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慶之進了自己的值房,吩咐道:“老胡去對麵嚴嵩那裏一趟,告訴老嚴,戶部那邊事兒妥當了,隨後便會集結出發。他那邊也該著手布置了。”


    “是。”胡宗憲起身,徐渭說:“伯爺,嚴嵩既然與徐階合流,怕是會暗中阻撓。”


    “不怕他阻撓。”


    張居正衝著蔣慶之拱手,表示自己搶話越矩了,隨即盯著徐渭,“既然嚴嵩與徐階合流,便是擺明車馬要和伯爺爭鋒相對。此刻他若是阻撓,那伯爺該歡喜才是!”


    徐渭微笑看著張居正。


    張居正也在看著他。


    四目相對,室內仿佛有電光在閃爍。


    嘖!


    這是對上眼了?


    蔣慶之有些頭痛,也有些期待,想看看這兩人之間誰高誰下。


    徐渭頷首,“願聞其詳。”


    開始了!


    胡宗憲舍不得走,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站在門邊。


    門外是孫重樓和花顏,二人正在分食板栗。花顏低聲道:“要打起來嗎?”


    “不會。”孫重樓丟了顆板栗進嘴裏。


    “他們誰厲害?”


    “不知道。”


    張居正微笑著,風度翩翩,讓人頗有好感。


    徐渭白胖,賣相就差了許多,而且這人身上有種看不起人的味兒,讓人見了就不喜。


    所以花顏說:“我覺著那位徐先生要輸。”


    張居正開口,“政事堂三位宰輔,伯爺原先的目標是嚴嵩,故而第一次會麵便與嚴嵩平坐。這是在暗示。”


    “隨後嚴嵩便與徐階合流。”徐渭反擊。


    蔣慶之的強硬姿態也是嚴嵩接納徐階的緣由之一。


    這一點蔣慶之知曉,他拿出藥煙,不以為忤的笑了笑。


    “我卻覺著伯爺此舉極好。”張居正說:“新政需大權在握方能推行,而嚴黨便是橫亙在伯爺和新政之前的一道牆。伯爺若是謙遜低一頭……”


    張居正看了蔣慶之一眼,蔣慶之點頭,示意隨意說。


    張居正說:“伯爺當初進京勢單力孤,不在嚴嵩父子眼中,故而雙方還能和睦相處。北征時陛下並未開啟新政,伯爺也非是大權在握的王安石第二,嚴嵩與伯爺依舊能同舟共濟。”


    “權力。”蔣慶之低聲道。


    “是權力。”張居正微笑道:“和睦也好,矛盾重重也罷,主宰這一切的都是權力。伯爺需權力來推行新政,嚴嵩父子手握權力不舍放手,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必然會引發衝突。”


    他看著徐渭,“這一切不可避免。”


    張居正繼續說道:“在外界眼中,在陛下眼中,嚴黨便是新政的堅定支持者。”


    徐渭微笑,“而伯爺新近上位,首要是奪權。權力在嚴黨手中,伯爺若是師出無名,便有不顧大局的嫌疑。嚴黨順勢發難,反對新政者順勢發難……伯爺危矣!”


    張居正笑了笑,他沒想到徐渭竟然不辯駁,“伯爺此刻最需要的不是陛下的支持,而是……嚴黨的阻撓和反對!”


    “師出有名!”胡宗憲頷首,放心出去。


    走出值房,胡宗憲笑了,“老徐啊老徐,你也算是遇到對手了。”


    想到蔣慶之身邊有徐渭和張居正這等大才輔佐,胡宗憲不禁心情大好。


    值房裏,徐渭開口,“所謂師出有名固然重要,可在我看來,最要緊的不是什麽師出有名,而是……委屈!”


    張居正眸子一縮,“陛下!”


    “輿論!”


    二人相對一視。


    徐渭淡淡的道:“伯爺需要一個姿態,被打壓的姿態。被打壓後隻能選擇隱忍的姿態。讓陛下和外界看看伯爺為了顧全大局,是如何隱忍。”


    “所以,伯爺就該做出極力避免嚴黨阻撓的態度。”


    “對,忌憚,乃至於極力避免,這一切會讓陛下以為,嚴黨乃是新政的敵人。隨後,伯爺出手搶奪權力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何須用什麽手段呢?”


    “新政需要的是一往無前的氣勢,隱忍姿態是不錯,可在我看來,一旦遇到阻撓,伯爺應當做的是揮劍!”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正是,不如此,不足以震懾天下。”


    “你這是權臣之態。”


    張居正眯著眼,淡淡的道:“商鞅,王安石……誰不是權臣?伯爺既然接下了新政執掌者的身份,其實,就該有做權臣的覺悟。否則新政必敗!”


