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展迴到了家中。


    他肩頭的傷勢依舊沒徹底好,母親見了難免心疼。


    “我兒,要不去做個小生意也好。”


    莫展搖頭,母親歎道:“長威伯是好,可這對頭也太多了些,跟著他危險呢!”


    “伯爺是做大事的。”莫展說道。


    “什麽大事?”


    “天下大事。”


    薑氏見兒子神色堅定,不禁歎道:“天下大事多了去,他一個人能做多少。”


    莫展說,“伯爺說過,你不做,我不做,他不做,這個大明必然會沉淪。哪怕多個人做起來,這個大明也能多一分希望。”


    薑氏在為他做衣裳,用牙齒咬斷線後,“起來試試。”


    莫展起身,伸開雙臂,薑氏試了一番,“正合身。”,她把衣裳放下,說道:“上麵有皇帝,有宰相,那些事讓他們去做就好。”


    “伯爺說過,位卑未敢忘憂國。”


    “我兒怎地滿口都是伯爺的話?”


    莫展沉默了一瞬,“隻因……伯爺說得對。”


    對於許多人而言,對與錯從來都不是問題。問題是,自己的利益不能受到絲毫損害。


    蔣慶之在蘇州府的所作所為,讓天下豪強感到了切膚之痛。


    斬殺十餘豪強,罪名是謀逆!


    臥槽尼瑪!


    十餘豪強就敢謀逆?你真當天下人是傻子!


    有人質疑,乃至於彈劾,但奏疏在嚴嵩那裏就被攔截下來了,直廬傳來了嚴首輔的嗬斥:


    “蘇州府豪強謀逆證據確鑿?要證據?”


    小閣老走出直廬,挺著肥碩的肚皮,傲然道:“無需有!”


    艸!


    “這嚴黨和墨家合流了不成?”


    “多半是。”


    “嚴黨權勢滔天,蔣慶之手腕了得,兩家合流,我等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那些名士在作甚,也不知曉出手。”


    “若是誰能站出來壓製蔣慶之,那些人說了,將傾力支持此人。”


    “徐階可惜了。”


    “有何惋惜的?”


    “那是吏部啊!”


    “吏部尚書算個屁。”


    “那你說什麽才算?”


    “譬如說……”


    景王和裕王迴宮時聽到了幾個官員在議論此事。


    “地方豪強與京師官員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景王冷眼看著那幾個官員,“此輩家中必然奴仆成群,且有無數良田。”


    “當百官與豪強利益一致時,這個大明就危險了。”裕王若有所思。


    “二位殿下,陛下召見。”一個內侍帶走了兩個皇子,幾個官員相對一視。


    “不知那二位可曾聽進去。”


    “怎會沒聽進去。如今二位皇子看似和睦,可那位置就一個,隨著陛下歲數日漸高,立儲之事勢在必行。大位之前,誰肯退讓。”


    “隻需站在蔣慶之對麵,便能獲得我儒家傾力支持,這筆買賣如何?”


    “不虧!”


    ……


    “……表叔說,大明危機的起源是人口。”


    “人口?”


    隔著一扇門,父子三人在交流著。


    隨著道爺逐步走到台前,這樣的交流越來越多了。


    “是。”景王說道:“表叔說,就算是把那些豪強兼並的田地盡數奪迴來,把那些人口都拉迴來,人口依舊在不斷增長。可天下的田地有限,人口卻在不可抑製的持續增長,且越來越快……”


    道爺輕聲道:“田地無法承載人口……”


    “是。”景王說道:“表叔打了個比方,原先大明做了個饅頭,十個人吃,人人都能吃飽。可漸漸的人口多了,二十人,三十人……一個饅頭無法喂飽他們。這便是大明危機的根源。”


    “曆朝曆代提及王朝危機,多是土地兼並,吸納人口,吏治糜爛……饅頭論。”道爺在門後靜靜的看著外麵石板上有些冷清的陽光。


    “父皇。”裕王說道:“表叔說的沒錯,開國時天下人口凋零,十室九空,而荒地遍地皆是,如此人人有地種,人人都能吃飽飯。


    輔以開國時的驕兵悍將橫掃異族,於是往往出現所謂的盛世。如今看來,這盛世不過是用衰亡換來的罷了。”


    “嗯?”道爺不悅的冷哼。


    景王看了老哥一眼,心想你這是哪來的理論?


    “父皇,前朝式微,或是內亂,或是異族打進來,王朝衰亡。於是天下被殺的十室九空。接著新朝在此之基上立國,這不就是立在了前朝衰亡之上嗎?”


