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的兩日,整個大同一線詭異的安靜了下來。


    敵軍的斥候少了許多,重點是巡弋己方左右兩翼,以防對手包抄偷襲。


    而明軍也是如此,重點盯防兩側,提防俺答令人突入京畿地帶。


    明軍是坐地戶,很容易就能盯住對手的動向。俺答麾下的斥候就要辛苦些,不但哨探規模要擴大,而且夜裏也得出動。


    所謂的九邊組成了一道拱衛大明北方的防線。而這道防線靠的是天險,以及依著天險修築的長城。


    萬裏長城萬裏長,不見當年秦始皇。


    深夜,大同右側,也就是東邊方向,一座關隘橫亙在曠野中,兩側城牆一直往遠方延綿。


    守將和十餘軍士站在城門內,有軍士納悶的道:“千戶,大半夜的,這是誰要出關?”


    將領搖頭,“老子也不知曉,不過先前來人拿的是長威伯的手令。”


    “長威伯?”


    “長威伯不是在大同嗎?”


    “咱們這離大同還有兩百餘裏地呢!”


    夜色深沉,蒼穹上星河燦爛,看著五光十色。一個老卒等得不耐煩了,抬頭看著蒼穹星海,說,“這狗日的,不知老子的祖宗當年看到的是否也是這些星宿。”


    “自然是。”一個軍士說道。


    “娘的,星宿一直在,人卻一直死。你說這人活著有什麽意思?”老卒說道。


    許多人,特別是從事創意型行業的人最喜在夜裏工作。每逢到了夜裏,在萬家沉睡時,他們的靈感就特別豐富。


    而原因就在於深夜時人能安靜下來。


    一旦安靜下來,你就會暫時擺脫名利欲望帶來的困擾,整個人空靈剔透,靈感自然湧起。感慨也會特別多。


    守將也在看著夜空,想著這場大戰,歎道:“俺答十餘萬大軍來襲,大同那邊能戰的也就是京衛。就靠那點京衛,這一戰如何打?哎!”


    老卒笑道:“千戶,就算是不能勝,靠著大同堅城也不會敗不是。”


    “你懂個卵!”守將搖頭,“若是堅守,陛下何須讓長威伯來主持戰事,更無需讓嚴首輔隨行。”


    “也是哈!”


    “一個首輔,一個當朝第一名將,二人聯手,連老子都看出來了,這一戰啊!陛下是要禦敵於國門之外。”守將搖搖頭,“如此就必須得出戰。野戰……”


    老卒打個哆嗦,“千戶,這些年野戰咱們吃的虧可不少。兄弟們死傷慘重。到了後麵看到俺答的鐵騎都怕了,寧可縮在城中也不敢出擊。”


    “嘖!你說的老子牙疼。”守將說。


    “千戶,那是大同的事兒,和咱們無關不是。”老卒笑嘻嘻的道。


    守將冷笑,“和咱無關?你特娘的想得美。”,他幽幽的道:“若是大同一線被突破,敵軍如洪流般的湧入京畿,京師空虛,必然震動……到了那時,兵部會發狂催促咱們迴援。你說咱們去不去?”


    老卒吞了唾沫,“千戶,一旦迴援,那可是野戰。”


    “所以啊!老子還是希望長威伯能擋住俺答,如此皆大歡喜。”守將一拍城門,“當初京衛清洗,誰不痛恨長威伯,都說他這是要砸咱們的飯碗。可如今咱們卻得倚仗清洗後的京衛。這是緣分還是怎地……”


    老卒砸吧了一下嘴,“千戶,小人覺著吧!這便是命!”


    “命?”千戶的聲音低沉,有些困惑,“那這個大明是個什麽命?不說別的,就說咱們九邊,先帝時好歹還敢和草原異族齜牙,後來啊!數百千餘敵軍就能讓咱們噤若寒蟬,困守城中。老子有時也在想,就這般下去,再過五十年,咱們九邊會成什麽樣?”


    老卒在軍中多年,想了一下,“怕是……連農人都不如了。”


    千戶撓撓頭,“一群連農夫都不如的官兵,可能擋得住如狼似虎的異族?娘的,這個大明,怎地讓老子覺得心中沒底呢?”


    “五十年後咱們早就不在了。”老卒眼中多了豁達之色。


    “可咱們的兒孫呢?”一個軍士問。


    沒人說話。


    是啊!


    兒孫呢?


    千戶今夜覺得腦海裏很是空靈,各種靈感不斷,“咱們的兒孫,怕是會淪為異族的奴隸。”


    “那……那該咋辦?”有人憂心忡忡的道。


    “有人來了。”


    馬蹄聲突然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千戶,至少千騎!”老卒是關隘中的老資格,經驗最為豐富,守將往往倚重這等老卒來做出判斷。


    “戒備!”有人說。


    “噤聲。”千戶卻搖頭。


    馬蹄聲越來越近,直至城外。


    老卒甚至聽到了戰馬的喘息聲。


    以及甲衣的摩擦聲。


    城門外,突然有腳步聲傳來。


    “可有人在?”