    徐渭突然笑了,“這一點,我心有戚戚焉,隻不過伯爺不肯罷了。”


    張居正眸色微亮,“你是說……”


    “我建言過。”徐渭對蔣慶之笑道:“伯爺不肯。”


    “伯爺!”張居正說:“我知伯爺有再造大明的心願,墨家也需發展。二者皆需手握大權。伯爺可是擔心陛下猜忌嗎?我最近在陛下身邊觀摩,陛下聰明絕頂,他把新政大權交給伯爺時,便是默許了伯爺成為權臣。再有……”


    “嚴嵩也是權臣。當年夏公也是權臣!”徐渭出手。


    夏言當年也曾一言九鼎,甚至和嘉靖帝抗衡。誠然,和嘉靖帝抗衡最終引發了反彈,導致他身首異處。但由此可見在嘉靖朝中權臣不罕見。


    楊廷和、夏言、嚴嵩。徐階就差些意思。但隨即是高拱等人粉墨登場,再度上演權臣的一幕幕……


    君權和相權之間看似互相成全,實則也是在互相牽製,互相利用,互相壓製。


    帝王把大權授予宰輔,自己局中調和製衡。


    這是一個叫做走鋼絲的遊戲,嘉靖帝走得輕鬆自如。


    但他的兒孫卻差些意思。


    而且這事兒給後續留下了一個極大的隱患……帝王允許權臣存在!


    習慣成自然!


    當張居正接過大權時,便依照這個習慣開始了自己的攝政王之路。


    他覺得理所當然,外界也覺得理所當然。


    ——從嘉靖年開始,宰輔執掌朝政就是慣例,今日為何不行?


    這個遊戲,就該繼續下去!


    萬曆帝玩不轉這個遊戲,隻好憋屈的裝孫子。


    等張居正去後,萬曆帝一朝翻身,頓時把憋屈都還了迴去。


    ——抄家!


    當帝王怒火降臨時,百官不但沒有為張居正辯護,反而落井下石,紛紛檢舉張居正的各種‘罪行’


    “我不怕什麽抄家滅族,你二人也無需作態。”蔣慶之淡淡的道。


    前麵二人是針鋒相對,後續卻變成了對蔣慶之的隱晦勸諫。


    ——要麽成為權臣,要麽就低人一頭。


    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低人一頭,新政會黃。


    開弓沒有迴頭箭,伯爺,幹吧!


    大幹一場吧!


    把嚴黨拉下來。


    蔣慶之吸了口藥煙,“權力隻是工具。弄錯了這一點,遺臭萬年!”


    蔣慶之起身出去。


    那空間留給兩個智囊。


    “伯爺之意……”張居正眯眼思忖著。


    徐渭跟隨蔣慶之許久,更清楚他的性子,苦笑道:“伯爺時常說慎獨。”


    “伯爺是擔心被權力役使嗎?”張居正的話令徐渭一怔,心想此人果然是勁敵,他點頭,“權力甘美,有幾人能無視?”


    蔣慶之在值房外抽煙,靠著牆壁,看著人來人往。


    他敢打賭,張居正剛手握大權時,絕沒有架空萬曆帝的心思。一朝權在手後,權力的甘美令他無法自拔,這才走上了攝政王之路。


    這條路足夠榮耀,卻遺禍兒孫。


    在沒有孩子之前,蔣慶之不在乎這個。但為人父,就得為孩子打算不是。


    蔣慶之抽了口藥煙,突然自嘲一笑,“我這是愛子?”


    可此刻他想到的卻是道爺對自己的諸般維護和關愛。


    瓜娃子!


    伴隨著這個親切的稱唿,是來自於道爺的多次容忍。


    自從進京後,蔣慶之幹了不少在世人看來離經叛道的事兒,更是有意無意的觸及了帝王威權。


    他在試探道爺的底線。


    隨後根據道爺的底線來決定自己此後的行止。


    但道爺仿佛是個笑口常開的彌勒佛,無論他如何試探,依舊是熟悉的:瓜娃子!


    仿佛是個寵愛孩子無底線的老父親。


    蔣某人不是善茬,這位南美小軍閥若是心慈手軟,早已死在了南美的存林中。


    殺伐果斷是必須的素質。


    當在麵對道爺時,蔣慶之的那些殺伐果斷仿佛都忘了。


    有的隻是放鬆。


    “權臣嗎?”蔣慶之看到胡宗憲從嚴嵩那邊出來。


    “伯爺。”胡宗憲過來,低聲道:“嚴嵩一夥都在,趙文華等人敵意頗濃。嚴嵩滿口答應配合,不過我看趙文華等人怕是不會消停。伯爺,徐渭和張居正之言,在下以為……甚是!”


    做權臣吧!


    蔣慶之抖抖煙灰,並未迴複。


    戶部派駐各地的人這幾日就要出發了。


    隨之而來的是什麽?


    潮起潮湧。


    你要做什麽?


    蔣慶之閉上眼。


    擺擺手。


    ……


    永壽宮。


    炭火無聲燃燒著,室內很是暖和。嘉靖帝一手茶杯,一手捧著道書在看。


    “陛下。”


    燕三來了。


    “如何?”道爺問。


    “長威伯去了直廬,並未發難。”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嘉靖帝抬頭,“清查田畝便是最好的機會,順勢把手插進六部,藉此壓製嚴嵩,他沒看到?”


    帝王聲音輕柔,但卻蘊含著一股子莫名的威壓。燕三低頭,不敢開口。


    “他看到了。”嘉靖帝微笑:“卻不肯去做。”


    黃錦低著頭,從昨日起就感覺到的那股子威壓,突然莫名消散了。


    “瓜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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