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新安巷。


    自從蔣慶之領軍出征後,每日淩晨就少了那一嗓子吆喝,巷子裏的老人們為此覺得頗不習慣。


    “少爺,起床啦!”


    幾個孩子在巷子裏學著孫重樓叫嚷。


    黃錦帶著幾個內侍宮女進來,孩子們定定的看著他,身後家人在喊,“迴家來!”


    那是宮中的貴人,得罪不起。


    黃錦止步看著這幾個孩子,突然想到了家人。


    他微笑招手,一個孩子猶豫了一下,緩緩走過來。


    黃錦摸出一個精致的袋子,拿出幾顆糖果,“給。”


    孩子搖頭,讓黃錦想到了侄兒,他把糖果放在孩子手中,直起腰,前方就是伯府,富城出來相迎。


    黃錦摸摸孩子的頭頂,走過去問道:“如何?”


    富城說道:“禦醫說娘子身子骨不錯,不過這是第一胎,什麽骨縫沒打開,難說。”


    “禦醫都是如此,有十分把握的隻會說五分。五分把握能讓你覺著這是不治之症。”黃錦笑道。


    “是啊!侍候貴人總是要小心些。”這一點富城也知曉。


    “長威伯可有書信?”黃錦問道。


    “有過。”富城說道。


    二人進去,黃錦徑直去了後院。


    到了後院,就見李恬挺著個大肚子,被人攙扶著在院子裏散步。


    因蔣慶之家中無人,故而常氏不時來探視女兒,此刻她在邊上嘮叨:“讓你歇著你偏不聽,還說什麽要做事才好。這堂堂伯府難道還缺人不成?我看你就是死心眼。”


    李恬的臉有些浮腫,她摸了摸小腹,“夫君說了,除非身子不適,否則臨產前莫要呆坐不動,更忌諱久臥不起。”


    “這是哪門子道理?”常氏說道:“婦人家的事兒,難道女婿也知曉?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這話……好似有些道理!”


    常氏緩緩迴頭,就見屋簷下站著的禦醫若有所思。


    “動則血脈通暢。呆坐不動,久臥不起,血脈凝滯,生產必然艱難……”禦醫突然拊掌笑道:“是了,宮中嬪妃嬌貴,臨產前那些人擔心出事,便力阻不可妄動。便是如此。長威伯竟然連這個都懂,果真是……令人意外呐!”


    常氏:“……”


    “黃太監。”黃煙兒見黃錦進來,趕緊行禮。


    “陛下令咱來看看。”黃錦頷首,見李恬準備蹲身,趕緊喊道:“別,站好站好。”


    黃錦代表著皇帝,女子見到他蹲身行禮是必須的。但此刻這位嘉靖帝跟前的紅人卻苦笑道:“若是弄出個好歹來,陛下能活剝了咱。縣主千萬別。”


    李恬微微蹲身,算是全禮了。


    “陛下在宮中占卜得了個大吉,讓咱來告訴縣主,一切安心。”


    常氏驚訝,“陛下占卜?”


    黃錦點頭,常氏心中震驚,心想嘉靖帝竟然為臣子占卜……為何沒聽家中夫君提及過?


    黃錦何等眼力見,一看她神色就知曉在想些什麽,他嗬嗬一笑,“這是陛下今年第一次占卜。”


    什麽為臣子占卜,別做夢了。


    也就是長威伯!


    懂?


    也就是你女婿!


    才讓陛下破例。


    女婿果然是……非常人呐!


    常氏低聲道:“女兒哎!這女婿……真是要得。趕緊生個兒子,把位置坐穩了。”


    無子出妻,天經地義,就算是帝王也無話可說。


    李煥對此嗤之以鼻,可有次常氏去他的書房,見到一本差點被翻爛的儒家經典,仔細看去,不少字的下麵都被打了墨點。


    什麽玄,什麽賢、翼……都是男娃的名字。


    男人啊!


    果然都是嘴上強者……常氏心中好笑。


    她扶著女兒,輕聲道:“男兒在前方廝殺,女人該做的便是讓他無後顧之憂。若是有暇,便為他祈禱吧!”


    黃錦在交代禦醫。


    “……但凡有事兒無法解決,馬上令人進宮稟告。差了什麽,陛下說了,但凡宮中有的隻管去拿。記住,母子平安!”


    禦醫點頭,頗為自信。


    “陛下對長威伯的情義你怕是不知曉。”黃錦盯著禦醫,“情義之外……下麵的話是咱的意思,大將領軍為國征戰,為此輕生死。陛下能做的就是賞罰分明之外,為他看護家人。明白嗎?母子平安!”


    ——但凡母子中誰出了岔子,你就可以自行了斷了。


    禦醫哆嗦了一下,“黃太監,這……要不換個人?”


    “晚了!”黃錦知曉這廝怕了,這也是他的目的,“記住,平安就是大功。”


    黃錦隨即告辭,沒走出後院,就聽禦醫喊道:“把產房再看看,伯爺說的什麽消毒……再來一遍。誰特娘的偷懶,老夫定要飽以老拳!”


