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來說,最大的難處就是上有老來下有小。


    楊召殉國,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親自送來撫恤,甚至親自開口,為楊勝安排前程。但最終楊勝還是選擇了從軍。


    “從軍難。”


    婆婆陳氏本就身子骨不好,得知兒子楊召殉國後,一下就垮了。幸而楊勝在武學讀書,衣食住行都無需張氏照顧,讓她得以專心照料婆婆。


    陳氏的眼眶看著越發深了,張氏見了心中酸楚,“娘,從軍艱難且還兇險。可兒大不由娘,大郎是個有主意的……再有,夫君在天之靈,定然會護佑著他。”


    “我兒的魂魄……”陳氏突然看向門外。


    “祖母,娘!”


    背著包袱的楊勝走進來,他穿著軍服,腰間有長刀,腰背挺直,看著格外精神。


    “大郎迴來了。”張氏見兒子迴來,歡喜的道:“這不是沒到休沐的時候嗎,怎地迴來了?”


    “武學停課了,讓學員各自迴去。什麽時候開學等吩咐。”楊勝把包袱解下來,走到床邊,“祖母身子如何?”


    “好,好得很。”看到大孫子,陳氏的精神好了許多,問了不少在武學的事兒。


    張氏嘴角含笑,悄然去廚房做飯。


    “夫君,大郎越發魁梧了,看著也越發穩重了。”


    張氏衝著虛空說。


    “有人在家嗎?”


    外麵有人問。


    張氏探頭出去,“誰呀?”


    “找楊勝的。”


    張氏開門,見外麵是個不認識的男子,便下意識的退後一步,瞥了門後的木棍一眼,往木棍那邊靠了靠。


    男子行禮,“在下孫不同,乃是長威伯府上的護衛,奉命前來。敢問楊勝可在?”


    楊勝從屋裏出來,他記憶力好,記得孫不同,“是孫大哥啊!”


    “快屋裏坐。”張氏這才笑吟吟的道。


    “不必了。”孫不同說道:“伯爺吩咐,讓楊勝在家歇息兩日,隨後進虎賁左衛。”


    “什麽?”張氏愣住了。


    可楊勝卻歡喜不已,“還請孫大哥迴稟伯爺,我定然不會給他丟臉。”


    孫不同何等眼力見,看出張氏的惶然,便說道:“伯爺的臉不是誰都能丟的。進了虎賁左衛,操練這一關若是過不了,哪來哪去。”


    孫不同走了,張氏關上門,迴身問:“你才十四歲,哪能進衛所?”


    楊勝說道:“俺答那邊磨刀霍霍,娘,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求來的機會。”


    張氏落淚,隻說這刀兵一起,不知要死多少人。家中就他一根獨苗,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讓她怎麽活。


    楊勝以前被這般嘮叨定然會不耐煩,此刻卻耐心的勸著母親。


    “要不……就裝作力不從心,哪來哪去!”張氏抓著兒子的手,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可看著兒子那平靜的模樣,她不禁蹲下來,雙手捂臉哽咽。


    “媳婦!”


    陳氏在屋裏喊,張氏起身,抹了淚,擠出些笑意才進去。


    “我聽到了。”陳氏看著她,“你不懂,軍中規矩大,既然說了讓孩子進去,就老老實實地進去。莫要心存僥幸,否則會害了大郎。大郎,來。”


    楊勝走到床邊,“祖母。”


    陳氏抓著他的手腕,眼中恍若有一團火在燃燒,“你爹殉國了,他們說你爹死在了草原上。想來便是俺答那邊吧!”


    “是。”這事兒楊勝分析過多次,得出的結論是自家父親死在了俺答部。


    “他們說人死在外麵,魂魄便會飄蕩無依。我的兒不知在草原上飄蕩了多久。去!”


    陳氏握緊孫兒的手,目光炯炯的看著他,嘶聲道:“去把他的魂魄帶迴來!”


