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


    北風吹過,吹的嚴嵩一顫。


    他不覺得冷,在茹素後,實際上他的身子骨比以往好了許多。


    但此刻他卻宛若掉進了冰窟窿之中,遍體生寒。


    他以為嘉靖帝會繼續遙控,總掌大局。把新政的權力分解下來,蔣慶之一塊,嚴黨一塊,甚至把朱希忠等人也拉進來,各自負責一塊……


    如此,製衡之術成矣!


    但此刻帝王微笑看著那個年輕的大明名帥,就如同多年前的宋神宗看著王安石那樣。


    新政,拜托了!


    帝王拱手,仿佛把江山社稷,盡數托付給了蔣慶之。


    權力!


    嚴嵩仿佛覺得耳畔驚雷在作響。


    轟隆聲中,嚴嵩想到了今日自己一直感到不安的緣由。


    就是因為權力。


    新政開啟,嚴嵩父子和崔元等人商議,最好能避開士大夫們的鋒芒,讓蔣慶之衝在前方。


    這沒錯兒吧!


    沒錯!


    可權力呢?


    為了避禍,嚴黨幾位大佬卻忘記了權力。


    他們依舊認為自己是嘉靖帝不可舍棄的忠犬,依舊能掌控朝政。


    代天行事。


    但此刻!


    嚴嵩卻知曉自己錯了。


    自詡聰明絕頂,能把嘉靖帝的心思揣摩的八九不離十的小閣老嚴世蕃,也錯了。


    興許他能猜測到嘉靖帝心思的十之八九,但,唯一猜錯的那個一……


    要命了!


    新政大權是什麽?


    不是宰輔。


    但,勝似宰輔。


    王安石當年執掌新政大權,把手伸進了大宋各個衙門,可以這麽說,王安石便是一個隱形的宰相。


    嚴嵩是首輔,看似總覽朝政,可實則不過是道爺的傀儡。


    蔣慶之卻不同,新政大權在手,他可以組建自己的幕僚團,直接插手六部,以及整個天下政務。


    隨著新政發展,蔣慶之甚至能把六部握在手中……


    王以旂的兵部鐵定會俯首帖耳。


    工部薑華對墨家機械之術讚不絕口,對火器更是近乎於膜拜。


    吏部老天官熊浹被蔣慶之從死亡邊緣拯救了迴來,救命之恩呐!


    刑部滾邊去。


    禮部是徐階的地盤,嚴嵩也有一定的影響力。但蔣慶之在禮部埋下了釘子,也就是他的鄰居肖卓。


    戶部是最大的變數,尚書呂嵩乃是儒家大將,立場堅定。但呂嵩此人卻對蔣慶之頗有好感,昨日甚至為嘉靖帝送上助攻。


    這個格局!


    老夫!


    老夫說了,當堅定站在陛下這邊,東樓卻……


    麵對一意孤行要推行新政的嘉靖帝,嚴世蕃怕了。故而在伯府滿月宴之前故意落馬避開。


    可這一切能瞞過道爺?


    嚴嵩知曉不能。


    畏難的臣子,不足以托付重任……嚴嵩喃喃道:“東樓誤我!東樓誤我!”


    “臣,告退!”


    蔣慶之行禮。


    他走到殿外,陽光迎麵而來。


    一起來的還有老元輔那複雜的眼神。


    “元輔!”蔣慶之微微頷首,眸色平靜,恍若深潭。


    “長威伯……”嚴嵩的神色也變了,不再是以往那等隨意,而是嚴肅。


    眼前的年輕人不再是那個散漫的皇親,而是大權在握的……權臣!


    假以時日,甚至能和他這位大明首輔,嚴黨領袖扳手腕的權臣!


    蔣慶之目光轉動,見裕王兄弟還在震驚之中,便微笑道:“功課依舊不可拉下。”


    “是。”兩個皇子行禮。


    景王低聲道:“我想到了王安石。”


    裕王說:“我想到了神宗。”


    方才那一幕,在二人眼中恍若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再現。


    “新政會如何?”景王不知問誰。


    “不知。不過想來表叔是有信心的吧!”裕王也不知迴答誰。


    “前方盡是荊棘,你說表叔為何這般……他說的什麽?頭鐵,這詞不錯,頭上沒鐵,也不敢去撞那堵牆。”


    “總得有人去試試,不是嗎?”


    “父皇當年試過了,頭破血流,遁入西苑。今日再度出手,誰勝誰負?若是京師有人開盤,我敢打賭,百人中有九十九人會選擇新政必敗。”


    “哎!那你選誰敗?”


    “我?”景王說:“我選表叔……勝!”


    “你這話聽著沒什麽底氣。”


    “底氣這東西,好吧,我承認沒什麽信心。”景王苦笑,“那是個龐然大物,多少帝王將相都無法撼動的巨獸。”


    “隻是想想父皇當年竟然和這頭巨獸廝殺多年,便不禁神往。”


    “別想著拍父皇馬屁,他聽不到。”景王看著走下台階的蔣慶之,“當時表叔率軍北上時,京師官民是如何說的?”


