不認得這個人一樣,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丁麟。”


    韓貞又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錦衣少女道:“我是丁靈琳。”


    丁靈琳!


    這名字韓貞是聽見過的——丁靈琳豈非就是葉開的情人?


    她長得怎麽會跟丁麟一模一樣?她跟丁麟又有什麽關係?


    這錦衣少女又閉起了眼睛,連看都不再看他了。


    鐵姑卻在看著他。


    韓貞一迴頭,就觸及了鐵姑的目光。


    比刀光還亮的目光。


    韓貞強笑了笑,道:“他老人家想必已脫險了吧?”


    鐵姑點點頭,忽然問道:“你看他是丁麟,還是丁靈琳?”


    韓貞道:“我看不出。”


    這倒不是假話,他的確看不出,也分不出。


    鐵姑道:“你應該看得出的,無論誰都該看得出她是個女人。”


    韓貞道:“他現在的確是個女人。”


    鐵姑道:“以前難道不是?”


    韓貞笑了笑,道:“我隻不過有點奇怪,丁麟怎麽會忽然不見了。”


    鐵姑道:“你很關心他?”


    韓貞摸了摸歪斜的鼻子,道:“他打歪了我的鼻子。”


    鐵姑道:“你想報複?”


    韓貞道:“沒有人能在打歪我鼻子之後,就一走了之的。”


    鐵姑道:“他能不能死?”


    韓貞道:“他也不像很快就會死的人。”


    鐵姑道:“可是他偏偏已死了。”


    韓貞道:“你是說,丁麟已死了?”


    鐵姑道:“不錯。”


    韓貞道:“但丁靈琳還活著。”


    鐵姑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徐徐道:“你已看了出來?”


    韓貞又笑了笑,道:“我看不出,我是猜出來的。”


    鐵姑道:“你還猜出了什麽?”


    韓貞道:“葉開雖然是個很精明的人,但是對自己的老情人,總不會有什麽戒備的。”


    鐵姑道:“說得好。”


    韓貞道:“假如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能暗算葉開,再將上官小仙從他手裏搶過來,那麽這個人一定就是丁靈琳。”


    鐵姑道:“說得好。”


    韓貞道:“隻可惜丁靈琳是絕不會去暗算葉開的,所以……”


    鐵姑道:“所以怎麽樣?”


    韓貞道:“假如有個人長得跟丁靈琳很像,可以改扮成丁靈琳,那麽這個人豈非就正是對付葉開的最好武器。”


    鐵姑道:“這個人若是男的呢?”


    韓貞微笑道:“無論他是男是女都沒關係。”


    鐵姑道:“哦?”


    韓貞道:“據說南海娘子不但易容術妙絕天下,而且還有種手法能控製別人咽喉的肌肉,使他的聲音也改變。”


    鐵姑冷冷道:“你知道得倒不少。”


    韓貞道:“這個人若是不聽話,沒關係,因為南海門還有種能控製別人心靈的攝魂大法。”


    鐵姑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徐徐道:“據說江湖中人都叫你‘鐵錐子’。”


    韓貞道:“不敢。”


    鐵姑道:“據說別人無論有多硬的殼,你都能把它錐開。”


    韓貞道:“這隻不過是傳言而已。”


    鐵姑道:“可是這傳說看來好像並不假。”


    韓貞道:“我縱然還有點名堂,也是衛八太爺一手教出來的。”


    鐵姑冷笑道:“你用不著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最親信的人。”


    韓貞鬆了口氣,道:“隻要夫人明白這一點,我就放心了。”


    鐵姑道:“我既然讓你到這裏來,就沒有再打算瞞著你。”


    韓貞道:“多謝。”


    鐵姑道:“這件事你現在是不是已完全明白了?”


    韓貞道:“還有幾點不明白。”


    鐵姑道:“你說。”


    韓貞道:“夫人莫非早已算準了丁麟要到這裏來?”


    鐵姑道:“不錯,所以我早已準備好了,在這裏等著他。”


    韓貞道:“但夫人又怎知他一定會來?”


    鐵姑道:“有人告訴了我。”


    韓貞道:“這個人是誰?”


    鐵姑道:“是個朋友。”


    韓貞道:“是丁麟的朋友,還是夫人的朋友?”


    鐵姑道:“若不是丁麟的朋友,又怎麽會知道他的行動。”


    韓貞歎了口氣,道:“有時候朋友的確比仇敵還可怕。”


    他忽又問道:“夫人以前見過丁靈琳沒有?”


    鐵姑道:“沒有。”


    韓貞道:“那麽夫人又怎知丁麟跟她長得很像?”


    鐵姑道:“據說他們本是雙生兄妹。”


    韓貞道:“哦!”


    鐵姑道:“他們那邊的習俗,雙胞胎生下來若是一男一女,其中一個就一定要送到外麵去養。”


    韓貞道:“這種習俗我們那邊也有。”


    鐵姑道:“所以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丁麟也是他們丁家的後代。”


    韓貞道:“夫人又怎麽會知道的?”


    鐵姑道:“是個朋友告訴我的。”


    韓貞道:“還是剛才說的那個朋友?”


    鐵姑道:“不錯。”


    韓貞點了點頭,道:“他既然是丁麟的好朋友,當然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


    鐵姑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韓貞道:“是。”


    鐵姑道:“為什麽?”


    韓貞淡淡地一笑,道:“因為我不想跟他交朋友。”


    鐵姑目中也有了笑意,道:“你實在是個很精明的人。”


    韓貞道:“而且是個錐子。”


    鐵姑道:“而且是有眼光的錐子。”


    韓貞道:“鼻子雖然已被打歪了,幸好也還很靈。”


    鐵姑微笑道:“所以你若肯替我到一個地方去看看,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韓貞道:“但請吩咐。”


    鐵姑道:“你肯去?”


    韓貞道:“夫人就算要我去赴湯蹈火,我也一樣會去的。”


    鐵姑歎了口氣,道:“難怪衛八太爺信任你,看來你果然是個夠義氣的人。”


    韓貞道:“能得到夫人一句誇獎,韓貞死而無怨。”


    鐵姑嫣然一笑,道:“我並不想叫你去死,隻不過要你到飄香別院去。”


    韓貞道:“去看看葉開的動靜。”


    鐵姑道:“順便也去看看那位隻有七歲大的大美人。”


    飄香別院飄著花香。


    窗戶裏的燈還亮著,窗上有兩個人的影子,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看不見珍珠兄弟。


    雪地上卻有柄折斷了的劍,劍柄上的劍鋒在燈下閃著光。


    看來珍珠兄弟今天的運氣實在不好。


    忽然間,窗戶開了。


    一個非常美的女人,手裏抱著個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臉白裏透紅,眼睛又圓又亮,紅紅的小嘴半張著,顯得說不出的嬌媚,說不出的天真。


    她本身看來就像是個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卻不像是個泥娃娃。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發射著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熱力。


    孩子的臉,婦人的身材,這雖然很不相稱,卻形成了一種奇妙的組合,組合成一種美妙的誘惑,一種足以令大多數男人犯罪的誘惑。


    要保護這麽樣一個女人,實在不容易。


    她身後還有個男人,看起來很年輕,很英俊。


    葉開顯然也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隻可惜他站得比較遠。


    韓貞雖然也看見了他,卻看不清他的臉。


    上官小仙手裏抱著泥娃娃,嘴裏輕輕地哼著首兒歌,聲音也甜得很。


    隻聽葉開道:“外麵風很冷,你為什麽還不關上窗子?”


    上官小仙的嘴撅得更高,道:“寶寶太悶了,寶寶想透透風。”


    葉開歎了口氣,道:“寶寶已經該睡了。”


    上官小仙道:“可是他偏偏不肯睡,寶寶精神還好得很。”


    葉開苦笑道:“這麽晚了還不睡,寶寶是個壞孩子。”


    上官小仙立刻叫起來:“寶寶不是壞孩子,寶寶乖得很。”


    她伸出一隻又白又嫩的手,輕輕拍著懷裏的泥娃娃,柔聲道:“寶寶不要哭,他才是個壞人,寶寶不哭,媽媽喂奶給你吃。”


    她竟真的要解開衣襟,喂奶給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聳。


    韓貞遠遠地看著,心已跳了起來,跳得好快。


    誰知就在這時,葉開卻忽然趕過去,“砰”地關起了窗子。


    隻聽上官小仙在窗子裏吃吃地笑著,道:“你拉我幹什麽?你是不是也要吃奶?哼……”


    佛堂裏的香已燃盡了。


    衛八太爺閉著眼躺在軟榻上,臉色很紅潤,似已睡著。


    鐵姑聽韓貞說完了,才說道:“窗子一關上,你就迴來了?”


    韓貞苦笑道:“我總不能也進去搶著吃奶。”


    鐵姑眼中又露出笑意,道:“看起來你好像很羨慕葉開。”


    韓貞歎了口氣,道:“我也很同情他。”


    鐵姑道:“你同情他?”


    韓貞道:“整天陪著這麽樣一個女人,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心姑忽然道:“她是不是很美?”


    韓貞偷偷瞧了她一眼,道:“還算過得去。”


    這不是老實話,卻是聰明話。


    沒有任何女人,願意聽著男人在自己麵前誇獎另一個女人的。


    心姑冷冷道:“聽說白癡都長得很美的。”


    韓貞道:“是。”


    心姑忽又笑了,道:“幸好美人並非一定都是白癡。”


    她自己當然也是個美人,非常美。


    鐵姑忽又問道:“飄香別院裏,是不是隻有他們兩個人?”


    韓貞道:“我前前後後都看過了,好像沒有別的人。”


    鐵姑道:“是好像沒有,還是的確沒有?”


    韓貞想了想,道:“的確沒有。”


    鐵姑道:“也許有別的人已睡了呢?”


    韓貞道:“別的屋子裏都沒有生火,這麽冷的天,誰也不會在一個沒有生火的屋子睡覺的。”


    鐵姑終於笑了笑,道:“看來你不但聰明,而且很細心。”


    心姑忽然道:“隻可惜鼻子歪了一點。”


    鐵姑瞪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想嫁給他,你管人家鼻子歪不歪。”


    心姑道:“鼻子歪的男人,也並不一定就是嫁不得的。”


    鐵姑又笑了,道:“小鬼,胡說八道的,也不怕人家聽了笑話。”


    韓貞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又在跳,跳得很快。


    這種可能他並不是沒有想到過,隻不過不敢想而已。


    現在這母女兩人卻好像在故意提醒他。


    ——她們是不是又想出個難題讓他做了。


    鐵姑果然又在問他:“你武功是不是跟衛八太爺學的?”


    韓貞道:“不是。”


    他並不是衛天鵬的弟子,也不是“十三太保”中的一個。


    鐵姑道:“你用的兵刃就是錐子?”


    韓貞道:“是。”


    鐵姑道:“我還沒聽說過江湖中有人用錐子做兵刃的。”


    韓貞笑道:“那本是我隨便找來用的。”


    鐵姑道:“錐子也有獨門招式?”


    韓貞道:“沒有,但無論哪種兵刃的招式,都可以用錐子使出來。”


    鐵姑道:“聽你這麽說,你會的武功招式一定很不少。”


    韓貞道:“隻可惜雜而不精。”


    心姑忽又“撲哧”一笑,道:“想不到你這個人居然也會假客氣。”


    韓貞的心跳得又快了。


    鐵姑道:“你跟著衛八太爺沒有幾年,就已成了他門下最得力的人,武功想必是不錯的。”


    韓貞隻有承認:“還算過得去。”


    鐵姑道:“所以我還想請你做一件事。”


    韓貞道:“但請吩咐。”


    鐵姑道:“這件事愈快愈好,今天晚上又正好是下手的好機會。”


    韓貞道:“是。”


    鐵姑道:“所以我想現在就要丁靈琳去動手。”


    韓貞沉思著,道:“卻不知葉開會不會認出她來?”


    鐵姑道:“絕不會的,就算她還有點破綻,在燈光下也看不出來。”


    韓貞道:“但他們本是老情人,若是多看幾眼,也許就……”


    鐵姑道:“我們怎麽會給機會讓他看清楚,隻要他一讓丁靈琳近他的身,大功也就告成。”


    心姑笑道:“他出手本來就很快的,否則又怎能一拳打歪你鼻子?”


    韓貞隻有苦笑,心裏卻是甜的。


    鐵姑道:“隻不過,我們也不能不多加小心,以防萬一,所以我想要你陪著他去。”


    韓貞怔了怔,道:“我怎麽能陪他去?”


    鐵姑道:“為什麽不能?”


    韓貞道:“我……算什麽人呢?”


    鐵姑道:“算這裏的管事,帶他去找葉開,因為這地方丁靈琳沒來過,當然不認得路。”


    韓貞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夫人想得真周到。”


    鐵姑道:“若是想得不周到,又怎麽敢出手動葉開?”


    韓貞道:“現在我隻擔心一件事了。”


    鐵姑道:“擔心什麽?”


    韓貞道:“擔心葉開的飛刀。”


    鐵姑道:“你怕?”


    韓貞苦笑道:“我隻怕這位丁靈琳姑娘不能一出手就置他於死地,隻怕他還有機會出手。”


    鐵姑冷冷道:“莫忘記我也有刀,在我的刀下,沒有人還能活得了。”


    她忽然揮手,一柄刀“叮”地落在丁麟麵前。


    一柄碧磷磷的刀。


    丁麟立刻睜開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柄刀。


    鐵姑道:“撿起這柄刀來,藏在衣袖裏。”


    丁麟果然就撿起刀,藏入衣袖。


    鐵姑道:“現在你抬起頭,看著這個人。”


    她指著韓貞。


    丁麟就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韓貞。


    鐵姑道:“你認得這個人嗎?”


    丁麟點點頭。


    鐵姑道:“我要你跟著他走,他會帶你去找葉開的。”


    丁麟又點點頭。


    鐵姑道:“葉開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拋下了你,去找別的女人了,所以你看見他,就要用這柄刀殺了他,然後帶那個女人迴來。”


    丁麟道:“我一定要殺了他,然後帶那個女人迴來。”


    鐵姑道:“你現在就去吧。”


    丁麟道:“我現在就去。”


    他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茫然無知,又仿佛很痛苦。


    鐵姑道:“你為什麽還不去?”


    丁麟道:“我去。”


    他嘴裏雖然說去,卻還是坐在那裏,動也不動。


    心姑歎了口氣,道:“看來他對葉開真不錯,到了這種時候,居然還不忍去殺他。”


    鐵姑冷笑道:“他會去的。”


    她當然知道一個人的心靈縱然已受了控製,但你若要他去做一件他最不願意的事,他的理智還是會做最後一番掙紮的。


    這本是很正常的現象,所以她早已有了準備。


    她忽然拍了拍掌。


    旁邊的一扇門竟立刻無風自開,一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身上穿著件狐皮袍子,外麵還套著件藍布罩袍,看來就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


    這個人赫然竟是飛狐楊天!


    丁麟的臉忽然間已因恐懼而扭曲,身子也開始不停地發抖。


    楊天冷冷地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胸口上竟赫然插著把刀,衣服上也還帶著血跡。


    鐵姑道:“你認得這個人嗎?”


    丁麟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更恐懼。


    他當然認得這個人,他的記憶並沒有完全喪失。


    鐵姑道:“他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你還記不記得是誰殺了他的?”


    丁麟道:“是……是我。”


    鐵姑道:“他本來是你的好朋友,但你卻殺了他。”


    丁麟道:“是你要我去殺的。”


    鐵姑道:“現在我要你去殺葉開,你去不去?”


    丁麟道:“我……我去。”


    鐵姑道:“你現在就去。”


    他果然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他的身子還在發抖。


    鐵姑道:“在門外等著,等韓貞帶你去。”


    丁麟道:“我在門外等著,等韓貞帶我去,我一定要殺了葉開。”


    等他走出門,鐵姑才對韓貞笑了笑,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那好朋友是誰了吧。”


    韓貞隻有看著楊天苦笑。


    鐵姑道:“你不認得他?”


    楊天忽然冷冷道:“他不認得我,他不想交我這個朋友。”


    他一反手,拔下了插在胸口的刀,卻隻有刀柄。


    隻聽“噗”的一聲,一截刀鋒自刀柄裏彈了出來,用指尖一按,刀鋒就又退入刀柄。


    原來竟是把殺不死人的刀。


    韓貞歎了口氣,道:“世上既然有這種刀,就難怪會有你這種朋友了。”


    鐵姑道:“可是你最好記住,這種刀和這種朋友,都不是沒有用處的。”


    穿過了幾百株梅花,又來到飄香別院。


    丁麟一直靜靜地跟在韓貞身後,韓貞走一步,他就走一步。


    韓貞忽然停下來。


    丁麟也停了下來。


    韓貞迴過頭,盯著他,道:“你的朋友西門十三已死了。”


    丁麟道:“西門十三已死了?”


    韓貞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麽人手上的?”


    丁麟道:“我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麽人手上。”


    韓貞道:“但你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應該替他報仇。”


    丁麟道:“我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應該替他報仇。”


    你說一句話,他就跟著你說一遍,但你永遠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真的了解你的意思。


    韓貞歎了口氣,道:“像你這麽聰明的人,居然也會受人控製,我簡直不敢相信。”


    他用眼角瞟著丁麟,丁麟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韓貞又歎了口氣,道:“前麵有燈光的地方,就是飄香別院。”


    丁麟道:“是。”


    韓貞道:“葉開就在那裏。”


    丁麟道:“是。”


    韓貞道:“你真的能忍心下手?”


    丁麟道:“是。”


    韓貞道:“其實你本來不必真殺了他的。”


    丁麟道:“我不必?”


    韓貞道:“你可以抱住他,點住他的穴道,讓他動不了。”


    丁麟道:“我可以讓他動不了。”


    韓貞道:“那時我就會把那個壞女人帶走,帶得遠遠的,讓她永遠也看不見葉開。”


    丁麟道:“讓她永遠也看不見葉開。”


    韓貞道:“那麽你以後就可以永遠跟葉開廝守在一起了。”


    他看著丁麟,丁麟迷惘的眼睛裏,果然像是發出了光。


    韓貞道:“你說這法子是不是很好?”


    丁麟道:“以後我就可以永遠跟葉開廝守在一起了?”


    韓貞道:“不錯,而且我還可以保證,以後永遠再也沒有人會來拆散你們。”


    丁麟想了想,目中又露出恐懼之色,道:“可是我殺了楊天,他做鬼也不會放過我的。”


    韓貞微笑道:“你並沒有殺死他,他並沒有死。”


    丁麟道:“我明明殺了他。”


    韓貞忽然拿出了那柄他剛從地上撿起來的刀,道:“你是用這把刀殺了他的?”


    丁麟道:“是。”


    韓貞道:“但這柄刀卻是殺不死人的,你看……”


    他微笑著,反手將這柄刀向自己胸上刺了下去。


    他臉上的笑容突然僵硬。


    剛才他輕輕一按,刀鋒就縮了迴去。


    但現在刀鋒竟不肯縮迴去了。


    他輕輕一刺,刀鋒竟已刺入了他胸膛,刺得雖不深,卻已見了血。


    “見血封喉,必死無救。”


    韓貞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從心口一直冷到了腳底。


    突聽一人冷冷道:“你最好站著不要動,毒氣一動就發,你就死定了。”


    韓貞當然站著不敢動,他已聽出了這是心姑的聲音。


    心姑果然已從梅林外走了過來,後麵還跟著一個人,竟是楊天。


    韓貞連腿都軟了,想勉強笑一笑,卻偏偏笑不出。


    心姑冷冷地看著他,道:“這把刀是魔刀,雖然殺不死別人,卻殺得死你。”


    楊天冷笑道:“世上既然有你這種人,就有這種刀。”


    心姑嫣然道:“一點也不錯,這種刀本就是專門為了對付他這種人的。”


    韓貞咳聲道:“我……我隻不過……”


    心姑沉下了臉,冷冷道:“你隻不過是想出賣我們而已,所以你就得死。”


    韓貞道:“但望姑娘看在衛八太爺麵上,放過我這一次。”


    心姑道:“你還想活下去?”


    韓貞點點頭,冷汗已滾滾而下。


    心姑道:“好,那麽你就乖乖地站在這裏,一動都不能動,連頭都不能點,等我高興的時候,也許會來救你的。”


    韓貞苦著臉道:“卻不知姑娘什麽時候會高興?”


    心姑悠然道:“這就難說得很了,通常我總是很高興的,可是一看見你這種人,我說不定又會忽然變得很生氣。”


    韓貞咬著牙,隻恨不得一拳打碎她的鼻子。


    隻可惜他就算真的有這種本事,他也不敢動,連指尖都不敢動。


    心姑忽然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柔聲道:“其實我本想嫁給你的,可惜你竟連一點考驗都經不起,真叫我失望得很。”


    她歎了口氣,在韓貞臉上擰了一把,又正正反反給了他十來個耳刮子。韓貞簡直已忍不住要吐血,卻又隻有忍受著。


    心姑好像這才覺得滿意了,迴過頭對楊天一笑,道:“現在你已可帶這位丁姑娘走了。”


    楊天道:“是。”


    心姑微笑著,看著他,道:“我知道你絕不會像他這麽沒良心的,是不是?”


    楊天道:“我至少不會像他這麽笨。”


    韓貞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很笨,簡直恨不得自己一頭撞死。丁麟看著他,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楊天拍了拍他的肩,道:“跟我來。”


    丁麟就跟著他走了。


    楊天走一步,丁麟就走一步。兩個人很快地就已走出梅林。晚風中隱約傳來一陣歌聲,正是孩子們唱來哄泥娃娃的那種歌聲。


    霧更濃了。窗戶裏的燈還亮著,楊天敲門。


    “誰?”


    “在下楊軒,是這裏的管事。”


    “楊管事莫非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男人的聲音,並不太客氣。


    無論誰聽見半夜有人來敲門,都不會太客氣的。


    楊天道:“在下也知道時候已不早,可是有位客人,一定急著要來見葉公子。”


    “誰要來找我?”


    “是位姓丁的姑娘,丁靈琳姑娘。”


    “開門的一定就是葉開。”楊天已告訴丁麟,丁麟正站在門口。


    門裏的燈光照出來,剛好照在他身上。一個穿著很隨便,長得卻很好看的年輕人剛拉開門,就怔住,臉上的表情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真的是你。”


    丁麟垂下了頭:“真的是我。”


    葉開大笑,大笑著跳出來,一把抱住了她:“你不生我的氣了?”


    他也抱住了葉開,他的手已點上了葉開腦袋的“玉枕穴”。葉開驚唿,放手,吃驚地瞪著丁麟。


    丁麟道:“你不該為了那個壞女人離開我的。”


    葉開歎了口氣,倒下。


    第六章七歲美人


    葉開倒在地上。


    這個被大家認為是江湖中最難對付的一個人,忽然就已倒下,動也不能動了。


    忽然間,這件事就已結束。


    楊天在旁邊看著,也顯得很吃驚,他好像也想不到這件事竟結束得如此容易。


    看來大家以前根本就不必那麽緊張的。


    丁麟垂首看著地上的葉開,臉上帶著種迷惘的表情。


    就在這時,一個人從屋裏衝出來——一個非常美的女人,手裏抱著個泥娃娃。


    她看到了地上的葉開,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憤怒和驚訝,忽然大叫:“你們打死了他,他是個好人,你們為什麽要打死他?”


    楊天忍不住問道:“你就是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你打死了他,你一定是個壞人。”


    丁麟忽然大叫:“你才是個壞女人……”


    他大叫著撲過去,仿佛要去掐斷這女人的咽喉。


    可是他的手卻被拉住——被鐵姑拉住。


    “你的事已做完了,現在一定很累,為什麽不躺下去睡一覺?”


    聲音還是那麽神秘而優雅。


    丁麟眼睛又發直,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他竟真的躺了下去,就躺在門外的雪地上,就好像躺在一張最舒服的床上一樣。


    上官小仙又吃驚地看著他,忽又大叫:“我不是壞女人,我是個乖孩子,你才是壞女人,所以你現在死了。”


    鐵姑柔聲道:“不錯,他才是個壞女人,葉開也是個壞男人。”


    上官小仙道:“葉開是好人。”


    鐵姑道:“他不是好人,他一直不肯讓你喂奶給寶寶吃,對不對?”


    上官小仙想了想,道:“對,他一直不肯讓我喂奶給寶寶吃。”


    鐵姑盯著她的眼睛,道:“寶寶現在一定餓得要命了。”


    上官小仙道:“對,寶寶早就餓了,寶寶不哭,媽媽喂奶給你吃。”


    她竟真的拉開了衣襟,露出了堅挺雪白的乳房。


    楊天的唿吸立刻停止,心跳卻加快了三倍。


    鐵姑歎了口氣,目中卻有了笑意,道:“看來她簡直連七歲都不到。”


    心姑冷笑道:“那也得看你看的是什麽地方了。”


    鐵姑笑了。


    心姑道:“你看她這對胸脯,我就不信她還沒有碰過男人。”


    她咬著嘴唇,眼睛裏充滿了嫉妒。


    無論哪個女人,看見上官小仙的胸膛,都一定會嫉妒的。


    鐵姑已走到上官小仙身旁,摟住了她的肩,道:“你的寶寶好漂亮。”


    上官小仙臉上立刻露出純真甜美的笑容,道:“他本來就是個乖寶寶。”


    鐵姑道:“你讓我抱抱好不好?”


    上官小仙遲疑著,道:“可是你一定要小心點,不能抱得太緊,寶寶怕疼。”


    鐵姑笑道:“我知道,我也有個寶寶。”


    上官小仙又遲疑了半晌,終於將泥娃娃交給了她。


    鐵姑接過泥娃娃,忽然轉身就跑。


    上官小仙立刻大叫:“你為什麽要搶走我的寶寶……你是個壞女人。”


    鐵姑在前麵跑,她就在後麵追。


    兩個人一前一後,很快就跑出去了。


    楊天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裏,好像很驚奇,又好像很同情。


    心姑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喂奶的大姑娘已去了,你還在發什麽呆?”


    楊天勉強笑了笑,道:“我……我隻不過覺得這件事好像太簡單了。”


    心姑道:“無論多困難的事,你隻要先計劃得好,動手時都會很簡單的。”


    楊天歎了口氣,他不能不承認:“這件事計劃得實在很好。”


    心姑看著他,忽又嫣然一笑,道:“我的胸脯比她還好看得多,你信不信?”


    楊天怔了怔,臉已漲紅了,吃吃道:“我……我……”


    心姑媚笑道:“以後我會讓你看看的,那時你就相信了。”


    楊天心跳得更快。


    心姑道:“現在你先把這姓葉的弄迴去。”


    楊天道:“這丁……丁姑娘呢?”


    心姑道:“他會跟我走的。”


    她用力踢了丁麟一腳,又迴頭向楊天一笑,柔聲道:“隻要你肯做個乖孩子,媽媽以後也會喂奶給你吃。”


    鐵姑跑進了佛堂。


    上官小仙也跟著追了進來:“把寶寶還給我,快還給我。”


    鐵姑道:“你乖乖地坐下來,我就還給你。”


    上官小仙立刻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鐵姑道:“我還有幾句話問你,你也要乖乖地跟我說。”


    上官小仙點點頭。


    鐵姑道:“你叫什麽名字?”


    “上官小仙。”


    鐵姑道:“你爸爸是什麽人?”


    上官小仙道:“我爸爸是個神仙,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鐵姑道:“你媽媽呢?”


    上官小仙道:“媽媽在睡覺。”


    鐵姑道:“在什麽地方睡覺?”


    上官小仙道:“在一個長長的木頭盒子裏睡覺,已睡了很久很久了。”


    她臉上露出了悲哀之色,又道:“她說她很快就會醒的,可是她一直都沒有醒。”


    鐵姑道:“你媽媽睡著了後,你就跟著誰了?”


    上官小仙道:“我就跟著一個會飛的叔叔,媽媽要我叫他飛叔叔。”


    鐵姑道:“然後呢?”


    上官小仙道:“後來飛叔叔就去找葉開,叫我跟著他。”


    鐵姑目中露出滿意之色,道:“那個飛叔叔一定對你很好。”


    上官小仙道:“他很喜歡我,他對我很好,很好。”


    鐵姑道:“他是不是送了很多東西給你?”


    上官小仙道:“他替我買新衣服穿,又替我買好東西吃哩。”


    鐵姑道:“還有個一隻手的叔叔呢,是不是也送了很多東西給你?”


    上官小仙皺眉道:“一隻手的叔叔?”


    鐵姑道:“你難道不記得他了?他身上總是穿著件黃衣服,樣子看起來很兇的。”


    上官小仙突然拍手笑道:“我想起來了,有一天他去找飛叔叔,看見了我,還帶我去捉蝴蝶。”


    鐵姑道:“他沒有送東西給你?”


    上官小仙道:“他捉了好多好多蝴蝶送給我,好多好多蝴蝶,好好看。”


    鐵姑道:“除了蝴蝶外,他還送了什麽東西給你?”


    上官小仙道:“沒有了。”


    鐵姑沉下了臉,道:“真的沒有了?”


    上官小仙道:“真的。”


    鐵姑目光閃動,道:“他有沒有告訴你什麽話?”


    上官小仙道:“有。”


    鐵姑立刻追問,道:“他告訴你什麽?”


    上官小仙道:“他說有個地方,有好多好多好玩的東西,要我長大了去拿。”


    鐵姑的眼睛又亮了,道:“他有沒有告訴你,那個地方在哪裏?”


    上官小仙點點頭。


    鐵姑道:“你記住了嗎?”


