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才之人,多半自傲。


    他們會不知不覺的展露自己的優越感,甚至是俯瞰眾生的姿態。


    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張居正就是個例子。


    當年的徐階也有優越感,也曾俯瞰眾生,可在挨了宦海一悶棍後,很快就學乖了。從此溫潤如玉。


    當張居正不同,哪怕是在翰林院被人排擠,他依舊不肯低頭。


    他寧可不做這官,迴家啃老米飯,也不肯低頭。


    曆史上這廝迴家幾年,慢慢的沉澱了下來。可如今他卻被蔣慶之留在了京師,依舊在翰林院。


    就在蔣慶之宣布十日後見分曉後,翰林院就有人逼宮,讓張居正準備卷鋪蓋走人。


    ——若無蔣慶之撐腰,你張居正在翰林院早已淪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張居正以一敵眾,竟然不落下風。


    可口舌之爭終究無用,張居正知曉,一旦蔣慶之落敗,他最好的結局就是辭官迴家。


    但就怕辭官而不得……有人說了,當把張居正留下來,作為殺雞儆猴的那隻雞,一直吊在翰林院,為後來者戒。


    這話誰說的?


    張居正發現放話的那位庶吉士,對徐階有著近乎於崇拜的尊敬。


    徐階嗎?


    張居正從那一日起就告假了。


    他不是懼怕什麽,而是不想在這個時候讓蔣慶之分心。


    他每日都去城外教授那些孩子,和王庭相倒是有些共同語言。兩個倨傲的人提及蔣慶之時,王庭相說當今大明隱憂重重,唯有勵誌圖新,方能脫胎換骨。


    這事兒老王覺得唯有蔣慶之和墨家才能擔當。


    而張居正覺得大明不革新必死無疑,他原先是想從財賦上動手,但經過蔣慶之的一番教導後,張居正覺得自己錯了。


    按照張居正原先的思路,就算是把財賦這一塊提起來,可能支撐多久?


    這個大明病了,表麵上是缺了錢糧,但病根卻是整個大環境出了問題。


    這個問題叫做……儒!


    不把儒家從神壇上拉下來,大明就永無興盛的希望!


    這是張居正的判斷,王庭相聽後歎道:“你這話說出去,小心有人弄死你。”


    張居正卻倍感期待,他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天來臨。


    他需要給徐階一個迴複。


    你不是要把我當做是那隻雞嗎?


    就在一片死寂中,張居正走出來,他走到徐階身前,行禮。


    “徐閣老。”


    徐階眸色凝滯,他所有的謀劃,在看到藍臻暈倒後,盡數化為泡影。


    他知曉此後自己將不得不繼續隱忍,繼續蟄伏……可他多大歲數了?人生還有多少個十年?


    就在此時,張居正這個他曾看好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行禮。


    “一直以來,有人說我乃儒家叛逆,徐門叛徒。我一直未曾辯駁,不是不能,是不屑。”


    徐階看著這個驕傲的年輕人,想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是這般的意氣風發,不可能妥協。


    但現實會叫你做人啊!


    “有人說儒家眾望所歸,儒家無所不能,儒家乃是這個大明的唯一希望。我也曾如此想。可後來卻意外接觸到了墨家。


    那一次,長威伯在翰林院一番話讓眾人啞口無言,那一次在書院,長威伯直麵京師大儒,一一駁斥……那一次,我才知曉,原來不是我蠢,而是先前隻有儒家這個選擇。”


    “在翰林院,人人都在高談闊論,都在說這個大明當如何,當如何。可就沒人看出這個大明的問題根源所在。”


    張居正指著下麵的陣列,“麵對外敵,儒家做了什麽?他們叫嚷,他們互相推諉。他們責罵武人無能……除此之外呢?他們做了什麽?他們束手無策!”


    “而墨家做了什麽?”張居正眼中的怒火越來越盛,“長威伯以文人之身領軍出塞廝殺,數度擊敗俺答所部。而彼時的儒家諸君在何處?他們在青樓摟著女妓高談闊論,把一腔熱血盡數發泄在女人身上。這便是儒家!”


    “當俺答在磨刀霍霍的時,京師依舊歌舞升平。而墨家在做什麽?”


    張居正說道:“他們不說話,他們低頭在為這個大明打造能改變戰局的利器。而儒家在做什麽?他們在冷嘲熱諷。我不做事,便不許別人做事。那麽我是否可以認為……”


    張居正看著眾人,“儒家無法讓大明興盛,於是,便希望這個大明沉淪。誰敢拉它一把,誰便是儒家死敵!”


    “張居正,你大膽!”一個官員厲喝道。


    張居正冷笑,“那麽敢問,墨家何辜?墨家做了什麽。讓儒家人人喊打?”


    “真是儒墨不相容?不。”


    嘉靖帝看著這個年輕人,想到了自己當年剛登基時,也曾這般慷慨激昂。


    “年輕,真好。”


    “不是儒墨不相容,而是墨家越出色,就映襯著儒家越無能!看看這是什麽?”張居正指著那些甲衣,他走過去,拿起一件甲衣,指著上麵的孔洞說道:“這是什麽?這是能令敵人喪膽的無上利器。”


    “是墨家,是長威伯打造出了如此神兵利器。而我此刻看到的是什麽?”張居正指著這些誒人。“是憤怒,是嫉妒,是仇恨……是什麽讓你等如此仇恨墨家和長威伯?”


    張居正憤怒的道:“是他們的出色,把你等映襯的如此無能!你等不說出手相助,相忍為國,反而處處打壓墨家,處處使絆子,拉後腿……這樣的儒家,張某無顏留下。”


    張居正衝著徐階行禮,“徐閣老一直想要在下一個迴複,不知這個迴複如何?”


