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在朝中的地位,就類似於一個重臣培養基地。


    到了大明中後期,更是有非翰林不得為宰輔的說法。


    也就是說,要想在以後能一窺廟堂之高,你在出仕之初就得進翰林院去鍍層金。


    所謂鍍金,便是在翰林院觀政、學習,其中的佼佼者隨侍帝王,這是更高層次的學習,也是一種實習。


    君臣互相觀察,臣子觀察帝王如何處置朝政,帝王觀察臣子的表現。


    這便為後繼重用打下基礎。


    這種用人方式蔣慶之一直覺得很先進,先學習、實習,從中找到出色的庶吉士,把他們丟到地方為官,或是在朝中為官。帝王的目光會一直在盯著他們,看著他們成長,一步步把他們拉起來。


    所以新科進士的分配不是以官品為尊,而是看你能否進翰林院。


    張居正當初進翰林院輕而易舉,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壓根沒費勁。


    但這廝太過倨傲,得罪了不少人。加之在儒墨大戰中站在了蔣慶之這邊,被翰林院從上到下排擠。


    換了個人,定然會選擇蟄伏,或是去地方為官,避開風頭。


    可張居正的選擇卻令人不敢置信。


    這廝竟然投奔了墨家。


    從此後,張居正在翰林院就成了唯一的異類,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但這廝不怕,壓根沒壓力。道爺看重他,沒事兒便令他隨侍在側,令翰林院一幹庶吉士嫉妒的眼珠子發紅。


    清晨的翰林院中,幾個庶吉士在院子裏跺腳,搓著手,笑著說昨日的八卦。


    “……說是殺人了,殺了人之後還縱火燒了宅子。”


    “蔣家莊上的宅子被燒了十餘間,那人睚眥必報,自然要報複。”


    “據聞殺人的是蔣慶之的護衛。”


    “領了此事的卻是當地捕快,說是那些賊人拘捕。”


    “嗬嗬!誰都知曉那人如今權傾朝野,地方官溜須拍馬都來不及,誰敢去觸怒他?”


    “不去觸怒他,明哲保身也罷。可那些小人阿諛奉承的嘴臉令人惡心。”


    “別說了。”


    “怎麽,說不得?老子偏要說……”


    “張居正來了。”


    張居正來了,看著神色從容,仿佛並未聽到這幾個庶吉士對蔣慶之的議論。


    “叔……”一個庶吉士猶豫了一下,張居正已經和他們錯肩而過。


    自從隨侍嘉靖帝後,張居正就有了一間更大的值房。剛開始他以為這是翰林院的示好,過了幾日,他用孫重樓給的肉幹‘賄賂’了門子,得知那間值房是兇宅,曾有一個庶吉士在裏麵自縊。


    門子很好心的告訴他:“前麵兩個庶吉士用了那間值房,沒多久,一個去地方為官,半道沉船淹死,一個去了兵部,去地方衛所查驗兵員時,被劫道的殺了。”


    門子用沉痛的目光看著張居正,“不是小人多嘴,您要不……換個地兒?”


    張居正卻嗬嗬一笑,“此處甚好。”


    進了值房,張居正看了一眼值房內部,朗聲道:“若是冤屈可托夢於我,若無,滾!”


    這是他每日進值房的開門語。


    張居正是真的希望那位自縊的前輩能托夢給自己,不為別的,他隻想見識一番鬼魂是什麽樣。


    “能有人無恥否?”張居正笑了,坐下後,施施然閉眼養神。


    這是養生之道,每日上衙後,第一件事兒就是養神,順帶把昨日的事兒在腦子裏理一遍,看看是否有錯,或是今日需要繼續。


    接著便是把今日要做的事兒理一道,排好次序……


    一切理清了,腦子裏自然清明,不會渾渾噩噩。


    “叔大。”


    有人敲門。


    張居正睜開眼睛,“請進。”


    門開,進來的是個庶吉士,叫做陳賢,他幹笑著拱手,“這屋子……有股子生味兒。”


    張居正默然。


    主人不說話,客人尷尬。但陳賢顯然是個臉皮厚的,自來熟的過來坐下,“聽聞了嗎?咱們這批庶吉士會被授以重任。”


    張居正拿起一份文書。


    “新政開啟,會有不少官員落馬。一時間從哪尋那麽多人去填補?咱們這批庶吉士觀政數年,早已該分赴各處。朝中一直晾著咱們,也不知是何意。不過新政便是個好機會。”


    張居正開始磨墨。


    “新政利國利民,不過萬萬不可操切。叔大……”陳賢突然壓低聲音,“不少人說,長威伯總攬新政,咱們翰林院會被打壓。此事不知真假。”


    陳賢在翰林院算是個平庸之輩,當初翰林院上下為難張居正時,此人還沒進來。所以和張居正之間並無恩怨。


    張居正淡淡的道:“此乃廟堂事,我也不知。”


    “嗬嗬!”陳賢笑吟吟的道:“也是。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彼時大勢如潮,誰敢阻攔?說實話,我有些嫉妒你了,叔大。”


    能坦然說出嫉妒二字的,不是二皮臉,便是城府了得之輩。


    “你看看,你如今隨侍在陛下之側,又得了長威伯看重,當初周夏都無這等際遇呐!咱們翰林院多少人都在後悔,我敢打賭,若是早知曉局勢會如此,不少人當初都會站在長威伯那邊。不過,後悔藥沒得販賣,他們隻能徒唿奈何。”


    張居正提筆開始寫建言,這是嘉靖帝昨日交給他的任務:翰林院何去何從。


    這是個大題目,其中有著道爺對吏治的一些謀劃。


    翰林院是重臣的培訓基地,可這個基地中走出來的臣子,他們對朕,對新政的態度如何,天下人有目共睹。


    一個和帝王不是一條心的翰林院,會如何?