    上官小仙道:“他跟我說了好多好多遍,一定要我記住。”


    鐵姑笑了,柔聲道:“我知道你是個又聰明、又聽話的乖孩子,隻要你把他說的話告訴我,我就把寶寶還給你。”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個叔叔說,叫我千萬不能告訴別人的。”


    鐵姑道:“你告訴我沒關係,我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不會怪你的。”


    上官小仙遲疑著道:“可是他說,隻要我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媽媽就永遠不會醒了。”


    鐵姑又沉下臉,道:“你若不告訴我,我就把寶寶摔死。”


    上官小仙的臉色變了,大叫道:“你不能摔死我的寶寶,他是個乖寶寶。”


    鐵姑冷冷道:“我知道他又乖又聽話,可是隻要我往地上一摔,你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也沒有人陪你玩了。”


    上官小仙已經哭了出來,流著淚道:“求求你……求求你……”


    鐵姑道:“你求我也沒有用的,除非你能把那地方告訴我。”


    上官小仙道:“隻要我告訴你,你就把寶寶還給我?”


    鐵姑道:“而且還幫你買好多好多新衣服穿,好多好多東西吃。”


    上官小仙道:“好,我告訴你,那地方就在……”


    她還沒有說出來,鐵姑突又大聲道:“等一等再說。”


    上官小仙道:“為什麽?”


    鐵姑冷笑,道:“因為這件事你隻能告訴我一個人,千萬不能讓別人聽見。”


    隻聽門外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楊天已抱著葉開走進來。


    心姑也同時走了進來,丁麟跟在後麵。


    鐵姑沉著臉,厲笑道:“誰叫你把他們帶迴來的?”


    心姑道:“不帶迴來怎麽辦?”


    鐵姑道:“你難道不會殺了他們?”


    心姑道:“兩個人都殺?”


    鐵姑道:“你還想留下誰?”


    心姑道:“現在就殺?”


    鐵姑道:“現在就殺!”


    葉開蜷曲在地上,看來已經像是個死人,丁麟雖然還能站著,可是兩眼發直,別人說要殺他,他卻好像聽不見。


    心姑歎了口氣,道:“這麽好看的男人,我實在舍不得下手。”


    楊天冷冷道:“我舍得。”


    心姑瞟了他一眼,嬌笑道:“你在吃醋。”


    楊天道:“我不吃死人的醋。”


    心姑道:“好,我給你刀。”


    “當”的一聲,一柄刀落在地上。


    楊天彎腰撿了起來,看著丁麟,冷笑道:“你殺了我一次,現在我也要殺你一次,這筆賬現在就可以結清了,用不著等到後來。”


    丁麟看著他手裏的刀,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楊天目中露出殺機,一刀刺了過去。


    突聽一人大喝道:“等一等。”


    楊天縮迴手,皺著眉迴過頭,才發現叫他等一等的人是衛天鵬。


    衛天鵬不知什麽時候已醒了,從軟榻上慢慢地坐了起來。


    鐵姑皺眉道:“你為什麽要他等一等?”


    衛天鵬道:“這兩人你一定要殺?”


    鐵姑道:“非殺不可。”


    衛天鵬道:“就在這裏殺?”


    鐵姑道:“就在這裏。”


    衛天鵬道:“佛堂裏也能殺人?”


    鐵姑道:“我們供的佛,本就是殺人的佛。”


    衛天鵬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留下葉開的,可是這姓丁的……”


    鐵姑道:“你想留下他?”


    衛天鵬道:“現在他已無異是個廢人,又何必還要他的命?”


    楊天冷冷道:“衛八太爺莫非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想迴去收房再養個兒子?”


    衛天鵬怒道:“你是什麽人,怎敢在我麵前如此無禮!”


    楊天道:“我隻不過提醒你一聲,也免得你失望。”


    衛天鵬道:“失望?”


    楊天道:“這位丁姑娘是不會養兒子的。”


    衛天鵬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楊天道:“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留下他的命?”


    衛天鵬道:“等你到了我這種年紀,你就會知道,能不殺的人,還是不要殺的好。”


    他歎息著,慢慢道:“少年時殺人太多,等到老年時,就難免要後悔了。”


    楊天冷笑道:“衛八太爺的心,幾時變得這麽軟的?”


    衛天鵬道:“剛才。”


    楊天道:“剛才?”


    衛天鵬歎道:“一個人知道自己有了兒女時,心情就會跟以前不同了。”


    鐵姑突然冷笑,道:“你有了兒女,你以為我真是你的女兒?”


    衛天鵬愕然道:“你不是?”


    鐵姑冷笑道:“南海娘子這一生中,男人也不知有過多少個,兒女卻偏偏連半個也沒有。”


    衛天鵬道:“你呢?”


    鐵姑道:“我不是你的女兒,也不是她的女兒。”


    衛天鵬道:“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鐵姑道:“天魔無相,萬妙無方,上天入地,唯我獨尊。”


    衛天鵬突然變色,道:“你是魔教的門下?”


    心姑悠然道:“好叫衛八太爺得知,她就是‘四大公主’中的三公主。”


    衛天鵬麵上已無血色,連話都說不出了。


    鐵姑道:“南海娘子是本教的叛徒,自認為已可與本教教主分庭抗禮。所以我就故意投入她門下,先學她的魔功,用她教給我的功夫殺了她。”


    心姑道:“這是本教中的‘以牙還牙,神龍無相大法’。”


    衛天鵬臉如死灰,喃喃道:“原來你不是我的女兒……原來我沒有女兒……”


    他反反複複地說著這兩句話,竟似已變得癡呆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實在比砍他一刀還要令他痛苦。


    心姑卻又道:“我們剛才故意救你,隻不過因為那時殺了你,對我們並沒有好處。”


    鐵姑道:“但現在韓貞已知道我是你的女兒,父親死了,家財自然是由女兒繼承的。”


    心姑道:“所以我們還讓韓貞活著。”


    鐵姑道:“本教近年來人才輩出,重振雄風,唯我獨尊的時候也快到了,所缺少的隻不過是一些財力而已。”


    心姑道:“但有了你和上官金虹的財富後,我們就已萬事俱備了。”


    衛天鵬嘴裏還是在反反複複地說著那兩句話,突然大喝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然後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鐵姑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冷冷道:“楊天,現在你還不動手?”


    楊天也已麵無人色,魔教的可怕,他以前隻不過聽說而已,現在卻已親身體會到。


    他手裏緊緊握著那柄碧綠碧綠的魔刀,第二次刺了出去。


    丁麟動也不動地站著,既不知道躲避,也不知道閃避。


    就在這時,突聽外麵一聲慘唿,淒厲的叫聲,竟似好幾個人同時發出來的,又像是無數條餓狼同時被人割斷了咽喉。淒厲的唿聲突然響起,又突然停止。


    楊天的手一鬆,似已連刀都拿不穩了,心姑驀然轉身,拉開了門。一個白衣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外,雪白的長袍上,濺滿了梅花般的鮮血,背後背著卷草席,手裏拿著根短杖。


    墨白來了。


    心姑非但麵不改色,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麽站在門口呢?快請進來坐。”


    墨白道:“站著就很好。”


    心姑道:“你到這裏來,難道就是為了站在這裏看門的?”


    墨白道:“我到這裏來,也不是為了上官小仙。”


    心姑道:“真的不是?”


    墨白道:“不是。”


    心姑道:“聽說你們在青城山裏那地方,開銷也很大,也很缺錢用。”


    墨白道:“我們有來路。”


    心姑眨了眨眼,媚笑道:“那麽,你難道是為了我來的?”


    她本來一直冷如秋霜,仿佛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但現在卻已變了,變成了個任何男人都想侵犯一下的女人。


    誰知墨白卻還是無動於衷,冷冷道:“我也不是為了女人來的。”


    心姑笑道:“不是為了女人來的,你……你喜歡男人?”


    墨白道:“我是為了葉開來的。”


    心姑道:“你喜歡他?”


    墨白道:“我喜歡殺了他。”


    心姑道:“你跟他有仇?”


    墨白道:“有。”


    心姑道:“他殺了你老子,還是搶了你老婆?”


    墨白沉下臉,道:“我隻希望你們能把他交給我帶迴去。”


    心姑道:“我們本來就要殺了他的,你要動手,也無所謂,隻不過……”


    墨白道:“隻不過怎麽樣?”


    心姑道:“我又怎知你是要殺他?說不定你是想救他呢?”


    墨白沉吟著,道:“我可以當著你們的麵殺了他。”


    鐵姑道:“好,給他刀,讓他下手。”


    楊天一揮手,拋出了手裏的刀,“叮”的一聲,落在墨白腳下。


    墨白用腳尖鉤起,伸手抄住,慢慢地走了進來,眼睛盯著地上的葉開,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手好快。


    但這一刀卻不是刺向葉開的,刀尖閃電般向鐵姑刺了過去。鐵姑仿佛完全想不到他這一招,竟來不及閃避。墨白的刀已刺上她心口。鐵姑的臉色沒有變,他的臉色反而變了。他已感覺到這柄刀的刀鋒竟是活的,一刀刺中,刀鋒竟縮了迴來。


    就在這時,隻聽“叮”的一響,刀柄裏竟射出了三點寒星,打在墨白自己胸膛上。


    他身子一震,眼珠子卻似已凸了出來,冷冰冰的一張臉也已因驚訝恐懼而扭曲變形。


    鐵姑冷冷地看著他,道:“這是柄魔刀,魔刀不殺主人。”


    原來刀跌在地上時,那“叮”的一響,刀柄中的機簧已變了。


    墨白的臉由白變紅,忽然又變成了死灰色,咬著牙道:“你殺了我無妨,我的主人不會放過你的。”


    鐵姑皺眉道:“你還有主人……你的主人是誰?”


    墨白喉嚨裏“格格”發響,卻已說不出話來,忽然狂吼一聲,向鐵姑撲過去。


    鐵姑動也不動。


    墨白的手已掐上了她咽喉,可是他自己卻已先倒了下去。


    鐵姑歎了口氣,道:“這裏的人好像總該已死光了吧?”


    心姑道:“隻剩下葉開和丁靈琳兩個。”


    楊天道:“我們為什麽不讓他們做一對同命的鴛鴦?”


    心姑道:“你出手若是快些,他們現在也不用再活著受罪了。”


    楊天忽然從自己袖子裏抽出柄刀,一刀向葉開刺出:“這次我先殺他。”


    突然間,又有一個人喝道:“等一等。”


    這次叫他等一等的人,竟是鐵姑。


    楊天忍不住叫道:“為什麽還要等一等?”


    鐵姑道:“墨白是為了他而來的,而且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要帶他迴去。”


    心姑道:“他若真的跟葉開有仇,本來是可以在這裏動手的。”


    鐵姑道:“隻不過,看來他好像一定要將葉開帶迴去。”


    心姑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鐵姑道:“墨白不是呆子,他這樣做當然有用意。”


    心姑眼珠子轉動著,道:“莫非葉開身上有什麽秘密?”


    鐵姑道:“很可能。”


    心姑笑道:“好,我先來搜一搜他。”


    楊天道:“他是個男人,不如還是讓我來動手的好。”


    心姑瞪眼道:“男人為什麽我就搜不得?我就喜歡搜男人的身,尤其是搜漂亮的男人。”


    楊天咬了咬牙,閉上了嘴。


    心姑又笑了笑,道:“你若吃醋,等會兒我也可以搜一搜你。”


    她媚笑著,蹲下身,伸手去解葉開的衣襟。


    可是她的手剛伸出去,突然驚唿了一聲,縮迴了手,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鐵姑皺眉道:“什麽事大驚小怪的,難道你從來沒碰過男人?”


    心姑滿麵驚訝之色,道:“但他卻是個女人。”


    鐵姑動容道:“女人?你說葉開是個女人?”


    心姑道:“是個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女人,胸脯好像比上官小仙還大。”


    鐵姑目光閃動,冷笑道:“丁靈琳是個男人,葉開反而是個女人,這件事情真有趣。”


    心姑道:“簡直愈來愈有趣了。”


    鐵姑沉著臉,道:“不管他是男是女,先砍下他兩隻手再說。”


    心姑一把奪過楊天手裏的刀,一刀砍下。


    第七章要命娃娃


    這把刀寒光四射,顯然很鋒利,要砍下一個人的手來,實在比刀切豆腐還容易。


    誰知就在這時,本來連動也不能動了的葉開,突然翻身,一腳踢向心姑的肚子。


    心姑大驚,後退,恰好退在楊天麵前。


    楊天早已在等著她了,右手閃電般點了她背後五處穴道,左手攔腰一把將她抱住。


    鐵姑的臉色變了。


    楊天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動,否則我就先殺了你這寶貝女兒。”


    鐵姑沒有動。


    她當然絕不是輕舉妄動的人。


    這時“葉開”已笑嘻嘻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笑得又美又甜。


    鐵姑忍不住道:“你……你真的是個女人?”


    葉開嫣然道:“是個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女人。”


    鐵姑道:“你不是葉開?”


    這個“葉開”笑道:“葉開是個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男人,我怎麽會是葉開?”


    鐵姑道:“你是誰?”


    “丁靈琳。”


    鐵姑愕然道:“你是丁靈琳?”


    “是個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丁靈琳。”


    鐵姑怔住。


    她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忽然被人咬了一口。


    那個“丁靈琳”還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丁靈琳過去看他,笑道:“你一點也不像我嘛,我總要比你漂亮多了。”


    他們實在一點也不像。


    鐵姑忍不住又問道:“你若是丁靈琳,葉開呢?”


    丁靈琳道:“葉開早就來了。”


    鐵姑愕然道:“他早就來了?”


    丁靈琳道:“不但早就來了,而且一直都在你麵前。”


    鐵姑道:“莫非是楊天?”


    楊天笑道:“楊天就是楊天,不是葉開。”


    鐵姑幾乎要瘋了,忍不住大叫道:“葉開究竟是誰?”


    隻聽一個人悠然道:“是我。”


    “究竟誰是葉開?”


    丁麟道:“是我!我就是葉開。”


    他臉上那種迷惘癡呆的表情,忽然完全不見了,


    眼睛也不再發直。


    忽然間,他已完全變了個人。


    鐵姑看著他,臉上已連吃驚的表情都沒有了,什麽表情都沒有了。


    她整個人都已發硬,硬得像是塊木頭——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像是塊木頭。


    她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這麽吃驚過。


    丁靈琳吃吃地笑著,從懷裏掏出塊雪白的絲巾,拋給葉開,道:“快把你臉上這些胭脂擦幹淨,免得我看著惡心。”


    葉開微笑道:“你惡心?但卻偏偏有很多人認為我美極了。”


    丁靈琳道:“美個屁。”


    葉開道:“若是不美,怎麽會有人認為我像丁靈琳。”


    丁靈琳忍不住笑道:“我若真的像你這樣子,我早就一頭撞死了。”


    葉開道:“我若真的像你這樣子,你知道我會怎麽樣?”


    丁靈琳挺起了胸道:“我這樣又哪點不好?”


    葉開道:“也沒什麽不好,隻不過胸挺得太高了些,所以才會被人家看破。”


    丁靈琳的臉紅了,忽然伸手去解心姑的衣襟。


    心姑本來一直垂著頭,好像奄奄一息的樣子,此刻才忍不住大叫道:“你想幹什麽?”


    丁靈琳道:“也不想幹什麽,隻不過你剛才要搜我的身,我現在也要搜搜你的身,我這人一向不吃虧的。”


    楊天道:“要搜也該輪到我搜了。”


    丁靈琳道:“但她是個女人。”


    楊天道:“女人為什麽我就搜不得,我就喜歡搜女人的身,尤其是漂亮女人。”


    丁靈琳大笑,楊天也大笑。


    他們有資格笑,因為他們做的這件事,實在是精彩絕倫。


    鐵姑看來卻似已連哭都哭不出了。


    上官小仙已從她手裏搶迴了那泥娃娃:“寶寶乖,乖寶寶,媽媽再也不會讓壞人搶走你了。”


    這泥娃娃才是她關心的,別的人無論發生了什麽事,她都不管,她也不能管。


    孩子們豈非總以為自己的幻想是真實的。


    但鐵姑的幻想卻已成了泡影。


    她本來以為所有的人都已入了她的圈套,現在才知道原來她自己一直都在葉開的圈套裏,她的幻想豈非也正如這白癡手裏的泥娃娃一樣?


    她看著葉開,忍不住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現在才相信了。”


    葉開道:“相信了什麽?”


    鐵姑苦笑道:“相信你是天下最難纏、最可怕的一個人。”


    葉開也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承認,我的確不能算是個君子。”


    鐵姑道:“能承認自己不是個君子,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葉開道:“肯自己認輸更不容易。”


    鐵姑道:“你早已知道我們這些人會在這裏等著你了?”


    葉開點點頭。


    鐵姑道:“所以你就跟楊天商量好,叫他故意來投靠我,讓我以為丁麟就是丁靈琳的兄弟,再幫著我出主意,要我將丁麟扮成丁靈琳。”


    葉開笑道:“這本來就是個好主意,我知道你一定會接受的。”


    鐵姑道:“然後你再以丁麟的身份出現,故意讓我抓住你。”


    葉開道:“我本來就是丁麟。”


    鐵姑不懂,道:“你究竟是葉開,還是丁麟?”


    葉開道:“葉開也就是丁麟。”


    鐵姑更不懂了。


    葉開道:“丁麟隻不過是我以前闖江湖的時候,用過的一個名字。”


    鐵姑終於懂了,苦笑道:“你一共究竟用過幾個名字?”


    葉開道:“不多。”


    鐵姑道:“你用過的名字,全都出名。”


    葉開笑道:“我運氣一向不錯。”


    鐵姑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實在不該選中你這麽樣一個人做對手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選錯了,我卻沒有選錯。”


    她看著葉開,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愛慕和尊敬。


    鐵姑道:“你難道根本就沒有跟他吵翻?”


    丁靈琳道:“誰說我沒有,我跟他不知吵翻過多少次。”


    她紅著臉一笑,又道:“可是我們每次吵翻了之後,不出三天,我就又想去找他了。”


    鐵姑歎道:“我本該早就想到的。”


    丁靈琳道:“想到什麽?”


    鐵姑道:“像他這樣的男人並不多,我若是你,我也絕不會真的不理他。”


    丁靈琳道:“所以我一定會好好地看著他,不讓別人來打他的主意。”


    她的笑容看來也變得有點像狐狸了。


    鐵姑又歎道:“不管怎麽樣,我連做夢都想不到你會扮成葉開。”


    丁靈琳道:“葉開既然不在,總得有個人保護小仙的,用我來保護她,豈非再安全也沒有了。”


    鐵姑承認:“的確再安全也沒有了。”


    她悠然接著道:“由你看著她,非但別人動不了她,葉開也動不了。”


    丁靈琳道:“葉開根本就不會打她的主意。”


    鐵姑道:“你好像很有自信?”


    丁靈琳道:“我一直都有,所以誰也休想來挑撥離間。”


    鐵姑隻有苦笑著轉向葉開:“我也想不到我的攝魂大法,對你竟好像連一點用也沒有。”


    葉開道:“的確用處不大。”


    鐵姑道:“其實我也早就該想到的。”


    葉開道:“想到什麽?”


    鐵姑道:“聽說你的母親,以前也是本教中的人,可是為了一個姓白的,二十年前就已叛教了。”


    葉開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顯然不願聽別人提起這迴事。


    所以鐵姑就偏偏要提:“魔教中有四大天王、四大公主,你母親就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你本該叫我一聲姑姑才對。”


    葉開沉著臉,道:“你們要殺我,這當然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鐵姑也沉下臉,道:“我不否認,本教的叛徒,沒有一個能逃脫門規處置的。”


    葉開道:“哦?”


    鐵姑道:“不但她本身要受門規處分,她的後代也一樣。”


    葉開道:“我隻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鐵姑道:“你說。”


    葉開道:“家母早已不是你們魔教的人,和你們再也沒有半點關係。”


    鐵姑冷冷道:“無論誰隻要入了本教一天,就終生都是本教的人,這種關係是永遠也斬不斷的。”


    葉開淡淡道:“你既然是個聰明人,現在就不該說這種話的。”


    鐵姑道:“為什麽?”


    葉開道:“現在你好像隻有等著我來處置你。”


    鐵姑道:“我說這些話隻不過要你明白,你的血裏也有我們的血,隻要你願意迴來,我們隨時都歡迎你。”


    葉開道:“我會記著的。”


    丁靈琳道:“可是他絕不會迴去。”


    鐵姑道:“那麽你們兩個人都要後悔的。”


    葉開道:“哦!”


    鐵姑道:“本教這次在神山絕頂,重立宗主,再開教門,四大天王和四大公主的三項決議中,其中有一樣就是要處置叛徒。”


    葉開道:“所以你要我小心些?”


    鐵姑冷冷道:“五十年來,本教一共隻有五個叛徒,如今已死了四個。”


    葉開道:“再加上我就是五個。”


    鐵姑道:“不錯。”


    葉開道:“隻可惜我好像已不會死了。”


    鐵姑道:“你逃過了第一次,未必還能逃過第二次,就算又逃過第二次,還有第三次、第四次,隻要你不死,你就得時時刻刻地提防著,所以你就算活著,也休想過一天安穩的日子。”


    葉開道:“我知道了。”


    鐵姑道:“你不在乎?”


    葉開道:“我很在乎,也很怕。”


    鐵姑道:“那麽你現在就該帶著上官小仙跟我迴去,將功抵罪。”


    葉開笑了。


    鐵姑道:“我說的話並不好笑。”


    葉開微笑著,道:“我也很怕狗咬我,難道我就該跟著狗去吃屎?”


    丁靈琳吃吃地笑了,笑得彎下了腰。


    鐵姑的臉色卻已鐵青。


    葉開道:“我早就知道你們要來對付我了,可是我這麽樣做,卻不是為了要對付你們。”


    鐵姑道:“哦?”


    葉開淡淡笑道:“若是為了對付你們,我根本不必費這麽多事。”


    鐵姑冷笑道:“你當然知道衛天鵬和墨白也要來對付你,所以你故意先讓我們得手,好叫他們跟我火拚,等我們先自相殘殺,你才好暗算於我。”


    葉開歎了口氣,道:“若是為了對付衛天鵬和墨白,我更不必費這麽大的事了。”


    丁靈琳笑道:“要他情願扮成個女人,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鐵姑忍不住道:“你這麽樣做,究竟是為了要對付誰?”


    葉開道:“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遠比你們加起來還要可怕得多。”


    鐵姑不住地冷笑。


    葉開道:“我們要到這裏來,你們本不會知道的。”


    這一點鐵姑倒不能不承認。


    葉開道:“可是這個人卻知道了,所以他故意將消息散布出去,讓你們到這裏來找我。”


    鐵姑道:“他也想讓我們先跟你拚一場,他才漁翁得利。”


    葉開道:“不錯。”


    鐵姑顯然也已被打動,沉吟著道:“好幾個月前,我們的確曾經接到過一封無頭信,信上說的,正是你跟上官小仙的秘密,若不是這封信,我們根本就不會想到來打你的主意。”


    葉開道:“你們接到了這麽樣一封信,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鐵姑道:“因為他在那信上說,他是你的仇人,寫這封信給我們,為的隻不過是要借我們的手,替他報仇。”


    葉開歎道:“這倒也不能算不合理。”


    鐵姑道:“經過我們查證後,發現他說的並不假,所以我們才決定動手。”


    葉開道:“墨白、衛八太爺和歐陽城主,想必也因為接到了一封同樣的信,所以才出手的。”


    鐵姑道:“現在我才想到,他寫這封信,為的可能真是要利用我們來先跟你拚一場,然後他再來撿便宜。”


    葉開苦笑道:“你總算想通了。”


    鐵姑道:“你也不知道是誰寫的這封信?”


    葉開道:“我連猜都猜不出。”


    鐵姑道:“你們的行動,他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你們卻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葉開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覺得他可怕。”


    鐵姑歎了口氣,悠然道:“這麽樣說來,我們也實在很想見見他了。”


    葉開道:“我本來已算準你們得手之後,他一定就會出現的。”


    鐵姑道:“所以你一直在等著。”


    葉開道:“我也很想看看他。”


    鐵姑道:“隻可惜我們竟在無意中揭穿了你的秘密,所以你也等不下去了。”


    葉開歎道:“所以你實在應該讓我再多等一等的。”


    鐵姑道:“你認為他現在已不肯來了?”


    葉開歎了口氣,道:“他好像不願當麵見我,否則又何必等到現在?”


    鐵姑道:“所以你現在就算再等下去,也沒有用了。”


    葉開承認。


    鐵姑忽然笑了笑,道:“那麽,你現在為什麽還不走?”


    葉開道:“遲早我總是會走的。”


    鐵姑道:“你最好快走。”


    葉開道:“哦!”


    鐵姑道:“帶著你的兩個女人一起走,我保證以後絕不再找你們。”


    葉開也笑了,道:“你難道就叫我這麽樣一走了之?”


    鐵姑冷笑道:“你不走又能怎麽樣?難道還能殺了我?”


    葉開微笑道:“魔教中的人,是不是殺不得的?”


    鐵姑冷笑道:“你若一定要和本教作對,我也無所謂,隻不過我也可以保證,無論誰和本教作對,都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這倒不假。”


    鐵姑道:“你若殺了本教中一個人,我保證你們從此以後,再也休想過一天太平日子。”


    葉開道:“我若放了你呢?”


    鐵姑道:“我剛才已答應過你,從此以後,你們無論到哪裏去,本教中的人都絕不會再去找你。”


    葉開沉吟著,道:“這條件好像還不壞。”


    鐵姑道:“所以你應該考慮考慮。”


    葉開道:“可是你剛才還要我們跟著你迴去的。”


    鐵姑道:“現在我已改變了主意。”


    葉開道:“你的主意既然隨時都會改變,我又怎麽能相信你的話?”


    鐵姑道:“你隻好相信。”


    葉開又笑了。


    鐵姑道:“我提醒你,連李尋歡都不願和本教作對,何況你?”


    她冷笑著,又道:“莫忘記你還帶著個隻有七歲大的孩子,就算你能照顧自己,她若萬一有了什麽意外,你也一樣不好交代的。”


    葉開忍不住看了上官小仙一眼。


    上官小仙正在輕輕抱著懷裏的泥娃娃,抬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道:“寶寶已睡覺了,剛才你救了他,現在我可以讓你抱他一下。”


    葉開眨了眨眼,道:“他會不會把尿撒在我身上?”


    上官小仙笑道:“寶寶不會的,寶寶又乖又聽話。”


    她竟然真的走過來,將泥娃娃交給了葉開。


    葉開隻有接過來,苦笑道:“我隻抱一下子就夠了,我一向很容易知足。”


    上官小仙拉起了丁靈琳的手,笑道:“等他抱過了,你也可以抱一下。”


    丁靈琳趕緊搖頭,道:“我昨天已經抱過他了,這麽開心的事,不能天天做的,就像吃糖一樣,若是天天吃,就……”


    她的聲音突然停頓,臉色已變了,吃驚地瞪著上官小仙,失聲道:“你……”


    一個“你”剛說出來,她的人已倒了下去。


    就在這時,隻聽那泥娃娃肚子裏“波”的一響,葉開的臉色也變了,突然彎下腰去,就像是被人在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


    他的手已鬆開,手裏泥娃娃跌在地上,“噗”的一聲,跌得粉碎。


    一樣亮亮的東西從粉碎的泥娃娃肚子裏滾出來,竟是個打造得極精巧的機簧暗器鋼筒。


    葉開雙手按著肚子,滿臉冷汗滾滾而落,想說話,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上官小仙撅著小嘴道:“你看你,摔破了我的寶寶,難怪你肚子要痛了。”


    葉開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驚訝,突然大吼一聲:“你……”


    一句話沒說完,他的人也已倒下。


    鐵姑的臉色也變了,這變化實在連她都覺得大吃一驚。


    隻有楊天卻還是麵帶著微笑,用一隻手摟著心姑的腰。


    鐵姑看了他一眼,又吃驚地瞪著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又甜蜜,又嬌媚,臉上那種癡癡呆呆的表情,已完全不見了。


    鐵姑忍不住歎了口氣,苦笑道:“是你,原來是你。”


    上官小仙嬌笑道:“連你也想不到?”


    鐵姑道:“我實在連做夢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也佩服我?”


    鐵姑苦笑道:“看來我想不佩服都很難。”


    上官小仙拍手笑道:“想不到居然也有人佩服我,我簡直開心死了。”


    鐵姑道:“葉開一定更佩服你。”


    上官小仙道:“哦!”


    鐵姑道:“他一心一意地保護你,想不到你根本竟用不著他來保護,他一心想找出那個主謀要害你的人,想不到這個人就是你自己。”


    她又歎了口氣,道:“葉開呀葉開,你自以為聰明絕頂,自以為了不起,其實你連人家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上官小仙笑道:“你難道忘了我是什麽人的女兒?”


    鐵姑笑道:“我早就該想到的。”


    她的確早就該想到的。


    上官金虹和林仙兒的女兒,又怎麽會是個白癡?


    曙色已剛剛降臨,燈光已暗淡下來。


    上官小仙的眼睛卻更亮,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她絕不是個白癡。


    鐵姑道:“看來連荊無命和阿飛也全都被你騙過了。”


    上官小仙笑道:“男人豈非天生就該上女人當的。”


    鐵姑道:“他們都以為你是呆子,是白癡,卻不知真正的白癡並不是你,在你眼睛裏看來,他們才是真正的白癡。”


    上官小仙道:“不是白癡的男人還不多。”


    鐵姑道:“楊天不是。”


    上官小仙道:“他當然不是。”


    鐵姑道:“隻有他知道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用眼瞟著楊天,媚笑道:“一個女人至少總得找一個能使她依靠的男人,否則她豈不太寂寞了。”


    鐵姑冷笑道:“看來你並沒有找錯人,像他這樣的男人,實在不多。”


    上官小仙笑得更甜,道:“我的眼光一向都不錯。”


    鐵姑道:“那封信是你寫的,還是他寫的?”