    自從李恬進入待產期後,太醫院就指派了這位禦醫來新安巷坐鎮。


    隨後隔三差五,不是道爺派人來探視,便是盧靖妃那邊令人來查探。


    ……


    “朝中不少人頗有微詞,說宮中對長威伯太厚,相形之下,嚴嵩父子那裏就差了許多。”


    陳燕最近打探到了不少消息,正在和盧靖妃說。


    盧靖妃手中在做針線,看模樣竟然是個肚兜,她淡淡的道:“那些蠢貨,讓他們去……上次老四如何說的?讓他們羨慕……”


    “羨慕嫉妒恨。”


    “是了,讓他們羨慕嫉妒恨去。”


    盧靖妃看看肚兜,問道:“你覺著這個雙魚繡的如何?”


    陳燕看了看,“顏色鮮亮,看著就喜氣。”


    “那就好。”


    陳燕問道:“娘娘這是為誰做的?”


    景王還未大婚,至於孩子……那得是多久是事兒。此刻就為那沒影的孩子做肚兜,早了點吧!


    “新安巷!”


    陳燕:“……”


    ……


    “華亭縣主看著氣色不錯,娘家那邊也來了人。禦醫說華亭縣主身子骨健壯,這一胎若是不出岔子,定然無恙。”


    黃錦迴來複命。


    嘉靖帝盤坐在蒲團上,手中拿著一卷經書,清瘦的臉頰上多了些輕鬆之意,“如此就好。”


    “陛下。”有人稟告,“嚴寺卿等人求見。”


    嚴嵩走後,直廬當下是嚴世蕃和朱希忠等人聯手執政的格局,但嚴世蕃獨攬大權,隻是把一些小事兒丟給朱希忠等人處置。


    朱希忠走在第一位,第二位是嚴世蕃,第三是徐階,第四是崔元。


    哪怕是嚴嵩隨軍出征,嚴世蕃依舊把徐階牢牢的按住,讓他無法一窺票擬大權。


    但徐階看著卻依舊從容,平靜的仿佛是個勘破名利欲望的老僧。


    嘉靖帝的目光從徐階那裏移到了嚴世蕃,“何事?”


    徐階是次輔,嚴嵩不在,按理該是他來稟告。


    但嘉靖帝卻問了嚴世蕃。


    這便是一種姿態。


    徐階的眉心跳了一下。


    誰掌握實權他可以暫時不在乎,但他在乎的是嘉靖帝的態度。


    這個態度有令他些意外,徐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煩躁之意。


    “陛下,大同那邊有人上了奏疏,說長威伯獨斷專行,對……”嚴世蕃看了嘉靖帝一眼,“對嚴首輔的告誡置若罔聞,擅自出兵。”


    趙文華不在,通政使司那邊就少了一個耳目。趙文華留下的心腹這陣子頻繁往來於直廬和通政使司之間,稍微大些的事兒都要來請示嚴世蕃。


    得到這份奏疏後,嚴世蕃權衡了許久,他想壓下,但一想到老父為了軍功南下的艱辛,不免又生出了些別的念頭。


    軍功何來?


    嚴嵩不能廝殺,不能排兵布陣,唯有監督!


    用這份奏疏來體現嚴嵩的穩重,這便是盡職盡責,這便是軍功!


    幾番權衡利弊後,嚴世蕃決定把此事拿出來。


    朱希忠沒想到這廝竟然拿這事兒來作伐,馬上就為兄弟辯駁,“大將領軍在外,臨機決斷便在刹那間,這請示那請示,這不許那不許,那何不如讓嚴首輔親自領軍廝殺?”


    朱希忠的反擊格外犀利,且不留顏麵。


    嚴世蕃看了朱希忠一眼,他覺得自己隻是提醒,順帶為自家老父站穩立場。


    你朱希忠的反應是不是太激烈了?


    朱希忠看著他,臉上帶著微笑,但眼底卻有冷意。


    你再來!


    有本事你再來!


    成國公一係多年傳承下來的威勢,這一刻在朱希忠身上展露的淋漓盡致。


    別特麽欺負我兄弟!


    那麽,看陛下的……嚴世蕃莞爾。


    嘉靖帝需要有人監督大軍,更需要有人來掌握局勢。


    這個人隻能是對他忠心耿耿的老元輔!


    嘉靖帝摩挲著玉錐,淡淡的道:“將在外!”


    唿!


    嚴世蕃仿佛被一股大風迎麵吹過。


    他看了嘉靖帝一眼,帝王眼中都是冷漠。


    ——朕的表弟,朕信得過!


    “是。”嚴世蕃低頭,崔岩旁觀者清,覺得嚴世蕃這陣子獨攬大權,有些膨脹了。


    人一旦膨脹就會忘形。


    曆史上嚴世蕃就是太過忘形,明明逃過一劫,卻在家鄉為非作歹,肆無忌憚,最終把道爺最後的一點兒情義消磨沒了,惹來殺身之禍。


    那本著名的……咳咳!就是什麽梅,裏麵的主角西門大官人便是以嚴世蕃為原型。


    崔元覺得道爺這一巴掌打臉打的太狠,便想緩和氣氛,笑道:“外麵有人說,宮中對新安巷太厚,臣覺著……”


    道爺緩緩看著他,那目光冷冰冰的。


    “臣覺著……”崔元哆嗦了一下,“臣告退。”


    嚴世蕃等人走後,嘉靖帝走到殿外,看著幾人的背影,眸色平靜。


    “那是朕的表弟!”


    黃錦覺得崔元是自討沒趣,笑道:“那些人隻想著君臣。”


    嘉靖帝淡淡的道:


    “長兄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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