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些熱情似火,主動的不像話的工匠,薑華覺得自己的三觀被顛覆了。


    他問蔣慶之用了什麽手段,蔣慶之搖頭微笑,“不是我不教你,老薑,工部那地兒不適合這些規矩。”


    “為何?”薑華覺得蔣慶之在藏私。


    “工部的工匠幹好了可能多得?”


    “按照規矩,那些工匠每月有十日無償為我工部做事。老夫就算是想給他們錢,戶部也不批啊!”


    這就是匠戶製度,當年被稱之為不花一文錢就能建起城池,建起宮殿,打造器物……


    “老薑,免費的東西,從來都是最貴的。”


    蔣慶之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薑華楞了許久,迴到工部後召集下屬商議。


    “長威伯是用什麽手段本官不得而知,不過後來本官看著那些工匠幹活……盡心盡力的令人驚訝。”


    薑華發誓自己從未見到過如此主動熱情的工匠。


    “你等可能有法子?”薑華發狠了,他看著下屬們,“若是那些工匠在長威伯手中出彩,迴頭就有人會彈劾咱們工部無能。”


    眾人麵麵相覷。


    隨後每個人都發表了一番看法,不外乎便是威脅,或是加大懲處力度。


    至於獎勵……哪來的錢糧。


    小朝會上,薑華試探著提及了此事,“那些工匠頗為了得,是否每月給些錢糧?”


    戶部尚書呂嵩出班看了薑華一眼,老臉板著,“戶部的錢糧都有去處,再有,匠戶製度施行了多年,每月服役十日也是規矩。你工部打破了這個規矩,那天下匠戶是不是也得跟著?每月因此要耗費多少錢糧薑尚書可算過?”


    眾人一聽也愣住了。


    是啊!


    大明匠戶眾多,每年官方營造都要倚仗這些人的免費服役。


    若是打破這個製度,免費變成了付費……各地官府能把工部上下罵成狗。


    薑華幹笑道:“隻在工部……可行?”


    “天下事皆患寡不患均,若是你工部給錢,天下工匠鼓噪,給不給?”呂嵩冷冷的道:“地方哪來這筆錢糧。若是給了,匠戶製便形同虛設。隨後軍戶製是不是也得重新考量一番?你薑華這是想做什麽?把祖製盡數廢掉?”


    呂嵩乃是儒家大將,這番話出口,火藥味頓時彌漫開來。


    是啊!


    匠戶製度一旦被打破,軍戶們定然也會蠢蠢欲動。


    薑華和蔣慶之交好,對墨家頗有好感。呂嵩一番話劈頭蓋臉而去,順帶有口黑鍋也飛了過去,戴在了薑華的頭上。


    當然,蔣慶之和墨家也躺槍了。


    墨家對祖製不屑一顧!


    墨家蓄謀想廢除祖製!


    這話要是傳出去,天下多少人要對墨家和蔣慶之喊打喊殺?


    一個製度的推行,必然是有人獲益,有人蒙受損失。


    匠戶製度下,匠戶受損,而別的工匠卻因此受益。有人為官方服役,他們就免除了征召。


    軍戶製度也是如此,有人子子孫孫從軍,普羅大眾就不用擔心成為炮灰。


    所以革新之所以難,難就難在如何打破既有利益格局,如何壓製那些既得利益者。


    薑華被這番話弄的灰頭土臉,暗罵幾句,準備收工。


    但呂嵩卻得勢不饒人,“陛下,當初工部與長威伯打賭,最終輸給了長威伯一百工匠。那些工匠畢竟是匠戶,怎能為私人效力?”


    薑華幹咳,“那些工匠在墨家也是為大明打造火器。”


    “這本官知道。”呂嵩淡淡的道:“本官想說的是,火器有兵仗局,為何不交給他們去打造?”


    “長威伯那裏有許多奇思妙想,需要工匠打造器物!”老丈人出班反擊。


    今日蔣慶之沒來,但墨家,或是說蔣黨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人馬,老丈人出手,朱希忠等人虎視眈眈,隨時準備開噴。


    呂嵩冷冷的道:“想來那些奇思妙想都是為國為民吧?”


    “自然。”李崇點頭。


    “兵仗局難道就不是為國為民?為何長威伯不能把那些奇思妙想教給兵仗局去打造?難道有什麽忌諱,或是……墨家的東西隻能由墨家來?”


    這話是在暗示:墨家是個獨立王國,要小心呐!


    臥槽尼瑪!


    李崇怒了,“長威伯何曾有這等想法?難道兵仗局如今打造的火器不是老夫那女婿教的?”


    老丈人的習慣爆發了,“老夫那女婿一心為國,弄了火器出來也不說為自家請功,一錢不要就交給了兵仗局。


    虎賁左衛什麽樣我等有目共睹,那火器的威力……嗬嗬!那些公侯伯的祖上立下了什麽功勞?以至於富貴延綿,老夫那女婿難道比他們差嗎?”


    臥槽!


    老李!


    你這是要打陛下的臉不成?