    新政便是要橫掃一切……這是張居正的理解。清洗重建京衛和武學是開端。


    可笑那些蠢貨,不知清洗、重建京衛和武學是為了給後續新政打個樣。


    翰林院若是不肯跟隨帝王和新政的步伐走,走歪了,走錯道了。


    那麽,必然會步京衛和武學後塵。


    而這些人……張居正抬眸看了陳賢一眼,陳賢下意識一笑。


    “還有事?”


    “沒了,沒了。”陳賢幹笑著,走到門口迴頭,“對了,今日叔大可有空?”


    一般人會問啥事,就如同後世微信上有人問你:有空否?下意識的便會迴複:啥事?


    “沒空。”


    陳賢出去,反手關門,迴身,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些許得意的笑。


    幾個庶吉士在斜對麵見他得意,低聲道:“狗曰的,先拔頭籌了。”


    “誰讓咱們矜持不肯向張叔大低頭?”


    “你願意去低頭?別忘了,張居正那廝多倨傲,弄不好就是自取其辱。”


    “可陳賢去了屁事沒有,看著……好似得手了。嘖!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張叔大不知會飛何處去,陳賢這廝倒是知機,搶先示好。”


    “別忘了,如今那位大權在握,官員任用也能插手。”


    “當初咱們得罪蔣慶之太過,他放話說咱們這批庶吉士休想得到重用。”


    當時沒人當迴事,甚至當做是笑話,茶餘飯後的笑談。


    時過境遷,當初的笑話變成了現實。


    不得重用!


    這四個字就像是一把重錘,重重的捶打在翰林院眾人頭上。


    “數年觀政,竟然無人問津。”


    “觀政不怕,就怕讓咱們去地方為官。”


    “地方為官也就罷了,聽聞雲南那邊清洗了一批官員,若是把咱們丟過去……”


    “那我寧可辭官歸鄉。”


    “你以為這便能威脅到蔣慶之?別忘了,當下還有多少官員賦閑在家,等著補缺!”


    張居正在值房中凝神寫著文章,良久,他提起筆,仔細看了一遍,歎道:“寫的不錯,不過卻有些底氣不足,罷了。”


    他吹幹了墨跡,收好東西,起身出去。


    外麵,幾個庶吉士見到他,目光複雜,有人緩緩拱手,有人低頭。


    再無往日的譏諷。


    都是一群俗人,庸人!


    這些時日張居正在翰林院飽受打壓,但他卻不以為意,反而借這個時機來觀察翰林院上下,觀摩這群所謂天之驕子的秉性。


    世間事都有兩麵性,庸人隻看到壞的一麵,卻看不到好的一麵。


    而真正的天之驕子,往往能從一件壞事兒中看到有利於自己的一麵。


    這是看事物的角度不同帶來的不同結果。


    這等本事不是天生的,是一種思想體係。也就是蔣慶之口中的三觀。


    三觀對了,人生也就順了。三觀不對,紅塵就會變成你的苦海。


    張居正深以為然,他甚至覺得這位巨子有開宗立派的實力,也暗示過蔣慶之,幹脆大張旗鼓的把墨家推出去。


    但蔣慶之卻說:急什麽呢?許多事兒都是水到渠成,此刻大張旗鼓,隻會引來紛爭和打壓。


    張居正覺得蔣慶之太謹慎了些,可隨著新政大權落入蔣慶之的手中,張居正才知曉,是自己急切了。


    他看了幾個庶吉士一眼,眼中都是憐憫之意,隨即哈哈大笑,暢快之極。


    他先去了直廬,留守的徐渭說蔣慶之去了兵部。張居正去兵部,正好碰到蔣慶之在嗬斥人。


    “……我說過多次,各處衛所吃空餉早已成了慣例,此事不理順,重振大明軍隊就是空談。什麽法不責眾,什麽換將沒人補缺?武學是作甚的?這一批學員即將畢業,換!”


    幾個官員恭謹應了。


    王以旂在邊上就像是一尊佛,任由蔣慶之鳩占鵲巢,對自己的下屬喝來唿去。


    “叔大。”蔣慶之看到了張居正,對幾個官員說:“當下以清理田畝為先,清查衛所之事可做先期之事。”


    “是。”幾個官員告退。


    蔣慶之進了值房,坐下後,苦笑道:“新政之事千頭萬緒,突然一起發作,讓我也有些焦頭爛額。身邊人太少,捉襟見肘。”


    張居正進來就聽到了這番話,心中一動。


    蔣慶之看著他,含笑道:“叔大在翰林院觀政數年,可願來我身邊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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