    這聲音有些尖利,千戶一個哆嗦,“本官劉瀾。”


    城門外那人再度開口,“可是此人?”


    “就是他。”


    那個尖利的聲音說:“三日前說好的,今夜出關。”


    這是約定的話。


    千戶身體一鬆,“可有兵部文書?”


    這是守軍的驗證。


    門外那尖利的聲音笑了起來,在半夜令人脊背發寒,“嗬嗬嗬!你倒是謹慎,迴頭……我會給兵部提一嘴,劉瀾是吧!迴頭等著嘉獎吧!”


    千戶手握刀柄,“說話!”


    門外尖利的聲音說道:“什麽兵部?咱們聽的是大同的吩咐。”


    “開門!”千戶後退一步,軍士們上前,艱難的打開關門。


    門軸上過油了,開啟聲音很小。


    城門緩緩打開,老卒往外看了一眼。


    烏壓壓的都是騎兵。


    就在門外,一個身形魁梧的將領仗刀而立,看著頗為雄壯。


    這等雄壯的將領,可惜聲音尖銳了些。


    不對!


    老卒突然一個哆嗦,“是……”


    “閉嘴!”千戶喝住了他,目光兇狠的掃過十餘軍士,“你等都是老子的家丁,記住,今夜咱們誰都沒見過。”


    老卒下意識的道:“今夜咱們都在睡覺。”


    門外那身材雄壯的將領嗬嗬一笑,“謹慎的人命長。”


    城門打開,將領上馬,迴頭看了一眼,“進城,出關!”


    騎兵們沉默的進城,一個個身上還帶著濕氣。


    一千騎!


    一個軍士看了老卒一眼,老卒搖頭,示意不可說話。


    騎兵們進來後,千戶令人關閉城門,自己隨即上馬追了上去。


    將領一路默然,千戶也不敢說話,總覺得對方身上的氣息不對。


    直至關隘的北門,將領忍不住問:“你們這是去何處?”


    “想知曉?”將領問。


    哪怕是深夜,可將領的目光宛如利刃,讓千戶哆嗦了一下,“不想。”


    “那位伯爺有句話,叫做好奇心會害死貓,咱……我看好奇心會害死人!”


    千戶麵色鐵青,策馬上前,“開門!”


    北門打開,將領策馬在側麵,揮揮手,騎兵們湧了出去。


    最後隻剩下將領時,他衝著千戶拱拱手,“今夜嘮叨了。”


    “客氣。”千戶笑了笑。


    將領看了那些軍士一眼,“還是那句話,好奇心會害死人。該說的,不該說的,最好都不要說。否則……那位伯爺真會殺人!”


    “是。”千戶點頭。


    “走了。”


    將領策馬出城,隻聽他用那尖利的聲音說:“連夜趕路。。”


    馬蹄聲遠去,將領見軍士們呆呆的看著北方,便吩咐道:“都特娘的迴魂了,關門!”


    北門關閉,千戶最後告誡,“記住,今夜你等哪都沒去,若是讓老子知曉誰提及了今夜之事,不等長威伯動手,老子便親手弄死他!”


    眾人應了,隨即迴去。


    營房裏,這些軍士們住的卻是單人床。這便是千戶家丁的待遇,平日裏吃好喝好,待遇最好。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們操練最狠,上了戰陣,若是主將一聲令下,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闖一遭。


    眾人進屋躺下,很快安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開口,“老王,老王……”


    老卒的唿吸停頓了一瞬,“大半夜不睡覺幹啥?”


    “老王,你說……那些人這是去哪?”


    “不是說了不該說的別說。”


    “咱們是自己人啊!”


    這個屋裏的都是千戶的家丁。


    老卒歎道:“你等真是……”,其實他自己滿腦子都是先前那些騎兵的模樣,怎麽都睡不著,於是幹脆坐起來。


    眾人聽到動靜,紛紛在床上坐起來。


    外麵星輝燦爛,從門窗的縫隙裏投射進來,看著令人生出萬籟寂靜的味兒。


    老卒幹咳一聲,“那些騎兵半夜出關,想來就一個目的,避人耳目。”


    “連咱們也要避?”有人問。


    “當然要避。”老卒冷笑,“知曉九邊有多少俺答的眼線嗎?知曉每年走私草原的商人有多少嗎?若是被這些人看到,嘖嘖!老子敢打賭,迴頭就有人敢在夜裏翻出邊牆去通風報信。”


    “嘖!那些鳥人真是不怕死。”


    “為了掙錢,別說是死,就算是下地獄他們都敢!”老卒譏諷的道。


    “老王,那他們這是去作甚?”


    老卒沉默了一瞬,“半夜出關隻為避開俺答的耳目,千騎對於這場大戰……看似沒什麽鳥用。”


    老卒抬頭,“記得那個將領的嗓音嗎?”


    “記得,尖利的不像話,他還不小心說了什麽……咱。老王,誰會自稱咱?”


    “宮中人!”老王的聲音在深夜中輕輕傳來。“別忘了,那一千騎披著的,可是俺答麾下的甲衣!連特娘的兵器都是。你等說,那位伯爺……這是要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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