    “能擋住俺答南下便是大捷。”


    “可俺答如今正在草原上舔舐傷口。”


    “化不可能為可能。”


    “沒錯。”


    兩個皇子相對一視,裕王歎道:“咱們都有些心虛。”


    “我對新政沒多少信心。”景王肩頭一沉,“此等事不成即……不說死,但比死更為煎熬。”


    “範仲淹被驅逐出京,王安石愛子身死,自家落魄無依,神宗早逝……”


    “表叔的膽略,真的很大!”


    “你看嚴嵩。”裕王低聲道。


    嚴嵩緩緩迴身看著蔣慶之的背影。


    老元輔的身形中透著落寞的味兒,仿佛是一條被遺棄的老狗。


    蔣慶之腳步沉穩的走下台階,陽光落在他的身上,看著恍若披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甲衣。


    仿佛是感受到了來自於嚴嵩的視線,蔣慶之沒迴頭舉起手,伸出食指指指蒼穹。


    擺動了幾下。


    這!


    都不是事!


    “年輕,真好!”


    不知何時,嘉靖帝出現在了另一側。


    “見過陛下。”嚴嵩第一次失態了,半晌才行禮。


    嘉靖帝淡淡的道:“朕令長威伯領新政之事,馬上昭告天下!”


    嚴嵩再度失態,等了一會兒,這才低頭,“是。”


    嘉靖帝知曉嚴嵩在想什麽,看著嚴嵩迴身走下台階,他淡淡的道:“做好自家事!”


    嚴嵩身體一震,知曉這是來自於嘉靖帝的敲打。


    首鼠兩端的事兒,有個陸炳就夠了。你嚴嵩若是敢站在士大夫那邊,就休怪朕出手。


    嚴嵩迴到了值房。


    “元輔,陛下可曾收迴成命?”崔元也來了。


    嚴嵩坐下,微笑道:“有個事兒……”


    趙文華急不可耐的道:“蔣慶之氣盛,想藉新政來擴張墨家,打壓儒家,故而膽大包天,想去掘士大夫們的根。陛下聰慧,知曉其中厲害……義父……”


    嚴嵩臉上的笑容看著有些蒼涼,趙文華覺得不對味兒。


    嚴世蕃獨眼中的期待之色緩緩散去,“爹,陛下他……莫非是支持蔣慶之此議?”


    嚴嵩點頭,嚴世蕃歎道:“天下從此多事了。此外,咱們的好日子也結束了。都準備吧!迎接那些人的反撲。”


    “反撲,輪不到咱們來扛了。”嚴嵩苦笑。


    “那誰來?陛下?”趙文華問。


    嚴嵩張開嘴,“蔣慶之。”


    “蔣慶之豈會那麽好心?”趙文華的笑容隨即僵硬,他想到了一種可能,“義父,不會……不會是……”


    崔元老臉上多了紅暈,“莫非……前宋神宗舊事重演?”


    嚴世蕃猛地站起來,“陛下他怎能把大權……爹,可是如此?”


    嚴嵩輕輕點頭,“旨意馬上就會下來,隨後……通政使司那邊莫要遲疑,速速把旨意放出去……嗯?”


    嚴嵩看著發呆的趙文華,冷哼一聲。


    “義父!”趙文華嘴角顫動,“那是……蔣慶之竟成了王安石第二?他何德何能啊!義父!”


    老駙馬哆嗦著,“王安石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今日陛下把大權托付給蔣慶之,我等呢?”


    權力就那麽多,原來是嚴黨分潤了大半,此刻突然殺出個蔣慶之,這權力如何分。


    嚴黨呢?


    “陛下親手托付,老夫在側目睹。”嚴嵩苦澀的道。


    呯!


    嚴世蕃一拳捶打在桌子上,隨後深吸一口氣,起身道:“爹累了,你等各自去吧!”


    趙文華起身,茫然看著老義父,仿佛隻要老義父開口,權力就會再度迴歸。


    嚴嵩擺擺手,他也有話要單獨和兒子說。


    “通政使司不可怠慢旨意,速速發出!”嚴嵩再度警告。


    嘉靖帝先前的態度很嚴厲,嚴嵩不敢去觸碰道爺的逆鱗。


    “是。”趙文華走出了值房,朱希忠正好出來,見他神色古怪,隨後出來的崔元也是如此,好奇問:“這是……出大事了?”


    趙文華沒搭理他,崔元強笑道:“成國公馬上便知。”


    是什麽事兒,弄的這般神神叨叨的。


    朱希忠嘟囔,卻不知自己的兄弟此刻已經成了大權在握的新政帶頭大哥。


    值房裏很安靜。


    角落裏有香爐,焚燒的是來自於海外的異香,往日嚴世蕃最喜這等異香,說能令人身心鬆弛。


    可此刻他卻覺得這香味兒太重,讓他心浮氣躁,怒火升騰。


    呯!


    嚴世蕃一腳踹翻了香爐,氣咻咻的道:“陛下這是要飛鳥盡,良弓藏了嗎?”


    嚴嵩看著他,默然搖頭。


    “這幾年咱們為陛下擋住了多少明槍暗箭,接住了多少汙名?這一切盡皆淪為泡影,泡影!”


    嚴世蕃壓著嗓子在咆哮,獨眼中都是恨意,“他怎敢?怎敢如此!”


    嚴嵩眸色悲涼的看著兒子,“難道,咱們父子還能反抗嗎?”


    嚴世蕃緩緩抬頭。


    “東樓,你還明白嗎?咱們在陛下眼中,不是人。”


    “是,狗!”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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