    朱希忠趕緊給李崇使眼色,李崇一怔,這才發現自己習慣性的吹噓女婿,但好像有些……腹誹嘉靖帝賞罰不公的味兒。


    你繼續……呂嵩冷眼看著李崇訕訕迴班,這才說道:“一件事分為兩處辦,這是前宋冗官冗費的來由。本官執掌戶部,自然不能容忍。這話哪怕是長威伯在,本官也是如此說。”


    這是挑釁!


    嚴嵩看了兒子一眼,嚴世蕃微微一笑,他本想把蔣慶之拉上對付戶部的戰車,甚至還準備了好處,沒想到不用出手,呂嵩就把蔣慶之逼到了不得不出麵的地步。


    天隨人願……嚴世蕃和嚴嵩相對一視,都微微一笑。


    咱們又能在一旁看戲了。


    這日子,真好。


    他們念叨的蔣慶之此刻正在家中為還未出世的孩子編寫故事。


    “是白雪公主好,還是葫蘆娃更讓我娃喜歡呢?”


    “光頭強如何?算了,等孩子再大些。”


    “或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蔣慶之正絞盡腦汁的琢磨著,朱希忠來了,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紙,看了一眼,見竟然是畫了些小人兒,不禁怒了。


    “你還有心思弄這個!”


    “怎地,俺答南下了?還是你老朱在外麵養女人被嫂子發現了。”蔣慶之笑道。


    “今日呂嵩在朝中發作,說墨家開辦工坊打造火器,是一件事兒兩套人馬,這是重蹈前宋冗官冗費的老路。”


    臥槽!


    這個理由很強大啊!


    前宋的覆滅原因很多,彼時大宋君臣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官員太多,耗費太多是主因。


    呂嵩用這個理由來攻擊蔣慶之和墨家,就暗示著墨家定然會成為大明式微的推手。


    “……他們說儒墨大戰,陛下偏向墨家和你。為此陛下放縱墨家打造工坊,耗費巨大……”


    “臥槽!”蔣慶之撓撓頭,“這一波攻擊有些意思啊!”


    “有些意思?”夏言也來了,“若是應對不妥,那些人鼓噪起來,陛下也護不住你在城外的工坊。”


    君王可以不講道理,但不講道理的範疇絕不是政事。否則你帝王帶頭不講理,咱們臣子是不是也可以效仿?


    這個頭不能開!


    所以夏言聞訊也頗為頭痛。


    “這事兒吧!”蔣慶之玩味的道:“呂嵩是醉翁之意。””


    “慶之。”夏言說道:“戶部卡住了虎賁左衛擴軍,陛下令嚴嵩查戶部貪腐是敲打和反擊,呂嵩此次出手便是迴擊。鬧不好你那些謀劃就會落空!”


    蔣慶之淡淡的道:“冗費?”


    “對,冗費!”


    徐渭和胡宗憲也來了。


    “伯爺,呂嵩看似一心為公,可這冗費一出,卻是軟刀子殺人。”徐渭說道:“儒家鼓噪起來不容小覷。”


    胡宗憲說道:“那些人最擅長的便是連坐。把墨家與前宋弊端連在一起,墨家等同於國祚衰微,這軟刀子可不比神兵利器差。”


    朱希忠喝了口茶水,“呂嵩不出手則以,一出手便讓人生出了無可匹敵的沮喪來。果然是儒家大將。”


    夏言覺得老臉有些掛不住了,“隻需再度弄出個東西……不妥,冗費是冗費。”


    徐渭點頭,“呂嵩此言並非言過其實,當下大明就有些冗費的味兒。每年開支越來越大,而收入卻不見增長多少。長此以往,必然會重蹈前宋覆轍。”


    所以萬曆帝才派出了不少稅監去各地收稅。


    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張居正才推出了一條鞭法。


    財政是一個王朝的根基,一旦這個根基動搖……


    道爺也隻能低頭。


    蔣慶之說道:“工部願賭服輸,那一百工匠既然進了我墨家,那就別想著迴去。至於呂嵩的攻訐……嚴嵩父子那裏是不是該提個醒。”


    夏言點頭,“戶部的貪腐案子,也該提一提了。”


    “圍魏救趙!”朱希忠眼前一亮,“明日我便在朝中提出此事。嚴嵩父子若是敢陽奉陰違……”


    胡宗憲說道:“有陛下盯著,諒他們也不敢!”


    氣氛活絡了起來,夏言老了,沒什麽忌諱,便問李恬這一胎如何。


    “頗好!”


    李恬吃好喝好,好得不得了。


    等眾人走後,蔣慶之繼續琢磨自己的童話故事。


    突然,腦海中大鼎震動了一下。


    這陣子蔣慶之沉浸在妻子有孕的歡喜中,倒是忽略了鼎爺。


    他感知了一下。


    大鼎旋轉的速度略微加快了一些。


    一股威嚴的氣息充斥著腦海中。


    蔣慶之隻覺得腦袋裏如同有許多尖刺在瘋狂的戳著。


    他雙手抱頭,痛苦的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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