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對於嚴嵩來說,這個軍功他可要不可不要。


    為啥?


    他能在直廬立足,能獨掌大權,靠的從不是什麽聲望,而是嘉靖帝的信任。


    蔣慶之當朝舉薦他隨軍,嚴嵩本想拒絕,可不經意卻看到嘉靖帝嘴角微微翹起。


    這是極為滿意之意。


    嚴嵩這才出班應承。


    事後他和嚴世蕃分析過嘉靖帝的用意,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隨著嘉靖帝走出西苑,各種革新措施也必將陸續出台。而士大夫們的反撲會格外兇猛。


    當年王安石變法時同樣得到了神宗的全力支持,但依舊慘敗。


    為何?


    對手勢大!


    嚴世蕃甚至說:陛下坐視咱們父子拉攏人手,弄不好便是為了這個。


    ——嚴黨勢弱?那就多拉些人手。


    去吧!隻管出手,朕就當沒看到。


    這話當時就令嚴嵩出了一身冷汗。


    是了。


    嘉靖帝何等的聰慧,豈會不知老夫在拉攏人手?


    那些彈章中也不時提及此事,可嘉靖帝卻視而未見。


    如今想來,便是嘉靖帝故意為之。


    士大夫勢大,那朕就扶持你嚴黨一把。


    製衡!


    這兩個字道盡了禦下的所有手腕。


    嘉靖帝把製衡的手段用的出神入化,終嚴嵩一生,哪怕權傾朝野,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不是他嚴某人沒野心,而是怕了。


    他總覺得身後有人在盯著自己,那雙眼睛中都是嘲弄之色,仿佛在逗弄他:哎!謀個反給朕看看。


    他哪裏敢啊!


    後來嚴嵩父子倒台,嚴世蕃在流放半途逃迴家中,嘉靖帝對此睜隻眼閉隻眼,想著善始善終放過嚴世蕃。可嚴世蕃自己作死,在家中大肆招攬人手,甚至準備和倭寇勾結……


    這就犯了道爺的忌諱,最終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自家老父。


    而蔣慶之舉薦嚴嵩隨軍,便是看出了嘉靖帝的用意。


    嚴世蕃對此唏噓不已,說若蔣慶之是自己一邊的人,何懼什麽士大夫。


    既然嘉靖帝放手讓嚴黨去擴張,那麽嚴嵩就不客氣了。


    所以趙文華一來大同就不加掩飾的拉攏黃茂和文官們,嚴嵩也是視而不見,若非這廝搞砸了事兒,嚴嵩也不至於會抽他一巴掌。


    此刻大戰拉開帷幕,嚴嵩知曉,自己此行的成敗也將要揭曉了。


    成,此行就能給自己的老臉上鍍一層金,且還能在北方文官心中加分。


    以後再拉攏人就輕鬆了許多。


    敗,那不必說,老元輔灰溜溜迴到朝中,估摸著連徐階都敢衝著他齜牙。


    所以這一刻嚴嵩的心跳也開始加速了。


    當聽到蔣慶之在俺答大軍前躍馬挑戰時,嚴嵩不禁雙拳緊握。


    當聽到孫重樓三聲喝問‘還有誰’時,嚴嵩不禁輕輕揮拳。


    “……敵軍隨後退迴營中。”


    “好!好!好!”老元輔激動的道,“取消戒嚴令,大開城門,準備美酒。”


    嚴嵩看著文官們,“都隨老夫去迎一迎。”


    趙文華嘟囔,“義父也太給那廝臉麵了。”


    黃茂卻搖頭,“這是氣勢,此刻元輔相迎,便是氣度。將相要和!”


    趙文華知曉這個道理,隻是當看到遠方煙塵滾滾而來時,心中難免有些發酸。


    蔣慶之得知嚴嵩率官員們出迎時不禁笑道:“這隻是開戰之前的試探罷了。”


    嚴嵩不知曉戰陣,卻會做人。


    當蔣慶之遠遠策馬出現時,嚴嵩往前幾步,舉起手,親切高唿:“慶之!”


    蔣慶之加快速度,近前後下馬,疾步走來,“元輔!”


    四目相對,雙手互握。


    “好啊!”嚴嵩搖動雙手,“得知你壓下了俺答的氣勢,老夫歡喜不已。大戰未曾開啟,就先奪敵膽,好兆頭,好兆頭!”


    蔣慶之微笑道:“若無元輔坐鎮城中,我也沒這個底氣不是。”


    二人一番話,成功演繹了一番大明版的將相和。


    隨後攜手進城。


    戒嚴令已經解除了。


    時機掌握的恰到好處,讓蔣慶之對嚴嵩的判斷力也頗為欽佩。


    “萬勝!”


    有人帶頭高唿。


    俺答竟然縮卵了,在得知俺答大軍抵達大同後,有些忐忑不安的城中百姓來說,這個消息就像是久旱逢甘露。


    “萬勝!”


    歡唿聲中,蔣慶之和嚴嵩出現了。


    “首輔!”


    士大夫們掌握著輿論權,在他們的大肆抨擊之下,嚴嵩和嚴黨在民間的名聲臭不可聞。


    這是嚴嵩第一次享受到百姓由衷的歡唿。


    他眯著眼,第一次感受著這種滋味兒。


    和貪腐相比,和秉政大明相比,這種滋味兒卻格外令人心動。


    仿佛做什麽都不會害怕,就像是身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撐著你。


    “長威伯!”


