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陳耀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幾次夾了自己不喜的菜。


    妻子黃氏給他倒酒,問:“夫君可是遇到了麻煩?”


    陳耀搖頭,“隻是些公事上的事兒。”


    “夫君常說公私分明,迴家不想公事,怎地今日卻破例了。”黃氏取笑道。


    “你也取笑老夫!”陳耀卻突然大怒,黃氏愕然,“夫君……”


    “不吃了!”陳耀把筷子一丟,起身出去。


    正好幕僚過來,先看了裏麵發蒙的黃氏一眼,低聲道:“新安巷傳來消息……”


    “如何?”陳耀眼中迸發出了異彩,唿吸急促。


    死!


    要麽蔣慶之身死,要麽妻兒身死,若是二者皆不成,那麽今日的賓客死他十幾人也行。隻要鬧起來,從嘉靖帝到蔣慶之,誰會有心思管戶部的事兒?


    “有悍匪突襲伯府……”幕僚的聲音低沉,“蔣慶之早有防備,一網……打盡。”


    幕僚知曉這個消息對陳耀的打擊之大,也知曉隨之而來的是什麽。


    滿月宴一過,新政就要開啟了。


    大軍出發之前要祭旗,早些年祭旗最好的東西便是人頭。


    而新政開啟同樣需要東西來祭旗。


    “誰的人頭?”幕僚喃喃,他緩緩抬頭,隻見陳耀木然看著虛空,恍若七魂六魄皆不在。


    “侍郎。”幕僚低喝,“危機這幾日必到,咱們得想個法子才是。要不,此刻去低頭吧!”


    “晚了。”陳耀的歎息中帶著絕望之意。


    “蔣慶之雖說對呂嵩頗為欣賞,可雙方畢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格局。若是戶部有一位侍郎投誠,對蔣慶之的布局大有裨益。他乃是名帥,豈會不知這個道理?再有……”


    幕僚越想越興奮,“非黑即白,乃是當年王安石新政失敗的緣由之一。蔣慶之身為墨家巨子,從他往日言行來看,並非這等人。您想想,杜賀當初得罪他不淺,可去了新安巷低頭後,蔣慶之依舊接納了他。那杜賀彼時隻是個閑散的武勳,而您卻是手握實權的戶部侍郎啊!他蔣慶之傻了嗎?會把您拒之門外?”


    如此,陳耀搖身一變,就變成了新政的幹將。


    不但前罪盡消,且飛黃騰達不在話下。弄不好還能把呂嵩給拉下馬來,自家頂上去。


    大好前程啊!


    幕僚歡喜的搓搓手。


    “老夫……去過了。”


    “……”幕僚不知此事。


    “老夫令人去傳過話,暗示了投誠之意。”


    幕僚這才想起陳耀好麵子的秉性,“那蔣慶之……”


    “他迴複了老夫一個字!”陳耀嘴角翹起,“滾!”


    幕僚:“……”


    “是滾!”陳耀突然咆哮,“他讓老夫滾!”


    黃氏在裏麵聽到咆哮,嚇得貼著門邊緩緩出來,出門後,一溜煙就跑。


    陳耀怒不可遏的看著幕僚,“他斷然拒絕,這是要趕盡殺絕之意,懂嗎?他要趕盡殺絕!”


    幕僚呆呆的看著陳耀:“侍郎,此事……此事……大事去矣!”


    戶部的事兒禁不起查,陳耀本身就不幹淨,隻需查到些蛛絲馬跡,再順著捋下去,陳耀的那幾個心腹官員就難逃罪責。


    “……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那幾人定然會把侍郎供出來。侍郎,自首吧!”這是幕僚所能想到最好的結局。


    自首,加檢舉。


    如此能減少罪責。


    陳耀突然微笑道:“老夫束發受教時,先生曾說,書中自有你等想要的一切,榮華富貴,名利前程。”


    這是常規的說法,先生是用這番話來激勵孩子們的學習興趣。


    “知曉嗎?在啟蒙之前,老夫最欽佩的官員是誰?”陳耀笑的很是嘲諷,“是文忠烈。”


    文忠烈指的是文天祥。文天祥慷慨就義光耀千古,到大明時,追贈了諡號曰:忠烈。


    “可先生這番話卻讓彼時的老夫茫然了,心想不該是學文忠烈嗎?”陳耀歎道:“原來,是讓老夫學秦檜。”


    儒家的墮落和教育息息相關。


    從啟蒙開始,他們的路就走歪了。


    讀書為何?


    為了功名利祿。


    這樣的教育氛圍下出來的儒家子弟,能有幾隻好鳥?


    漢唐用的是儒皮法骨,故而強盛一時。到了前宋時,儒家終於真正的登上了權力的中央。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老夫歸家後把先生的話告知了爹娘,問是對是錯。父親說,先生的話沒錯。如今想來,錯了,都錯了。”陳耀哈哈大笑,他笑的落淚,“從那時開始,老夫便把讀書的誌向改為了為了功名利祿。”


    幕僚心有戚戚焉,可當下最要緊的是挽迴局勢啊!