    上官小仙道:“當然是他,他寫的字比我漂亮多了。”


    鐵姑道:“你要我們到這裏來,為了你找葉開拚命,等我們兩敗俱傷,你才好坐享其成。”


    上官小仙柔聲道:“我總覺得這世上的人太擠了,多死幾個也沒關係。”


    鐵姑歎道:“看來你這計劃實在是天衣無縫,神出鬼沒,難怪葉開都上了你的當。”


    上官小仙道:“要他上當,的確並不是件容易事。”


    鐵姑突然冷笑道:“隻可惜你還是做錯了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麽事?”


    鐵姑冷冷道:“你不該把我們也拉進這圈渾水裏來的。”


    上官小仙道:“哦。”


    鐵姑道:“我說過,無論誰要跟本教作對,都絕不會有什麽好處,你也不例外。”


    上官小仙瞪著眼,道:“誰說我要跟你們作對的?我根本就沒有這意思。”


    鐵姑道:“你真的沒有?”


    上官小仙道:“我當然沒有。”


    鐵姑道:“可是你……”


    上官小仙打斷了她的話,道:“你知不知道你們的魔教最近跟一個人有了密約?”


    鐵姑的臉色又變了。


    她當然知道,但她卻想不出上官小仙怎麽會知道的,這本是個極大的秘密。


    上官小仙點了點頭,又道:“你知不知道跟你們魔教訂約的那個人是誰?”


    鐵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那個人難道就是你?”


    上官小仙嫣然道:“其實你早就該想到的。”


    鐵姑苦笑道:“我還是連做夢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至少總該知道,你們的魔教四大天王是多精明、多厲害的人。”


    鐵姑承認。


    上官小仙道:“不是我們早已有了密約,他們又怎麽會為了一封無頭信而勞師動眾?”


    鐵姑道:“他們難道早已知道那封信是你寫的?”


    上官小仙正色道:“這件事本是我們早就商量好了的,他們怎麽會不知道?”


    鐵姑也笑了,道:“你做的事,好像每件都是別人連做夢都想不到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我若不是這樣一個人,你們的魔教又怎麽肯跟我訂攻守同盟的密約?”


    心姑忍不住道:“我們既然是朋友,你為什麽還不放了我?”


    上官小仙笑道:“你看我,竟差點把你忘了。”


    心姑也笑道:“隻要你現在能想起來,就好。”


    上官小仙道:“楊天,你為什麽還不拍開這位姑娘的穴道?”


    楊天道:“是。”


    他微笑著,一掌拍了下去。


    心姑突然一聲慘唿,一口鮮血隨著驚唿聲噴了出來,身子突然軟軟地彎了下來,脊椎竟已被他一掌活生生地拍斷。


    上官小仙皺眉道:“我隻不過要你拍開她的穴道,誰叫你用這麽大力氣的!”


    楊天道:“我豈非已經拍開了她的穴道?”


    上官小仙道:“可是她的人也被你拍死了。”


    楊天淡淡道:“我隻管拍開她的穴道,她的人是死是活,我管不著。”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這話倒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鐵姑突然淩空翻身,想衝出去。


    可是她的去路已被上官小仙擋住。


    她咬了咬牙,一把拉下了自己的頭發,抬腕抽出柄彎刀。


    刀光一閃,竟不是刺向上官小仙,反而向她自己的肩頭刺了下去。


    誰知上官小仙的衣袖裏也已飛出了條緞帶,忽然間就像毒蛇般纏住了她的手。


    “我想死也不行?”


    上官小仙歎了口氣,道:“你當然可以死,但我卻不想死在你手裏。”


    鐵姑道:“我並沒有要殺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知道,你隻不過想用‘神刀化血、魔血大法’來對付我而已,你的血濺出來,我隻要沾上一點,還不如被你一刀殺了反而痛快些。”


    鐵姑變色道:“你也知道魔血大法?”


    上官小仙道:“你們魔教的十大神功,我不知道的倒還不多。”


    鐵姑突然張嘴,像是要咬斷自己的舌頭。


    可是她的下巴忽然也被纏住。


    上官小仙的出手,竟仿佛比她的思想動得還快。


    鐵姑的全身都已冷透。


    上官小仙歎道:“我說過,你們的十大魔功,在我麵前是連一點用都沒有的,我甚至可以表演一兩種給你看看。”


    她忽然放開了鐵姑的下巴,奪下了那柄彎刀,送到自己嘴裏,竟像是吃甘蔗一樣,將這柄刀一截截咬斷,吞了下去。


    然後她又微笑著道:“你看,你們的‘嚼鐵大法’,我豈非也一樣能用?”


    鐵姑連眼珠子都似已因恐懼而凸出,驚聲道:“你……你究竟想怎麽樣?”


    上官小仙道:“你自己應該知道的,為什麽還要問我?”


    鐵姑道:“你既然是魔教的盟友,為什麽要對我們下毒手?”


    上官小仙柔聲道:“就因為我是魔教的盟友,所以才想不到我會對你們下毒手,所以我才可以放心殺了你們。”


    她微笑著又道:“你自己也說過,我們的事,都是別人連做夢都想不到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突然出手,手裏的半截彎刀,已刺入鐵姑的咽喉。


    鐵姑眼珠子立刻凸出,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出來,就已倒下。


    上官小仙看著她倒下去,輕輕歎息,道:“我從來也不覺得殺人是件愉快的事,為什麽偏偏有很多人喜歡殺人呢?”


    楊天微笑道:“因為這世上的人已太多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看來這世上也隻有你才是我的知己。”


    楊天道:“我本來就是條狐狸,會飛的狐狸。”


    上官小仙笑道:“這外號取得倒真不錯。”


    楊天道:“一個人的名字會取錯,外號那是絕不會錯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兄弟兩個人卻並不像珍珠,最多也隻不過像兩個土豆而已。”


    楊天大笑。


    上官小仙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楊天道:“剛才他們要我帶他們到飄香別院去,我就將他們帶進了棺材。”


    上官小仙歎道:“可惜了那兩口棺材。”


    楊天道:“然後我就把他們的斷劍,放在飄香別院外的雪地上,故意讓韓貞看見,別人才會認為他們是被葉開殺了的。”


    上官小仙又笑道:“你果然是條狐狸。”


    楊天道:“他們若是真到了飄香別院,逼著冒充葉開的丁靈琳出手,把戲豈非早就揭穿了?”


    上官小仙道:“你千萬莫小看了這位丁姑娘,她的功夫很不錯。”


    楊天笑了笑,道:“我從來也不敢小看任何女人的。”


    上官小仙又問:“韓貞呢?”


    楊天道:“他想必還站在那梅林裏,等著心姑去救他。”


    上官小仙道:“他想必已等得急死了。”


    楊天笑道:“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站在雪地裏,那滋味的確不好受。”


    上官小仙眼波流動,道:“你為什麽還不去解除他的痛苦?”


    楊天道:“用不著我去,他自己遲早會替自己解決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為什麽不去讓他少受點罪呢?一個人總該做一兩件好事的。”


    楊天道:“你要我去?”


    上官小仙柔聲道:“我要你去,我喜歡常常做好事的人。”


    楊天歎了口氣,道:“我本來規定自己,一天最多隻殺一個人的,今天看樣子卻要破例了。”


    第八章金錢幫主


    楊天走了,曙色已照進窗戶。


    上官小仙看著倒在地上的墨白、衛天鵬、心姑和鐵姑,臉上又露出甜柔的微笑,喃喃道:“這地方看來的確已寬敞多了……”


    曙色照進窗戶,這一夜雖然長,總算已過去。


    上官小仙俯下身,輕輕搖著葉開的身子,柔聲道:“天早已亮了,你這懶蟲還不起來?”


    葉開呻吟了一聲,竟真的張開眼睛,茫然四下望了一眼,仿佛想掙紮著站起來,又跌倒。他全身已連一點力氣都沒有。


    上官小仙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關懷,道:“你不舒服?”


    葉開點點頭,苦笑道:“我好像病了。”


    上官小仙道:“什麽病?”


    葉開道:“笨病。”


    上官小仙笑道:“笨也是病?”


    葉開道:“不但是病,而且是種很厲害的病。”


    上官小仙道:“嗯。”


    葉開道:“你知不知狗熊他奶奶是怎麽死的?”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葉開道:“是笨死的。”


    上官小仙笑道:“怎麽會有笨死的人?”


    葉開歎道:“我本來也不相信,現在才知道,這世上笨死的人好像並不少。”


    上官小仙道:“你怕你自己也會笨死。”


    葉開道:“我已經病得很厲害了。”


    上官小仙歎道:“其實你並不笨,隻不過心太軟了一點而已。”


    葉開苦笑道:“若是心不軟,我怎麽會替人家抱泥娃娃?”


    上官小仙道:“那不是泥娃娃,那是我的好寶寶,乖寶寶。”


    葉開道:“他好像並不乖,他會咬人。”


    上官小仙也笑了,道:“但是他並不想真的咬死你,否則你用不著等到笨死,已經被毒死了。”


    葉開道:“你把他交給我的時候,已扭開了他肚子裏的機簧?”


    上官小仙道:“並沒有完全扭開,隻開了一半。”


    葉開道:“等我看見丁靈琳倒下去,手上一用力,機簧完全開了。”


    上官小仙笑道:“他雖然叮了你一下,可是你也報了仇。”


    她指著地上破碎的泥娃娃,道:“你看,他現在豈非已經被你摔死了。”


    葉開沒有看這泥娃娃。


    若有好幾個死人在旁邊時,誰也不會去看泥娃娃的。


    看著地上的屍身,葉開忍不住長歎道:“看來你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兒的女兒。”


    上官小仙道:“哦!”


    葉開道:“林仙兒的心毒,上官金虹的手狠,這兩種優點你一個人就占全了。”


    上官小仙微笑道:“你慢慢就會發現,我別的優點還很多。”


    葉開道:“現在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上官小仙道:“你問。”


    葉開道:“你是不是人?”


    上官小仙還是麵不改色,微笑道:“當然是人,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葉開道:“隻可惜我看你並不像是個人,人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上官小仙道:“什麽事?”


    葉開道:“你要害我,我明白,因為你要報仇,因為我恰巧是小李探花的弟子。”


    上官小仙笑道:“這真是巧得很。”


    葉開道:“但這些人卻跟你完全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殺了他們?”


    上官小仙道:“因為一樣東西。”


    葉開道:“什麽東西?”


    上官小仙道:“你看這是什麽?”


    她果然拿出了一樣東西,黃澄澄的,閃著金光。


    葉開道:“這是一文錢。”


    上官小仙道:“什麽錢?”


    葉開道:“金錢。”


    上官小仙道:“你看不看得出錢上的字?”


    葉開當然看得出,錢上有四個字。


    “役鬼通神”。


    第一縷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恰巧照在這枚金錢上。


    上官小仙的眼睛裏也在閃著光,道:“錢能役鬼,也能通神,你慢慢也會發現,這世上絕沒有比錢再好的東西了。”


    葉開已悚然動容,道:“這就是昔年‘金錢幫’的標誌。”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金錢幫是上官金虹創立的,我恰巧是上官金虹的女兒。”


    葉開歎道:“真是太巧了。”


    上官小仙道:“上官金虹雖然死了,我卻還沒有死。”


    葉開道:“所以你要重振金錢幫?”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總不能眼看著金錢幫就此毀滅。”


    葉開道:“這件事你已計劃了很久?”


    上官小仙道:“不但已計劃了很久,而且計劃得很好。”


    葉開道:“連楊天都被你收買了?”


    上官小仙道:“他本就是條狐狸,會飛的狐狸。”


    葉開道:“不但會飛,而且還會咬人,專咬朋友。”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幸好我並不是他的朋友。”


    葉開道:“你是他的什麽人?”


    上官小仙道:“是他的老板,是他的幫主。”


    葉開動容道:“你已經是金錢幫的幫主?”


    上官小仙悠然道:“父親的事業,豈非總是由子女繼承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除了楊天外,你的夥計還有多少?”


    上官小仙道:“夥計不計其數,大夥計卻隻有六個。”


    葉開道:“六個?”


    上官小仙道:“金錢幫的規矩,本有兩大護法,四大堂主。”


    葉開道:“這規矩我以前怎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因為這是剛定的規矩。”


    葉開道:“是誰定的?”


    上官小仙道:“我。”


    葉開隻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現在四大堂主我已找全了,楊天就是其中之一。”


    葉開道:“還有三個是什麽人?”


    上官小仙笑得很神秘,道:“你以後慢慢總會知道的。”


    葉開道:“現在我猜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連做夢都想不到。”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兩大護法呢?”


    上官小仙道:“兩大護法等於是我的左右手,我當然不能馬虎。”


    葉開道:“所以你隻找到一個。”


    上官小仙笑得更神秘,道:“現在我正在找第二個。”


    葉開道:“找誰?”


    上官小仙道:“你。”


    葉開大笑。


    上官小仙道:“我並不是在說笑話,隻要你答應,你就是金錢幫的第一護法。”


    葉開笑道:“我若答應,你肯相信?”


    上官小仙也歎了口氣,道:“我不相信。”


    她凝視著葉開,歎息著又道:“你看來實在不像是個能讓女人信任的男人。”


    葉開道:“那麽我們這交易豈非根本就談不成?”


    上官小仙歎道:“所以這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


    葉開道:“所以你隻好殺了我。”


    上官小仙道:“我並不著急。”


    葉開道:“我著急。”


    上官小仙道:“你急什麽?”


    葉開道:“萬一我忽然又有了力氣,一下子跳起來把你抓住,糊裏糊塗地把你當泥娃娃摔破了,豈非很不好意思。”


    上官小仙笑道:“那實在很不好意思,幸好你不會忽然有力氣的。”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中的針上雖然沒有毒,卻有迷藥。”


    葉開道:“迷藥?”


    上官小仙道:“一種能讓人渾身都軟綿綿的迷藥,隻有一口氣喝下五斤酒去,才能解得開。”


    葉開笑道:“這種藥一定是酒鬼做出來的,恰巧我也是個酒鬼。”


    上官小仙道:“不巧的是,這附近連一兩酒都沒有。”


    葉開的笑又變成苦笑,道:“你實在不是個好主人,連酒都不為客人準備一點。”


    上官小仙眼波流動,媚笑道:“你應該知道,我一向隻喂奶給別人吃的。”


    葉開道:“可惜我不是泥娃娃。”


    上官小仙笑道:“誰說你不是?我以後就要把你當作我的泥娃娃。”


    她笑得雖甜,葉開心裏卻已發冷。


    隻要真做了這個女人的泥娃娃,那種滋味一定比死還難受。


    就在這時,他看見楊天走了進來。


    楊天的臉色很難看,看來就像是個嫉妒的丈夫。


    上官小仙皺著眉迴過頭,立刻又嫣然一笑,道:“你看來並不像剛殺過人的樣子,你殺過人之後,總是很開心的。”


    楊天沉著臉,道:“我實在沒法子開心。”


    上官小仙道:“為什麽?”


    楊天道:“因為我沒有人可殺。”


    上官小仙道:“人呢?”


    楊天道:“人不見了。”


    人不見了!


    上官小仙又皺起了眉,道:“你是說,韓貞不見了?”


    楊天道:“是。”


    上官小仙道:“他整個人都不見了?”


    楊天道:“完完全全地不見了,連一根骨頭都沒有留下來。”


    上官小仙道:“難道他忽然被個大怪物吞了下去?”


    楊天道:“他是自己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查過了雪地上的腳印?”


    楊天道:“查過三遍。”


    上官小仙道:“腳步是往什麽地方去的?”


    楊天道:“出了梅林,腳印也忽然不見了。”


    上官小仙道:“你沒有到附近找過?”


    楊天道:“找過三遍。”


    上官小仙道:“你找不到?”


    楊天道:“連一根骨頭都找不到。”


    上官小仙道:“地上有沒有別人的腳印?”


    楊天道:“還是隻有剛才幾個人的腳印。”


    上官小仙道:“隻有心姑、丁麟、我們的腳印?”


    楊天道:“不錯。”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也不可能是被別人殺了再架走的?”


    楊天道:“絕不可能。”


    在地上留下腳印的人,現在都絕不可能到那裏去殺人。


    上官小仙沉吟著道:“他中了毒,隻要一走動,立刻就可毒發致命。”


    楊天道:“不錯。”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們本來都以為他絕不敢走動的。”


    楊天道:“不錯。”


    上官小仙道:“可是他現在卻已走了。”


    楊天道:“不錯。”


    上官小仙忽然歎了口氣,道:“但我們卻錯了,我們全都看錯了他。”


    楊天同意。


    上官小仙歎道:“原來他才是所有的這些人裏麵,最不好對付的一個。”


    楊天也同意。


    上官小仙目光閃動,道:“他想必早已看穿這件事有蹊蹺,所以故意假裝中毒,讓別人不防備他,他才好全身而退。”


    楊天道:“他的外號叫鐵錐子。”


    上官小仙道:“一個人的外號,是絕不會錯的。”


    楊天道:“所以無論你外麵有多麽厚的殼,他都能錐出個洞來。”


    上官小仙沉吟著,徐徐道:“對付這種人,隻有兩個法子。”


    楊天在聽著。


    上官小仙道:“若不能把他拉過來做我們的朋友,就得趕快殺了他。”


    楊天道:“可惜他現在已走了。”


    上官小仙道:“世上絕沒有一個人,能突然一下子完全消失的。”


    楊天道:“但是我卻找不到他。”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找不到他,並不表示別人也找不到他。”


    她走過去拍了拍楊天的肩,微笑著道:“莫忘記還有我哩。”


    楊天道:“你要去找?”


    上官小仙柔聲道:“你乖乖地陪小葉在這裏等著,我帶糖糖迴來給你們吃。”


    楊天坐下來,坐在葉開對麵。


    他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看來真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


    葉開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她說她要帶糖迴來給我們吃。”


    楊天道:“嗯。”


    葉開苦笑道:“自從三歲以後,我就沒有吃過糖了。”


    楊天道:“哦。”


    葉開道:“現在我隻想喝點酒。”


    楊天道:“你若不喝酒,那才是怪事。”


    葉開笑道:“你的確很了解我,我們畢竟是老朋友了。”


    楊天冷冷道:“像我這樣的朋友,你幸好還沒有幾個。”


    葉開道:“不管你怎麽樣對我,我們畢竟還是老朋友,朋友跟酒一樣,都是老的好。”


    楊天道:“你真的這麽想喝酒?”


    葉開歎道:“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很不好。”


    楊天承認:“無論誰遇著你這種事,心情都不會好的。”


    葉開道:“心情不好的人,總是想喝點酒的。”


    楊天也同意:“除了喝酒外,你的確已沒什麽事好做的了。”


    葉開道:“所以你若看在我們是老朋友的分兒上,就該弄點酒給我。”


    楊天考慮著,忽然站起來,道:“好,我去替你找酒,你最好乖乖地在這裏等著,莫要想逃走。”


    葉開看著他走出去,眼睛已亮了起來。


    人,總是有人性的。


    他對這人性忽然又充滿了希望,又覺得楊天這個人並不能算太壞。


    楊天居然很快就迴來了,手裏提著個大銅壺,分量好像很重。


    壺裏的酒就算並沒有裝滿,至少也有五六斤。


    葉開喝酒一向很快的,他已決定,等自己力氣恢複了之後,也絕不向楊天報複。


    一個人若是還肯去替他的老朋友找酒喝,這個人總算還不是無可救藥的。


    楊天道:“你沒有逃。”


    葉開笑道:“因為我知道逃不了的。”


    楊天道:“很好。”


    他把銅壺擺在地上。


    葉開連站都站不起來,道:“你不能送過來?”


    “我跟你還是距離遠一點好。”


    葉開歎了口氣,隻好掙紮著爬過來,湊過嘴去喝了一口。


    隻喝了一口。


    他的臉色忽然變了:“這不是酒。”


    楊天冷冷地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冷冷道:“我們也不是朋友。”


    葉開道:“你……你為什麽騙我?”


    楊天道:“因為我想看看你在地上爬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葉開連指尖都已冷透,簡直恨不得一下子撲過去,把這壺冷水全都灌進他脖子裏。


    楊天冷笑道:“這隻不過是壺水而已,我沒有灌一壺尿來給你喝,已經是你的運氣了。”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麽會如此恨我?”


    楊天道:“我一向不喜歡泥娃娃。”


    葉開忽然明白了:“你在吃醋?”他吃驚地看著楊天,“你難道真的喜歡上官小仙?你難道還不明白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楊天眼內的肌肉在跳動,緊握著雙拳,一字字道:“我隻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你說。”


    楊天的臉發青,厲聲道:“隻要你再開口說一個字,我就打掉你的滿嘴牙齒。”


    嘴裏若是沒有牙齒,那滋味也不好受的。


    葉開隻有歎息。


    他忽然發現,無論多聰明的男人若是真的喜歡上一個女人時,他在這個女人麵前立刻就會變成呆子。


    現在該怎麽辦呢?一點辦法也沒有,無論誰到了這種時候,都隻有等著。


    等死?


    葉開隻覺得滿嘴發苦,他現在真的想喝酒了。


    楊天慢慢地站起來,推開窗子。窗外的風好冷。


    楊天長長地吸了口氣,突聽一個人在身後冷冷道:“你在找我?”


    第九章嵩陽鐵劍


    韓貞!


    鐵錐子竟已到了他身後。


    楊天沒有迴頭,身子陡然拔起,淩空翻身,貼在屋頂上。


    他沒有看見韓貞。


    門外卻又有一個人的聲音傳進來:


    “好輕功,果然不愧是飛狐!”


    這又是韓貞的聲音。


    楊天一翻腕,從腰畔拿下了條銀光閃閃的練子槍,在屋頂上滑出一丈,貼著牆壁滑下,滑到門後,突然揮槍衝出。


    門外也沒有人。


    隻聽身後一個人道:“我在這裏。”


    韓貞竟已從外麵繞過來,向窗外一掠而入,又到了他身後。


    楊天反手揮槍,一條軟兵刃竟被他抖得筆直,直刺韓貞咽喉。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在這條練子槍上,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夫。


    誰知韓貞的武功,竟遠比他想象中可怕十倍。


    突然出手,就已抄住了他的槍尖。


    楊天想不到這人的出手竟如此快,猛一挫腕,全力奪槍。


    韓貞的手竟又突然鬆開。


    楊天重心驟失,踉蹌後退。


    韓貞竟已閃電般地撲了過來,一伸手,就已點了他前胸的大穴。


    葉開歎了口氣,他也實在想不到,這個被他一拳打扁了鼻子的人,竟有這麽高的武功。


    “砰”的一聲,楊天已重重地跌在地上,韓貞連看都不再看一眼,迴身拉住了葉開,沉聲道:“你還能不能站起來?”


    葉開搖搖頭,苦笑道:“你真是來救我的?”


    韓貞沉著臉沒開口,攔腰把他抄了起來,道:“你先跟我走。”


    葉開道:“還有丁靈琳。”


    韓貞皺了皺眉,道:“你還要帶她走?”


    葉開歎了口氣,道:“剛才還有人說,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軟。”


    韓貞冷冷道:“現在你的腿也很軟。”


    葉開道:“幸好小丁隻不過是被點了穴道,你隻要拍開她的穴道就行了。”


    他趕緊又笑了笑,接著道:“隻不過你出手千萬不能像楊天那麽重,我並不想要個死老婆。”


    地室裏陰暗潮濕,而且冷得要命。


    幸好屋角還有張木板床,床上居然還有條棉被。


    葉開倒在床上,才長長吐出口氣,他知道自己現在已不必做人家的泥娃娃了。


    丁靈琳用力搓著手,道:“這地方好冷。”


    韓貞道:“冷比不冷好。”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韓貞道:“因為你總算還活著,死人就不會覺得冷了。”


    丁靈琳歎了口氣,嫣然道:“不管怎麽樣,能活著總是不壞的。”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實在不壞。”


    他看著韓貞,忽然問道:“你的鼻子怎麽樣了?”


    韓貞道:“還在疼。”


    葉開苦笑道:“我的鼻子若還在痛時,我就絕不會去救那個打扁我鼻子的人。”


    韓貞道:“也許我的心比你還軟。”


    葉開道:“幸好你的心並不壞。”


    他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韓貞道:“什麽事?”


    葉開道:“我見過很多當地的武林高手,都可以算是一等的高手,那其中武功最高的一個你知不知道是誰?”


    韓貞道:“是我!”


    葉開又笑了,道:“你好像並不太謙虛。”


    韓貞道:“我一向很坦白。”


    葉開道:“所以我奇怪。”


    韓貞道:“奇怪我太坦白?”


    葉開搖搖頭,道:“奇怪的事很多。”


    韓貞道:“你可以一件件地說。”


    丁靈琳已走過去,依偎在葉開身旁,握著葉開的手,她也在聽著。


    葉開笑了笑,道:“聽說你中了一動就死的毒,現在你動了,卻還活著。”


    韓貞道:“無論什麽毒,都有解藥。”


    葉開道:“連魔教的毒你也能解?”


    韓貞道:“我還活著。”


    葉開道:“所以我在奇怪。”


    韓貞道:“奇怪我還能活著?”


    葉開道:“奇怪你活得並不好。”


    韓貞道:“我活得為什麽不好?”


    葉開道:“像你這樣的人,本該活得更好些的。”


    韓貞沉吟著,道:“你是說,我本不該在衛天鵬門下討飯吃的?”


    葉開道:“不錯。”


    他微笑著,又道:“衛天鵬並不是個很好的主人,你本不該如此委屈自己,更不該站在那裏挨我一拳的。”


    韓貞沉默,似在考慮有些話他是不是應該說出來。


    葉開道:“你挨我那一拳,顯然是因為你不願在別人麵前顯露你的武功。”


    韓貞終於歎息了一聲,道:“我有原因。”


    葉開道:“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原因。”


    韓貞道:“我在避仇。”


    葉開道:“避仇?”


    韓貞道:“我的仇家絕對想不到我會避在衛天鵬家裏做食客。”


    葉開道:“你本來的名字不是韓貞?”


    韓貞道:“不是。”


    葉開道:“你的仇家是誰?”


    韓貞道:“是個很可怕的人。”


    葉開歎道:“我想得到,連你這種人都在躲避他,他當然可怕。”


    韓貞道:“那麽你也該想到,我為什麽要救你了。”


    葉開道:“你想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對付你的仇家?”


    韓貞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用的朋友,也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葉開笑了笑,道:“我也不想太謙虛。”


    韓貞道:“一個恩怨分明的人,為了報那救命之恩,往往什麽事都肯做的。”


    葉開道:“那麽你現在至少應該告訴我,你究竟要我做什麽。”


    韓貞道:“以後我當然會告訴你,現在……”


    他突然改變話題,道:“你受的傷好像並不重,怎麽連站都站不起來?”


    葉開道:“因為我還沒有喝酒。”


    韓貞道:“現在你想喝?”


    葉開微笑道:“喝了酒之後,我的心也許會更軟,腿卻絕不會軟了。”


    韓貞道:“酒能治你的傷?”


    葉開笑道:“我受的傷很特別。”


    丁靈琳忍不住插口笑道:“我相信有很多人,一定都願意受你這種傷的。”


    韓貞道:“好,我去替你找酒。”


    葉開道:“酒不能少。”


    丁靈琳笑道:“下酒菜也不能少,最好再找套男人衣服來,我實在看不慣他這種不男不女的樣子。”


    韓貞掃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的樣子好像也跟他差不多。”


    丁靈琳的臉紅了,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套男人衣服。


    有很多人都是這樣子的,隻能看得見別人的錯,卻忘了自己的。


    韓貞已走了。這地方隻有一扇門,上麵也是冷香園裏的一處別院,韓貞認為上官小仙絕對想不到他們還留在冷香園,葉開也同意。


    愈是明顯的地方,人們反而愈不會留意——這也正是人類的弱點之一。


    丁靈琳歎道:“除了我們兩個人外,隻有上官小仙知道我們的行動,我們本該想到消息是她故意泄漏出去的,這本是件很明顯的事。”


    葉開苦笑道:“也許就因為太明顯了,所以我們才想不到。”


    丁靈琳道:“我們也應該想到,上官金虹和林仙兒的女兒若是白癡,天下的人都應該是白癡了。”


    葉開道:“她一定已把我們看成白癡。”


    丁靈琳道:“看來她好像比她的爹娘還厲害。”


    葉開歎道:“上官金虹太專橫,林仙兒太軟弱,這兩種毛病她卻沒有。”


    丁靈琳道:“但她還是有弱點的。”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她若沒有弱點,我們怎麽能到這裏來。”


    葉開道:“她唯一做錯了的事,就是她低估了韓貞。”


    丁靈琳道:“我不喜歡這個人。”


    葉開道:“不喜歡韓貞?”


    丁靈琳道:“嗯。”


    葉開笑了笑,道:“他也並不要你喜歡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睛,道:“這也許隻因為他知道我快要做你老婆了。”


    葉開好像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丁靈琳笑道:“你說你不想要個死老婆,我現在並沒有死。”


    葉開歎了口氣,道:“你這個人的耳朵倒真長。”


    丁靈琳道:“我雖然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但你們說的話,我每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葉開道:“哦。”


    丁靈琳嘟起嘴,道:“那個人要喂你吃奶的時候,我真恨不得咬她一口。”


    葉開歎道:“老實說,我也很想咬她一口。”


    丁靈琳又笑了,忽然抱住了葉開的脖子,輕輕道:“老實說,你準備在什麽時候娶我?”