    “伯爺威武!”


    嚴嵩有些遺憾的結束了遐思,見蔣慶之微笑揮手,姿態從容不迫,不禁歎道:“年輕有為啊!”


    “那就是阿修羅!”


    “對,就是伯爺的那個隨從。”


    “說是從小就跟著伯爺的小廝,沒想到大了卻成了無敵猛將。”


    孫重樓得意洋洋的跟著蔣慶之揮手,徐渭低聲道:“別人都不帶招唿你的,你不覺得難堪嗎?”


    “少爺曾說,你覺著難堪,那是因為你覺著別人會這般看你。可千人千種心思,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老徐,別在意別人如何想,我快活了就好。”


    徐渭一怔,胡宗憲若有所思,“千人千種心思,你覺著這是難堪,可在別人眼中,卻可能會覺著你此舉令人欽佩。咦!妙啊!”


    “阿修羅!”


    這時有人高唿。


    “阿修羅!”


    “阿西羅!”一個孩子奶聲奶氣的嚷道。


    歡唿聲突然爆發。


    孫重樓得意洋洋的看了徐渭一眼,“我說了什麽來著?”


    徐渭苦笑,“這廝……”


    但那番話卻讓他楞了許久。


    ——你覺著難堪,那是你自己的看法。在別人眼中,可能此刻的你光芒萬丈!


    不為別人的認可而活……蔣慶之發現了徐渭的異常,知曉這廝陷入了糾結中。


    徐渭從小境遇就極為艱難,生父早逝,生母是小妾,被嫡母驅逐。徐渭就和一個小透明般的活在嫡母的視線之內。


    嫡母去後,他跟著同父異母的兄長過活,那日子隻需想想就知曉有多艱難。


    比寄人籬下更令人煎熬。


    後來他更是淪為了贅婿。


    科舉屢試不中。


    這人前半輩子倒黴到了極致,好不容易遇到了胡宗憲,從此雲從龍,風從虎……特娘的,就在他得意時,胡宗憲倒台了。


    至此徐渭沒瘋,蔣慶之覺得很不容易。但隨後就發生了殺妻事件,以及多次自殺未果事件。


    老徐太偏激了!


    蔣慶之一直想開導徐渭,但一直未果。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進了總兵府,徐渭說了此次出擊的經過。


    戰術這一塊沒必要細說,就說了些敵軍的應對,以及蔣慶之的決斷。


    聽完後,嚴嵩撫須笑道:“先聲奪人,好!”,隨即他關切問道:“長威伯以為決戰當在何時?”


    蔣慶之搖頭,“這要看俺答攜帶的糧草多寡,以及俺答會如何出手。”


    “攻打大同?”有文官問。


    杜賀搖頭,今日他威風凜凜,贏得了一眾武將的歡唿,都說顯章侯徹底翻身了。


    此後誰再敢說我老杜隻靠著關係上位,我特麽弄死他!


    往日杜賀在這等時候很少發言,便是因為這個緣故,此刻他紅光滿麵,聲音洪亮,“大同乃堅城,有大軍戍守,別說是俺答,就算是當年的蒙元大軍圍攻也無濟於事。”


    當年蒙元最為犀利時,堪稱是所向無敵。但卻在襄陽城受挫許久。由此可見中原王朝對守城的造詣之深。


    有人說道:“別忘了墨家乃是以守城聞名。”


    “是了,下官竟忘了此事。”官員捂額,心中一鬆。


    墨家當年就是靠著機械之術縱橫守城界。


    蔣慶之淡淡的道:“誰說本伯要守城?”


    眾人這才想起這位伯爺早就說過不會困守大同。


    “長威伯,錯過今日,俺答大軍歇息數日就能恢複實力,到了那時決戰……”黃茂正色道:“本官以為,還是要謹慎。”


    雖然希望蔣慶之兵敗,但若是能擊退俺答,黃茂等文官也會跟著收益。


    京師的嘉獎會如同雨露,平均降落在每個人的頭上,包括他黃茂。


    蔣慶之並未解釋,令人取來地圖,指著大同城兩側說:“我若坐守大同城,俺答必然會分兵,有大軍為後盾,偏師直插京畿一帶,誰能阻截?”


    黃茂心中一凜,心想是了,此一時彼一時,當時俺答的兩支偏師並無大軍為後盾,被擊退後隻能懨懨退去。


    此刻俺答十餘萬大軍就在大同城外,一旦開戰,隨時都能增援。


    “那當如何應對?”有人問。


    蔣慶之說道:“無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難道分兵攔截?”有人不死心的繼續問道。


    蔣慶之看著此人,說道:“用兵之道……”


    諸將下意識的開始傾聽,有人習慣性的拿出紙筆準備記錄……


    艸!


    以後會不會出現蔣子兵法?


    蔣慶之自嘲一笑,“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嚴嵩說道:“長威伯隻管指揮廝殺!”


    蔣慶之點頭,起身道:“如此,本伯先迴去了。”


    他走出大堂,聽到裏麵嚴嵩厲聲道:“誰覺著自己懂兵法?誰覺著自己用兵比長威伯更為出色?”


    沒人吭聲。


    ——不懂,就少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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