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寧正走出家門,妻子送他到門外,猶豫了一下,“都說長威伯中毒身亡。他這一去,墨家無頭,必然混亂。夫君當初投奔墨學被京師士林視為叛逆,如今墨家式微……要不,低個頭吧?”


    寧正迴身,仔細看著妻子,“你是我的妻,說這番話是為我著想,我不怪你。可我乃墨家子弟,當初我曾對伯爺說過,一日入墨門,終身為墨家子弟。此誌不渝!”


    “你……”妻子苦笑,“那些人狠毒,就怕他們下毒手,伱難道身死也不怕嗎?”


    “道之所在,死而無憾。”寧正微笑道:“再有,伯爺就算是去了,墨家也不會亡。”


    “都沒人了。如何不亡?”妻子說道。


    “還有我!”寧正認真的道:“隻要還有一個墨門子弟在,墨家就不會亡!”


    妻子看著他向外走去,那身形竟是從未有過的筆直和堅定。


    ……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是譏諷前宋君臣權貴的詩,但換在今日的大明京師,卻也有異曲同工之處。


    京師的某家酒樓內,一群士子正在飲酒作詩。


    有人舉杯,“今日興奮欲狂,竟然詞窮了。諸位,禍害身死,此乃天譴,可見我儒家浩蕩不可阻擋,不可阻擋啊!”


    “來!共飲此杯,為我儒家賀!”


    有人微笑道:“陳兄忘了一詞。”


    那人一拍腦門,“糊塗了,糊塗了。”他再度舉杯,“來,諸位,這一杯酒,為我儒家賀,為大明賀!”


    眾人一飲而盡,看看彼此興奮的模樣,一股喜悅的情緒不由而生。


    “蔣賊在京師時氣焰囂張,墨家藉此擴張,那些蠢貨躲在新安巷中非議我儒家,諸位,此事得有個說法吧?”


    有人陰惻惻的道:“往日咱們不與他們計較,可彼輩卻得寸進尺。再忍讓下去,便是縱容!”


    “我曾聞蔣賊說過,治家如治軍,可寬容,卻不可縱容。這話我深以為然。諸位,看看這明媚春光,咱們不該做些讓此生無悔之事嗎?”


    “陳兄吩咐!”眾人起身,氣氛火熱。


    陳兄叫做陳子然,他微笑道:“墨學那些人不知天高地厚,非議我儒家。既然如此,咱們上門去辯駁一番……誰能質疑?”


    眾人不禁大笑。


    陳子然說道:“若是辯駁中對方言出不遜,咱們出手教訓一二……不過,不可先動手。”


    “我等知曉。”


    至於到時候誰先動的手,那不得看誰勢大?


    “出發!”


    一行人浩蕩趕去新安巷的同時,城外那塊地上的釘子戶們也得了消息。


    “說是死了,吃了什麽蘑菇毒發身亡。”老人對各家來人說道:“如今咱們再無顧忌,下次那位胡先生再來便強橫一些,最好引得他們動手。”


    “有數!”


    老人擺擺手,“都散了吧!”


    等眾人散去後,老人笑道:“這便是天助我也,可見蔣慶之不得天眷,可見這墨家不該出山。他逆天而行,老天便把他收了。”


    ……


    陳子然等數十人浩蕩到了新安巷,早有乞丐給伯府通了消息。


    側門開,富城走出來,“諸位來此為何?”


    陳子然拱手,朗聲道:“墨學學生多番詆毀我儒家,對先賢不恭,今日我等前來辯駁。”


    富城剛想拒絕,身後傳來了景王的聲音,“無需阻攔。”


    富城一怔,旋即讓開。


    “見過殿下!”


    陳子然沒想到景王在此,但卻依然無懼。


    有仆役帶著他們去校舍,景王說道:“若是做了縮頭烏龜,無論此事後續如何,墨學再難抬頭。”


    富城歎息,“風雨欲來啊!偏生伯爺……”


    景王說道:“我信表叔!”


    富城看著他欲言又止,再無人比他更知曉蔣慶之有多好吃。


    為了品嚐蘑菇的鮮美,蔣慶之絕壁敢冒險。


    裕王正在授課,當陳子然帶著人進來時,他蹙眉道:“出去!”


    “見過殿下。”陳子然行禮,說道:“今日學生來此,是為有人詆毀我儒家先賢一事。學生借此與其辯駁一二,可否?”


    這個沒法阻攔。


    裕王猶豫了一下,外麵景王來了,對他搖頭。


    於是雙方開始辯駁。


    這等時候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互相攻訐。


    沒多久,陳子然這邊有人抽了對麵一巴掌,引發了衝突。


    “怎地,狗東西動手了?”陳子然麵色潮紅。“是誰?站出來我看看。”


    他跳上了桌子,環視一周,冷冷道:“是誰動的手?”