    葉開道:“在你不吃醋的時候。”


    丁靈琳笑道:“傻瓜,女人若不吃醋,就不是女人了,這道理你都不懂。”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他不懂,他隻會殺人。”


    地室的門在上麵,聲音就是從上麵傳下來的。


    韓貞走的時候,他們並沒有將這扇門從裏麵閂起,現在再想去閂,已來不及了。


    這句話剛說完,已有個人走了下來。


    丁靈琳先吃了一驚,又歎了口氣,來的不是上官小仙,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來的是個男人。


    是個無論誰都不願見到的那種男人——無論誰都不願遇見僵屍的。


    這個人看來就像是個僵屍,臉是死灰色的,顴骨高聳,鷹鼻闊口,好像連一絲肉都沒有,眼睛裏卻閃動著一種慘碧的光。


    他的身材很高,身上穿著件繡滿了黑牡丹的鮮紅長袍。


    袖子也很長,蓋住了一雙手。


    無論誰看見這麽樣一個人,都難免要大吃一驚的,丁靈琳卻反而鬆了口氣。


    她想說這個人至少還比上官小仙好看些。


    在她眼中,這世上簡直已沒有比上官小仙更可怕的人了。


    葉開看著這個人走下來,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他看到這個人走路的姿態,就知道丁靈琳絕不是這個人的對手。


    他自己現在卻連丁靈琳都比不上,就算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也可以一拳把他打倒。


    丁靈琳卻已跳起來,大聲道:“你憑什麽不問青紅皂白就闖進人家屋裏來,你懂不懂規矩?”


    這人冷冷道:“我不懂,我也隻懂殺人,但我卻比不上你。”


    葉開苦笑道:“你太客氣了。”


    這人道:“剛才我已數了一遍,這地方前前後後,裏裏外外,一共死了八十三個人。”


    墨家的弟子,鐵姑的門下,和冷香園中的管事們,竟已沒有一個活的。


    這人陰惻惻笑道:“一夜中就殺了八十三個人,好大的手筆,好大的氣魄。”


    葉開道:“你以為人都是我殺的?”


    這人道:“我隻知道他們都死了,你卻還活著。”


    葉開道:“活著的並不止我一個。”


    這人道:“隻有你一個。”


    葉開道:“你沒有看見別的人?”


    這人道:“沒有。”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上官小仙呢?”


    這人道:“我正想問你們,她在哪裏?”


    丁靈琳道:“我們怎麽會知道她在哪裏?我們也在躲著她。”


    這人笑了。


    丁靈琳不喜歡這種笑,沒有人喜歡這種笑。


    這人陰惻惻笑道:“她本是跟著你們來的,你們卻在躲著她?”


    葉開的心在往下沉,他已知道這件事的確很難解釋。


    丁靈琳卻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大聲道:“不錯,她是跟我們來的,那隻不過因為我們也上了她的當。”


    這人冷笑。


    丁靈琳道:“人都是她殺的。”


    這人冷笑著打斷她的話,道:“她為什麽不連你們也一起殺了?”


    丁靈琳道:“因為韓貞將我們救了出來。”


    這人道:“韓貞呢?”


    丁靈琳道:“找酒去了。”


    這人道:“這種時候,你們還想喝酒,他還肯去替你找酒?”


    丁靈琳道:“你不信?”


    這人道:“上官小仙殺人的時候,你們都在旁邊看著?”


    丁靈琳道:“因為我也被她點了穴道。”


    這人道:“你呢?”


    他問的是葉開,丁靈琳卻搖頭道:“他也中了暗算,全身已連一點力氣都沒有,怎麽能……”


    說到這裏,她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這人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瞪著葉開,陰森森道:“你已連一點力氣都沒有?”


    葉開隻有苦笑。


    他忽然發現,要女人不多嘴,簡直要比駱駝穿過針眼還困難。


    這人盯著他,一字字道:“你若真的已連一點力氣都沒有,我就殺了你。”


    丁靈琳大喝一聲,撲了過來。


    她的武功並不弱,此刻“奪命金鈴”雖不在身上,但這全力一擊,也不是別人能輕易招架的。


    誰知這人長袖一揮,竟將她的人揮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這人的手已從長袖中伸出,閃電般向葉開的咽喉抓了過去。


    這隻手竟是紅的。血紅!


    紅魔手!


    無論誰隻要被紅魔手一抓,都必死無疑。


    葉開並不想死,也不敢招架,隻有用盡全身力氣,想往後退。


    忽然間,他的人已淩空飛起。


    他的力氣竟又忽然來了,往後一退,人已飛起,貼著牆壁滑了上去。


    紅魔手並沒有乘勢追擊,隻冷冷地看著他,冷笑道:“你說你已連一點力氣都沒有,這力氣是從哪裏來的?”


    葉開苦笑道:“我也不懂。”


    這是實話,是句沒有人會相信的實話。


    隻聽門外一個人冷冷道:“你是不是隻懂得殺人?”


    這次來的人也不是上官小仙,是個高大魁偉的黑衣人,身後背著柄長劍。


    劍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臉也是黯黑的,一雙漆黑的眸子閃閃發光。


    他本來是個很高大的人,卻並不顯得臃腫。


    他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隻黑色的鷹,矯健,剽悍,殘酷,充滿了野性的動力。


    紅魔手抬起頭,看見了他背後的長劍,瞳孔突然收縮。


    黑衣人發亮的眼睛,也正在盯著那隻血紅的手……仿佛並不是隻有血有肉的手。


    你隻有在噩夢中才能看見這麽樣一隻手。


    黑衣人的瞳孔似乎也在收縮,一字字道:“伊夜哭?”


    伊夜哭點點頭,緩緩道:“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


    黑衣人淡淡道:“我知道你。”


    伊夜哭道:“我也知道你。”


    黑衣人道:“哦!”


    伊夜哭道:“你是嵩陽郭家的人?”


    黑衣人道:“郭定。”


    伊夜哭冷冷道:“嵩陽鐵劍,殺人無算,隻怕還比不上這個人。”


    郭定道:“葉開?”


    伊夜哭道:“想不到你也知道他。”


    郭定冷冷道:“一夜之間,連傷八十三條人命,這並不容易。”


    伊夜哭道:“但他一口否認。”


    郭定冷笑。


    伊夜哭道:“據他說殺人的兇手是上官小仙。”


    郭定道:“上官小仙是個白癡,世上沒有殺人的白癡。”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說他自己也險些死在上官小仙手裏,隻怕他已全無絲毫力氣。”


    郭定道:“他看來並不像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說他現在還活著,隻不過因為韓貞救了他。”


    郭定道:“據我所知,韓貞才是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他說韓貞此刻不在這裏,是替他找酒去了。”


    郭定道:“現在好像並不是喝酒的時候。”


    伊夜哭道:“他說的話你完全不信?”


    郭定道:“完全不信。”


    伊夜哭道:“我也不信。”


    葉開歎了口氣,連他自己也覺得這些話實在很難令人相信。


    丁靈琳忽然道:“你們知道韓貞受了暗算,知道上官小仙是跟我們來的?”


    郭定凝視著她,慢慢地點了點頭。


    丁靈琳道:“這些事是誰告訴你們的?”


    郭定道:“一個僥幸未死的人。”


    丁靈琳道:“楊天?”


    郭定默認。


    丁靈琳道:“你怎麽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郭定道:“他是我的朋友。”


    丁靈琳忍不住冷笑,道:“你有這麽樣的朋友,真是走運了。”


    伊夜哭道:“他雖然不是我的朋友,他的話我也相信。”


    丁靈琳道:“為什麽?”


    伊夜哭道:“事實俱在,我不能不信。”


    丁靈琳道:“什麽事實?”


    伊夜哭道:“你們殺了所有知道內情的人,藏起了上官小仙,準備以後再嫁禍給別人,金錢幫的寶藏豈非就已穩穩地落入你們手裏?”


    丁靈琳臉色變了。


    她忽然也發覺,這推測實在不能算不合理。


    郭定還在凝視著她,深深道:“你說的話若有人證明,我也相信。”


    丁靈琳的眼睛亮了,道:“我們說的話,幸好還有一個人可以證明。”


    郭定道:“韓貞?”


    丁靈琳道:“不錯。”


    郭定道:“他去替你們找酒去了?”


    丁靈琳道:“不錯。”


    郭定道:“既然隻不過是去找酒,當然很快就會迴來。”


    丁靈琳道:“你最好等他迴來。”


    郭定道:“好,我們等。”


    伊夜哭道:“你真的要等?”


    郭定道:“我已說過。”


    伊夜哭道:“等他們的幫手來,將我們也一起殺了?”


    郭定沉下了臉,冷冷道:“你是你,我是我,並不是我們。”


    伊夜哭盯著他,目光陰森如鬼火,冷冷道:“你莫非還不願與我為伍?”


    郭定冷笑,冷笑的意思也是默認。


    伊夜哭道:“昔年嵩陽鐵劍在兵器譜中排名第四,的確可以算是了不起的大英雄,隻可惜……”


    郭定沉著臉道:“隻可惜怎麽樣?”


    伊夜哭道:“隻可惜你並不是郭嵩陽,郭嵩陽的屍首隻怕早已化成灰了。”


    郭定黑黝黝的臉,忽然變得鐵青。


    伊夜哭冷冷道:“死人就是死人,所有的死人都一樣,莫忘記大劍客死了,屍身也跟別人一樣會腐爛發臭的。”


    郭定緊握雙拳,一字字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記一件事。”


    伊夜哭道:“什麽事?”


    郭定厲聲道:“郭嵩陽雖死了,嵩陽鐵劍卻沒有死。”


    伊夜哭冷笑道:“嵩陽鐵劍難道還想帶著這殺人的兇手來對付我?”


    郭定不說話了。


    伊夜哭道:“郭嵩陽是死在荊無命劍下的,荊無命的劍法,傳自上官金虹。”


    郭定的拳又握緊。


    伊夜哭道:“你若是郭家的好子孫,就該與我聯手,除了葉開,找出上官小仙,再從上官金虹手上的武功秘笈中,找出他們劍法中的瑕疵,與荊無命決一勝負,為郭嵩陽死後的英靈出一口氣。”


    他看來雖然孤僻古怪,但說出來的話卻極有煽動力。


    郭定已不禁悚然動容。


    伊夜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悠然道:“你的意思如何?”


    郭定道:“很好。”


    伊夜哭道:“你已答應?”


    郭定道:“嗯。”


    伊夜哭大笑道:“隻要你我聯手,別說區區一個葉開,放眼天下,又有誰能與我們較一日之短長?”


    郭定一反手腕,已握住了劍柄。


    伊夜哭的笑聲驟然停頓,盯著葉開陰惻惻道:“這地方別無退路,看來今日你已死定了。”


    第十章群鷹飛起


    清晨,晴。


    風卻比昨夜更冷,雪融的時候,總是比下雪時還冷的。


    現在雪已將融,東方已有陽光照射,照著燦爛的梅林。


    地室中卻仍是陰沉的。


    丁靈琳已走過來,依在葉開身旁。


    葉開靜靜地站著,既沒有開口,也沒有動,眼睛裏竟似還帶著種奇怪的笑意。


    伊夜哭盯著他的手,沉聲道:“你對付他,我殺了這女人再來助你。”


    郭定道:“嗯。”


    伊夜哭道:“小心他的飛刀。”


    郭定道:“你也得小心,小心我的劍。”


    伊夜哭愕然道:“小心你的劍?”


    郭定道:“嗯!”


    突然間,劍光一閃,他的劍已出手,閃電般向伊夜哭刺了過去。


    劍光並不像閃電。劍是烏黑的,並沒有什麽光華,但森寒的劍氣卻比閃電更懾人。


    這就是嵩陽鐵劍。


    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嵩陽鐵劍。


    劍一出鞘,伊夜哭就覺得有股懾人的劍氣,逼到了他的眉睫。


    他大驚,暴怒,狂吼一聲,紅魔手已血箭般飛了出去。


    昔年青魔手在兵器譜中排名第九,其實他的威力並不在排名第六的鞭神蛇鞭、排名第七的金剛鐵拐之下,隻不過因為這件兵器太邪,所以百曉生故意抑低了它。


    紅魔手製作得比青魔手更精巧,招式也更怪異毒辣。


    兵器也正如世上很多別的事一樣,總是在不停地進化著的。


    隻見一道鮮紅色的光芒閃動,夾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郭定冷笑,後退兩步,突然長嘯一聲,衝天飛起,鐵劍竟已化作了一道烏黑的長虹。


    他的人和劍竟似已合而為一。


    這正是嵩陽鐵劍的殺手鐧,幾乎已接近無堅不摧。


    隻聽“叮”的一響,紅魔手已被這一劍擊碎,碎成了無數片,看來就如滿天血雨。


    郭定長嘯不絕,淩空倒翻,長虹一劍又化作無數點光影。


    滿天血雨立刻被壓了下去,伊夜哭的人也已在劍氣籠罩下。


    他無論向任何方向閃避,都已避不開了,就在這時,嘯聲突絕,劍氣頓收,郭定身形落下時,鐵劍已入鞘。


    伊夜哭的手垂落,整個人都似已呆住了,陰森怪異的臉上,汗落如雨。


    郭定冷冷地看著他,一字字道:“你要和我聯手,你還不配。”


    伊夜哭咬了咬牙,道:“你為何不索性一劍殺了我?”


    郭定道:“你也不配。”


    伊夜哭道:“你要怎麽樣?”


    郭定道:“要你滾。”


    伊夜哭突又陰惻惻地笑了,道:“我若走了,總有一天你要後悔的。”


    他並沒有逃。


    他慢慢地走過郭定麵前,慢慢地走了出去。


    碎裂了的紅魔手落在地上,也像是一滴滴鮮血。


    郭定轉過身麵對葉開。


    葉開在微笑。


    郭定沉著臉,道:“你很沉得住氣。”


    葉開點點頭。


    郭定道:“你不怕我跟他聯手對付你?”


    葉開道:“我知道。”


    郭定道:“知道什麽?”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嵩陽鐵劍是好人,絕不會跟那種人聯手做任何事的。”


    郭定凝視著他,但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徐徐道:“郭嵩陽是我的長兄。”


    葉開微笑道:“果然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郭定道:“他英雄一世,竟不幸死在荊無命手裏。”


    葉開歎了口氣道:“那也正是小李探花生平最大的憾事。”


    嵩陽鐵劍與小李飛刀惺惺相惜,由互相尊重的敵人,變成了互相尊重的朋友,他們一生互相尊重,郭嵩陽為了替李尋歡赴約,才死在荊無命的劍下。那雖然是一段恨事,卻也是一段佳話。


    郭定道:“伊夜哭並沒有說錯,我此來的確是為了上官金虹的秘笈。”


    葉開道:“我知道。”


    郭定道:“所以我還是要等韓貞。”


    葉開道:“我知道。”


    郭定道:“你的話,我本不該相信,我姑且相信你,隻因為你是李尋歡唯一的傳人。”


    葉開歎道:“他老人家並沒有真的將我收為弟子,他的武功,我十成中連一成都跟不上。”


    郭定道:“但他卻將他的飛刀絕技傳給了你。”


    葉開沒有否認。


    郭定道:“家兄在世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小李飛刀一較高下。”


    葉開道:“我知道。”


    郭定黯然道:“興雲莊外,楓林一戰,他終於敗在小李飛刀之下。”


    葉開道:“他並沒有敗。”


    郭定又長歎道:“他敗了,敗就是敗。”


    葉開道:“但那一戰卻被天下武林中人,認為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戰。”


    那一戰李尋歡本有三次機會可置郭嵩陽的死命,卻都未出手。到後來李尋歡刀鈍刃折,郭嵩陽說不定已可置他於死地,但郭嵩陽非但也未出手,反而心甘情願地認敗服輸了。


    葉開道:“像他們那樣,才真正是男子漢大丈夫,才真正無愧於英雄本色。”


    郭定道:“隻不過無論如何,嵩陽鐵劍總算是已敗在小李飛刀下。”


    葉開隻有沉默,他已不能再說什麽。


    郭定看著他,目中突然又有精光暴射,冷笑道:“據說近日來又有人重作兵器譜,已將你的飛刀,評為天下第一。”


    葉開苦笑。他也聽過這句話。


    自從他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天,他就已知道他有麻煩要來了,武林好漢們,絕沒有任何人會心甘情願被列在別人之下的。


    就憑這一句話,已足夠引起無數兇殺,無數血戰。


    郭定道:“所以無論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此事過後我還是要與你一較勝負,看一看今日的嵩陽鐵劍,是不是還在飛刀之下。”


    葉開還是隻有苦笑。


    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郭定在聽著。


    丁靈琳道:“他的刀被評為天下第一,是因為他的刀救過很多人,並不是因為殺人。”


    郭定道:“我也聽說過。”


    丁靈琳道:“所以你若要勝過他,就該去救人,不該去殺人。”


    郭定沉著臉,冷冷道:“我若殺了他,就已勝過他。”


    丁靈琳歎道:“你錯了,你就算真的能殺了他,也永遠不能勝過他的。”


    郭定冷笑。


    冷笑的意思,有時也是否認。


    丁靈琳也忍不住冷笑道:“你莫以為你勝了紅魔手,就已很了不起,紅魔手雖然比青魔手更要惡毒靈巧,卻還是比不上青魔手的。”


    郭定道:“哦?”


    丁靈琳道:“因為伊夜哭這個人既沒有氣魄,也沒有個性。”


    郭定道:“哦?”


    丁靈琳道:“他看來雖然孤高驕傲,其實卻是個花言巧語、投機取巧的人,就憑這一點,他已比不上青魔手了。”


    郭定看著她,眼睛裏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道:“古往今來,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特立獨行,不受影響的人,一個人若連自己獨特的個性都沒有,又怎麽能練得出獨特的武功來?”


    郭定忽然冷冷道:“你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隻可惜你的話太多了。”


    他背轉身,麵對著牆,竟連看都不再看丁靈琳一眼。


    丁靈琳卻笑了,道:“看來這個人倒真是有個性的人。”


    葉開微笑道:“他的確是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隻可惜他卻有點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居然將楊天那種人當作了朋友。”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以前豈非也曾將楊天當作朋友?”


    丁靈琳道:“所以你現在才會這麽倒黴。”


    郭定本來似已決心不聽他們說的話,此刻忽又迴過頭,道:“楊天不是個好朋友?”


    葉開不能不承認:“他不是。”


    郭定道:“他出賣了你們?”


    葉開也不能否認。


    郭定道:“他和上官小仙串通,出賣了你們?”


    丁靈琳道:“他好像已被上官小仙迷住了。”


    郭定道:“但你們本來也是要保護上官小仙的,除去你們,對上官小仙並沒有好處。”


    丁靈琳道:“她要重振金錢幫,楊天已做了金錢幫的堂主。”


    郭定道:“所以她要除去所有可能跟金錢幫作對的人。”


    丁靈琳歎道:“你總算明白了。”


    郭定道:“金錢幫要是再度興起,我也一定會跟他們作對的。”


    丁靈琳道:“所以他約你來,恐怕也不會有什麽好意。”


    郭定道:“現在我已來了,他們為什麽不對我下手?難道她早已知道你們會被韓貞救走?故意要我來對付你們?難道韓貞也是金錢幫的人,故意將你們救出來對付我?”


    丁靈琳說不出話來了。


    她想的並沒有這麽多,現在才想到,這並非沒有可能。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無論如何,韓貞總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郭定道:“他有理由救你們?”


    葉開道:“有。”


    郭定道:“他是不是也有理由出賣你們?”


    葉開道:“我不願這麽樣想。”


    郭定道:“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葉開苦笑道:“有人這麽說過。”


    郭定道:“韓貞若真是你們的朋友,現在就早已該迴來了。”


    葉開道:“並不是每個地方都能找到酒的。”


    郭定道:“據我所知,這地方應該有個酒窖。”


    葉開道:“也許上官小仙已將那酒窖毀了。”


    郭定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隻有酒才可以解我的毒。”


    郭定道:“你現在並沒有喝酒,但你中的毒也已解了。”


    葉開也說不出話來了。


    郭定冷冷地說道:“用酒來解毒,不但荒謬透頂,而且處處矛盾,就連三歲的孩子,隻怕都不會相信的。”


    葉開不想辯白,也不能辯白。


    郭定看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但也不知為了什麽,我居然相信了。”


    丁靈琳的眼睛亮了起來,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


    郭定又沉下了臉,道:“也許就因為我不是個明白人,所以我才會相信。”


    丁靈琳道:“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讓你後悔的。”


    郭定冷冷道:“但你們若找不到上官小仙、楊天和韓貞,我卻一定會要你們後悔的。”


    丁靈琳道:“用不著你說,我們也一定要找到他們。”


    郭定道:“我給你們三十六個時辰去找。”


    他不讓丁靈琳開口,接著又道:“三天之後,我還會迴到這裏來找你們,為了你們自己好,我希望你們能找到那些人。”


    丁靈琳道:“有三天工夫,想必已足夠了。”


    郭定已走了出去,忽又迴頭,道:“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們。”


    丁靈琳道:“我們在聽。”


    郭定道:“要找你們算賬的人,並不隻我一個,就算我相信了你們的話,別人也絕不會相信的,所以這兩天你們最好小心。”


    葉開忍不住問道:“除了你和伊夜哭外,還有些什麽人?”


    郭定沉吟著,忽然問道:“你有沒有去獵過狐?”


    葉開點點頭。


    郭定目光似已到了遙遠處,徐徐道:“獵狐最好的時候,通常是在九月。”


    丁靈琳道:“九月?”


    郭定道:“那時秋高氣爽,遼闊的原野上,隻要有一隻狐狸出現,就會有無數隻蒼鷹飛起,隻要有鷹飛起,那隻狐狸就死定了。”


    丁靈琳道:“你現在為什麽要說這些話?現在並不是九月。”


    郭定徐徐道:“但現在卻是獵狐的時候,已有群鷹飛起……”


    他眼睛裏閃著光,仿佛已看到無數隻矯健的蒼鷹,在長安城上的天空中飛翔。


    丁靈琳終於明白:“難道我們就是那隻狐狸?”


    郭定沒有再說話。


    他頭也不迴地走上石階,走了出去。


    丁靈琳目送著他走出去,癡癡地怔了半晌,喃喃道:“這人究竟是我們的朋友,還是我們的仇敵?”


    葉開沒有迴答,他仿佛也不知道該怎麽樣迴答。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麽樣,這個人卻不能算是個壞人。”


    葉開道:“的確不能。”


    丁靈琳道:“他不但很正直,而且還很有趣。”


    葉開笑了笑,道:“他看來也很喜歡你。”


    丁靈琳道:“他喜歡我?”


    葉開道:“我看得出。”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男人若是喜歡上一個女人,他看到這個女人時,眼睛裏的表情都會不一樣的。”


    丁靈琳忽然笑了:“你在吃醋了。”


    她笑得就像是第一朵在春風中開放的百合:“我喜歡吃醋的男人,想不到你居然也會吃醋了。”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現在並不想吃醋,隻想吃一隻燉得很爛的大蹄髈。”


    丁靈琳看著他,眼睛裏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咬著嘴唇道:“還有呢?”


    葉開道:“還有一大盆水,一張又軟又幹淨的床……”


    他看著她,眼睛裏也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呻吟般歎了口氣,輕輕道:“你想的事為什麽跟我一樣?”


    葉開微笑道:“因為我們已很久沒有見麵了,是不是?”


    丁靈琳的臉突然紅了,忽然跳起來咬了他一口:“你實在不是好東西,我咬死你……”


    床很軟,也很幹淨。


    葉開躺在床上,他還沒有被咬死,可是看起來也並不像很快活的樣子。


    丁靈琳伏在他胸膛上。


    他的胸膛寬闊而堅實。


    屋子裏很溫暖,就像是春天一樣,盆裏的火還很旺。


    在這麽溫暖的屋子裏,一個人是不必穿太多衣服的。


    兩個人更不必。


    丁靈琳忽然輕輕歎了口氣,輕輕道:“我們還沒有成親,本不該這樣子的。”


    葉開道:“嗯。”


    丁靈琳夢囈般低語著:“我總覺得這樣子是不道德的,我總覺得我們好像犯了罪一樣,但也不知道為了什麽,我每次都沒法子拒絕你。”


    葉開道:“我知道。”


    丁靈琳道:“你知道?”


    葉開看著她,眼睛更充滿了愛憐笑意,深深道:“你沒有拒絕我,隻因為你比我更喜歡做這種犯罪的事。”


    丁靈琳臉又紅了,用力咬著他的耳朵,恨恨道:“你這個壞人,你還知道什麽?”


    突聽一人道:“他還知道殺人。”


    這聲音清脆嬌美,而且還仿佛帶著種孩子般的天真。


    上官小仙。


    “我們沒有去找她,她反而找上門來了。”


    丁靈琳爬了起來。


    她當然沒有真的爬起來,她想爬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身上少了點東西。


    就在這時,從裏麵閂著的門,忽然開了,上官小仙甜甜地微笑著,姍姍地走了進來,手裏居然又抱著個泥娃娃,一雙眼睛不停地在兩個人臉上打轉。


    這次丁靈琳實在是真的想將她這雙眼珠子挖出來了。


    上官小仙搖著頭,吃吃地笑道:“你們做這種事的時候,本該用張桌子把門頂上的,你們總該知道,要從外麵挑開裏麵的門閂,並不困難。”


    丁靈琳恨聲道:“誰想到會有這麽不要臉的人闖進來。”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要臉,你們呢?天還沒黑就這樣子了,你們羞不羞。”


    丁靈琳的臉紅了,趕緊改變話題,大聲道:“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要去找你。”


    上官小仙道:“是你們偷偷溜了,為什麽又要找我?”


    丁靈琳道:“你自己做的事,為什麽要賴在我們頭上?”


    上官小仙悠然道:“又不是我賴你們的,人家要認為是你們,我又有什麽法子?”


    丁靈琳道:“你承認人是你殺的?”


    上官小仙道:“我承認。”她笑了笑,又道,“不過我隻在你們麵前承認,若有別人在,我就不承認了。”


    丁靈琳怒道:“不承認就殺了你。”


    上官小仙笑道:“你若真的殺了我,就更糟了,這件事就更變得死無對證,你們就算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了。”


    丁靈琳咬了咬牙,冷笑道:“我們總有法子叫你承認的。”


    上官小仙道:“哦?我想聽聽你們有什麽法子?”


    丁靈琳道:“你若不承認,我就挖出你這雙眼珠子來,看你還敢不敢賴。”


    上官小仙道:“你是準備現在挖,還是在別人麵前挖?”


    她微笑著,悠然道:“現在我根本就承認了,你們根本不必逼我,若是等到有別人在旁邊時,每個人都知道我隻不過是個可憐的白癡,隻會抱著泥娃娃喂奶,你們就算真的忍心對我下這種毒手,別人也不會答應的。”


    丁靈琳氣得臉都青了,卻偏偏想不出法子來對付她。


    上官小仙柔聲道:“所以你們既不能殺我,也不能逼我,就算把我抓住,也一樣連半點用都沒有。”


    丁靈琳恨恨道:“你考慮得倒很周到。”


    上官小仙道:“若是沒有考慮周到,又怎麽會敢來?”


    丁靈琳已氣得快瘋了,忍不住打了葉開一拳,道:“你怎麽不說話?”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沒有話說。”


    上官小仙嫣然道:“畢竟還是你聰明,還是你想得開。”


    葉開道:“而且我也很放心。”


    上官小仙道:“放心?”


    葉開道:“現在我們雖然沒法子對付你,你也不會對付我們的。”


    上官小仙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還要逼著我們跟別人拚命。”


    上官小仙笑道:“一點也不錯,郭定、伊夜哭他們,都是很難對付的人,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這麽樣的好幫手,幫著我去對付他們,我又怎麽舍得讓你死。”


    丁靈琳又忍不住道:“所以你才故意讓韓貞救我們走?”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丁靈琳道:“難道韓貞也是你手下的人?”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丁靈琳冷笑道:“你這麽樣說,我反而知道他不是了。”


    上官小仙道:“隨便你怎樣想都行。”


    丁靈琳道:“所以隻要我們找到他,就可以證明你是個怎麽樣的人了。”


    上官小仙道:“別人會相信那樣的話?”


    她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我看你才真的隻不過是個七歲大的孩子,韓貞若是真能揭穿我的秘密,我又怎麽會讓你們找到他?”


    丁靈琳變色道:“莫非你也把他殺了?”


    上官小仙並沒有否認,悠然道:“不管怎麽樣,這件事除非我自己肯在別人麵前承認,否則你們就隻有永遠背著這冤名了。”


    丁靈琳咬著牙,恨恨道:“好狠毒的女人。”


    上官小仙淡淡道:“背著這樣的冤名,實在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現在長安城裏,至少有十七八個人想要你們的腦袋,所以……”


    葉開終於開口,道:“所以怎麽樣?”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就該趕快想個法子,讓我承認的。”


    葉開道:“你肯?”


    上官小仙道:“別人反正遲早總要知道,金錢幫的幫主是誰的。”


    葉開歎道:“隻可惜他們大概要等我死了之後才會知道。”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葉開道:“難道你肯先告訴他們?”


    上官小仙道:“隻要你肯答應我一件事,我先死也無妨。”


    葉開道:“你要我答應什麽?”


    上官小仙道:“答應嫁給我。”


    葉開怔了怔,道:“你要誰嫁給你?”


    上官小仙道:“要你。”


    葉開笑了。


    上官小仙道:“你笑什麽?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難道就不能娶個老公?”她居然沒有笑,板著臉又說道,“何況,我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以我的身份,就算娶十個八個老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葉開好像已有點笑不出了。


    上官小仙又道:“我本來是想要你做第一護法的,卻又不能信任你,所以隻好勉強要你做老公了,老公我總可以管得了你的。”


    丁靈琳臉已氣得通紅,冷笑道:“你不必勉強,他已經嫁給了我,根本就輪不到你。”


    上官小仙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記男人也一樣可以改嫁的。”


    丁靈琳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我死也不會讓他嫁給你。”


    上官小仙歎了口氣,冷冷道:“那麽你們就隻好去死了。”


    丁靈琳又用力打了葉開一拳,恨恨道:“你怎麽又不說話了,難道忽然變成了啞巴?”


    葉開道:“我正在考慮。”


    丁靈琳又叫了起來:“你在考慮,考慮什麽?”


