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操練?”顏旭愕然。


    “對,從頭操練。”


    蔣慶之吩咐道:“把那些東西弄進來。”


    一輛輛大車駛入營地,隨後卸貨。顏旭過去看了一眼,“是木棍子?”


    “每人一根。”蔣慶之說道:“馬上就換。”


    顏旭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沒敢詢問,“領命。”


    “伯爺為何不解釋呢?”有護衛不解的道。


    孫不同說道:“軍中令行禁止,上麵讓你去死,你唯有去死。這才是虎賁之師。伯爺這是在考驗虎賁左衛!”


    每人都分到了一根木棍子,隨即各種聲音都出來了。


    “這是要咱們拿著木棍子去廝殺?”


    “那咱們從此是練棍法?”


    直至陳堡帶著執法隊出現,這些聲音才消失。


    “可惜了。”陳堡遺憾的看著這些行走的五十文……按照蔣慶之吩咐,從今日起,抓到一個犯錯的,賞執法隊五十文。


    “列陣!”


    當蔣慶之久違的出現在陣列之前,所有人都心中一凜。


    陣列齊整,而且和以往不同的是,此次是緊密陣型,幾乎是一個挨著一個。


    “舉起木棍!”


    蔣慶之親自示範。


    將士們有些陌生的跟著學。


    蔣慶之迴身,蹙眉,“把木棍子舉到眼前,看那裏,前後兩個凸起,對,三點一線……什麽?不懂三點一線?”


    從頭來過說來簡單,可做起來卻很是繁瑣。


    蔣慶之從三點一線開始教起,到模擬扣動扳機。


    “第一排後撤!”


    “第二排上前!”


    “舉槍!”


    “放!”


    “後撤!”


    “輪換要快,在沙場上但凡慢了一瞬,敵軍的騎兵就能用長刀割了你等的腦袋!”


    蔣慶之折騰了半天,欣慰的看著有模有樣的陣列,對徐渭說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快許多。”


    徐渭笑道:“我雖不懂戰陣,可也知曉觸類旁通。文章寫得好,學別的也就學得快。”


    蔣慶之想到了以後有句話,叫做什麽學好了八股文章,什麽吟詩作詞,隨便就有。


    若是那些讀書人把這等勁頭用在攀登科技樹上,這個民族何至於此?


    這不是人種不夠聰明,不夠進取,而是思想被束縛住了。


    而這個束縛有個名字,叫做……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迴家的路上,蔣慶之路過一家私塾,聽著裏麵的讀書聲,他不禁微微搖頭。


    “從一開始就錯了。”


    從束發受教以來,孩子們學的都是什麽玩意兒?


    都是修心、修身的東西。


    也就是文科。


    而這個大時代需要的是什麽?


    理科!


    蔣慶之看著那些搖頭晃腦讀書的孩子,輕聲道:“大明需要的是文理雙修!”


    “這是……”先生看到了他們一行人,出來行禮,抬頭後,“是長威伯。”


    先生隨即變臉,冷漠的道:“不知長威伯有何見教?聽聞墨家對世間萬物有自家認知,在下請教……”


    蔣慶之一怔,心想這位老先生為何敵意這般重?


    “先生!”


    這時幾個讀書人過來,手中提著禮物。


    “文誌?”先生笑道:“你不是在準備明年的春闈嗎?為何有空來這裏?”


    為首的讀書人叫做錢正,他說道:“許久未曾見先生,正好弟子有些疑惑想請教先生,便來了。對了,聽聞有人請先生出山做事?”


    先生點頭。“那些人蠅營狗苟,老夫不屑與之為伍。”


    錢正笑道:“先生當年曾與大儒辯駁,令其掩麵而去。那些人因此疏離了先生許久。怎地,如今又上杆子來求先生……可是有難處?”


    錢正看了蔣慶之一眼,眼中有些傲然之意,“蘇州府那事之後,京師士林士氣低迷,那些人想請老夫出山,便是看中了老夫的名頭,想讓老夫幫他們對付那位。”


    “蔣慶之此次在蘇州府幹的事兒太過血腥,說實話,弟子聞訊後也頗為驚訝。拿人也就罷了,竟然當場梟首十餘人……難怪京師不少人說他是屠夫。”


    錢正緩緩看向蔣慶之,“這位是……”


    “在下便是你口中的那位屠夫!”蔣慶之淡淡的道。


    錢正:“……”


    “老夫王庭相!”先生拱手,“書院辯駁時,老夫曾見過長威伯,那日長威伯以一己之力令眾大儒無言以對,老夫迴來後沉思許久,覺著長威伯的說法有些偏頗之處。”


    蔣慶之點頭,“請說。”


    王庭相說道:“長威伯說我儒家隻說不做,可我儒家做的是心。”,他指著心口,“萬事皆由心而發……”


    嘖!


    聽到這個,蔣慶之不禁就覺得牙痛,他覺得這位老先生和唐順之估摸著會有共同語言。


    “……心不正,則國不穩。我儒家教化天下,君臣父子,官民秩序一定,如此王朝穩固……而墨家隻知曉打造器物,再強大的器物,可能抵禦人心反複?”


    王庭相從容說道:“就算是手握無上利器,可人心不正,也隻會淪為藩鎮與野心家作亂的工具。長威伯以為然否?”


