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王以旂先去了直廬,嚴嵩質詢他關於丟失文書的事兒,一番告誡後,讓他盡快查清此事。


    雖然嚴嵩並未說後果,但王以旂知曉暗流正在湧動。


    臨出去前,嚴世蕃看似不經意的道:“通政使司那邊接到了不少彈劾的奏疏。”


    王以旂心中一凜,心想嚴世蕃這個提醒是何意?


    走出直廬,他突然就明白了。


    對於嚴黨而言,王以旂若是能倒台,對於他們不是壞事,甚至運作一番,興許能在兵部撈到幾個緊要職位。


    但此刻蔣慶之所代表的墨家和儒家激鬥正酣,對嚴黨來說就是難得的喘息之機。若是王以旂倒台了,蔣慶之式微,那些士大夫們便會把目光重新轉向嚴黨。


    “在許多時候,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王以旂再度想到了蔣慶之的這句話。


    他迴到兵部,有人稟告:“尚書,錦衣衛這兩日在我並不四處盤問,弄的人心惶惶的。”


    “讓他們查。”王以旂走進值房,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書桌,上麵的文書他做了記號,但凡被挪動過,就逃不過他的追索。


    沒人動過。


    王以旂的麵色有些難看……他把兩份文書交疊放在一起,下麵一份文書露出了一角,幾個字很是顯眼。


    ——京衛重建……


    若是那人看到了,必然會心動。


    可文書卻紋絲未動。


    說明什麽?


    王以旂坐下,身體後仰靠著椅背,深深的歎息著。


    “是內賊!”


    若是俺答的奸細,見到這份文書必然會不顧一切帶走。


    而那人卻視而不見,顯然偷盜文書的目的不單純。


    這一切和蔣慶之的分析如出一轍。


    王以旂睜開眼睛,想到了自己對那三人的厚待,不禁歎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


    “就是衝著王以旂來的。”


    徐渭看著有些萎靡不振,坐在伯府後門台階上,雙腿中間夾著一個蔣巨子發明的烘籠。他拿著酒葫蘆灌了一口酒水,長籲一口氣。


    “把王以旂搞下來,接著必然是對那些學生施壓。”胡宗憲不喜歡酒葫蘆那等粗豪,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拈起小酒杯,先看了一眼晶瑩剔透的酒水,滿意的一飲而盡。


    “好酒!”


    “宮廷玉液啊!”徐渭笑道。


    “王以旂那邊對伯爺的話半信半疑,不過此刻他應當明悟了。”胡宗憲說道:“兵部必須要有咱們的人。王以旂多待一年,伯爺的謀劃就多一分把握。特別是在京衛重建的當口,伯爺若是能施加些影響,對以後大有裨益。”


    “不怕犯忌諱?”徐渭嘲諷著,“以往你可沒這等膽子。”


    “都走出了第一步,後續便是萬丈懸崖也顧不得了。”胡宗憲用手拿了一片醬牛肉,感受著殘留的溫熱,“伯爺與儒家為敵,陛下是最大的靠山。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做大事,最要緊的是自身強大。兵部握著,京衛重建也要悄然摻合。否則……但凡露出些破綻,那些人便會蜂擁而上,把伯爺和咱們撕咬成碎片。”


    “安心。”徐渭舉起酒葫蘆,“俺答在,倭寇在,飛鳥還沒盡!”


    蔣慶之迴家時,徐渭在等他。


    “老胡算是安心了。”徐渭笑道:“以往他總是瞻前顧後,今日卻主動說了一番自己過往以為犯忌諱的話。”


    胡宗憲是個典型的士大夫,但和普通士大夫不同的是,他不但有士大夫們趨利避害的秉性,也有為了抱負,為了這個天下竭盡全力的精神。


    “看,這越來越好不是。”


    蔣慶之微笑道。


    “明日開學,伯爺,可要邀請誰?”徐渭問道。


    “看吧!”


    蔣慶之其實更想悄無聲息的把這個開學儀式給辦了。


    “當下的墨家四麵皆敵,越低調越好。”


    “也是。”徐渭是個喜歡熱鬧的性子,“要不,請幾桌?”


    “又不是成親。對了,夫人那邊今日給你相看女人,迴頭你且認真些。”蔣慶之板著臉,“多大人了,還玩什麽氣質……氣質能當飯吃?氣質能為你暖被子?生兒育女?氣質這東西,就是吃飽撐出來的。”


    徐渭一怔,撓撓頭,“氣質這東西,我覺著缺不得。就如同是……”


    “缺了心癢癢?”