    前世蔣慶之壓根就不信什麽魂魄,他覺得人死了就是死了。而且他還年輕,從未認真想過生死這道人生考題。


    所以當看著老紈絝在前麵背誦著祭文,臣子們撅著屁股跪在前方,一臉虔誠時,難免有些覺得好笑。


    這是祭祀。


    嘉靖帝崇道,也崇敬天地,隔三差五便要祭祀天地神靈。而他隱於西苑不方便,便讓近臣代替。次數最多的便是朱希忠。


    天壇始建於永樂年間。而地壇卻是嘉靖帝的手筆。


    此刻他們就在天壇,蔣慶之聽到禮部官員在嘀咕,說什麽當初天地一起祭祀,如今陛下卻改了,把天地分開,也不知老天爺會不會不滿。


    朱希忠念完祭文,群臣行禮。


    蔣慶之跪在後麵,覺得膝蓋痛的厲害。


    左邊是個老文官,跪在那裏看著老神在在。見蔣慶之不斷磨蹭,活動著膝蓋,便歎道:“年輕人還得曆練。”


    “啥意思?”蔣慶之見他跪了許久依舊不動聲色,不禁暗自讚歎,“還請指點一二。”


    老文官指指膝蓋,蔣慶之仔細看去,膝蓋竟然比周邊都厚實一些。


    “這是……”


    “墊子。”


    臥槽!


    我咋就沒想到呢?


    “都說祭祀要虔誠,可老夫敢打賭,此刻百官都神遊於外,對神靈壓根沒有半分敬意。長威伯覺著神靈可會責罰?”


    蔣慶之搖搖頭,“不會。”


    老文官笑了笑,“神靈啊!它忙著呢!”


    “是這個理。”蔣慶之點頭,“我有些好奇,您這……和我親近,就不怕被人攻訐?”


    朝臣中除去少數公開支持墨家和蔣慶之的之外,大部分對他敬而遠之。哪怕是中立派,也擔心被儒家攻訐,故而不敢和蔣慶之親近。


    “老夫老了,離致仕歸家不遠。”老文官衝著前方迴頭的一個官員咧嘴笑了笑,“上進無望,要說晚節不保……老夫一生為官平庸,可也有個好處,那便是別人尋不到老夫的把柄。”


    蔣慶之覺得老頭兒很有趣。


    “前陣子老家來信,族裏去歲增收一成多,說是沼氣池的功勞。”老文官看著蔣慶之,“僅此一項,就功德無量。”


    那個文官衝著老頭兒瞪眼,老頭兒衝著他擠眉弄眼。“儒家勢大,墨家要想取而代之就不能急切。慢慢來,就如同春雨,悄無聲息的……等發現時,枝頭早已生機盎然。”


    蔣慶之點頭,“這話在理。”


    “長威伯定然疑惑老夫為何與你親近。”老頭兒輕聲道:“除去那等書呆子之外,所謂儒家子弟,大多是靠著儒學得了好處,這才對墨家喊打喊殺……


    什麽道,那都是糊弄人,不,是糊弄鬼的東西。都是為了好處,為了利益。”


    “老夫家族便靠著墨家,靠著長威伯弄出來的沼氣池得了好處,老夫自然對長威伯和墨家有好感,願意和長威伯親近。”老頭兒見蔣慶之愕然,得意的道:“倒過來想想,若是儒家和儒學無法帶給那些人好處,會如何?”


    會如何?