    葉開道:“我在考慮應該怎樣把她扔出去。”


    丁靈琳的悶氣立刻平了,展顏笑道:“你的確應該再考慮考慮。”


    上官小仙歎道:“生意不成仁義在,你就是不答應,也不該這樣對我的,我至少總是你的客人。”


    丁靈琳道:“我們並沒有請你來。”


    上官小仙道:“但我卻已經來了。”


    丁靈琳道:“你怎麽會找到這裏來的?”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這裏不但有最好的廚子,還有最舒服的床,我恰巧又知道你們都是喜歡享樂的人。”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既然是客人,就該做些客人的樣子出來。”


    上官小仙道:“客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丁靈琳道:“你至少應該先出去,讓我們好好來迎接你。”


    她現在火氣已消了,忽然又變得機靈了起來。


    上官小仙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丁靈琳道:“你應該明白的。”


    上官小仙道:“我轉過身去,不看你們行不行?”


    丁靈琳恨得牙癢癢的,但人家硬是不肯出去,她也沒法子。


    幸好上官小仙已真的轉過了身,麵對著牆,悠然道:“我真奇怪,在這種天氣裏,你們居然好像一點也不怕冷。”


    丁靈琳沒有開口,也沒空開口。


    上官小仙道:“聽說你以前身上總是掛著很多的鈴鐺的,若是不摘下來,豈非更好玩。”


    丁靈琳本就在後悔。她身上若戴著那些要命的金鈴,早已將上官小仙頭上打出好幾個洞來了。


    就在這時,上官小仙突然大叫了一聲,就好像忽然見到了鬼一樣,撞破窗戶,躥了出去,手裏的泥娃娃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靈琳也叫了起來,道:“不管怎麽樣,也不能讓她走。”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葉開也已躥出窗子。


    女人穿衣服總是慢些的,等她穿好衣服時,上官小仙早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葉開是個很奇怪的人,他本來並不想太出名,所以他初入江湖時,用過好幾個名字。


    但世界上的事往往也很奇怪,不想出名的人,反而偏偏會出名。


    他用過的名字幾乎都已很有名了,其中最有名的一個,當然還是風郎君。


    因為他的輕功實在很高,有人甚至認為他的飛刀還比不上李探花,但輕功卻已不在任何人之下。


    還有的人甚至認為,近八十年,武林輕功最高的一個人就是他。


    可是他居然沒有追到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一出了那間屋子,就好像忽然奇跡般消失了。


    葉開追出了很遠,卻連她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現在已是黃昏。


    黃昏的風更冷,葉開並不想像傻子一樣站在露天裏喝西北風。


    既然追不到,就隻有先迴去再說。


    也不知為了什麽,他近來對丁靈琳已愈來愈熱心。


    他從原來的路退迴去,剛才被撞破的窗戶,被冷風吹得“噗嚕噗嚕”的直響。


    他正想接近窗戶,忽然怔住,這屋子裏竟然變得熱鬧起來了。


    第十一章東海玉簫


    小小的一間屋子,廳中竟有了八九個人,幾乎全都是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年輕、很美豔的少女,卻又偏偏全部穿著道裝。


    哪裏來的這麽多女道士?


    葉開幾乎已認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但丁靈琳卻還在屋子裏。


    她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眼睛裏充滿了驚訝之色,不但驚訝,竟然還有些恐懼。


    她身後站著兩個女道人,前麵還有五個,但她的眼睛,卻盯在一個男人身上。


    一個老人,一個老道人。


    他就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身上穿著件錦綢道袍,銀絲般的頭發,綰成了個道士髻,斜插著根碧玉簪,杏黃色的腰帶上,也斜插著根晶瑩圓潤的玉簫。


    他的年紀至少也應該在六十以上,但臉色卻仍是紅潤的,竟連一絲皺紋都找不到,一雙眼睛也仍然是黑白分明,炯炯有光。


    縱然是坐在那裏,她也看得出他身材仍然是筆挺的,絕沒有絲毫龍鍾老態,頦下銀絲般的長髯飄拂,修飾得幹淨而整齊。


    葉開從來也沒有看過裝飾如此豔麗、如此注意儀表的道人。


    丁靈琳已看見他,她仿佛想叫,卻沒有叫出來。


    她竟然已被人點住了穴道。


    葉開歎了口氣:“看來這個屋子的風水真不錯,客人剛走了一個,又來了八個。”


    這錦袍銀發的老道人也正在盯著他,沉聲道:“你就是葉開?”


    葉開點點頭,道:“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道人道:“風郎君也是你?”


    葉開道:“有時候是的。”


    道人沉著臉,冷冷道:“近年來江湖中果然是人才輩出,一夜間連傷八十三條人命的好漢,昔日貧道連一個都未曾遇見過。”


    葉開道:“我也沒有見到過。”


    道人厲聲道:“你在貧道麵前,說話也敢如此輕薄。”


    葉開笑了笑道:“道長若是看不慣輕薄的人,為何要到輕薄人的屋裏來?”


    道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誰?”


    葉開道:“不知道。”


    道人道:“貧道玉簫。”


    葉開道:“東海玉簫?”


    道人道:“正是。”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本來實在應該大吃一驚的,隻可惜我今天吃驚的次數已太多了。”


    東海玉簫!


    無論誰聽見這名字,本都該大吃一驚。


    昔日百曉生作兵器譜,東海玉簫名列第十,這玉簫道人,也正是當年武林十大高手中,除了小李探花外碩果僅存的一個人。


    據說他遊蹤常在海外,葉開實在想不到他居然也到了這裏。


    玉簫道人沉聲道:“貧道是為了什麽而來的,你想必也該知道。”


    葉開道:“我不知道。”


    玉簫道人道:“看起來你並不像如此愚蠢的人。”


    葉開道:“可是我會裝傻。”


    那些年輕的女道人,本已在偷偷地看著他,現在又都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玉簫道人臉色又變了,冷冷道:“你本該裝死的。”


    葉開道:“為什麽?”


    玉簫道人道:“貧道不殺死人。”


    葉開道:“活的你都殺了?”


    玉簫道人道:“隻殺想死的人。”


    葉開笑了:“幸好我並不想死。”


    玉簫道人道:“一個人若想好好地活著,在貧道麵前就該說實話。”


    葉開道:“我說的本就是實話。”


    玉簫道人道:“這泥娃娃是誰的?”


    葉開道:“是上官小仙的。”


    玉簫道人道:“她本在這屋子裏?”


    葉開道:“她是我第一個客人。”


    玉簫道人道:“現在她的人呢?”


    葉開道:“不知道。”


    玉簫道人冷冷道:“她剛才還在這裏,現在你就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


    葉開道:“現在你還在這裏,等一等你要到哪裏去,我也不會知道。”


    玉簫道人忽然歎息了一聲,道:“生命如此可貴,為什麽偏偏有人一定想死?”


    他忽然抽出了腰帶上那根晶瑩圓潤的白玉簫。


    昔年的兵器譜上“東海玉簫”名列第十,玉簫道人武功淵博,據說身兼十三家之長,掌中這根玉簫,既可打穴,也可作劍用,簫管中還藏著極厲害的暗器。


    葉開本以為他已準備出手了。


    誰知玉簫道人還是坐著沒有動,反而輕撫簫管,吹奏了起來。


    他的簫聲開始時很輕柔,就仿佛白雲下,青山上,一縷清泉緩緩流過,令人心裏充滿了寧靜和歡樂。


    然後他的簫聲漸漸低迷,又將人引入了另一個更美麗的夢境中。


    在這個夢境裏,既沒有憂慮和痛苦,更沒有憤怒和爭殺。


    無論誰聽到這種簫聲,都絕不會再想到那種卑鄙險惡的事。


    但就在這時,玉簫道人自己卻做了件很卑鄙險惡的事。


    他的簫管中竟然飛出了三點寒星,急打葉開的前胸。


    是喪門釘一類的暗器,來勢疾如閃電。


    在這種優美和平的樂聲中,又有誰會提防別人如此惡毒的暗算?


    可是葉開卻好像早就在防備著。


    無論多惡毒的暗器,到了他麵前,就好像已變得連一點用都沒有。


    因為他有一種奇特的方法來接暗器,他手上竟似有種奇異的吸引之力。他的手一招,三點寒星就無影無蹤。


    難道這就是武林中早已絕傳的內功“萬流歸宗”?


    玉簫道人臉色已有些變了。


    葉開卻微笑著道:“再吹下去,莫要停,我喜歡聽人吹簫。”


    玉簫道人果然沒有停,可是他的簫聲卻變了,變得充滿了一種原始的挑逗力,就像是有個思春的少女在春閨裏輾轉反側,不斷呻吟。


    男人心裏最原始的一種欲望是什麽?


    兩個距離葉開最近的女道人,正在看著他媚笑,笑容中也充滿了挑逗力。


    葉開不能不去看她們,他發現自己竟好像忽然變成了個第一次看見赤裸女人的少年。


    在他想象中,她們竟似已變成完全赤裸的——雪白的胸膛,纖細的腰,修長的腿。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竟已不由自主在開始變化,這種欲望本就是任何男人都無法控製的。


    她們笑得更媚,媚眼如絲。


    她們的腰肢扭動,仿佛正在邀請。


    又有誰的目光還能離開她們正在扭曲炫耀著的地方?


    又有誰還能注意到別的事?


    另兩個女道人,竟已架起了丁靈琳,在向外退。


    此時此刻,若是別的男人,一定不會注意到她們的。


    但葉開不是別的男人。


    葉開就是葉開!


    他的眼睛仿佛還在盯著那扭動的腰肢,他的人卻已掠起。


    忽然間,簫聲停頓。


    一根晶瑩圓潤的玉簫,已斜斜點了過來,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


    這是判官筆的招式,認穴準,打穴快。


    葉開淩空翻身,方向不變,還是向丁靈琳那邊撲了過去。


    但這時判官筆已變成了劍,劍走輕靈,已將葉開的身形圍住。


    葉開眼看著丁靈琳被人帶走,竟偏偏無法脫身。


    他忽然發現自己遇著的這對手,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他若是再去為丁靈琳憂慮擔心,他自己就隨時都可能被擊倒。


    他的身形突然停頓,完全停頓,竟像是一隻旋轉不息的陀螺,突然被釘死在地上。


    高手決戰中,絕沒有任何人會做這種事的。


    玉簫道人身經百戰,各式各樣的對手都遇見過,卻也從未見過這種事。


    他的玉簫一招擊出,也突然停頓。


    他猜不透葉開的用意。


    但他卻已看出葉開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聰明的人絕不會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這其中難道又有陰謀?


    玉簫道人冷笑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葉開道:“沒有意思。”


    玉簫道人道:“沒有意思是什麽意思?”


    葉開道:“沒有意思就是沒有意思。”


    玉簫道人道:“你想死?”


    葉開道:“不想。”


    玉簫道人道:“你莫非不知剛才那一瞬間,我已可讓你死十次。”


    葉開道:“我知道。”


    他笑了笑,淡淡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停下,你也會停下來的。”


    玉簫道人道:“我若不停呢?”


    葉開道:“那麽我現在就已死了十次。”


    玉簫道人的臉色突然蒼白,他顯然已在後悔,隻可惜現在後悔已遲。這種機會一錯過,是永遠不會再來的了。


    葉開道:“我停下來,也因為我現在沒有把握能勝你。”


    玉簫道人冷笑。


    葉開道:“因為現在我的心已亂,你身旁又有這麽多漂亮的幫手。無論誰看見自己心愛的女人被人架走,心都會亂的。”


    玉簫道人冷笑道:“你倒很坦白。”


    葉開道:“我不想騙你,也騙不過你,你當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亂了。”


    玉簫道人道:“心亂了就得死。”


    葉開道:“你真的有把握殺我?”


    玉簫道人沒有開口,他沒有把握。因為這少年武功之精奇跳脫,應變之機警奇詭,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對手中,最令人難測的一個。


    何況他還有刀,飛刀!


    葉開的飛刀還沒有出手,玉簫當然並不想逼著他出手。


    葉開淡淡道:“你我遲早總難免要一戰的,但不在今夜。”


    玉簫道人道:“在什麽時候?”


    葉開道:“在我心不亂的時候,在我有把握勝你的時候。”


    玉簫道人冷笑道:“就算真有那麽一天,我為什麽要等到那天?”


    葉開道:“因為你非等不可。”


    玉簫道人道:“哦?”


    葉開道:“現在你就算能殺我,也不會出手的,因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


    玉簫道人不能否認。


    葉開道:“現在你就算殺了我,也得不到上官小仙。所以你綁走了丁靈琳,想要我用上官小仙來換她的生命。”


    玉簫道人突然長長歎息,道:“你果然不笨。”


    葉開道:“我也不說謊。”


    玉簫道人道:“哦?”


    葉開道:“現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裏。”


    玉簫道人冷冷道:“那麽我也不知道丁靈琳在哪裏。”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可以想法子去找。”


    玉簫道人道:“我給你十二個時辰去找。”


    葉開道:“十二個時辰?”


    玉簫道人點點頭,道:“明天此刻,你若還不把上官小仙交給我,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見到丁靈琳。”


    他慢慢地接著道:“金環無情,飛刀有情;鐵劍好名,玉簫好色。這句話你總該聽說過。”


    葉開當然聽說過。


    玉簫道人道:“丁靈琳是個好看的女人,我是個好色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趕快找到上官小仙,否則……”


    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的意思無論誰都可以聽得出來。玉簫道人已走了,帶著他年輕而美麗的女弟子們一起走了。


    “明日此刻我再來。”


    十二個時辰。


    誰能有把握在十二個時辰中找到上官小仙?誰能有把握在短短一天中找到狐狸般狡猾、蝮蛇般陰毒的女人?


    葉開也沒有把握。


    可是,鐵劍好名,玉簫好色。又有誰能放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躺在一個好色的男人身旁?


    夜色已臨,葉開靜靜地坐在黑暗裏,他沒有燃燈,他連動都懶得動。


    屋子裏仿佛還留著丁靈琳身上的香氣,黑暗中仿佛又出現了她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


    要怎麽樣才能救出她?要怎麽樣才能找到上官小仙?


    葉開竟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裏很靜,是很適於思索的地方,他的反應本極快,思想本極靈活。


    但現在他的頭腦卻似乎變成了塊木頭。


    這時外麵靜悄悄的院子裏,忽然傳來了一陣喧鬧的人聲,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湧了進來。


    大家議論紛紛,談論的竟是郭定。


    “嵩陽鐵劍的兄弟,果然是名不虛傳。”


    “南宮兄弟本不該找他比劍的。”


    “可是南宮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怎麽受得了他那種輕視。”


    “尤其是南宮遠,不但有一身家傳的武功,而且還是嘯雲劍客的入室弟子,劍法之高,據說已可算是當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


    “所以這一戰大家本來都看好南宮遠的,郭定畢竟是個初出道的人。”


    “據我所知,吉祥茶館裏卻有很多人以十博一,賭南宮遠勝。”


    “早知如此,我也該去賭一下子的。”


    “那時你敢賭郭定勝?”


    “……”


    “有誰想得到,像南宮遠這麽有名的劍客,竟連郭定十招都接不住。”


    “嵩陽鐵劍,果然真霸道,尤其是他那最後一招‘天地俱焚’,我敢打賭,江湖中能接得下他這一招的人,絕不會超過五個。”


    “這一下嵩陽鐵劍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風頭,連那幾個平日眼高於頂的鏢局老總,都搶著要做東,請他去喝酒。”


    “現在他已經是城裏最出風頭的人,莫說鏢局裏的人要請他喝酒,連我都想請請他,能跟這種人喝杯酒,我麵子上也有光彩。”


    “現在他若想去找女人,我敢保證,一定有很多女人情願倒貼。”


    “他雖然不能算是個小白臉,倒真有點黑裏俏。”


    “聽說皮膚黑的人,對女人都有一手。”


    “皮膚黑的女人,那地方也……”


    下麵說的話,竟愈來愈不像話了。


    葉開沒有再聽下去。


    剛才外麵那麽靜,原來是因為人們都趕著去看郭定和南宮遠的決戰了,若是在平時,葉開一定也會去看看的。


    他知道南宮遠這個人,也確實知道這個人的劍法得過真傳。


    近年來,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鋒芒的人,但現在他的光芒顯然已被郭定搶盡。


    郭定現在想必一定很愉快。


    少年成名,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幾件事之一。


    葉開了解這種感覺,可是他並不羨慕。


    他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喝兩杯酒,酒雖然會麻痹人的頭腦,但有時也可以令人的頭腦清醒。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


    沒有人注意他,甚至沒有人看他一眼,隻有贏家才是人們的對象。


    他現在卻是個輸家。


    窄巷的盡頭,有家小小的酒鋪,連招牌都已被油煙熏黑。


    屋子裏的燈光昏暗,一個沒精打采的夥計,正坐在小炭爐旁烤火。


    客人也隻有一個,背對著門,坐在最陰暗的一個角落裏,獨自喝著悶酒。


    他想必也跟葉開一樣,是個輸家,是個失意的人。


    若是在平時,葉開說不定會過去,找他喝兩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但現在他卻寧願孤獨。


    夥計沒精打采走過來,替他擺了雙筷子,上麵還帶著黴點的竹筷子。


    可是葉開不在乎。


    “要點什麽?”


    “酒,五斤酒,隨便什麽酒都行。”


    “不切點鹵菜?”


    “有現成的,就給我來一點。”


    這客人看來並不挑剔,夥計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那位客人切了個小拚盤,我就給你照樣來一碟怎麽樣?”


    “行。”


    那位客人顯然也不挑剔。


    一個失意的人,又還能挑剔什麽呢?


    酒還沒有來,葉開就靜靜等著,他本不期望這種地方會有什麽殷勤的招待。


    那邊的客人也一直沒有迴過頭來看看他,此刻卻突然道:“我這裏有酒,為什麽不過來先喝一杯?”


    這聲音很熟,這人是誰?


    葉開迴過頭,這人淡淡地又道:“其實你應該過來敬我一杯的,你欠我的情。”


    “是你。”


    葉開終於聽出了他的聲音。


    這個在小酒鋪裏獨自喝著悶酒的失意者,竟是現在這城裏的風雲人物郭定。


    “是我。”


    郭定終於迴過頭,淡淡地一笑,道:“你想不到是我?”


    葉開的確想不到。


    他走過去,坐下,看著郭定道:“你本不該在這裏的。”


    郭定道:“為什麽?”


    葉開道:“這種地方,本隻有我這種人才會來。”


    郭定道:“哦?”


    葉開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已成了這裏最出風頭的人?”


    郭定冷冷道:“就因為我刺了南宮遠一劍?”


    葉開道:“能戰勝南宮遠,並不是件容易事。”


    郭定冷笑。


    葉開看著他,道:“現在城裏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搶著要請你喝酒,你為什麽反而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


    郭定沒有迴答,卻替他倒了杯酒,道:“你說得太多,喝得太少。”


    葉開舉杯一飲而盡。


    郭定也在看著他,忽然問道:“你以前有沒有戰勝過?”


    “當然有。”


    郭定道:“你戰勝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搶著請你喝酒?”


    葉開道:“是。”


    郭定道:“你去不去?”


    葉開道:“不去。”


    郭定笑了,笑容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之意,又喝了杯酒,才徐徐道:“以前我總是想戰勝別人,壓倒別人,可是現在……”


    葉開道:“現在怎麽樣?”


    郭定凝視著手裏的空杯,道:“現在我才知道,勝利的滋味並不如我想象中那麽好。”


    他忽然將手裏的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道:“你看這是什麽?”


    葉開道:“這是個空酒杯。”


    郭定道:“一個人戰勝了之後,有時也會忽然變得像這空酒杯一樣……”


    杯中的酒已空了,一個人戰勝之後,心裏那種鬥誌和欲望,也會像杯中的酒一樣,突然變空了。


    這種感覺他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葉開能了解這種無法形容的空虛和寂寞,他也曾體驗過。


    他沒有再說什麽,替郭定倒滿了空杯,微笑道:“你也說得太多,喝得太少。”


    郭定舉杯。


    葉開微笑著,又道:“無論如何,勝利的滋味至少總比失敗好。”


    寒夜,風在窗外唿嘯。


    小炭爐裏的火似已將熄滅,那沒精打采的夥計,將脖子縮在破棉襖裏,似已快睡著了。


    在如此寒夜裏,隻有家才是溫暖的。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們,你們的家在哪裏?你們為什麽還不迴去?


    混濁的酒,冷得發苦,可是冷酒喝下肚子裏後,也會變成一團火。


    已喝了幾杯?誰去記它?誰記得清?


    葉開滿滿地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他想醉?想逃避?


    若是遇見了一些無法解決,無可奈何的事,又有誰不想大醉一場?


    郭定看著他,道:“我本來隻想一個人在這裏大醉一場,卻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葉開道:“你想不到我會到這種地方來喝酒。”


    郭定道:“我想不到你會一個人來。”


    葉開又幹了一杯,忽然笑了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他笑得很苦。


    郭定不懂:“你自己也想不到?”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道:“你知不知道東海玉簫?”


    郭定當然知道,說道:“可是我沒有見過他。”


    葉開道:“我見過。”


    東海玉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現過,郭定忍不住問:“你幾時見過他?”


    葉開道:“剛才。”


    郭定的眼睛裏突然發出光:“你們已交過手?”


    葉開點點頭。


    郭定道:“你也勝了他,所以你才到這裏來喝酒?”


    葉開道:“我沒有勝,也沒有敗。”


    郭定又不懂。


    在他的思想中,兩人隻要一交上手,就一定要分出勝負。


    葉開道:“我們雖然已交手,卻沒有繼續下去。”


    郭定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我不想敗給他。”


    郭定道:“你沒有把握勝他?”


    葉開道:“沒有。”


    郭定道:“你已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


    葉開笑了笑:“他的武功很淵博,也許正因如此,所以不能精純。”


    郭定道:“你本來可以勝他的?”


    葉開並不否認。


    郭定道:“可是今天你卻沒有把握勝他?”


    葉開道:“完全沒有。”


    郭定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我的心很亂。”


    郭定道:“你看來並不像時常會心亂的人。”


    葉開道:“我本來就不是時常會心亂的人,可是今天……”


    郭定突然明白:“難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簫手裏?”


    葉開點點頭,再次舉杯,一飲而盡。


    郭定也幹了一杯,又一杯,“鐵劍好名,玉簫好色”,這句話他當然聽說過。


    他突然奪過葉開的酒杯,大聲道:“今天你絕不能喝醉。”


    葉開苦笑。


    郭定道:“你一定要想法子趕快將她救出來。”


    葉開道:“我想不出法子。”


    郭定道:“玉簫想怎麽樣?”


    葉開道:“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將她換迴來。”


    郭定道:“你不肯?”


    葉開道:“我肯,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


    郭定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


    郭定道:“她真的不是傳說中那樣的白癡?”


    葉開苦笑道:“我本來也被她騙過了,我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比她更狡猾、更可怕的人。”


    郭定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徐徐道:“這些話本不能相信的。”


    葉開道:“我明白。”


    郭定道:“可是現在我相信了。”


    葉開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我本不願將這件事告訴你,可是現在我卻說了出來。”


    他並沒有去看郭定。


    郭定也不再看他。


    他們竟仿佛在盡量避免接觸到對方的目光。


    他們都不是那種喜歡將自己情感流露出來、讓別人知道的人。


    難道他們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時激動,會流下淚來?


    但友情這件事,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們雖然不去看,友情卻已在他們心裏撒下了種子生出了根。


    這的確是件很奇妙的事。


    一個人往往會在最奇怪的時候、最奇怪的地方,和一個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情感是怎麽來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定忽然道:“上官小仙雖然找不到,但東海玉簫卻一定可以找得到。”


    葉開在聽著。


    郭定道:“他是個喜歡享受的人,這城裏的好地方卻不多。”


    葉開道:“最好的地方本來是冷香園,但現在卻已隻冷不香了。”


    郭定道:“但他還是很可能會住在那裏,據說他無論到哪裏,都一向有很多隨從的人。”


    葉開笑道:“就算他在那裏又如何?”


    郭定道:“他在那裏,丁姑娘也就在那裏。”


    葉開道:“你要我去救她?”


    郭定道:“你不去?”


    葉開苦笑道:“我現在的心更亂,更沒有把握勝他。”


    郭定道:“我難道不是人?”


    葉開霍然抬起頭,凝視著他,道:“你……”


    郭定道:“我難道不能跟你一起去?”


    葉開道:“可是……可是丁靈琳還在他手裏。”


    郭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投鼠忌器,怕他用丁姑娘來對付你,怕他傷害了丁姑娘。”


    葉開點點頭。


    郭定道:“但你卻忘了一點。”


    葉開道:“哦?”


    郭定道:“他一定以為你現在正急著找上官小仙,一定想不到你會去找他的,所以他就一定不會有警戒。”


    葉開道:“不錯。”


    郭定道:“何況,他更不會想到我們已成了朋友。”


    朋友!


    這是多麽溫暖、多麽美麗的兩個字。


    這兩個字竟真的從這個驕傲冷酷的年輕人嘴裏說了出來。


    葉開還能說什麽?還需要說什麽?


    他什麽都不再說,他已站了起來,忽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


    “我們走。”


    “走!”


    第十二章冷夜離魂


    冷香園。


    夜冷,梅香,人蹤已杳。


    梅林裏簌簌的響,是風,還是昨夜枉死在這裏的冤魂?


    “你一直都沒有再見到韓貞?”


    “沒有。”


    “那麽他說不定還在這裏。”


    葉開歎道:“我隻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屍體。”


    那些人的屍體呢?


    找不到。


    聽濤樓上下,連血跡都已被洗得幹幹淨淨。


    是誰替他們收屍的呢?


    “衛天鵬他們的屍體昨夜還在這裏。”


    “嗯!”


    “是誰替他們收了屍?”


    沒有迴答,沒有人能迴答。


    剛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結成了冰。


    風刮在臉上,已不像是風,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卻更香。


    “你看見燈火沒有?”


    “沒有。”


    “玉簫難道不在這裏?”


    突然間,結了冰的小徑上,竟似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如此寒夜,有誰會在雪徑上獨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怎會有腳步聲?


    還是沒有燈光,無燈,無星,無月。


    黑暗中仿佛出現了條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徑。


    他走得很慢,還不時在東張西望,竟似在尋找著什麽。


    如此寒冷的深夜裏,在這無人的梅林中,他尋找的是什麽?


    走得近了,才聽出他嘴裏竟一直在喃喃自語:“酒呢……什麽地方有酒……”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韓貞!”


    這個人竟赫然真的是韓貞。


    難道他居然還在替葉開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臉,他的臉上竟赫然全是血,血也已結成了冰。


    葉開隻覺得胸中一陣氣血上湧,立刻從他隱藏的小石後衝了出去,衝到韓貞麵前,一把握住了韓貞的肩。


    韓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麽地方有酒?”


    他竟已不認得葉開,可是他還在為葉開找酒。


    他的臉竟已幾乎完全破碎扭曲,竟像是個已被人一腳踩爛了的硬殼果。


    葉開不忍再看:“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這是誰下的毒手?”


    韓貞似乎想笑,卻笑不出,嘴裏還是喃喃地在問:“酒呢?什麽地方有酒?”


    葉開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腳。


    郭定就在身後,忍不住道:“他就是韓貞?”


    葉開點點頭。


    郭定也不禁歎息,道:“看來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時候,被人痛毆了一頓,打得他神誌記憶都喪失。”


    葉開用力握緊雙拳,默然道:“不過他還記得替我找酒。”


    郭定歎道:“看來他也是個好朋友。”


    葉開恨聲道:“隻可惜我不知道這是誰下的毒手,否則……”


    郭定道:“我想這絕不是上官小仙。”


    葉開道:“哦!”


    郭定道:“一個女人,絕不會有這麽重的手。”


    韓貞實在被打得太慘,不但臉已破碎扭曲,連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斷了六七根。


    他怎麽能活到現在的?


    在這種冰天雪地裏,他怎麽還沒有凍死?


    葉開想問,但韓貞卻已甩脫他的手:“放開我,我要去找酒。”


    除了這件事外,他已記不得別的。


    葉開歎了口氣,柔聲道:“好,我帶你去找酒。”


    這句話說完,他已點了韓貞的睡穴,將韓貞攔腰托了起來。


    郭定道:“隻要能安安靜靜地睡一天,他也許會清醒的。”


    葉開歎道:“但願如此。”


    屋子裏有床,也有燈。


    葉開將韓貞放在床上:“你有沒有火折子?”


    郭定已燃起燈,燈光照在韓貞臉上,更慘不忍睹。


    葉開雖不忍看,卻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這是誰下的毒手。


    他雖然是個不願記住別人仇恨的人,但這次的情況卻不同。


    若不是為了替他找酒,韓貞又怎麽會落得這麽慘。


    為了這樣的朋友,無論什麽事他都應該做。


    郭定也在凝視著韓貞的臉,道:“這不是鐵器打的。”


    葉開點點頭,若是被鐵器打傷,傷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難道有這麽重的手法?”


    葉開道:“韓貞的武功並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臉,這樣的人並不多。”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韓貞臉上,但是那次的傷痕卻遠比現在輕得多,顯得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還有特別的功夫。


    解開衣襟,肋骨斷了五根。


    如此寒天,韓貞穿的衣服當然也很厚。


    郭定皺眉道:“隔著這麽厚的衣服,還能一拳打斷他五根肋骨,這種人實在不多。”


    葉開道:“而且這隻是硬傷,並沒有內傷。”


    若不是衣服上沒有鐵器的痕跡,無論誰都會認為這是被一柄鐵錘打傷的。


    郭定道:“難道這人的手竟跟鐵錘一樣硬?”


    葉開道:“看他的傷痕,也不像是被鐵砂掌一類的功夫打傷的。”


    郭定點點頭道:“若是那一類的掌力,必定會震傷內腑。”


    葉開歎了口氣,道:“所以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種什麽樣的功夫?”