    裕王站在側麵,看著有些木然。


    景王就在他身側,低聲道:“雖說錦衣衛稟告表叔中毒,但徐渭何等聰明,若表叔果真毒發,徐渭就兩個選擇,其一突襲國公府為表叔報仇,其次便是帶著那一千騎殺出雲南,把表叔的遺骸帶迴京師。”“可……”裕王自從得了表叔中毒的消息後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可沐朝弼和沐氏在雲南一手遮天。”


    “除非他敢謀反,否則必然不敢……”景王突然不說了。


    “你也想到了?”裕王慘笑,“雲南多土司,沐朝弼先前夜襲表叔便是用了土司的名頭,他若是要追殺徐渭,再來一次罷了。”


    他吸吸鼻子,“我此刻恨不能跟隨大軍南下,擒住沐朝弼,把此賊千刀萬剮,為表叔報仇。”


    “從今日起,誰再褻瀆我儒家先賢,誰便是我京師士林的公敵。”陳子然越發得意了,“聽聞長威伯中毒去了,我等也頗為傷感,這墨家沒了巨子,這墨學……”


    這時墨學學生怒極了,準備撲過來廝打。


    一個仆役過來,“二位殿下,東廠來人。”


    “東廠?”


    裕王和景王相對一視。


    東廠來作甚?


    一個東廠番子急匆匆趕來,“見過二位殿下。”


    “閉嘴!”景王迴身喝道。


    陳子然愕然,這才想起二位皇子也在。


    “說。”裕王木然道。


    番子說道:“咱們東廠在雲南的眼線剛送來急報,沐朝弼召集雲南巡撫與布政司使等人,脅迫他們主持襲爵之事。”


    “好賊子!”裕王冷笑,他發誓,若是能登基即位,第一件事兒便是大軍南下,滅了沐朝弼。


    “誰知傳聞中中毒身亡的長威伯突然出現,沐朝弼進退失據……”


    後續的話誰都沒聽進去。


    “蔣慶之沒死?”


    陳子然驚愕。


    一個拳頭猛地在眼前放大,呯的一聲,把陳子然從桌子上打下來。陳子然落地,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對麵桌子上站著一個頭發有些斑白的學生。


    寧正跳下桌子,騎在他的身上就是一頓毒打。


    “打這些苟日的!”


    墨學的學生從得知蔣慶之中毒的消息後,都陷入了一種絕望的心境中。


    加入墨學本就是一種冒險,如今墨家巨子沒了,他們這些儒家眼中的叛逆該何去何從?


    此刻絕望消散,壓抑著的怒火一下迸發。


    頓時學堂內亂作一團。


    “快跑!”


    陳子然等人奪路而逃,有人甚至一邊跑一邊喊道:“你等等著,等著……”


    裕王和景王愕然。


    “消息證實了嗎?”


    番子用力點頭,“千真萬確,此次我東廠率先拿到消息,一路疾馳,率先趕到京師。錦衣衛的人落後了半日路程,此刻還在路上。”


    裕王身體一軟,幸而身後牆壁擋住了,他用力喘息著,嘴唇哆嗦,“好,好……芮景賢……好。”


    景王神色平靜,但突然鬆弛的小腿差點就支撐不住身體。


    番子乃是手眼靈活的人,見狀不著痕跡的過來,景王順勢扶著他,笑道:“芮景賢立功了。”


    ……


    內院。


    李恬神色平靜,說道:“拙夫雖說好吃,可我卻深信他不會如此不智。荊川先生今日能來,可見情義深重,若有事,我自當請教。”


    一身洗的露出了本色的布衣,一雙芒鞋,唐順之頷首,“我在京師有些故交,消息傳來後,他們說朝中和京師都有些異動。不過夫人無需擔心……”


    李恬看似平靜,可此刻卻心亂如麻,她抬頭,這才發現唐順之背著包袱,便問道:“荊川先生這是要出行嗎?”


    蔣慶之和心學唐順之交好的事兒在京師不是什麽秘密。


    可在蔣慶之出事的當口,唐順之卻要離開京師……這是避禍吧!


    唐順之點頭,“我準備去一趟雲南。”


    黃煙兒進來,附耳低聲道:“夫人,荊川先生是帶著刀來的。”


    李恬悚然動容,起身,蹲身行禮,“荊川先生……”


    消息傳來,她白日裏故作鎮定,可夜裏卻在以淚洗麵。


    裕王和景王依舊來到新安巷,學生們大多依舊來到伯府讀書。


    家中仆役和護衛都在盡忠職守。


    每個人都在用行動告訴她。


    ——我們還在!


    唐順之起身,微笑道:“唐某朋友頗多,可稱得上是知己的,卻唯有慶之。他若是去了,唐某自然該去看看……看看那彩雲之南!”


    一股淩厲的氣息突然而來。


    李恬這才知曉,這位心學巨擘竟是準備孤身去雲南,殺了沐朝弼為自己的知己複仇。


    “夫人!”


    一個侍女跌跌撞撞的跑進來,狂喜道:“伯爺沒死,沒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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