    老夫子後麵這番話讓本想離去的蔣慶之動了心,他微笑道:“在我看來,儒家乃是文,可對?”


    王庭相點頭,“正是如此。”


    “那麽墨家是工。”


    “正是。”


    “文,教化天下。可要強盛大明,需要的是什麽?工!”


    “非也,人心教化,則國穩固……”


    “可如何抵禦外敵?”蔣慶之目光炯炯的道:“難道也用人心,用教化?千年以降,漢唐是用刀槍教異族做人,而前宋卻是用賠款來消災,最終難免被一陣毒打,從汴京滾到了南方苟延殘喘。先生何以教我?”


    王庭相說道:“君賢明,臣盡心,整頓軍隊就是了。”


    錢正說道:“上次清洗京衛,先生就說此乃正道,對那些反對之人嗤之以鼻。”


    蔣慶之的興趣越發濃鬱了,“異族有鐵騎,有野蠻,令九邊將士聞風喪膽,那麽,儒家對此可有辦法?”


    王庭相幹咳一聲,就在蔣慶之等著老夫子的糊弄時,隻見他歎息一聲,“難。”


    能主動說出難這個字,令蔣慶之不禁多了幾分敬意,“二十年前佛朗機人在廣州外海與我大明水師廝殺兩場,堅船利炮令我水師震怖。儒家可有解決之道?”


    王庭相仔細想了想,蔣慶之說道:“王先生從小讀書學的都是文,對於此等工事怕是一無所知吧?”


    王庭相歎息,“正是。不過……”


    不過什麽?


    錢正見先生局促,忍不住反駁,“此事自然有工部,有工匠去為之。我等教化人心就是。”


    “匠戶乃賤籍,且統禦他們的乃是儒家子弟,他們懂工事否?外行人統禦內行,且做事的都是賤籍,你覺著如此構架,可能改變現狀?”


    錢正說道:“隻要朝中重視,在下以為不是問題。”


    “可朝中袞袞諸公在忙什麽?”蔣慶之反問。


    錢正說道:“輔佐君王治理天下。”


    “非也!”蔣慶之說道:“他們忙著爭權奪利,忙著蠅營狗苟為自家撈好處。另外,不是沒人看出火器的犀利之處,可朝中群臣為何視而不見?是眼光狹隘?不,是因他們不懂!”


    蔣慶之看著王庭相,“遇到不懂的事兒,他們不是說躬身去問,去學,而是把頭抬起來,倨傲的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他們為何視而不見?是因倨傲,是因心虛!”


    “他們倨傲什麽?從小……”蔣慶之指著課堂裏那些好奇看過來的孩子們,“從小他們就被灌輸儒學至高無上,當遇到麻煩時,他們自然會想著從聖賢的文字中去尋求答案。若是尋求不到,他們便會無計可施……可卻放不下身段,於是便把事兒丟在腦後……”


    蔣慶之輕聲道:“前宋國勢式微時,那些文人可有法子?沒有。他們是如何做的?裝作不知曉……寧可等死,也不肯做出一點改變。”


    王庭相反駁:“前有範文正,後有王安石,我儒家也有仁人誌士。”


    “可誰讚同,誰反對?”蔣慶之看著他,“誰在反對?”


    王庭相默然。


    “先生準備把這些孩子教導成什麽模樣?依舊是從聖賢書中去尋覓錢財,尋覓名利欲望嗎?”


    “老夫教導弟子……”


    蔣慶之不知今日是怎麽了,格外咄咄逼人,“書中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是在教孩子什麽?教他們……”,他指著那些看著依舊純真的孩子,“這是在教他們,讀書便是為了功名利祿,為了錢財,為了金錢美女……這樣的孩子長大後出仕,他們腦子裏會想什麽?想著去撈錢,去享樂,去嫖妓……就特麽不會想著去為這個大明做些什麽!”


    “伯爺!”徐渭從未見過這等憤怒的蔣慶之,輕聲幹咳。


    蔣慶之的怒火卻抑製不住了,在蘇州府見到的那一切,讓他怒不可遏,那些怒火一直壓抑到了現在。


    “你等口口聲聲說什麽君子,說什麽家國天下。可看看那些孩子。”蔣慶之招手,沒孩子答應他,他就問:“你等為何讀書?”


    王庭相迴頭。


    錢正等人抬頭。


    蔣慶之說道:“誰來迴答,不許說假話,那麽……今日給他放假。”


    他看了王庭相一眼,王庭相點頭,一個孩子舉手,“要掙錢。”


    另一個孩子迴答,“要嬌妻美妾。”


    “要讓爹娘過上好日子。”


    “要做人上人……”


    聽到能放假一日,孩子們爭先恐後的迴答著。


    終於,一切安靜了下來。


    王庭相仿佛老了十歲,佝僂著腰,“竟無一人為了這個大明嗎?竟無一人……為了這個大明嗎?”


    “老夫錯了?”


    “還是……”王庭相迴身,“長威伯……”


    可蔣慶之早已沒影了。


    “先生。”錢正扶了他一把,“後麵再慢慢改吧!”


    “老夫一直困惑於為何我儒家弟子一朝出仕便如狼似虎,哪怕不出仕,在地方為豪強,也多為禍一方,今日終於有了答案。老夫……走!”


    王庭相甩開弟子的手,“去新安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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