    裕王抬眸,眼中有景王陌生的神采,“所謂治亂循環,興亡交替,便是如此。前朝覆滅,把天下殺的十室九空。隨後新朝在空蕩蕩的中原立國,人口矛盾和危機沒了,於是發展迅猛……這便是興。


    接著便是太平歲月,人口日增。當田地無法承載人口後,危機爆發,於是王朝覆滅。隨後殺的十室九空……新朝再度建立……”


    裕王的聲音很輕,但卻恍若雷霆,令黃錦身體一顫。


    他也算是飽讀史書,可從未聽聞過這等言論。


    史書上對興亡交替喝治亂循環的點評往往是帝王昏聵,臣子無能,或是權臣當政。其它各種理由,什麽土地兼並,吏治糜爛……


    “所謂天災人禍,其實隻是恰逢其時。就說當下大明,哪年沒有天災?可哪個天災引發了遍地烽煙?”


    裕王越說越興奮,腦海中有個念頭,孫重樓說的沒錯兒,表叔就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大才!


    “而王朝到了末期,已如強弩之末,又如坐在了一堆幹燥的不像話的柴火堆之上,而所謂的天災,不過是那一點火星罷了。沒有天災這個火星,也會有民亂,或是什麽事兒來點燃這堆柴火,葬送這個王朝!”


    裕王說完,深吸一口氣,“兒從前跟著那些儒生讀書,學的是所謂正道,看的是所謂典籍,滿腦子被他們灌輸了許多君賢臣明,必然大治的思想。可如今想來,此輩皆是泛泛而談,就是大話空話,對治國理政毫無益處。”


    他起身,隔著一扇門說:“幸而父皇讓兒等跟著表叔讀書,這才領悟了此等大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我此刻便有此等感覺。”


    裏麵,道爺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


    “興旺更替,興衰輪迴,原來是人口太多。”


    ……


    “你說,陛下會如何看這個言論?”蔣家,書房裏,夏言笑著問道。


    “陛下聰明過人,其實上千年下來,多少聰明人必然都想到過這一點,但為何無人提及?是因他們給自己畫了一個牢籠,自我囚禁!”


    蔣慶之吸了一口藥煙,“每當這個念頭泛起時,他們就會被往日接受的觀點給帶了迴去。興亡輪迴與人口無關,是昏君,是奸臣,是吏治糜爛。為何他們會自我欺騙,畫地為牢?”


    在眾人的注視下,蔣慶之緩緩說道:“隻因他們心中惶然,驚懼不安。至於原因……”


    蔣慶之抖抖煙灰,笑了笑,“人口日增才是王朝式微的根源,那麽,如何解決?在儒家統禦之下的王朝,他們找不到解決的法子,於是便弓著腰,撅著屁股,裝作不知道這個答案。”


    “畫地為牢,自我哄騙!”夏言捂額,“老夫也是其中一員,羞煞,愧煞!”


    胡宗憲看著徐渭,“老徐,你自詡聰明絕頂,可曾如伯爺說的這般自我哄騙過?”


    徐渭沒迴答,但胡宗憲見他麵色難看,不禁大樂。


    ……


    道爺聰明絕頂,隻需點一下,瞬間就想透了這個問題。


    “是了,土地兼並,吸納人口隻是讓這個問題更急迫了而已。而不是根源。”


    道爺眼中有異彩,“慶之……果然是大才。他可說了如何解決?”


    然後道爺又莞爾,“罷了,這個問題想來讓他也會為難。”


    “父皇。”


    “說。”


    “此事……”


    “逆子,可是想嚐嚐老父的戒尺?”


    “父皇,表叔說,這事兒解決的法子再簡單不過了。”


    “嗯?那小崽子是這般說的?大言不慚!”


    “表叔說,把那個饅頭做大就是了。”


    裏麵瞬間安靜了下來。


    景王看了老哥一眼,低聲道:“今日不裝了?”


    裕王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好像是……大放異彩了。


    他幹笑道:“這是靈光乍現。”


    我信你個鬼^……景王默然。


    前陣子不少臣子進言立儲,擁護裕王的最多,但讚同他為儲君的也不少。


    二人雖然都說此事是父皇一言而決,但內心深處如何想的,隻有他們自己才知曉。


    “把饅頭做大!”道爺幽幽的道:“慶之以往有事無事便會提及開海,提及出海貿易,提及重建水師……


    更是不斷蠱惑朕,說海外有無數無主的土地,無盡的資源,流淌著牛奶蜂蜜的河流……金銀無數。僅有些愚鈍的土人,依舊在茹毛飲血。如今看來,這個小崽子從那時開始就在布局。”


    “朕不能坐視大明衰亡,或是把難題留給兒孫。如此必然會為此謀劃。”道爺站起來,看著遠處,仿佛看到了無盡的海洋,“要想出海,必須要打造一支強大的水師,以及更為鋒銳的兵器。墨家擅長的便是機械之術。如此,國將興,必然要重用墨家……”


    門外兩個皇子麵麵相覷。


    表叔竟然把父皇都忽悠了?


    “好一個墨家!”


    “好一個蔣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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