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李恬都覺得自家男人身上籠罩著一層神秘的色彩。


    帝王的兄弟。


    墨家巨子。


    儒家的死敵。


    大明名帥。


    年未二十,已然被萬眾簇擁,萬眾矚目。


    常氏來了,李恬做好了母親抱怨的準備,畢竟女婿高舉的鋤頭,不隻是挖了權貴和士大夫們的根基,也挖了自家丈人的牆角。


    常氏抱著大鵬,看了許久,歎道:“這孩子是個有福的。”


    許多人在第一次看到大鵬時,都會說這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李恬一直覺得這是一種客套的誇讚。但連母親都多次這般說,讓她不禁好奇,“娘,你從何處看出大鵬是有福氣的?”


    “這個……”常氏一怔,仔細看著外孫兒,良久搖頭,“我也不知。不過一見這孩子,我就覺著這是個有福氣的娃。”


    李恬不禁莞爾。


    常氏看著眼下有些發青,李恬知曉這是沒睡好。


    “戶部的人還沒上門。”常氏主動提及了此事,“你爹昨夜唉聲歎氣,一會兒擔心大郎未來的活路,一會兒擔心孫兒若是考不中進士,坐吃山空怎麽辦。我煩了,便一腳把他踹去了書房。”


    李恬捂嘴笑了,眉眼彎彎的模樣,常氏嗔道:“你還笑。”


    “娘。”李恬說:“你女婿身不由己。”


    “我知,你爹也知。”常氏歎道:“你爹說,年未二十就成為權臣……”


    “夫君不是權臣!”李恬下意識的辯駁。


    “好好好!”常氏莞爾,接著說道:“年未二十便位高權重,武乃大明第一名帥,文與嚴嵩平起平坐。你看看史書,這等人有幾個?”


    “霍去病。”李恬說。


    “呸呸呸!”常氏瞪眼,“小兒無忌,大風吹去。”


    李恬這才想起霍去病英年早逝,“呸呸呸,好的靈,壞的不靈。”


    常氏佯怒拍了她的手臂一下,大鵬咿呀叫喚,常氏笑道:“這是個孝順的,知曉我打了他娘。”


    李恬接過大鵬,黃煙兒進來奉茶,常氏喝了口茶水,看了黃煙兒一眼,黃煙兒蹲身告退。


    走出房間,外麵有侍女過來低聲道:“這是來問應對的法子嗎?”


    所謂問法子,便是走關係的意思。


    “別胡說。”黃煙兒冷著臉,她是李恬身邊的大丫鬟,雖說不掌事,但作為李恬從娘家帶來的人,在後院侍女中見人高一等。


    “如雨來了。”有人說。


    嬌嬌柔柔的如雨緩步而來,她看了黃煙兒一眼,“許多人家壞了根基,便壞在了後宅。後宅忌口舌!”


    黃煙兒淡淡的道:“各自管好各自的嘴就是了。”


    如雨嫣然一笑,連黃煙兒都覺得眼前一亮。


    “你是娘子的身邊人,不隻是要管好自己的嘴,更得盯著周邊的人。須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不用你提醒。”


    如雨一來就成了後院的管事,雖說李恬單獨和黃煙兒談過話,安慰她,說自己身邊離不得她。可一個新人成了管事,她這個跟著娘子多年的老人卻原地踏步,讓黃煙兒覺得丟人。


    如雨掩口笑了笑,嫵媚的氣息讓黃煙兒暗罵狐媚子。


    “我也不想提醒。不過誰讓娘子讓我管著後院呢!”如雨放開手,歎道:“韓山那日來抱怨,說莊上十餘壯漢娶不到娘子,伯爺對此也無可奈何。我在想,咱們後院不少人也在等著婚配,倒也合適。咦!我這還有事兒,走了。”


    如雨嬌嬌柔柔的走了,從背後看去,那腰肢跟著步履輕輕擺動,仿佛隨時都會折斷。


    “狐媚子!”黃煙兒冷笑,迴頭見侍女羨慕的看著如雨,便說:“聽到了嗎?誰多口多舌,迴頭就配給莊上的農戶。”


    侍女打個寒顫,“不敢。”


    “哼!”黃煙兒冷哼一聲,不忿的走了。


    侍女站在那裏,突然說:“黃煙兒……沒如雨厲害呀!”


    室內,常氏說道:“……遍閱史冊,如女婿這等人有個名字,叫做天之驕子。”


    “天之驕子。”李恬突然笑了,“娘,那我嫁給夫君,豈不是福氣?”


    “本就是福氣,你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常氏也笑了,很是欣慰。


    “那娘,家中的田地……”


    “女婿如今位高權重,你爹說了,咱們作為嶽家,萬萬不可拖他的後退,迴頭戶部的人來了,就主動申報。”


    常氏神色有些黯然,隨即露出笑容。


    可誰願意主動割肉呢?


    李恬輕聲道:“娘,你放心,以後……”


    “別說什麽以後。”常氏嗔道:“我和你爹還能走,還能吃喝,你大哥和大嫂雖說也有些牢騷,可你爹一開口都消停了。你大哥甚至說要不主動去戶部申報……被我勸住了。”


    李恬低著頭,常氏歎息,“都是一家子,你們好了,我和你爹才安心,就算是死了,蹲在墳頭看著你們的日子過得好,我們也就再無遺憾了。為人父母的不就是這個念想嗎?”