    蔣慶之想到了後世。


    當國門被堅船利炮打開後,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思想觀念,以及科技文化的衝擊。


    無數人開始反思儒學,反思這個籠罩了中原大地多年的學說,為何在西方科技和思想之前被打的滿地找牙。


    其實答案很簡單,隻是許多人不願承認罷了。


    文科和理科。


    西方重理科,但也沒撂下文科。


    而彼時的中原,多年來隻重文科,理科生(工匠)竟然是賤役。


    兩邊的側重點不同,帶來的結果自然不同。


    文科生絞盡腦汁在千年前的聖賢書中尋找升官發財的機會,而西方的理科生卻在不斷改進著自己的兵器……隨後用這些兵器來吊打文科生。


    儒學不能帶給這個老大帝國半分好處,反而帶來了亡國之禍。


    於是儒學成了過街老鼠,一時間西學成了香餑餑。


    用不著去強行壓製儒學,隻需讓天下人看到儒學的短處,看到墨家的長處即可。


    用利益,而不是用刀槍來解決儒家!


    蔣慶之豁然開朗,剛想感謝老頭兒,卻發現老頭兒早就走了。


    “慶之。”老紈絝正在喝茶,難為他念了那麽久的祭文,此刻口幹舌燥,但依舊保持著儒雅的姿態。


    “大郎那邊的婚事就定在後日。”朱希忠說道。


    “有數了。”蔣慶之告誡道:“少年戒之在色,莫要讓大郎重蹈你的覆轍。”


    “大郎不小了。”朱希忠說道,“我在他這個歲數的時候,早已那個啥……”


    “所以你就一個兒子。”蔣慶之毫不客氣的道。


    滿意的看到朱希忠鬱悶不已,蔣慶之大笑而去。


    朱時泰的婚禮很盛大。


    哪怕是倉促,國公府依舊展示了自己的實力。


    這一日高朋滿座,連道爺都令人送來了自己寫的一幅字,蔣慶之沒去湊熱鬧,聽聞好像是百年好合四個字。


    這一日,勳戚雲集。


    蔣慶之看到了不少老邁的家夥,這些老家夥平日裏就在自家蹲著等死,此刻出來,引得許多人紛紛上前行禮。


    “聽聞女方是長威伯選中了?”一個老家夥問道。


    蔣慶之點頭。


    老家夥看看其他人,笑道:“老夫這兩年時常聽聞京師多了個年輕人,說什麽大明第一名將。特娘的,這名將難道爛大街了?見麵不如聞名……今日一見,也不就是這樣?哈哈哈哈!”


    幾個老家夥也跟著狂笑起來。


    朱希忠在那邊聽到仆役稟告,急匆匆趕過來。


    “大郎,當年老國公去時,可是叮囑過你要謹慎。莫要走錯了道。”老家夥看來不簡單,竟然對朱希忠宛若子侄。


    “您說這話……”朱希忠賠笑道:“今日大喜之日,改日再說可好?”


    老家夥搖頭,指指蔣慶之,“這是幸臣。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焉。聽老夫的話,從此離此人遠些。如此,他倒黴時你也不至於殃及池魚。”


    朱希忠看了蔣慶之一眼。


    蔣慶之懶洋洋的擺擺手,“老而不死是為賊,我懶得和這等塚中枯骨計較。”


    蔣慶之正在等著新郎官迴來。


    “您要不……先進去歇著?”朱希忠笑著對老家夥說道。


    人老了會格外執拗,老家夥搖頭,“今日當著眾人的麵,你若是不肯疏離此等幸臣,從此這國公府的大門老夫再也不踏入一步。”


    這是逼宮啊!


    蔣慶之看到不少勳戚都在得意,就知曉老頭的發飆,多半有此輩的功勞。背地裏這些人不知說了自己多少壞話。


    比如說斷掉了勳戚們的富貴之路,這可是大仇。


    再有當街毆打勳戚。


    故而才有了今日的逼宮。


    國公府曆來都以交遊廣闊,不得罪人而著稱。


    眾目睽睽之下,朱希忠撓撓頭。


    笑了笑。


    看著蔣慶之,挑眉。


    那些得意的目光頓時多了冷意。


    來了!


    朱希忠衝著老家夥拱拱手,“來人!”


    “國公!”兩個仆役進來。


    朱希忠指著老家夥,“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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