    郭定道:“你遲早……”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無言的寒風中,竟突然傳來了一陣淒涼的簫聲。


    東海玉簫!


    郭定一翻手,已扇滅了燈光:“他果然在這裏。”


    葉開道:“你能不能在這裏替我……”


    郭定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韓貞已睡著,用不著我在這裏看守,你卻不能一個人去。”


    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關切。


    葉開看著韓貞:“可是他……”


    郭定又打斷了他的話:“現在他的死活,對別人已沒有影響,所以他才能活到現在,可是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


    葉開隻覺得胸中的血又熱了,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話有道理。


    “好,我們走。”


    淒涼的簫聲,在寒夜中聽來,令人的心都碎了。


    簫聲是從梅林外傳來的。


    梅林外的假山旁,有個小小的八角亭,亭子裏有條朦朧的人影,那人正在吹簫。


    葉開他們從後麵悄悄地繞了過去,他們的行動當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吹簫的人還在吹簫,簫聲似在顫抖。


    葉開忽然發現這並不是“東海玉簫”的簫聲,再走近些,又發現這人身上雖穿著道袍,腰肢卻很纖細,竟是個女道人。


    就在這時,簫聲突然停頓。吹簫的這個女道人,竟似在低低哭泣。


    葉開遲疑著,終於走過去,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女道人卻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全身都顫抖起來,哀聲道:“我吹……我絕不敢再停下來了。”


    葉開道:“可是我並沒有要叫你不停地吹下去。”


    女道人迴過頭,看見他,雖然也吃了一驚,卻又仿佛鬆了口氣:“是你。”


    她認得葉開,葉開也認得她。


    她正是玉簫道人的女弟子中,長得最媚的一個。


    葉開忍不住問:“你怎麽會一個人到這裏來吹簫?”


    女道人道:“是……是別人逼我來的。”


    “誰?”


    “是個蒙著臉的人。”


    “他為什麽要逼你到這裏來吹簫?”


    “我也不知道,他逼我到這裏來,叫我一直吹,否則他就要脫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這裏。”


    “你怎麽會落在他手裏的?”


    “那時我正……正在後麵,隻有我一個人,想不到他竟突然闖了進來。”


    葉開當然知道“後麵”是什麽意思,女孩子在方便時,當然也隻有一個人,這種事她當然不好意思說出口。


    但葉開卻又問道:“那時你究竟在什麽地方?”


    “就在鴻賓客棧後麵那院子。”


    鴻賓客棧就是葉開住的那客棧,那裏不但有最好的廚子,也有最舒服的床。


    喜歡享受的人,當然會住在那裏。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們就在我後麵的院子裏,我卻到這裏來找。”


    女道人緊緊閉著嘴,死也不開口了。她知道自己已說漏了嘴,現在就算不開口,也已來不及。


    葉開道:“有句話我要問你,你也可以不說。”


    女道人閉著嘴。


    葉開道:“但你若不說,我就將你留在這裏,讓那個蒙麵人再來找你。”


    女道人臉上立刻露出恐懼之色,搶著道:“我說。”


    葉開道:“你們帶走的那丁姑娘,是不是也在那院子裏?”


    女道人雖然還是不開口,卻已等於默認。


    葉開道:“好,我們不妨做個交易,你帶我去找她,我就送你迴去。”


    女道人沒有拒絕。她對那蒙麵人的恐懼,已遠比她對任何事的恐懼都深。


    她死也不願留在這裏。


    那蒙麵人是誰?為什麽要逼著她到這裏來吹簫?


    難道他已知道葉開要來這裏找玉簫,所以特地用這法子指點葉開一條明路?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是不是另有目的?


    這些問題,葉開當然都不能解釋。他忍不住又問:“那蒙麵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不是人,簡直是個鬼,惡鬼。”想起了這個人,她的身子又開始發抖。


    顯然這個人一出手就製住了她,她已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


    可是東海玉簫的女弟子,武功也絕不會太差的。


    葉開看著郭定,長長歎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現在雖不是九月,但卻已有群鷹飛起,而且全都飛到了這裏。”


    被褥還是淩亂的,枕上也許還有著丁靈琳的發絲。


    一迴到這裏,葉開的心就開始隱隱作痛——她現在怎麽樣了,東海玉簫會不會……


    葉開連想都不敢想。


    郭定看著床上淩亂的被褥,眼睛又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他沒有再看第二眼,他的心仿佛也在隱隱作痛。


    現在他總算已完全明白了葉開和丁靈琳的關係。


    韓貞已被放到床上,睡得仍很沉。睡穴實在是個很奇怪的穴道。


    那女道人低垂著頭,站在屋角,蒼白的臉上,總算已有了些血色。


    東海玉簫的女弟子都很美,她尤其美。


    她美得和丁靈琳不同,不但美,而且媚,她已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


    無論誰看見她黃昏時在簫聲中款擺腰肢,媚眼如絲的神情,都難免會心動的。


    葉開看了她一眼,道:“坐。”


    女道人慢慢地搖了搖頭,忽然道:“現在我可不可以迴去?”


    葉開道:“不可以。”


    女道人垂下頭,咬著嘴唇,道:“你們若想利用我去要挾玉簫道人,你們就錯了。”


    葉開道:“哦?”


    女道人道:“你們就算當著他麵前殺了我,他也不會關心的。”


    她眉眼間仿佛帶著種幽怨之色,輕輕地接著道:“我從來也沒有看見他關心過任何人。”


    郭定凝視著她,忽然道:“我們若在你麵前殺了他呢?”


    女道人道:“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她說得很幹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


    郭定道:“那麽你為什麽要迴去?”


    女道人道:“因為我……我……”


    她沒有說下去,她的聲音似已更咽,美麗的眼睛裏已有了淚光。


    葉開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要迴去,隻因她根本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葉開並不是個心腸很硬的人,忽然問:“貴姓?”


    “我姓崔。”


    “崔?”


    “崔……崔玉真。”


    葉開笑了笑,道:“你為什麽不坐下來,難道怕這椅子會咬人?”


    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她發現自己在笑的時候,美麗的臉上立刻露出紅霞。


    葉開看見她隨著簫聲扭動腰肢的時候,本以為她是個已忘記了羞恥的女人。


    現在他才發現她還是保留著一份少女的嬌羞和純真。


    隻不過,無論誰在不得已的時候,都難免會做出一些令別人覺得可恥、自己也會後悔的事。


    有時人就像是一頭被蒙著眼推磨的驢子,生活就像是一條鞭子。


    當鞭子抽到你背上時,你隻有往前走,雖然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麽時候為止。


    葉開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若不願迴去,就可以不必迴去。”


    崔玉真又垂下頭:“可是我……”


    葉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這世界很大,你慢慢就會發現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


    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睛裏充滿了感激。


    葉開道:“你也不必幫我們去找丁姑娘,隻要告訴我們她在哪裏就行了。”


    崔玉真遲疑著,終於道:“就在後麵的那個院子裏。”


    葉開等著她說下去。


    崔玉真道:“那個院子很大,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間房,丁姑娘就被鎖在最後麵的一間偏房裏,窗台的外麵擺著三盆蠟梅。”


    葉開道:“有沒有人在那裏看守她?”


    崔玉真道:“隻有一個人在裏麵陪她,因為她還不能走動,玉簫也不怕她會跑。”


    葉開道:“玉簫道人睡在哪裏?”


    崔玉真道:“他晚上很少睡的。”


    葉開道:“不睡在幹什麽?”


    崔玉真咬緊了牙,沒有迴答,但臉上又露出那種悲憤幽怨之色。


    她不必再說了。


    “玉簫好色”,他現在應該已有七十歲,看起來卻遠比實際的年紀輕。


    他有很多美麗而年輕的女弟子。


    他晚上在幹什麽,葉開當然已可猜得出來。


    郭定麵上已現出怒容,忽然道:“你們是不是被他所逼,才跟著他的?”


    崔玉真搖搖頭,悵然道:“我們本來都是貧苦人家的子女。”


    郭定道:“你們都是被他買來的?”


    崔玉真頭垂得更低,眼淚已流下麵頰。


    郭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冷道:“就算沒有丁姑娘這件事,我也絕不會放過他的。”


    葉開道:“可是現在……”


    郭定道:“我知道,現在我們當然要先救出丁姑娘再說。”


    崔玉真忽然又道:“他晚上雖然不睡,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時候,一定要睡三個時辰。”


    現在距離天亮至少還有半個多時辰。冬天的夜總是比較長。


    葉開看了看天色,道:“好,我們等。”


    床上的韓貞忽然翻了個身,發出了夢囈——葉開點他穴道,用的力量並不大。


    他仿佛還是在說:“酒呢……什麽地方有酒……”


    反反複複說了幾遍後,他的人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叫道:“姓呂的,我認得你,你好狠。”


    這句話說完,他又倒了下去,滿頭都是冷汗。


    葉開動容道:“姓呂的?”


    郭定道:“看來打傷他的那個人一定姓呂。”


    葉開沉思著,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麽姓呂的高手?”


    郭定道:“近年來好像隻有一個。”


    葉開道:“呂迪?”


    郭定點點頭,道:“不錯,‘白衣劍客’呂迪。”


    葉開道:“你見過他出手?”


    郭定搖搖頭,道:“我隻知道他雖然是‘銀戟溫侯’呂鳳先的堂侄,練的卻是武當劍法,武當是內家正宗,絕不會……”


    葉開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說他是誰的侄子?”


    郭定道:“呂鳳先,‘銀戟溫侯’,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五。”


    葉開的眼睛裏突然發出了光,道:“呂鳳先,我怎會忘了這個人。”


    郭定道:“你認為是他嗎?”


    葉開道:“銀戟溫侯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五,在別人已是件很值得榮耀的事,可是在他看來,卻是種恥辱。”


    郭定了解這種心情:“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


    葉開道:“但他也知道百曉生絕不會錯,所以他毀了自己的銀戟,練成了另一種可怕的武功。”


    郭定道:“什麽武功?”


    葉開道:“他的手!”


    郭定的眼睛也亮了。


    葉開道:“據說他已將他的手練成鋼鐵般堅硬鋒利。”


    郭定道:“你是聽誰說的?”


    葉開道:“一個曾經親眼看過他那隻手的人,一個絕不會看錯的人。”


    郭定道:“小李探花?”


    葉開點點頭,道:“世上若有一個人能赤手將韓貞打成這樣子,這個人就一定是呂鳳先。”


    郭定道:“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蹤了。”


    葉開冷笑道:“連死了的人都可能複活,何況是失蹤了的人。”


    郭定道:“你認為他也已到了這裏?”


    葉開道:“你說過,現在雖不是九月,卻是獵狐的時候。”


    郭定的眼睛裏閃著光道:“呂鳳先無疑也是隻鷹。”


    葉開道:“也許他已可算是群鷹中最可怕的一隻鷹。”


    郭定道:“他若真的來了,你要找他?”


    葉開望著床上的韓貞,緊緊閉住了嘴。


    他已不必再開口。


    郭定的眼睛更亮,卻仿佛凝視著遠方,喃喃道:“能與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五的人決一勝負,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葉開道:“但這卻不是你的事。”


    郭定道:“不是?”


    葉開的表情很嚴肅:“絕不是。”


    郭定微笑著道:“不必怕我搶你的生意,韓貞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也笑了笑,道:“這句話我希望你最好莫要忘記。”


    郭定的表情也變得很嚴肅,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記一件事。”


    葉開道:“什麽事?”


    郭定道:“‘銀戟溫侯’排名第五,但是他的手卻比他的銀戟更可怕。”


    他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我不想看見你被人打得像韓貞這樣子。”


    葉開忽然轉過身,推開了窗戶。


    窗外冷風如刀,但他的心卻是熱的,就像是剛喝下滿滿一杯醇酒。


    遠方的空穀,本是一片黑暗,此刻卻已變成了灰白色。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聲雞啼。


    “是最後麵靠左的一間屋子,窗台外麵還擺著三盆蠟梅。”


    第十三章海市蜃樓


    後麵的院子果然很大,東方雖已現出曙色,窗子卻還亮著燈。


    屋裏有人在大笑:“貧道此番重入紅塵,就是要看看今日之江湖,究竟是誰家的天下?”


    這是玉簫道人的聲音。


    屋子裏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


    “晚輩當然不敢和道長爭一日之短長,隻可惜江湖中卻偏偏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輩。”


    這不是玉簫道人的聲音,聽來卻很熟。


    伊夜哭。


    他果然是個很會投機取巧的諂媚小人。


    看來他竟已投靠了玉簫道人。


    葉開的心沉了下去。


    玉簫道人非但沒有睡,而且還多了個幫手。


    隻聽玉簫道人在問:“你知道這種無知的小輩有些什麽人?”


    “嵩陽郭定、武當呂迪、鐵錐子韓貞、飛狐楊天、南海珍珠、青城墨氏……據我所知至少已有這些人到長安來了。”


    他顯然還沒有忘記兵器被毀的仇恨,第一個提到的名字就是郭定。


    他實在很希望看著玉簫道人殺了郭定。


    玉簫道人又問:“還有沒有別人要來?”


    “當然有。”


    “至少還有個葉開。”


    伊夜哭冷笑:“葉開不足懼。”


    “哦?”玉簫道人顯得很驚訝,葉開的武功,他已領教過。


    “因為這個人已等於是個死人。”


    “哦?”


    “現在長安城裏,要殺他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他簡直已死定了。”


    玉簫道人大笑:“玉容,還不為伊先生斟酒?”


    看來他們竟打算作長夜之飲,連一點睡覺的意思都沒有。


    但葉開現在卻隻剩下二個時辰,此刻若不出手,以後的機會更少。


    郭定附在他耳邊,慢慢道:“我在這裏牽製住他們,你去救人。”


    葉開堅決搖頭:“不行。”


    “為什麽不行?”


    葉開冷冷道:“我不想替你收屍。”


    他的聲音雖冷,但這種情感卻遠比醇酒更能令人發熱。


    郭定解開了衣襟,冷冷道:“你難道想收丁靈琳的屍?”


    葉開道:“我有法子,一定有法子的……”


    其實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他的心又亂了,為了丁靈琳的安全,他絕不能冒一點險。


    郭定知道,他已準備衝進去,他並不是個很冷靜的人。


    他認為隻要自己一衝進去,葉開就隻好到後麵去救人的。


    可是他錯了。


    他若衝進去,葉開絕不會拋下他,他們雖然可以對付伊夜哭和玉簫道人,可是丁靈琳還在玉簫道人手裏。


    玉簫道人若用丁靈琳來要挾葉開,葉開就非死不可。


    他的身子已騰起——


    突然間,窗子裏一聲驚唿,是伊夜哭的驚唿聲。


    “你……你這是幹什麽?”


    玉簫道人的聲音冰冷:“我要殺了你。”


    “我好意前來,你竟要殺我?”


    玉簫道人冷笑:“你將我看成什麽人?竟想來利用我,你才是無知的鼠輩,我不殺你殺什麽人?”


    屋子裏已響起了一陣桌椅碰倒聲,杯盤跌碎聲——


    郭定的身子雖已跳起,卻改變了方向,貼著牆躥過去了。


    葉開也沒有落後。


    他們都已看出,現在正是救人的好機會,伊夜哭最少可以抵擋玉簫道人二三十招。


    這時間雖然不長,但隻要他們的行動夠快,就已足夠。


    所以他們已連一刹那都耽誤不得。


    幸好窗台上擺著蠟梅,是個很明顯的標誌,他們連找都不必找。


    窗子裏也亮著燈。


    窗上有兩條人影,一個是梳著道髻的女道人,一個正是丁靈琳。


    看她們的姿態,仿佛正在對坐著下棋。


    郭定已撞破窗戶,衝了進去,他無論做什麽事都幹脆得很。


    葉開的心卻沉了下去。他知道裏麵的那人影絕不是丁靈琳。


    丁靈琳絕不會下棋的,她的大哥丁靈鶴雖然是此道的高手,她卻連子都不會擺。


    她一向認為兩個人坐在那裏,將一些黑白的石頭往一塊木板上擺來擺去,是件很無聊的事。


    這難道又是個陷阱?


    可是郭定既然已闖了進去,葉開也隻好硬著頭皮往下跳。


    一闖進屋子,郭定也立刻就發現丁靈琳並不在這屋子裏。


    坐在女道人對麵的這少女,雖然穿著丁靈琳的衣服,梳著和丁靈琳一樣的發式,卻不是丁靈琳。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吃驚,發怔。


    但郭定做事卻有他自己獨特的方式。他的手一反,劍已出鞘,劍柄已打在那女道人的咽喉上。


    她連驚唿都沒有發出,就已倒下。


    另一個少女也沒有叫出聲來,因為郭定的劍鋒已逼住了她的咽喉。


    “丁姑娘在哪裏?”


    這少女臉色雖已嚇得發青,卻擺出一副寧死也不說的神情。


    郭定也沒有再問,左手已伸出,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把就將她裏裏外外五六件衣服全都撕成了兩半,露出了她雪白的身子,高聳的胸膛,纖細的腰。


    這少女的臉似已嚇得發綠。


    郭定道:“你再不說,我就將你的人撕成兩半。”


    這少女已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是指了指角落裏的衣櫃。


    衣櫃很大。


    葉開衝過去,拉開,裏麵果然有個人,一個穿著道裝的女人,似已被人點了睡穴,卻正是丁靈琳。


    郭定道:“在不在?”


    葉開道:“在!”


    兩句話一共隻有四個字,葉開已抱起丁靈琳,躥出窗戶。


    郭定輕輕拍了拍這少女微微凸起的小腹,微笑道:“你已快發胖了,以後記住千萬不能吃肉。”


    燈已吹熄,曙色剛染上窗紙。


    崔玉真正在用一塊布巾替韓貞擦冷汗,她果然沒有走。


    看見葉開抱著丁靈琳迴來,她居然笑了。


    床上的韓貞猶在沉睡,葉開隻有將丁靈琳放在椅子上。


    他總算鬆了口氣。


    崔玉真道:“後麵有沒有人在追?”


    葉開搖搖頭,微笑道:“玉簫就算發現她已被救走,也絕不會想到我們的人還在這裏。”


    郭定也已迴來,冷冷道:“現在我們希望他追到這裏來,就算他不來,我也會去找他的。”


    葉開笑道:“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讓那女孩子說實話。”


    郭定道:“要女人說實話並不難。”


    葉開道:“哦?”


    郭定道:“一個女人的衣服若突然被撕光,很少還有敢不說實話的。”


    葉開道:“看不出你對付女人也很有經驗。”


    郭定笑了笑,道:“我練的並不是童子功。”


    葉開也笑了:“像你這樣的男人,想練童子功隻怕都很難。”


    郭定看了丁靈琳一眼,立刻就轉過眼睛,道:“她是不是被人點了啞穴?”


    葉開道:“嗯!”


    郭定道:“現在她已不必再啞下去。”


    葉開微笑著,拍開了丁靈琳的穴道,看到丁靈琳那雙美麗的眼睛又已張開來看著他,他實在覺得愉快極了。


    丁靈琳卻似還沒有睡醒,眼波蒙矓,看了他兩眼,遲疑著道:“葉開!”


    葉開笑道:“你難道不認得我了?”


    丁靈琳道:“我認得你。”


    她突然伸出手。她的手裏竟有把刀,一刀刺入了葉開的胸膛。


    鮮血箭一般噴出來,直噴在丁靈琳臉上,她蒼白的臉立刻被鮮血染紅。


    葉開的臉上卻已全無血色,吃驚地看著她。


    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她,無論誰都做夢也想不到她會向葉開下這種毒手。


    丁靈琳卻在大笑,瘋狂地大笑,突然跳起來,躥了出去。


    葉開一隻手按住胸膛上的創口,想追,人已倒下,顫聲道:“追……追她迴來。”


    不等他說,郭定已追出。


    葉開想過去看看他們是往哪邊走的,可是腿已發軟,眼前突然變成了一片黑暗。


    絕望的黑暗。


    他最後看見的,是崔玉真那雙充滿了驚懼和關切的眼睛。


    他最後聽見的,是他自己的頭撞在桌子上的聲音。


    淩晨。


    天空還是灰暗的,人都還在沉睡。


    丁靈琳像是隻羚羊,在一重重屋脊上跳躍著,還不時發出瘋狂的笑聲。


    “我已殺了葉開,我已殺了葉開……”


    她竟似覺得這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


    “她瘋了。”


    郭定已將自己的輕功施展到極限,還是追出了很遠,才追上她。


    “丁姑娘,跟我迴去。”


    丁靈琳瞪了他一眼,竟已完全不認得他,突然一刀向他刺了過去。


    刀上還有血,葉開的血。


    郭定咬了咬牙,迴身反手,去奪她的刀。


    他並沒有奪下她的刀,可是他另一隻手已閃電般地扣在她左頸後。


    丁靈琳的眼睛突然發直,人已倒下。


    四麵無人,屋脊上的霜白如銀。


    丁靈琳的唿叫,居然並沒有將玉簫驚動出手。


    郭定已抱起了丁靈琳,他急著要趕迴去看看葉開的傷勢,已顧不得男女之嫌。


    可是那屋子裏已沒有人了……已沒有活人了。


    一直沉睡昏迷著的韓貞,已被一柄長劍釘死在床上。


    地上的血跡已凝結,是葉開的血。


    桌角上也有血跡,也是葉開的血。


    但葉開的人卻已不見了,崔玉真也已不見了。


    是誰的長劍?是誰下的毒手?為什麽要對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下毒手?


    葉開到哪裏去了?難道已被崔玉真帶迴去獻給了玉簫道人?


    無論如何,他實在已兇多吉少。


    屋子很小,但卻收拾得很幹淨。


    屋角裏有個小小的木櫃,是鎖著的,旁邊的妝台上,擺著麵銅鏡。


    冷風吹得窗紙簌簌地響,門上掛著布簾,門外傳來一陣陣藥香。


    葉開並沒有死。


    他已醒了過來,他醒來時,就發現自己是在這麽樣一個地方。


    然後他才發現自己是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蓋著三條很厚的棉被。


    他胸膛上的傷口已被人用白布包紮了起來,包紮得很好。


    是誰替他包紮的?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他想坐起來,但胸膛上仿佛還插著一把刀,隻要一動,就疼得全身都仿佛要撕裂。


    他想唿喊,但這時門簾已掀起,已有個人端著碗藥慢慢地走了進來。


    崔玉真。


    她已脫下了她的道袍,身上是套青布衣裙,蛾眉淡掃,不施脂粉,眉目間卻帶著濃濃的憂思。


    看見葉開已醒,她的眉也已開了。


    “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葉開問出了這句話,立刻就發覺這是句廢話。當然是崔玉真將他救到這裏來的。


    崔玉真已走過來,將藥碗輕輕地放在床畔的小幾上。


    她每一個動作看來都那麽溫柔,已完全不是那個隨著簫聲扭動腰肢的女道人。


    葉開看著她,忽然有了種很安全的感覺,心也已定了下來。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崔玉真垂著頭,輕輕地吹著藥,過了很久才迴答:“是別人的家。”


    “是誰的家?”


    “是個做茶葉買賣的生意人。”


    葉開道:“你認得他?”


    崔玉真沒有迴答這句話,卻輕輕道:“你受的傷很重,我怕玉簫道人他們找來,隻有帶你趕快走。”


    她是個很細心的女人,想得很周到。


    葉開若是留在那屋子裏,說不定也早已被一柄長劍釘死在床上。


    崔玉真又道:“可是我第一次到長安城,一個人也不認得,那時天剛亮,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帶你到什麽地方去。”


    葉開道:“所以你就闖到這人家裏來了。”


    崔玉真點點頭,道:“這是個很平凡的小戶人家,絕對沒有人想到你會在這裏。”


    葉開道:“這裏的主人你當然也不認得?”


    崔玉真隻好承認:“我不認得。”


    她說過,在長安城裏,她一個人都不認得。


    葉開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崔玉真遲疑著,又過了很久,才輕輕道:“已被我殺了。”


    她垂著頭,不敢去看葉開。她怕葉開會罵她。


    可是葉開連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並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道學君子,他知道若不是崔玉真,現在已不知死在誰的手下。


    長安城裏,要殺他的人實在不少。


    一個半生不熟的女人,冒著生命的危險救了他,又在全心全意地照顧著他,為了他的安全,竟不惜殺人。


    你叫他怎麽還忍心責備她,怎麽還能罵得出口?


    崔玉真忽然又道:“可是我本來並不想殺他們的。”


    葉開等著她說下去。


    崔玉真道:“我闖進來的時候,有兩個人睡在床上,我本來以為他們是夫婦。”


    葉開終於忍不住問:“難道他們不是?”


    崔玉真搖搖頭,道:“那女的已有三十多歲,男的卻最多隻有十七八,我逼著他們一問,這孩子就說了實話。”


    原來丈夫到外地買茶去了,妻子就勾引了在他們家裏打雜的學徒。


    崔玉真的臉似已有些發紅,接著道:“這兩人一個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一個背叛了自己的師父,所以我才會殺了他們,我……我隻希望你不要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葉開看著她,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滋味。


    她為他做了這些事,為他冒了這麽大的危險,可是她並不要他感激,更不要他報答。


    她唯一希望的,竟隻不過是希望他不要看輕她。


    他的看法對她竟如此重要。


    葉開忍不住歎了口氣,柔聲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麽事?”


    葉開道:“若有人認為你這樣做得不對,認為你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人一定是個偽君子,是個大混蛋。”


    他微笑著,接著道:“我希望你相信我,我絕不是這種混蛋。”


    崔玉真笑了。她笑的時候,就仿佛寒冬已經過去,忽然已到了春天。


    “藥可以入口了,你喝下去好不好?”


    她扶起葉開,就像是母親哄孩子一樣,將這碗藥一口口喂他喝了下去。


    “這是我自己配的藥,我不敢找大夫,我怕別人會從大夫嘴裏查出你的行蹤。”


    她實在是個非常細心的女人,每一點都想得非常周到。


    葉開看著她,心裏充滿了溫暖和感激,微笑道:“我遇見你,真的是運氣,無論什麽事你好像都能想得到。”


    崔玉真遲疑著,忽然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她為什麽要殺你?”


    葉開的笑容黯淡了下來。


    崔玉真道:“我知道我本不該提起這件事的,可是我實在想不通,你不顧一切地去救她,她為什麽要對你下這種毒手?”


    葉開卻又笑了笑,道:“我想……她一定有原因的。”


    崔玉真道:“什麽原因?”


    葉開道:“江湖中有很多邪門歪道的事,我說給你聽,你也未必知道。”


    崔玉真道:“你難道一點都不怪她?”


    葉開搖了搖頭,道:“她這麽樣做,一定是被攝心術一類的邪法所迷,等她蘇醒後,她一定會比我更痛苦,我怎麽還能怪她?”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關懷。


    別人幾乎一刀將他殺死,他卻還在關心著那個人清醒後的感覺。


    至於他自己的痛苦,他卻一點也不在乎。


    崔玉真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裏突然淚珠一連串流下。


    “你在哭?”


    “……”


    “你為什麽忽然傷心?”


    崔玉真慢慢地拭了拭淚痕,勉強笑道:“我並不是傷心,我隻不過在想,假如有一天,能有個人這麽樣對我,處處都替我想,那麽我……”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她的淚又已流下。因為她知道自己是永遠也不會遇著這麽樣一個人的。因為她知道這個人現在雖然在她懷抱裏,但心裏卻在想著別人,而且很快就會離開她。


    她並不是嫉妒,也不是痛苦,隻不過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感傷。


    她已是個成熟的女人,她這一生都很寂寞。


    寂寞,多麽可怕的寂寞……


    冰冷的淚珠,一滴滴落在葉開臉上,但葉開的心裏卻在發熱,熱得發疼。


    他並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是塊木頭。


    可是他又能怎麽樣?


    屋子裏漸漸暗了,黃昏又無聲無息地悄悄來臨。


    黃昏總是美的,美得令人心疼。


    崔玉真將早上煮的冷飯,用醬油拌著吃了一碗,卻替葉開熬了鍋稀粥。


    她紅著臉道:“我本來想買點人參來燉湯的,可是我……”


    她沒有錢。葉開也沒有,他忽然注意到她本來插在頭上的一根碧玉簪已不見了。


    “我本來想打開那櫃子,看看裏麵是不是有銀子的,可是我又不敢。”


    她實在是個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有一種真正的女性溫柔。


    葉開慢慢地啜著粥,心裏忽然有了種奇妙的感覺。假如他隻不過是個做小買賣的生意人,假如他們是夫妻,假如他們都沒有過去那些往事,他們是不是會活得更幸福?


    可是現在……假如現在他也能拋開一切,假如她也願意永遠陪伴他,假如……


    葉開沒有再想下去,他不能再想下去。寧靜的生活,對他永遠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可是他這人卻偏偏好像生來就不能過這種日子。世上又有幾人能隨心所欲,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夜色漸漸深了。他們都沒有說話,仿佛都在全心全意地享受這片刻寧靜。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種日子是很快就會結束的。


    葉開什麽都不願去想,隻覺得眼皮漸漸沉重,他流了很多血,他覺得很疲倦,而且很冷。


    朦朦朧朧中,他覺得自己仿佛在漸漸地沉入一個冰窖裏。他冷得全身都在發抖,冷得嘴唇都發了青。可是她已將這裏所有的棉被都替他蓋上了——現在怎麽辦呢?