    “娘。”


    “多大人了,哭什麽?”


    “我多大還不是你的女兒?”


    “還撒上嬌了。”


    伯府母女情深,而嚴家卻炸鍋了。


    “什麽?戶部來人了?”


    管家聞訊,冷笑道:“讓他們去直廬。”


    有仆役出去,對來的戶部官員說:“去直廬吧!”


    官員拱手,“此乃民事,沒有去官衙尋事主的道理。”


    管家在門內冷笑,“元輔和小閣老還未迴來,你若是有膽便等著。”


    這是權傾朝野的嚴嵩父子的府上,你特娘的竟然敢來。


    戶部官員也不吭氣,就在門外等著。


    管事聞訊後怒了,“令人去直廬稟告小閣老,問問可要把他們趕走。”


    嚴家雖說是歐陽氏管著,不過老太太精力不足,嚴嵩事多,大事兒都是嚴世蕃做主。


    有人快馬去了直廬。


    “戶部來人了?”嚴世蕃一怔,下意識的道:“這是蔣慶之的試探。”


    “老夫看,更像是逼宮。”崔元冷笑,“這才剛開始第二日就去了元輔家中,若說無人指使老夫萬萬不信。”


    嚴嵩眯著眼,“此事……蔣慶之何在?”


    嚴世蕃看著沈俊,沈俊出去問了,迴來說:“蔣慶之剛進宮。”


    “元輔。”崔元說:“若是低了頭,每年要交的稅可不是個小數目。元輔低頭,便是示弱,外界會如何看?”


    嚴嵩默然,嚴世蕃也沉默著。


    崔元笑了笑,“還好,老夫沒入他蔣慶之的眼,倒是逃過一劫。”


    “駙馬!”


    駙馬府的管事滿頭大汗來稟告,“戶部有人去了咱們家,說是要田地人口數目。”


    “蔣慶之,你特娘的!”


    崔元急匆匆走了,嚴嵩淡淡的道:“崔元肉疼呢!自家不敢出頭,便攛掇咱們出手。天塌了有個子高的頂著。”


    “我知。”嚴世蕃早就看出了崔元的用意,故而一言不發。


    “爹,以蔣慶之的秉性,咱們家那些田地若是申報上去,怕是難逃交稅的結局。”嚴世蕃心痛如絞,一時間卻也沒了主意。


    嚴嵩歎道:“他率先讓家人去戶部申報,便是帶頭。新安巷帶頭了,老夫這個元輔卻坐蠟了。不配合,便會被視為對抗新政。東樓……”


    嚴嵩手指永壽宮方向。“陛下那裏看似萬事不管,實則在盯著呢!”


    道爺最近突然迷戀上了醫術,沒事兒就拿著醫書在琢磨。


    可嚴嵩知曉,那雙眼睛雖然在醫書上,耳朵卻在聽著八方動靜。


    不動聲色的帝王,讓人摸不清底細。


    就如同一柄懸掛在群臣頭頂上空的利劍,誰也不知道這柄利劍何時會突然落下,取人首級。


    嚴世蕃咬牙切齒的道:“咱們家那麽多田地,若是申報上去,就此納稅。爹,那些農戶交稅之後餘糧不多,咱們家還拿不拿?拿了農戶不甘被餓死,必然會逃亡。田地沒人種了,那還不如燒火棍!”


    “種不種,稅你得交。”嚴嵩幽幽的道:“東樓,你還不明白嗎?”


    嚴世蕃是關心則亂,聞言一冷靜下來,罵道:“蔣慶之這是要讓兼並土地無利可圖。好一個蔣慶之,好一個蔣慶之!”


    思路一打開,嚴世蕃隻覺得汗毛倒立,那種巨大的威脅感讓他渾身顫栗,他覺得是遇到對手的興奮。


    嚴嵩苦笑,“為父也是才將想到了這一點。蔣慶之為此謀劃了多久?”


    嚴世蕃眯著眼,“我敢打賭,他謀劃了至少一年。不對,來人。”


    有隨從進來,嚴世蕃說:“我記得去年有人說,蔣慶之在城外的莊子好像是和戶部有什麽……去打聽。”


    “是。”


    嚴嵩父子相對無言。


    良久,嚴嵩輕聲道:“東樓,你我都小覷了蔣慶之。”


    嚴世蕃麵色微紅,“爹,他是有心算無心罷了。”


    “曆朝曆代土地兼並都是最大的難題,多少帝王宰輔都為此絞盡腦汁,想破解這個難題。可難呐!就算是一時緩解,隨即人亡政息。


    蔣慶之此舉謀劃深遠不說,要緊的是,若是能順利推行,此後大明存在一日,土地兼並便再無卷土重來的機會。這才是斷根呐!”


    嚴嵩苦笑,“老夫還說此子太過莽撞,此刻看來,他的謀劃之大……”,他搖搖頭,“陛下必然是看到了這個好處,故而放手讓蔣慶之施為。咱們,坐蠟了。”


    沒多久,隨從來了,“元輔,小閣老,陛下賞賜那個莊子給蔣慶之後,當年蔣慶之就按照收成,把賦稅折錢交給了戶部。”


    “竟是謀劃了多年!”


    嚴嵩父子相對一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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