    徐階默然片刻,看向了蔣慶之。


    蔣慶之也沒想到張居正會這麽猛,竟然來了個無差別攻擊。


    關鍵是他言之有物,把儒家袍子下麵的小和齷齪心思給徹底揭開了。


    蔣慶之說道:“徐閣老若是不滿,隻管衝著本伯來。”


    這個恩怨,他接下了。


    徐階深深的看了蔣慶之一眼。


    這時朱希忠走出來,對道爺行禮,“陛下,有了這等神兵利器,此後我大明官兵將如虎添翼。臣為陛下賀!”


    朱希忠提高嗓門,“臣不但恭賀有此神兵利器守護大明,更恭賀陛下有長威伯這等年輕才俊。”


    嘉靖帝知曉燧發槍的厲害,但從未見過這等排槍的威力。此刻他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幅畫麵!


    ——大明將士手持燧發槍,排著整齊的陣列上前。


    無數敵軍蜂擁而至。


    火槍齊鳴!


    硝煙彌漫中,無數將士在歡唿萬歲。


    這個大明啊!


    嘉靖帝覺得久違的熱血再度湧了上來,他用力握拳,麵色紅暈閃過,隨即恢複了平靜。


    嘉靖帝微微頷首,“慶之……甚好!”


    道爺幾乎從未當眾誇讚過誰,一句甚好,頓時讓高台上多了許多醋味兒。


    到算總賬的時候了。


    蔣慶之拿起一件甲衣,“本伯想問問,這算不算利國利民?”


    一個文官問道:“很厲害嗎?”


    身邊的人馬上拉開和他的距離。


    和愚蠢的人待久了,你也會變蠢。


    徐渭覺得自己就是如此,他被孫重樓摟著肩膀,半個身體架在他的身上,關鍵是這廝還在蹦跳歡唿……


    “放手!”徐渭好不容易掙開了孫重樓的魔爪,眼珠子一轉,說道:“算不算厲害……還不是儒家說了算?他們說是盛世便是盛世,他們說帝王昏聵帝王必然就是昏聵……”


    臥槽尼瑪!


    這是誰?


    眾人大怒,循聲看去,隻見一個巨漢站在那裏,正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眾人。


    雖說儒家把帝王視為無物是共識,但許多事兒隻能做,不能說啊!


    那不是孫重樓嗎?


    蔣慶之的忠仆,人稱阿修羅。


    孫重樓憋了一肚子火氣,喊道:“儒家當死,墨家當興!”


    臥槽尼瑪!


    這次輪到蔣慶之想打人了。


    轟的一下,高台上徹底炸鍋了。


    就在眾人的怒火剛升起來時,蔣慶之提起甲衣,把那兩個孔洞展示在眾人眼前。


    “知曉這代表著什麽嗎?”


    蔣慶之叼著藥煙,“俺答部最擅長的便是讓悍卒身披重甲衝陣。打開一個缺口後,便全軍衝殺,一舉擊潰對手。我九邊便是多次敗在這等戰法上。而有了這火槍,當那些所謂的悍卒衝上來時……”


    蔣慶之把甲衣丟在地上,“所謂悍卒,便成了笑談。”


    “蔣慶之,你狼子野心!”


    有人厲喝。


    “狼子野心?”蔣慶之招手,“老王,來。”


    王庭相今日也受邀來觀看演武,聞聲走來。


    蔣慶之指著他,“知曉王庭相在城外教授那些孩子什麽嗎?”


    “是儒學。王庭相興奮不已,“老夫本以為是教授識字,可長威伯說,就教授儒學。老夫不敢置信,便問長威伯為何。長威伯說,世間事從沒有非黑即白。儒學好不好?好,用於熏陶人心,教化人心比墨家強一百倍。”


    這!


    眾人不敢置信的看著蔣慶之,不相信他會貶低墨學,更不相信他會如此高抬儒學。


    “長威伯說,要想大明強盛,唯有兼容並收,唯有求同存異!”


    “求同存異!”嚴嵩目露異彩,歎道:“敗了!”


    先前看到火槍能破甲時,嚴嵩尚且平靜,但聽到求同存異四個字後,他不禁喟歎,“這個年輕人啊!讓老夫……”


    他想到了多年前曾熱血沸騰的自己,一心為國的自己。可多年後,他卻成了奸佞的化身,人人喊打的權臣……


    “老夫當年也曾……”嚴嵩眸子裏多了精光。


    “爹!”


    嚴世蕃的聲音把他從熱血中拉了迴來,嚴嵩目光複雜的看著蔣慶之,微微搖頭,“晚矣!”


    “這格局,這胸襟……”朱希忠叫囂道:“如何,我說過今日慶之定然會狠抽有些人的老臉。”


    “讓儒學的歸儒學,讓大明的歸大明。讓墨學的歸墨學……天下所有人做好自己之事,便是這個大明昌盛之時。”


    王庭相朗聲道:“正是這樣的長威伯,方能令老夫心悅誠服,否則任你高官權貴,休想老夫低頭!”


    這位京師有名的倔老頭,竟然衝著蔣慶之行禮。


    “老夫意欲入墨家門牆,還請巨子收留。”


    蔣慶之點頭。


    然後,看著眾人。


    問:


    “誰有異議?”


    沒人開口。


    仇鸞呆呆坐在那裏,此刻他恨不能迴到第一次見到蔣慶之時,他發誓自己會對那個少年露出此生最和善的笑容,展露最友善的一麵。


    他抬頭,看著那個叼著藥煙的年輕權貴目光輕蔑的看著那些人。


    說:


    “這隻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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