    他的臉色愈來愈可怕,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風中的葉子。有什麽法子才能使他溫暖?隻要能讓他溫暖,無論要她做什麽,她都心甘情願的。她的臉忽然紅了。她已想到了一個法子,一種人類最原始的互相取暖方法。


    葉開不再發抖,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然後他就發現,有個人正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用力抱住了他。她的身子光滑而柔軟,熱得就像是一團火。


    發現葉開的眼睛正在看著她,她臉上仿佛也燃燒了起來,“嚶嚀”一聲,將頭縮入了被裏。


    葉開心裏是什麽滋味?那絕不是感激兩個字所能形容的,那已不是任何言語所能形容的。他感覺到她的身子也在輕輕發抖。但那也當然不是因為冷。


    窗外一片黑暗,冷風在黑暗中唿嘯,可是黑暗與寒冷都已距離他們很遠。


    他們竟忽然有了一個完全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這世界裏充滿了幸福和寧靜。隻可惜這種幸福就像是海市蜃樓,雖美麗,卻虛幻;又像是曇花的開放,雖美麗卻短暫。突然間,門被推開,一個人闖了進來。一個他們永遠也想不到的人。


    燈還沒有滅。燈光照在這人臉上,這人的臉色是鐵青的,眼睛裏也充滿了憤怒的殺氣,恨恨地瞪著他們,仿佛恨不得一刀將他們殺死在床上。他們卻不認得這個人,連見都沒有見過。


    崔玉真已失聲大叫:“你是什麽人?為什麽闖到這裏來?”


    這人恨恨地瞪著她,突然冷笑,道:“這是我的家,我為什麽不能來?”


    崔玉真怔住,葉開也怔住。


    這一家的主人竟突然迴來了。一個男人迴到了自己家裏時,若發現有兩個陌生的男女睡在自己床上,無論怎麽憤怒,都是值得同情的。崔玉真本來也很吃驚,很憤怒,現在卻像是隻泄了氣的皮球,連話都說不出了。


    這人咬牙瞪住她,怒吼道:“我出去才兩個月,你就敢在家裏偷人了,你難道不怕我宰了你?”


    崔玉真又吃了一驚:“你……你說什麽?”


    “我問你,你為什麽要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這野男人是誰?”


    難道這人的眼睛有毛病,竟將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


    崔玉真道:“你……你是不是看錯人了?”


    這人更憤怒:“我看錯了人?你十六歲就嫁給了我,就算燒成了灰,我也認得你。”


    崔玉真忍不住大叫:“你瘋了,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


    “你難道還敢不承認是我的老婆?”


    “當然不是。”


    “你若不是我的老婆,為什麽睡在我的床上?”


    崔玉真又說不出話來。


    這人又瞪著葉開,狠狠道:“你又是什麽東西?為什麽和我老婆睡在床上?”


    葉開也不知該說什麽,他忽然發現又遇著了件又荒唐又荒謬的事。他實在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這人道:“幸好我是個寬大為懷的人,不管你們做了什麽事,我都原諒了你們,但現在我既然已迴來了,你總該起來把這熱被窩讓給我了吧。”


    他居然真的走過來,好像已準備脫衣服睡上床。


    崔玉真又大叫,用力拉住葉開:“我不是他的老婆,我根本不認得他,你千萬不能起來讓他。”


    葉開當然不會起來,可是他該怎麽辦呢?一個人赤裸裸地躺在別人床上,遇見這種事,你說他該怎麽辦?就在這時,突然門外傳入了一陣大笑聲,一個人捧著肚子,大笑著走了進來。看見了這個人,葉開更笑不出來。


    上官小仙!這個要命的人,竟偏偏又在這種要命的時候出現了。


    第十四章奪命飛刀


    有種人你想找他的時候,打破頭也找不到,你不想見他的時候,他卻偏偏會忽然出現在你的眼前。


    上官小仙好像就是這種人。


    她一隻手捧著肚子,一隻手指著葉開,吃吃地笑道:“你占了人家的屋子,又占了人家的床,人家迴來了,什麽話都不說,隻不過叫你讓開,你都不肯,這未免太不像話了吧。”


    話沒有說完,她已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


    葉開反而沉住了氣。現在他總算已明白這是怎麽迴事了。


    這女人不但是條狐狸,簡直是個鬼,簡直什麽事都做得出,什麽花樣都想得出來。


    上官小仙還在笑個不停,就像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麽好笑的事。


    崔玉真吃驚地看著她,忍不住問道:“她是什麽人?”


    葉開道:“她不是人。”


    上官小仙笑道:“對了,我本來就不是人,我是個活神仙,無論你藏到什麽地方去,我還是一找就找到。”


    葉開並沒有問她,是怎麽找到的。


    她顯然一直都在暗中盯著葉開,就像是個鬼影子一樣。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倒真沒有想到,這位道士姑娘會把你弄到這麽樣一個好地方,要不是她急著替你去抓藥,這次我們真的差點找不到你了。”


    她走過去,拿起床頭的空藥碗嗅了嗅,又笑道:“隻可惜她實在不能算是個好大夫,這種藥你就算喝八百斤下去,也一樣沒有用。”


    崔玉真已氣得滿臉通紅,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你能治好他的傷?”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是個好大夫,可是我卻替他請了個最好的大夫來。”


    剛才那個憤怒的丈夫,現在已連一點火氣都沒有了,正看著他們微笑。


    上官小仙道:“這位就是昔年‘妙手神醫’的唯一傳人,‘妙手郎中’華子清。你見多識廣,想必一定知道他的。”


    葉開的確知道。


    華家父子,的確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神醫,醫治外傷,更有獨門的傳授。


    可是這父子兩人都有同樣的毛病,偷病人。


    他們根本不需要去偷的,可是他們天生地喜歡偷,無論什麽都偷。


    去找他們治傷醫病的人,往往會被他們偷得幹幹淨淨。


    “妙手”這兩個字,就是這樣來的。


    葉開笑了笑,道:“想不到閣下非但醫道高明,而且還很會作戲。”


    華子清也笑了笑,道:“這點你就不懂,要學偷,就一定要學會作戲。”


    “為什麽?”


    華子清道:“因為你一定要學會扮成各式各樣的人,才能到各種地方去偷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微笑著,又道,“譬如說,你若要到廟裏去偷經,就一定得扮成和尚,若要去偷窯子,就一定要扮成嫖客。”


    葉開道:“你若要到大字號的店家去偷,就一定得先扮成大老板的樣子去踩道。”


    華子清撫掌道:“閣下當真是舉一反三,一點就透,若要學這一行,我敢保證不出三個月,就可以成為專家。”


    上官小仙嫣然道:“他現在就已經是專家了,所以你去替他治傷的時候,最好小心點,否則你說不定反而會被他給偷得幹幹淨淨。”


    華子清笑道:“我偷人家已偷了幾十年,能被別人偷一次,倒也有趣。”他微笑著走過去,又道:“隻要刀上沒有毒,我也敢保證,不出三天,閣下就又可以去殺別人了。”


    崔玉真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華子清道:“還等什麽?”


    崔玉真道:“我怎麽知道你是真的來替他治傷的?”


    上官小仙歎道:“這位道士姑娘倒真是個細心的人,隻可惜腦筋卻有點不太清楚,莫非是已經被我們這位葉公子迷暈了頭?”


    崔玉真紅著臉,道:“隨便你怎麽說,我……”


    上官小仙打斷她的話,冷冷道:“現在我若要殺他,簡直比吃豆腐還容易,我何必費這麽大的事?”


    崔玉真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


    崔玉真還是在冷笑。


    上官小仙身子突然輕飄飄飛起,就像是一朵雲一樣,飄過了他們的頭頂。崔玉真隻覺得突然有隻冰冷的手伸進了被窩,在她的胸膛上輕輕捏了一把。再看上官小仙又已輕飄飄地飛了迴去,站在原來的地方,笑嘻嘻地看著她:“據說東海玉簫會采補,可是你身上倒還很結實,看來你對付男人想必也很有一套。”


    崔玉真臉上一陣紅一陣青,氣得幾乎已經快哭了出來。


    上官小仙悠然道:“這本是女人值得驕傲的事,有什麽好難為情的。幾時有空,說不定我也要跟你學兩手。”


    崔玉真的臉色已發白。她知道這女人是在存心侮辱她,可是她隻有忍受。為什麽人們總是要為已經過去了的事,付出痛苦的代價呢?為什麽有些人一定要讓別人覺得痛苦,自己才感覺到快樂?崔玉真淚已流下,上官小仙臉上卻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葉開忽然道:“滾出去。”


    上官小仙好像吃了一驚:“你叫誰滾出去?”


    葉開道:“你!”


    上官小仙道:“我好心好意地請了人來替你治傷,你卻叫我滾出去。”


    葉開寒著臉,道:“不錯,我叫你滾出去。”


    上官小仙臉色也有點變了,冷笑道:“你難道不怕我殺了你?”


    葉開道:“你以為你真的能殺我?”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信?”


    葉開道:“我隻想提醒你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麽事?”


    葉開道:“這件事。”


    他的手慢慢地從被下伸出,手裏赫然有柄刀。三寸七分長的刀,飛刀!


    薄而利的刀鋒,在燈下閃閃發光。上官小仙的臉似已被刀光映成了鐵青色,華子清的臉似已發綠。小李飛刀!這就是從小李探花一脈相傳下來的飛刀!這就是“例不虛發”的飛刀。江湖中無論多可怕的高手,都從來也沒有人能躲過這出手一刀。


    葉開冷冷道:“我本來不願殺人的,可是你最好莫要逼我。”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現在還能殺人?”


    葉開道:“你想試試?”


    上官小仙也不敢去試。


    沒有人敢!沒有人敢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注,來作這幾乎已輸定了的孤注一擲。


    上官小仙長長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難道你不想你的傷快好?”


    葉開道:“我隻想要你滾出去。”


    上官小仙歎了口氣,道:“我不會滾,我走出去行不行?”


    她真的說走就走,華子清當然走得更快。


    走到門口,她卻突又迴頭,道:“有件事我差點忘了告訴你。”


    葉開道:“什麽事?”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姑娘現在的下落?”


    葉開不說話了,他當然想知道。


    上官小仙道:“她現在正和郭定在一起,也跟你們一樣,睡在一張床上。”


    葉開冷笑道:“你為什麽要在我麵前說這種話,你明知沒有用的。”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不信他們會做這種事?”


    葉開當然不信。


    上官小仙悠然道:“他們本來也許會對你很忠實的,可是,假如丁姑娘也冷得要命,郭定也像這位道士姑娘一樣好心呢?假如丁姑娘身上有個見不得人的地方,中了什麽毒針,郭定為了救她,是不是會替她吮出來呢?”


    葉開的臉色也變了。


    上官小仙臉上又露出勝利的微笑,挽起華子清的手,笑道:“他對我雖然無情,我卻不能對他無義,留下一包藥給他,我們走。”


    這次她總算真的走了。


    葉開本已坐起來,現在忽然倒了下去。


    崔玉真出聲道:“你……你怎樣了?”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你將我的刀放在枕下,幸好她沒有試。”


    崔玉真道:“你剛才根本無力傷她。”


    葉開看著手裏的刀,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道:“這把刀並不是隻用手就可以發出去的,要用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才能發出一刀,可是我現在……”


    他現在已連說話都覺得很吃力。


    崔玉真看著他,淚又流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趕她走的,可是你何必為了我冒這種險……我本就是個應該受侮辱的人。”


    葉開柔聲道:“沒有人應該受侮辱,也沒有人有權侮辱別人。”


    他的聲音雖溫柔,卻很堅決:“他老人家傳授我這柄刀,隻是為了要我讓天下的人都明白這道理,而且莫要忘記。”


    崔玉真的眼睛也亮了,緩緩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葉開目光遙視著遠方,帶著種說不出的孤寂之色:“他自己常說他隻不過是個很平凡的人,可是他做的事,卻是絕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這也正是李尋歡的偉大之處。所以不管他在什麽地方,都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裏。


    燈光已漸漸微弱,燈油似已將枯。


    崔玉真忽然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我隻擔心一件事。”


    葉開道:“你擔心她會將我的下落告訴別人,你擔心她還會再迴來?”


    崔玉真道:“嗯!”


    葉開道:“她絕不會這麽樣做的,她隻希望我的傷快好。”


    崔玉真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她要我去替她對付別人。”


    崔玉真還是不懂。


    葉開道:“那天她故意將玉簫引去找我,為的就是要我跟他火拚,她還希望我去替她殺郭定,殺伊夜哭,殺所有可能會擋住她路的人。”


    崔玉真道:“可是,她也知道,你是絕不會去替她殺人的。”


    葉開苦笑道:“我雖然不會去替她殺那些人,但是那些人卻一定要來殺我。”


    崔玉真道:“隻要你們拚起來,無論誰勝誰負,她都可以漁翁得利。”


    葉開點點頭,道:“所以她並不希望我受傷,更不希望我這麽快就死。”


    崔玉真隻覺得手腳冰冷,她實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陰險惡毒的女人。


    葉開目中帶著深思之色,忽然又道:“所以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崔玉真道:“什麽事?”


    葉開沉吟著,道:“逼著你到冷香園去吹簫的那個人,可能就是玉簫派去的。”


    崔玉真愕然道:“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葉開道:“因為他早已知道你是個本性很善良的人,早已知道你對他不滿,已經想離開他了。”


    崔玉真垂下頭,輕輕道:“最近我的確總在想法子避著他。”


    葉開道:“他也知道我一定會到冷香園去找,所以他故意要你在那裏等,故意讓你將丁靈琳的下落透露給我。”


    崔玉真又不懂了:“難道他故意想要你去將丁姑娘救出來?”


    葉開點點頭,道:“因為他已用攝心術一類的邪法,控製了丁靈琳,叫丁靈琳一看見我就殺了我。”


    崔玉真動容道:“不錯,所以他故意在那屋子的窗外,擺了三盆蠟梅,為的就是要讓你容易找到。”


    葉開道:“但他為了怕我疑心,所以也不能讓我有容易得手的機會。”


    崔玉真道:“所以他又故意弄了那麽多玄虛,讓你永遠想不到這一點。”


    葉開道:“他將丁靈琳劫走,根本就不是為了上官小仙,而是為了要我的命。”


    崔玉真咬著牙,恨恨道:“我以前實在不知道他也是個這麽陰險惡毒的人。”


    葉開道:“但他卻絕不是金錢幫的人,因為上官小仙並不想要我死,也並不知道他用的這一招,所以我大為想不通。”


    崔玉真道:“想不通什麽?”


    葉開道:“想不通他怎麽也會攝心術這一類邪法的。”


    崔玉真道:“會這種邪術的人很少?”


    葉開道:“會的人並不少,可是真正精通的人卻沒有幾個,其中大多數是魔教中的人。”


    崔玉真動容道:“魔教?”


    葉開道:“你也聽說過?”


    崔玉真道:“我始終以為那隻不過是傳說而已,想不到這世上竟真的有魔教。”


    葉開道:“你沒有聽玉簫談起過魔教?”


    崔玉真道:“沒有。”


    葉開道:“你跟著他已有多久?”


    崔玉真垂下頭,道:“快兩年了。”


    她臉上又露出種說不出的悲痛憎惡之色,這兩年來她想必就像生活在地獄裏一樣。


    葉開等她情緒略為平定,才問道:“這兩年來他平時都在什麽地方?”


    崔玉真道:“他有條很大的海船,平時他都在船上,但每隔一兩個月,都會找個海口停泊,補充糧食和清水。”


    她想了想,接著又道:“可是幾個月前,他卻在一個沒有人的荒島上停留了六七天,沒有帶別的人去,也不許我們下船。”


    葉開的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鐵姑說的話:“……這次本教在神山聚會,另選教宗,重開教門,新任的四大天王和公主……”


    崔玉真道:“你在想什麽?”


    葉開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本就在懷疑,卻一直不敢相信。”


    崔玉真道:“懷疑什麽?”


    葉開道:“懷疑玉簫也入了魔教,而且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崔玉真的臉色蒼白,忽然握住他的手,道:“你的傷口疼不疼?”


    葉開點點頭。


    崔玉真道:“據說魔教用的刀都有毒。”


    葉開道:“不錯!”


    崔玉真道:“刀上若有毒,你的傷口竟隻有痛?”


    刀上若有毒,就不會覺得痛苦,隻會覺得麻木。


    葉開笑道:“刀上就是有毒,也毒不死我。”


    崔玉真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我是個奇怪的人,我的血裏有種抗毒之力,尤其可以消滅魔教的毒。”


    崔玉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道:“這是天生的?”


    葉開搖搖頭,道:“是最近才有的。”


    崔玉真道:“怎麽會有的?”


    葉開道:“我的母親,昔年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崔玉真更吃驚,忍不住問:“現在呢?”


    葉開笑了笑,道:“現在她隻不過是個很平凡的老婦人,正在一個寧靜的地方,安享她的餘年,希望她的兒子能時常迴去看看她。”


    崔玉真道:“可是你卻很少迴去。”


    葉開道:“因為她還有個兒子在陪著她。”他目光仿佛又在凝視著遠方,徐徐道:“這個兒子雖不是她親生的,卻比我這個親生的兒子更孝順。”


    崔玉真道:“他長得也跟你一樣?”


    葉開微笑道:“他跟我不一樣,他是個很奇怪的人,卻比我好看,廢話也沒有我這麽多,我希望以後能常見他。”


    崔玉真嫣然道:“我也希望能見到他,他既然是你的兄弟,那麽一定也是個很好的人。”


    她心裏忽然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忍不住又問:“他叫什麽名字?”


    葉開說出了他的名字:“傅紅雪!”


    華子清留下的藥有兩包,一包內服,一包外敷。內服的藥性很平和,仿佛還有種鎮靜的功效,所以葉開睡得很沉。他醒來覺得很愉快,因為他傷口的痛苦似已減輕了很多,而且門外又飄來了熬雞粥的香氣。


    崔玉真想必正在廚房裏替他熬粥。陽光照在窗戶上,風很輕,今天想必是個很好的天氣。


    葉開幾乎已將所有的煩惱全都忘了,大聲道:“粥煮好了沒有,快添三大碗給我。”


    “來了!”


    門簾忽然掀起,一大碗粥憑空飛了進來,“砰”地打在牆上。葉開怔住。滿牆的雞粥慢慢流下,一個人冷笑著,忽然在門口出現。


    伊夜哭。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繡滿了黑牡丹的鮮紅長袍,看來還是像個僵屍。


    葉開忽然對他笑了笑,道:“早。”


    伊夜哭冷冷道:“你醒得雖不早,倒真巧。”


    葉開道:“哦?”


    伊夜哭道:“你若再遲醒片刻,隻怕就永遠也不會醒了。”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來得雖不巧,倒真早。”


    伊夜哭冷冷道:“早起的雀兒吃食,晚起的雀兒吃屎,我若非起得早,又怎麽會湊巧看見那個背叛了師門的女叛徒。”


    葉開歎道:“看來起得太早也不是好事,她若非起得早,又怎麽會撞見鬼?”


    伊夜哭道:“那隻怪你。”


    葉開道:“怪我?”


    伊夜哭道:“她若非已被你迷住了,又怎麽會一大早就起來,溜迴那客棧去替你打聽韓貞的消息?”


    葉開的心沉了下去。昨天晚上,他問過崔玉真。她當真不知道韓貞怎麽樣了,她看見葉開受傷,隻顧著帶葉開趕快逃走,哪裏還顧得了別人。


    葉開雖沒有再問,也沒有責備她,可是心裏卻難免有點慚愧,有點難受;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韓貞。


    所以崔玉真心裏也很難受。葉開看得出,卻想不到她一早就會溜出去替他打聽韓貞的消息。隻要他說一句話,她就會不顧一切,去為他做任何事。


    伊夜哭道:“她算準玉簫一定已走了,卻想不到我居然還留在那裏。”


    葉開忍不住問道:“那天晚上他沒有殺了你?”


    伊夜哭冷笑道:“你以為他真要殺了我?”


    葉開道:“不是真的?”


    伊夜哭道:“我們隻不過是在做戲,特地做給你看的,好讓你有機會去救人。”


    葉開道:“那時你們已發現我在外麵?”


    伊夜哭道:“你們一進了那院子,他就已知道。”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倒低估了他。”


    伊夜哭道:“他也低估了你,他認為你已死定了。”


    葉開道:“你呢?”


    伊夜哭道:“我知道要你這種人死,並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道:“這次你總算沒有看錯。”


    伊夜哭道:“但現在你若不將上官小仙交出來,還是死定了。”


    葉開歎道:“這次你看錯了。”


    伊夜哭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你說。”


    伊夜哭道:“我喜歡殺人。”


    葉開道:“這是實話。”


    伊夜哭道:“我最想殺的人就是你。”


    葉開道:“這也是實話。”


    伊夜哭道:“所以你若不趕快將上官小仙交出來,我絕不會再等的,我寧可不要她,也要殺了你。”


    葉開道:“你最好也明白一件事。”


    伊夜哭道:“我也讓你說。”


    葉開道:“我不喜歡殺人,但你這種人卻是例外。”


    伊夜哭冷笑道:“現在你能殺得了我?”


    葉開道:“我不能,它能。”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


    三寸七分長的刀,飛刀。伊夜哭看著這柄刀,瞳孔立刻收縮。


    他當然也知道這就是小李探花一脈相傳的飛刀,例不虛發的飛刀。


    葉開道:“我隻希望你莫要逼我殺你。”


    他每次出手之前,都要說這句話。


    因為這柄刀並不是用手發出來的,要發這柄刀,就得使出全身的精神和力量。刀一發出,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控製。


    伊夜哭盯著這柄刀,徐徐道:“我認得這柄刀。”


    葉開道:“認得最好。”


    伊夜哭道:“隻可惜你不是小李探花。”


    葉開道:“我不是。”


    伊夜哭道:“你現在隻不過是個受了傷的廢物,你這把刀連條狗都殺不死。”


    葉開道:“這柄刀不殺狗,隻殺人。”


    伊夜哭大笑,道:“我倒要試試它能不能殺得死我。”


    他的人已掠起,向葉開撲了過去。他有一雙專破暗器的手。但這柄刀不是暗器。這柄刀幾乎也已不是刀,而是種無堅不摧、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光一閃。伊夜哭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扭曲,跌下。他沒有唿喊,也沒有掙紮,突然間就像個空麻袋般癱軟在地上。


    他的咽喉上已多了一柄刀。飛刀!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飛刀。


    第十五章惺惺相惜


    葉開靜靜地坐在那裏,眼睛裏帶著種無法描述的表情,仿佛是憐憫,又仿佛突然覺得很寂寞。


    殺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是上官小仙的笑聲。


    “好快的刀。”


    笑聲還在窗外,她的人卻已從門外掠進來,輕盈得就像是隻靈巧的燕子。


    葉開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現在她無論在什麽時候出現,葉開都已不會覺得驚異。


    上官小仙拍著手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快的刀。”


    葉開突然冷笑,道:“你還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會殺我的,用這種刀來殺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她嬌笑著,又道,“何況,你本該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華子清留下那兩包藥,你今天也未必能殺了他的。”


    葉開不能否認。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總算已為我殺了一個人。”


    這句話就像是條鞭子,一鞭子抽在葉開臉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還是被人利用了,這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葉開冷冷道:“我既已殺了一個人,就還能殺第二個。”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葉開道:“所以你最好趕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趕我走?”


    葉開道:“是!”


    上官小仙輕輕歎息道:“我長得難道比那女道士難看?我難道就不能像她一樣的伺候你?”


    床頭的幾上,已擺著套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這當然也是崔玉真替他準備的。


    可是她的人呢?


    丁靈琳的人呢?


    葉開拿起了衣服,他已沒法子再躺下去。


    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裏去?”


    葉開還是不開口。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


    葉開還是不開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去找她,我勸你不如躺下去養養神,因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葉開想開口,又閉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說的事,沒有人能問得出來,她若想說,就根本不必問。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丁靈琳,還不如陪我在這裏談談心,因為你就算找到了她,也隻有覺得更難受。”


    葉開不聽。


    上官小仙道:“也許你現在還能找到一個人。”


    葉開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現在你唯一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韓貞,而且一找就可以找到,你知道為什麽?”


    葉開不問。


    上官小仙道:“因為他已躺在棺材裏,連動都不會動了。”


    葉開霍然站了起來,目光火炬般瞪著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殺的,瞪著我幹什麽?你若想替他報仇就該先找出他的仇人來。”


    她淡淡地接著道:“可是我勸你不要去,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覺。”


    葉開沒有聽她說完這句話,人已衝了出去。


    棺已蓋,卻還沒有上釘,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韓貞的臉,看來仿佛還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無救了,隻好先買口棺材,暫時將他收殮,但我們卻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隻希望他還有親戚朋友來收他的屍。”


    這客棧的掌櫃,倒不是個刻薄的人。


    棺材雖薄,至少總比草席強。


    “謝謝你。”


    葉開真的很感激,但卻更內疚、悔恨。若不是為了他,韓貞就不會受傷。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韓貞的傷本可治好的。可是現在韓貞已死了,他卻還活著。


    “他怎麽死的?”


    “是被一柄劍釘死在床上的。”


    “劍呢?”


    “劍還在。”


    劍在燈下閃著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長劍,精鋼百煉,非常鋒利,劍背上帶著鬆紋。


    血跡已洗淨,用黃布包著。


    “我們店裏的兩個夥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這柄劍拔出來。”


    掌櫃的在討好邀功。


    他雖然並不是刻薄的人,但也希望能得到點好處,能得到些補償時,他也不想錯過。


    葉開卻好像聽不懂這意思。


    他心裏在思索著別的事:


    “這一劍莫非是從窗外擲入,刺入了韓貞的胸,再釘在床上的?”


    “這一擲之力實在不小。”


    掌櫃的又道:“跟大爺你一起來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迴來過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擊敗了南宮遠的郭大俠抱迴來的。”


    “他們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他們隻出現了一下子。”


    一個夥計補充著道:“那天晚上是我當值,我剛進了院子,就看見屋裏有道光芒一閃,就像是閃電一樣。”


    “等我趕過去時,大爺你的這位朋友已被釘死在床上。”


    “然後郭大俠就抱著那位姑娘迴來了,郭大俠和南宮遠比劍時,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認得他。”


    “等我去報告了掌櫃,再迴去看時,郭大俠和那位姑娘又不見了。”


    葉開猜得不錯。


    這一劍果然是從窗外擲進去的,所以這店夥計才會看見那閃電般的劍光。


    等這兇手想取迴他的兇器時,郭定已迴來。


    他是趁崔玉真已將葉開帶走後,郭定還沒有帶丁靈琳迴來前,那片刻間下手的。


    那時間並不長,也許他根本沒時間來取迴這柄劍,也許他急切間沒將劍拔出來,兩個夥計,費了很大的力,才將這柄劍拔出來的。


    “郭定又將丁靈琳帶到哪裏去了?”


    “他們為什麽不在這裏等,又沒有去找他?”


    這些問題,葉開不願去想。現在他心裏隻想著一件事——絕不能讓韓貞白死。


    他心裏的歉疚悔恨,已將變為憤怒。


    “這柄劍你能不能讓我帶走?”


    “當然可以……”


    葉開說走就走。


    掌櫃的急了:“大爺你難道不準備收你這位朋友的屍?”


    “我會來的,明後天我一定來。”


    葉開並不是不明白這掌櫃的意思,隻不過一個人囊空如洗、身無分文的時候,就隻好裝裝傻了。


    陽光燦爛。


    十天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燦爛的陽光。


    街上的積雪已融,泥濘滿路。


    但街上的人卻還是很多,大家都想趁這難得的好天氣,出去走走。


    “八方鏢局”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看來,氣派更不凡。


    一個穿著青布棉襖的老人,正在門前打掃著積雪和泥濘。


    葉開大步走了過去。


    他隻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傷就會發疼,但他卻還是走得很快。肉體上的痛苦,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走進院子的時候,正有兩個人從前麵的大廳裏走出來。


    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著很華麗,相貌很威武,手裏捏著雙鐵膽,“叮叮當當”地響。


    另一個年紀較輕,卻留著很整齊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臉,幹幹淨淨的手。


    葉開迎過去。


    他心情好的時候,本是個很有禮貌、很客氣的人,可是他現在心情並不好。


    他連抱拳都沒有抱拳,就問道:“這裏的總鏢頭是誰?”


    捏著鐵膽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沉著臉道:“這裏的總鏢頭就是我。”


    對一個如此無禮的人,他當然也不會太客氣。


    “鐵膽鎮八方”戴高崗,並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麽人?來找誰的?”


    葉開道:“我就是來找你的。”


    戴高崗道:“有何見教?”


    葉開道:“有兩件事。”


    戴高崗道:“你不妨先說一件。”


    葉開道:“我要來借五百兩銀子,三天之內就還給你。”


    戴高崗笑了,眼睛裏全無笑意,冷冷地盯著葉開的胸膛:“你受了傷。”


    葉開的傷口又已崩裂,血漬已滲過衣裳。


    戴高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傷,就最好趕快從你來的那條路滾迴去!”


    葉開凝視著他,徐徐道:“我久已聽說‘鐵膽鎮八方’是個橫行霸道的人,看來果然沒有說錯。”


    戴高崗冷笑。


    葉開道:“我向你借五百兩銀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傷?又何必要我滾迴去?”


    戴高崗怒道:“我就要你滾。”


    他突然出手,抓葉開的衣襟,像是想將葉開一把抓起來,摔出去。


    他的手堅硬粗糙,青筋暴露,顯然練過鷹爪功一類的功夫。


    葉開沒有動。


    可是他這一抓,並沒有抓住葉開的衣襟。


    他抓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的手已迎上去,兩個人十指互鉤,戴高崗冷笑著輕叱一聲:“斷!”


    他自恃鷹爪功已練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將葉開五指折斷。


    葉開的手指當然沒有斷。


    戴高崗忽然覺得對方手指上的力量竟遠比他更強十倍。隻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斷。


    ——飛刀本是用指力發出的,若沒有強勁的指力,怎麽能發得出那無堅不摧的飛刀。


    戴高崗臉色變了,額上已冒出黃豆般的冷汗。


    可是葉開也並沒有用力,隻是冷冷地看著他,淡淡道:“你拗斷過幾個人的手指了?”


    戴高崗咬著牙,不敢開口。


    葉開道:“你下次要拗斷別人的手指時,最好想想此時此刻。”


    他突然鬆開手,扭頭就走。


    那一直背負著雙手,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年輕人忽然道:“請留步。”


    葉開停下:“你有五百兩銀子借給我?”