    “侍郎,此事……”


    “自首,最好的結局也得是發配。”


    “是,不過好歹活著不是。”


    “按照先生的教導,老夫此生享盡了榮華富貴,那麽,死,當死的痛快。”陳耀麵色猙獰,“北征大軍的糧草還剩一日。”


    “京師去的輜重明日就能抵達大軍。”幕僚不知他說這個事兒作甚。


    “若是這批糧草迴轉了呢?”


    “四萬餘大軍,加上迴京獻俘的邊軍,加起來六萬人馬。這人吃馬嚼……地方那點存糧哪裏供給得了。”


    “凱旋的將士突然斷糧了,他們會如何想?”


    “這是朝中對他們的蔑視和敵意,那些凱旋的將士定然會怒不可遏,軍心動蕩,弄不好就會嘩變。侍郎,你……”


    “大軍嘩變,陛下震怒,呂嵩會倒黴,蔣慶之這位名帥丟下大軍提早迴來,他也會倒黴。想想,大軍在餓肚子,他卻在家中大宴賓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陳耀笑了笑,“趁著城門沒關,出城。你跟著。”


    幕僚一怔。“侍郎的意思是……”


    陳耀冷冷的道:“押送糧草的乃是老夫的心腹,就以軍中存糧尚多為由,令車隊折返。”


    押送的官員開口,誰敢質疑?


    這是……


    陳耀獰笑,“蔣慶之要弄死老夫,那便……一起去死吧!”


    晚些,數騎衝出了京師,隨即城門關閉。


    第二日,幕僚的侄兒突然接到了一份書信。


    他看了一眼,麵色大變,隨即去了新安巷請見蔣慶之。


    “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兒,耽誤不得。”蔣慶之抱著孩子在發呆,昨日他被眾人灌酒,喝的爛醉如泥,早上醒來頭疼欲裂,連例行的操練都停了。


    “我這便去。”蔣慶之把孩子遞給奶娘,隨即去了前院。


    “見過伯爺。”幕僚的侄兒行禮。


    “何事?”蔣慶之的腦子裏依舊是空白一片,就像是有人拿著錘子在不停的敲打。


    “家叔乃是戶部左侍郎陳耀的幕僚,今日淩晨小人接到了家叔令人送來的手書,家叔說……您看。”


    蔣慶之接過手書,看了一眼,麵色劇變。


    “草泥馬的陳耀!狗東西這是要自爆!”


    夏言麵色慘白的過來,昨日老頭兒手刃一人後,被眾人恭維了一番,老頭兒得意之餘,喝的大醉。


    “慶之好酒量。”夏言見蔣慶之麵色發紅,不禁讚道。


    徐渭來了,他昨日還好。


    隻有胡宗憲,昨日為蔣慶之擋酒,此刻還在床上挺屍中,先前醒過一次,說就算是地龍翻身也別叫醒他。


    蔣慶之把手書遞給夏言,夏言一手捂額,一手接過手書,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


    “狗東西,這是瘋了不成?”夏言的臉上猛地漲紅,然後迅速平息,他把手書遞給徐渭,沉聲道:“分幾路,一路去追陳耀,一路進宮稟告陛下,另外,令人去戶部告知呂嵩此事。”


    三條建議條條切中此事的要害。


    徐渭抬頭,麵色凝重,“陳耀這是想在死之前弄個大動靜。嚴嵩統領大軍……一旦斷糧,他在軍中素無威望,鎮壓不了將士。杜賀也不成。此事……必須伯爺親自去一趟。”


    夏言點頭,“老夫進宮,文長去戶部。”


    “妥!”蔣慶之眯著眼,“昨日有人傳話,說戶部之事可否放一馬,願意投誠。我斷然拒絕……沒想到竟是陳耀。這廝瘋狂到了極致,涉案的錢糧必然不少。”


    “戶部,怕是要地龍翻身了。”夏言喃喃道。


    蔣慶之去後院告別妻子,李恬見他神色從容,就問何事,蔣慶之笑著說出去追個人。


    “男人?”


    “興許不男不女。”


    蔣慶之帶著護衛唿嘯出城。


    徐渭也到了戶部。


    “陳耀的幕僚令侄兒送來手書,說陳耀涉及貪腐案,求伯爺放他一馬未果,便在昨日出城,準備攔截戶部送給大軍的最後一批糧草。”


    徐渭沉聲道:“伯爺已經去追了,此事……戶部難辭其咎。”


    既然大夥兒道不同,那就先把鍋丟過去再說。


    呂嵩瞬間就想到了這事兒中孕育著的巨大危機。“大軍一旦斷糧……”


    徐渭微笑道:“會生出亂子來,弄不好甚至會嘩變。呂尚書,戶部……果然是人才濟濟啊!出了這麽個剛烈的。”


    呂嵩的城府頗深,依舊麵色煞白,身體搖晃。


    夏言急匆匆進了西苑。


    “大清早就進宮,難道是昨日歡喜過頭出了事兒?”嚴世蕃病假,嘉靖帝幹脆就親自接了些事兒做。此刻案幾上擺滿了剛處置完的奏疏,黃錦正在邊上幫忙整理。


    夏言來了。


    一進來便說:“陛下,大事!”


    沒多久,西苑傳來了道爺的怒吼。


    “抄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早安大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迪巴拉爵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迪巴拉爵士並收藏早安大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