    這年輕人笑了笑,反問道:“朋友尊姓?”


    葉開道:“葉。”


    年輕人道:“樹葉的葉?”


    葉開點點頭。


    年輕人凝視著他,道:“葉開?”


    葉開又點點頭,道:“不錯,開心的開。”


    戴高崗悚然動容,道:“閣下就是葉開?”


    葉開道:“正是。”


    戴高崗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閣下為何不早說?”


    葉開淡淡道:“我並不是來‘打秋風’的,隻不過是來借而已,而且隻借三天。”


    戴高崗道:“五百兩已夠?”


    葉開道:“我隻不過想買兩口棺材。”


    戴高崗不敢再問,後麵已有個機警的賬房送來了五百兩銀票。


    “請收下。”


    葉開並不客氣,韓貞的喪事固然要辦,伊夜哭的屍體也要收殮。


    他並不是那種殺了人後就不管的人,他需要這筆錢。


    前倨後恭的戴高崗又在問:“閣下剛才是說有兩件事的。”


    葉開道:“我還要打聽一個人。”


    戴高崗道:“誰?”


    葉開道:“呂迪,‘白衣劍客’呂迪。”


    戴高崗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葉開道:“據說他已到了長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裏?”


    那留著小胡子的年輕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這裏。”


    這年輕人態度很斯文,長得很秀氣,身上果然穿著件雪白的長袍,目光閃動間,帶著種說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葉開終於看清了他。


    “你就是呂迪?”


    “是!”


    葉開解開了左手提著的黃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劍,反手捏住劍尖,遞了過去。


    “你認不認得這柄劍?”


    呂迪隻看了一眼:“這是武當的鬆紋劍。”


    葉開道:“是不是隻有武當弟子才能用這柄劍?”


    呂迪道:“是。”


    葉開道:“你是不是武當弟子?”


    呂迪道:“是。”


    葉開道:“這是不是你的劍?”


    呂迪道:“不是。”


    葉開道:“你的劍呢?”


    呂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劍。”


    葉開道:“用手?”


    呂迪一直背著雙手,冷冷道:“不錯,有些人的手,也一樣是利器。”


    葉開道:“可是你若要從窗外殺人,還是得用劍。”


    呂迪皺了皺眉,好像聽不懂這句話。


    葉開道:“因為你的手不夠長。”


    呂迪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


    呂迪道:“你是說,我用這柄劍殺了人?”


    葉開道:“你不承認?”


    呂迪道:“我殺了誰?”


    葉開道:“你殺人從不問對方的名字?”


    呂迪道:“現在我正在問。”


    葉開道:“他姓韓,叫韓貞。”


    “韓貞?”呂迪迴過頭問戴高崗,“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戴高崗點點頭,道:“他是衛天鵬的智囊,別人都叫他鐵錐子。”


    呂迪目中露出了輕蔑之色,轉向葉開:“這鐵錐子是你的什麽人?”


    葉開道:“是我的朋友。”


    呂迪道:“你想替他複仇?”


    葉開道:“不錯。”


    “你認為是我殺了他的?”


    葉開道:“是不是?”


    呂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殺的又如何?這種人莫說隻殺了一個,就算殺了十個八個,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賬上。”


    葉開冷笑道:“你以為你是什麽人?”


    呂迪道:“是個不怕別人來找我麻煩的人,等你的傷好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複仇。”


    葉開道:“那倒不必。”


    呂迪道:“不必?”


    葉開道:“不必等。”


    呂迪道:“你現在就想動手?”


    葉開道:“今天的天氣不錯,這地方也不錯。”


    呂迪看著他,忽然問道:“你剛才說要買兩口棺材,一口就是給韓貞的?”


    葉開點點頭。


    呂迪道:“還有一口呢?”


    葉開道:“給伊夜哭。”


    呂迪道:“紅魔手?”


    葉開道:“是的。”


    呂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葉開道:“我殺人後絕不會忘了替人收屍。”


    呂迪道:“好,你若死了,這兩口棺材我就替你買,你的棺材我也買。”


    葉開道:“用不著。我若死了,你不妨將我的屍體拿去喂狗。”


    呂迪突然大笑,仰麵笑道:“好!好極了!”


    葉開道:“你若死了呢?”


    呂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將我的屍體一塊塊割下來,供在韓貞的靈位前,吃一塊肉喝一口酒。”


    葉開也大笑,道:“好,好極了,男子漢要替朋友複仇,正當如此。”


    他忽然轉過身,背朝著呂迪。


    因為他的傷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陽光燦爛。


    有很多人都喜歡在這種天氣殺人,因為血幹得快。


    他自己若被殺,血也幹得快。


    呂迪站在太陽下,還是背負著雙手。


    他對自己這雙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財奴珍惜自己的財富一樣,連看都不願被人看見。


    葉開緩緩地走過去,第二次將劍遞給他。


    “這是你的劍。”


    呂迪冷笑著接過來,突然揮手,長劍脫手飛出,“奪”地釘在五丈外的一棵樹上。


    劍鋒入木,幾乎已沒至劍柄。


    這一擲之力,已足夠穿過任何人的身子,將人釘在床上。


    葉開的瞳孔收縮,冷笑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劍。”


    呂迪又背負起雙手,傲然道:“我說過,我已不用劍。”


    葉開道:“我聽說了。”


    呂迪道:“你殺人當然也不用劍。”


    葉開道:“從來不用。”


    呂迪盯著他的手,忽然問道:“你的刀呢?”


    他當然知道葉開的刀。


    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不知道葉開的刀。


    葉開凝視著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鋒薄而利,在陽光下閃動著足以奪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別人手上,這柄刀並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葉開手上。


    葉開的手幹燥而穩定,就如同遠山之巔。


    呂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縮,遠在五丈外的戴高崗,卻已連唿吸都已停頓。


    他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的殺氣。


    呂迪脫口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刀。”


    葉開笑了笑,突然揮刀。


    刀光一閃不見。


    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風中,突然無影無蹤。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隻看見刀在遠處閃了閃,就看不見了。


    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絕沒有任何人能形容。


    呂迪已不禁悚然動容,失聲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葉開淡淡道:“你既不用劍,我為何要用刀?”


    呂迪凝視著他,眼睛裏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別人看來,這並不能算是隻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纖長的,指甲剪得很短,永遠保持得很幹淨,正配合一個有修養的年輕人。


    但葉開卻已看出了這隻手的奇特之處。


    這隻手看來竟似完全沒有經絡血脈,光滑細密的皮膚,帶著股金屬般的光澤。


    這隻手不像是骨胳血肉組成,看來就像是一種奇特的金屬,不是黃金,卻比黃金更貴重,不是鋼鐵,卻比鋼鐵更堅硬。


    呂迪凝視著自己這隻手,徐徐道:“你看清了,這不是手,這是殺人的利器。”


    葉開不能不承認。


    呂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說的就是“銀戟溫侯”呂鳳先。


    葉開當然知道。


    呂迪道:“這就是他昔日練的功夫,我的運氣卻比他好,因為我七歲時就開始練這種功夫。”


    呂鳳先是成名後才開始練的,隻練成了三根手指。


    呂迪道:“他練這種功夫,隻因他一向不願屈居人下。”


    兵器譜上排名,溫侯銀戟在天機神棒、龍鳳雙環、小李飛刀和嵩陽鐵劍之下。


    呂迪道:“百曉生做兵器譜後,家叔苦練十年,再出江湖,要以這隻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爭一日之短長。”


    他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呂鳳先敗了,敗在一個女人手下。


    一個美麗如仙子,卻專引男人下地獄的女人——林仙兒。


    呂迪道:“家叔也說過,這已不是手,而是殺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譜上。”


    葉開一直在靜靜地聽著,他知道呂迪說的每個字都是真實的。


    他從不打斷別人的實話。


    呂迪已抬起頭,凝視著他,道:“你怎麽能以一雙空手,來對付這種殺人的利器?”


    葉開道:“我試試。”


    呂迪不再問,葉開也不再說。現在無論再說什麽,都已是多餘的。


    陽光燦爛。


    可是這陽光燦爛的院子,現在卻忽然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意。


    戴高崗忽然覺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溫暖,陽光也很溫暖,可是他忽然覺得百般寒意,也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鑽入了他衣領,鑽入了他的心。


    刀已飛入雲深處,劍已沒入樹裏。


    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劍氣,卻比刀鋒劍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崗幾乎已不願再留在這院子裏,可是他當然也舍不得走。


    無論誰都可以想象得到,這一戰必將是近年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必將永垂武林。


    能親眼在旁邊看著這一戰,也是一個人一生中難得的際遇。


    無論誰都不願錯過這機會的。


    戴高崗隻希望他們快些開始,快些結束。


    可是葉開並沒有出手。


    呂迪也沒有。


    連戴高崗這旁觀者,都已受不了這種無形的可怕壓力,但他們卻像是根本無動於衷。


    是不是因為這壓力本就是他們自己發出來的,所以他們才感覺不到?


    抑或是因為他們本身已變成了一塊鋼、一塊岩石,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壓力能動搖他們?


    戴高崗看不出。


    他隻能看得出,葉開的神態還是很鎮定,很冷靜,剛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現在已完全平息。


    他當然知道,在這種時候,憤怒和激動並不能製勝,卻能致命。


    呂迪的傲氣也已不見了,在這種絕不能有絲毫疏忽的生死決戰中,驕傲也同樣是種致命的錯誤。


    驕傲、憤怒、頹喪、憂慮、膽怯……都同樣可以令人判斷錯誤。


    戴高崗也曾看見不少高手決戰,這些錯誤,正是任何人都無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這兩個年輕人竟似連一點錯誤也沒有。他們的心情,他們的神態,他們站著的姿勢,都是絕對完美的。


    這一戰究竟是誰能勝?


    戴高崗也看不出。他隻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為葉開已是當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個敵手。


    他也知道有人說過,現在若是重作兵器譜,葉開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現在沒有刀。


    雖然沒有刀,卻偏偏還是有種刀鋒般的銳氣、殺氣。


    葉開能勝嗎?戴高崗並不能確定。


    他也知道呂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一雙手。這雙手已接近金剛不壞,已沒有任何人能將這雙手毀滅。


    呂迪是否能勝,戴高崗也不能確定。


    葉開看來實在太鎮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還有種更可怕的武功,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思議也想不到的武功。


    現在若有人來跟戴高崗打賭,他也可能會說葉開勝的。他認為葉開勝的機會,至少比呂迪多兩成。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看不出葉開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葉開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夠令葉開胃裏流出苦水來的事。


    自從呂迪的劍擲出後,葉開已對這個驕傲的年輕人起了種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聽過兩句話:


    “仇敵和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


    這是阿飛對他說過的話。


    阿飛是在弱肉強食的原野中生長的,這正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死的法則。在這種生死一瞬的決戰中,絕不能對敵人存友情,更不能有愛心。


    葉開明白這道理。他知道現在他製勝的因素,並不是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因為呂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為現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燒般痛苦,他的傷口不但已崩裂,竟已在潰爛。


    “妙手郎中”給他的,並不是靈丹,也不會造成奇跡。


    痛苦有時雖能令人清醒振奮,隻可惜他的體力,已無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製對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時,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須等,等對方露出破綻,等對方已衰弱,崩潰,等對方給他機會。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從呂迪身上找出一點破綻來。


    呂迪看來隻不過是隨隨便便地站著,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都仿佛是空門。


    葉開無論要從什麽地方下手,看來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對他說過的話,昔年阿飛與呂鳳先的那一戰,隻有李尋歡是在旁邊親眼看著的。


    那時的呂鳳先,正如此刻的呂迪。


    “那時阿飛的劍,仿佛可以隨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的人都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飛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


    “但那時我若是阿飛,我的飛刀就未必敢向呂鳳先出手。”


    隻要是李尋歡說過的話,葉開就永遠都不會忘記。


    現在呂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靈?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低估了這個年輕人,這個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見的高手。


    他雖然並沒有犯任何致命的錯誤,可是他卻已失去一點最重要的製勝因素。


    他已失去了製勝的信心。


    呂迪冷冷地看著他,眼睛愈來愈亮,愈來愈冷酷,忽然又說出了三個字:“你輸了。”


    “你輸了。”


    葉開還未出手,呂迪就已說他輸了。


    這三個字並不是多餘的,卻像是一柄劍,又刺傷了葉開的信心。


    葉開居然沒有反駁。


    因為他忽然發現呂迪終於給了他一點機會——一個人在開口說話時,精神和肌肉都會鬆弛。


    他麵上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現得愈痛苦,呂迪就愈不會放過他的。


    在這種生死決戰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對手,無論誰都不會放過的。


    呂迪果然又冷冷地接著道:“你的體力已無法再支持下去,遲早一定會崩潰,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輸了。”


    就在他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葉開已出手。


    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機會。


    呂迪剛說完了這句話,正是精神和肌肉最鬆弛的時候。


    他的身形雖然還是沒有破綻,但葉開已有機會將破綻找出來。


    葉開沒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並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虛捏如豹爪、鷹爪,右手五指屈伸,誰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用掌?是要用鷹爪功,還是要用鐵指功?


    他的出手變化錯落,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攻擊的部位。


    他必須先引動呂迪的身法,隻要一動,空門就可能變實,就一定會有破綻露出。


    呂迪果然動了,他露出的空門是在頭頂。


    葉開雙拳齊出,急攻他的頭頂,這是致命的攻擊。可是他自己的心卻已沉了下去,因為他已發覺,自己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門也露了出來。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環,因為他胸膛上本已有了傷口。


    無論誰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擊時,心都會虛,手都會軟了。


    葉開的攻勢已遠不及他平時之強,速度已遠不如他平時快。


    他忽然發覺,這破綻本是呂迪故意露出來的。


    呂迪先故意給他出手的機會,再故意露出個破綻,為的隻不過是要他將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這正是個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鴿子般落了下去。他再想補救,已來不及了。


    呂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這不是手,這本就是殺人的利器。


    戴高崗已悚然變色。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剛才看錯了,他已看出這是無法閃避的致命攻擊。


    誰知就在這時,葉開的身子忽然憑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陣風吹起來的。沒有人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姿態中飛身躍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葉開的輕功,竟已達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崗忍不出失聲大唿:“好輕功!”


    呂迪也不禁脫口讚道:“好輕功。”


    這兩句話他們同時說出,這個字還沒有說完,葉開已憑空跌下。


    呂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葉開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時,知道自己躲過了呂迪第一招,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過的了。


    他身子淩空翻起時,後半身的空門已大破。他隻有這麽樣做,他的胸膛已絕對受不了呂迪那一擊。


    可是胯骨上這一擊也同樣不好受。


    他隻覺得呂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鋼錐,錐入了他的骨縫裏。


    他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地也是硬的。


    葉開從沒有想到,這滿是泥濘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鐵板一樣。


    因為他跌下來時,最先著地的一部分,正是他的骨頭已碎裂的那一部分。


    他幾乎已疼得要暈了過去。


    他忽又警醒,因為他發現呂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這一來他才是真正無法閃避的,也無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呂迪的手卻是殺人的利器。


    死是什麽滋味?


    葉開還沒有開始想,就聽戴高崗大唿:“手下留情。”


    呂迪的手已停頓,冷冷道:“你不要我在這裏殺他?”


    戴高崗歎了口氣,道:“你何必一定要殺他?”


    呂迪道:“誰說我要殺他?”


    戴高崗道:“可是你……”


    呂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殺他,憑你一句話就能攔得住?”


    戴高崗苦笑,他知道自己攔不住,世上也許根本沒有人能攔得住。


    呂迪道:“我若真的要殺他,他已死了十次。”


    這並不是大話。


    葉開看著這驕傲的年輕人,痛苦雖已令他的臉收縮,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反而變得出奇地平靜,甚至還帶著笑意。


    他為什麽笑?


    被人擊敗,難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呂迪已轉過頭,盯著他,忽然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不殺你?”


    葉開搖搖頭。


    呂迪道:“因為你本已受了傷,否則以你輕功之高,縱然不能勝我,我也無法追上你。”


    葉開笑了:“你根本用不著追,因為我縱然不能勝你,也不會逃的。”


    呂迪又盯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我相信。”


    他眼睛裏也露出種和葉開同樣的表情,接著道:“我相信你絕不是那種人,所以我更不能殺你,因為我還要等你的傷好了以後,再與我一決勝負。”


    葉開道:“你……”


    呂迪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為我相信你不會逃,所以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道:“到了那一天,我還真敗在你手下,你就要殺我了?”


    呂迪點點頭:“到了那一天,你若勝了我,我也情願死在你手下。”


    葉開歎了口氣,道:“世事如棋,變化無常,你又怎知我們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呂迪道:“我知道。”


    突聽牆外一人歎息著道:“但有件事你卻不知道。”


    呂迪沒有問,也沒有追出來看看。


    他在聽。


    牆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殺他,現在你也已是個死人了,他身上並不止一把刀。”


    呂迪的瞳孔突然收縮。


    就在他瞳孔收縮的一刹那間,他人已躥出牆外。


    戴高崗沒有跟出去,卻趕過來,扶起了葉開,歎息著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會敗。”


    葉開卻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救我。”


    戴高崗苦笑道:“並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葉開道:“隻要你有這意思,就已足夠。”


    戴高崗勉強笑了笑,忽然站起來,大聲吩咐:“套馬備車。”


    第十六章虎穴嬌娃


    車廂很寬大,很舒服。


    這本是借給托運鏢貨的客商們,走遠路時坐的。


    八方鏢局不但信用極好,為客人們想得也很周到。


    葉開想不到戴高崗居然是個很周到的人。


    他先在車廂裏墊起了很厚的棉被,又自己扶著葉開坐上車。


    “你傷得不輕,一定要趕快去找個好大夫。”


    他的周到和關心,已使得葉開不能不感激。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你本不該這麽樣對我的,我對你的態度並不好。”


    戴高崗道:“無論誰在你當時那種心情下,態度都不會好的。”


    葉開歎道:“看來我不但低估了呂迪,也看錯了你。”


    戴高崗也歎了口氣,道:“他的確是我生平未見的高手,卻還是未必能比得上你。”


    葉開道:“我已敗了。”


    戴高崗道:“可是他若真的要殺你,現在也已死在你手下。”


    葉開道:“你也相信這句話?”


    戴高崗點點頭。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在牆外說這句話的人是誰?”


    戴高崗搖搖頭:“我正想問你,你一定知道他是誰的。”


    葉開道:“為什麽?”


    戴高崗道:“我想他一定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哦!”


    戴高崗道:“因為他不但幫你說出了你不願說的話,而且生怕呂迪再下毒手,所以故意將他引開。”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你想得的確很周到,卻想錯了。”


    戴高崗道:“這個人不是你的朋友?”


    葉開苦笑道:“我本來也以為他是我的朋友。”


    戴高崗道:“現在呢?”


    葉開道:“現在我隻希望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以後也永遠不要見到他。”


    戴高崗道:“你知道他是什麽人?”


    葉開沒有迴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要帶我去找的大夫是誰?”


    戴高崗道:“那個大夫也是個很古怪的人,醫道卻很高。”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我昨天也認得了一個很古怪、醫道很高明的郎中。”


    戴高崗也笑了,道:“醫道高明的大夫,脾氣好像都有點古怪的,就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脾氣也都有點古怪一樣。”


    葉開微笑著,道:“你的脾氣並不古怪。”


    戴高崗道:“我怎麽能算武功高手?”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近年來八方鏢局保的鏢,從來也沒有出過一次岔子。”


    戴高崗笑道:“那隻不過因為我這兩年來的運氣不錯,而且有很多好朋友照顧。”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好朋友。”


    戴高崗還想再說什麽,但葉開卻已閉上了眼睛。


    他看來的確很疲倦,他並不是鐵打的。


    戴高崗又拉過條棉被,輕輕地蓋在他身上,臉上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看他這種表情,就好像恨不得用這條棉被蒙起葉開的頭,活活地悶死這個人。


    但他卻隻不過將棉被蓋到葉開身上。


    葉開似已睡著。


    現在就算真的有人要用棉被悶死他,他既不會知道,更不能反抗。


    所以他真的睡著了。


    日正當中,正午。


    馬車還在繼續往前走,旅程仿佛還有很長。


    “你一定要趕快找個好大夫……”


    可是戴高崗要找的這好大夫,卻未免住得太遠了些。


    他看著沉睡中的葉開,嘴裏正在咀嚼著一條雞腿。


    他早已有準備,準備要走很長的路,所以連午飯都準備在車上。


    他本就是個很周到的人。


    但卻隻有一個人吃的午飯,隻有一條雞腿,一塊牛肉,一張餅,一瓶酒。


    他竟似早已算準了葉開要睡著,因為臨上車之前,他給葉開喝了一碗保養元氣的參湯。


    牛肉鹵得不錯,雞腿的滋味也很好,雖然比不上他平時吃的午飯,可是在執行任務時,一切事都不能不將就些的。


    他雖然是個很講究飲食的人,現在也已覺得很滿意了。


    何況,現在他的任務眼看著就已將完成,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可以將葉開交出去,他還來得及趕迴去享受一頓豐富的晚餐。


    喝完了最後一口酒,他忽然也覺得很疲倦。


    他本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可是現在能趁機小睡半個時辰也不錯,精神養足了,晚餐後還可以安排一兩個有趣的節目。


    車子在搖動,就像是搖籃一樣。


    他閉上了眼睛,心裏已開始在計劃著晚上應該去找誰:是那個最會撒嬌的小妖精,還是那個功夫特別好的老妖精?


    這些節目都是很費錢的,但他卻已有兩年不必再為金錢煩惱。


    “也許應該把兩個都找來,比較比較。”


    所以現在必須養足精神。


    他嘴角帶著微笑,終於睡著。


    他好像隻睡了一下子,可是他醒來的時候,葉開竟也不見了。


    車門還是關著的,馬車還在繼續前行。


    葉開卻已無影無蹤。


    戴高崗的臉色突然蒼白,大聲吩咐:“停車!”


    他衝下去,拉住了那個趕車的:“你有沒有看見那姓葉的下車?”


    “沒有。”


    “他人呢?”


    趕車的冷笑:“你跟他一起在車裏,你不知道,我怎麽知道?”


    這趕車的顯然不是他的屬下,對他的態度並不尊敬。


    戴高崗忽然覺得胃部收縮,忍不住要將剛吃下去的雞腿和牛肉全吐出來。


    趕車的一雙眼睛卻在盯著他,冷冷道:“你最好還是趕快上車,跟我一起去交差。”


    戴高崗並沒有想逃,他知道無論逃到什麽地方去,都沒有用的。


    馬車開始往前走的時候,他就伏在車窗上,不停地嘔吐。


    恐懼就像是臭魚一樣,總是會令人嘔吐。


    馬車轉過一個山坳,前麵一塊很大的木牌,上麵寫著:“此山有虎,行人改路。”


    可是這輛車卻沒有改路,路卻愈來愈窄,僅能容這輛車擦著山壁走過。


    再轉過一個山坳後,前麵竟是一條街道。


    一條和城裏一樣非常熱鬧的街道,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街上有各式各樣的人。


    你若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條街道和城裏最熱鬧的街道竟是完全一模一樣的,連街道兩旁的店鋪,招牌都完全一樣。


    到了這裏,無論誰都會以為自己忽然又迴到了長安城裏。


    可是走過這條街,前麵就又是一片荒山。


    現在馬車的速度已緩了下來。街上的行人,神情仿佛都很悠閑,好像並沒有特別注意這輛大車。


    因為他們認得這輛車,也認得這個趕車的人。


    若是個陌生的人,趕著車走入這條街道,無論他是誰,不出一刹那,他就會死在街頭。


    這條街上當然不會有猛虎,卻有個比猛虎更可怕的人。


    馬車已駛入了一家客棧的院子。


    這家客棧的字號是“鴻賓”,也正和葉開在城裏投宿的那一家,完全一模一樣。


    一個肩上搭著抹布,手裏提著水壺的夥計,已迎了上來:“戴總鏢頭是一個人來的?”


    戴高崗勉強笑了笑,道:“隻有一個人。”


    夥計臉上全無表情:“房間早已替總鏢頭準備好了,請隨我來。”


    後麵的跨院裏,有七間很寬大的套房,也正和玉簫道人住的那個跨院一樣。


    前麵的客廳裏,桌上已擺好了一壺酒,一個很精致的七色拚盤。


    一個人正背對著門,在自斟自飲。


    一個發髻堆雲,滿頭珠翠,穿得非常華麗的絕代佳人。


    戴高崗垂著頭走進來,垂著頭站在她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出。


    她沒有迴頭,慢慢地端起酒杯,淺淺地啜了口酒,才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戴高崗道:“是。”


    “還有個人呢?”


    “走了。”戴高崗的聲音已在發抖。


    這絕色麗人已緩緩地迴過頭,臉上帶著種仙子般的微笑。


    上官小仙!


    她當然就是上官小仙。


    戴高崗看見了這仙子般美麗的女人,卻遠比看見了惡魔還恐懼。


    上官小仙看著他,柔聲道:“你難道是在說,葉開已走了?”


    戴高崗點了點頭,牙齒打戰,似已連話都說不出。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替他準備的那碗參湯,他沒有喝?”


    “他……他喝了。”


    上官小仙道:“然後呢?”


    戴高崗道:“然後我就扶他上了車。”


    雖然是嚴冬,但他卻已滿頭大汗。


    上官小仙道:“在車上他睡著了沒有?”


    戴高崗道:“睡著了。”


    上官小仙道:“他的傷勢怎麽樣?”


    戴高崗道:“傷得不輕。”


    上官小仙歎了口氣,道:“這我就不懂了,一個受了重傷又睡著了的人,你怎麽會放他走的。”


    戴高崗接著道:“我……我沒有放他走。”


    上官小仙道:“我也知道是他自己要走的,可是你難道就不能留住他?”


    戴高崗的汗愈擦愈多:“他走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你跟他不是坐一輛車來的?”


    戴高剛道:“是。”


    上官小仙道:“這又奇怪了,你跟他坐在一輛車上,他走的時候,你怎麽會不知道?”


    戴高崗道:“因為……因為……因為我也睡著了。”


    他終於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上官小仙忽然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我知道你一定也很累,最近你一直都忙得很。”


    戴高崗臉上已無人色:“我……我不累,一點也不累。”


    上官小仙柔聲道:“你的應酬那麽多,不但要應酬客人,還得要應酬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精,怎麽會不累呢?”


    她輕輕歎息著,又道:“我想你已經應該好好的休息一陣子了,我就先讓你休息二十年吧。”


    戴高崗失聲道:“二……二十年?”


    上官小仙淡淡道:“二十年後,你一定又是條生龍活虎般的好漢了。”


    她掌裏拿著雙鑲銀的象牙筷子,忽然向戴高崗咽喉點了過去。


    戴高崗沒有閃避。他不敢閃避,也根本不能閃避。


    上官小仙的出手,這世上已很少有人能閃避得開。


    但是,就在這一刹那間,突然有刀光一閃。


    “叮”的一聲,上官小仙手裏的象牙筷子已從中而斷,刀光的勁力未絕,又飛了出去,“當”的一聲,釘在牆上。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飛刀釘在牆上,刀鋒竟已完全釘了進去。


    一個人手扶著門,慢慢地走了進來。


    葉開!


    葉開居然還是來了。


    他的飛刀出手,殺人的時候少,救人的時候多。


    他的臉上沒有什麽血色,掙紮著走過來,拍了拍戴高崗的肩:“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現在我們的人情已結清。”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說得果然不錯,你身上果然帶著不止一把刀的。”


    葉開也笑了笑:“呂迪呢?”


    上官小仙道:“他怎麽會追得上我?”她凝視著葉開,笑得更溫柔,“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什麽男人能追得上我?”


    這是句很有趣的雙關語,有趣極了。


    葉開卻聽不懂。


    ——裝傻就是他拿手的本領之一。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目光四麵打量著,長長歎了口氣,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上官小仙道:“你喜歡這地方?”


    葉開道:“我若一直睡著,到現在才醒,一定以為還在城裏,一定想不到金錢幫的總舵會在這麽樣一個地方。”


    上官小仙歎道:“隻可惜你好像是不肯好好睡一下的。”


    葉開淡淡道:“我的應酬並不多,認得的妖精也隻有一個,所以我總是不太累。”


    上官小仙當然知道他說的妖精是誰,可是她裝傻的本事也絕不比葉開差。


    她吃吃地笑著道:“我本來以為你會很累的,最近我看到你的時候,你總是在床上,床上的妖精,卻不止一個,所以特地叫人替你準備了碗參湯,養養你的元氣,誰知你居然不領情。”


    葉開道:“我已領過了情。”


    上官小仙眨著眼,道:“那碗參湯你真的喝了下去?”


    葉開道:“隻可惜那碗參湯下的補藥還不夠,若要叫我真的睡一覺,最少也得用十來斤補藥才行。”


    上官小仙歎了口氣,道:“這隻怪我,竟忘了你是魔教中大公主的大少爺。”


    葉開道:“所以你不能怪戴總鏢頭,我相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會睡著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知道。”


    葉開道:“我一上車,就發現了他為他自己一個人準備的酒菜。”


    上官小仙道:“你身上難道也總是帶著能令人睡著的補藥?”


    葉開笑了笑道:“我隻不過吐了點口水在他雞腿上。”


    上官小仙又笑了:“你的口水裏還有參湯?”


    葉開道:“所以那條雞腿的滋味一定很不錯。”


    戴高崗垂著頭,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被人塞了一嘴爛泥。


    上官小仙道:“你怎麽知道這位戴總鏢頭是想帶你來找我的?”


    葉開笑了笑,道:“口水裏的一點參湯,就能讓人睡著,那種參湯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做得出?”


    上官小仙道:“你既然已走了,為什麽還要來?”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因為我好像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這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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