    “伯爺如何知曉?”


    “可是什麽紅袖添香,我未開口,她便知曉我的心意。我說一句,她便知下一句。我喜歡唐詩,她必然喜歡李白……我喜歡喝酒,她必須擅長做下酒菜,且還能陪我喝幾杯……我喜歡賞花,她必須是個愛花人……”


    徐渭一臉震驚,“伯爺……”


    “這特娘的不是什麽氣質,就是文青病!老徐,你特娘的有病!有毛病!”


    蔣慶之惱火的道:“如此契合的不是夫妻,是知己。可人生哪來的知己?即便是有,也隻能遠觀不可接近。一旦接近就會發現彼此的醜陋。消停些,啊!”


    “可我……”徐渭突然想到了楊招娣。


    那女人不懂什麽唐詩宋詞,對她而言,紅袖添香大概就是一刀子下去:“夫君,晚上給你做腰子補補。”


    徐渭仿佛聽到了咄咄咄的聲音,他恍然醒悟,卻發現蔣慶之不知何時走了。徐渭一路溜達著,不知不覺走到了菜場。


    “最後一條後腿了,肥瘦相間,可炒可燉煮,還能做白肉……”


    楊招娣站在自己豬肉攤子後麵吆喝著,右手持刀,左手拿著一個包子不時吃一口。


    “我怎地又來了?”


    徐渭一拍腦門,楊招娣目光轉動看過來,微微蹙眉,“腰子吃完了?”


    “我……對,吃完了。”


    徐渭幹咳一聲走過去,“那腰子有些腥膻。”


    “要剝皮,另外還得浸泡。”楊招娣右手一挑,一對腰子被殺豬刀挑到了半空。她左手把包子塞嘴裏,恰好腰子落在案板上,右手飛快的閃動著。


    咄咄咄!


    “好了,迴去浸泡一陣子再做。”


    一連串動作快的賞心悅目,讓徐渭想到了庖丁解牛的典故。


    一根草繩綁著處理好的豬腰子,刀尖一挑,就飛了過來。


    徐渭手忙腳亂接住,想給錢,楊招娣淡淡的道:“給錢明日就別來了,否則我拿大掃帚趕人!”


    徐渭幹咳一聲,摸出了一個油紙包,“隻吃包子不妥,你試試這個,走了啊!”


    等他走後,楊招娣打開油紙包,裏麵是一包醬牛肉片。


    她吃了一片,眯著眼,“真好吃。”


    邊上的老頭兒說道:“招娣,老夫看那徐先生是真喜歡你,既然如此,你何苦矜持呢!”


    楊招娣咽下牛肉,說道:“他看著笑嘻嘻的,可腰間有玉佩,腳下的鞋子我見過,李家的,賣三百錢一雙。且他說話有時候文縐縐的,可見讀過書。


    上次那些官兵對他頗為恭謹……長威伯如今弄了個什麽墨家,聽聞皇子都是他的弟子。這人在伯府做事,身份嬌貴,而我隻是個殺豬的女屠子,身份天差地遠……”


    老人歎道:“難得有情郎啊!”


    “別說什麽有情郎。”楊招娣說道:“我爹常年不出門,就靠我娘伺候著。時日長了我娘也會發牢騷,或是發火。


    這人啊!就如同這豬肉,剛開始看著新鮮,過了一陣子就會變色,第二日,最多第三日就臭了。”


    “人呐!活的太清醒了遭罪不是。”老人說:“你管它的,能享受一陣子也好啊!至於明日,天知道老天爺會給你些什麽,興許是妻憑夫貴,和和美美呢!”


    “我從不奢望這些。”楊招娣搖頭,“打小我就聽爹娘說什麽沒個兒子頂門戶以後會遭罪,什麽女兒就是為別人家養的……從小我就被當做是男孩子使喚,大些便要出來養家糊口。我何苦帶累別人呢!”


    她吃了一片牛肉,把油紙包包好。


    “不吃留著作甚?”老人說:“虧你還是賣肉的,這天冷,一凍這味兒就變了。”


    楊招娣吃了一口菜包子,“留給我爹娘吃。”


    哎!


    老人歎息著,眯著眼道:“這世道啊!就是這般……好人沒好報。”


    ……


    好人是否有好報這事兒很難說,但道爺卻覺得好人的壞遭遇不一定是壞事兒。


    “昨日父皇為先太子祈福,說紅塵苦,早些走不是壞事兒。”景王覺得自家老爹是糊塗了。


    “有生皆苦,可誰又舍得這些苦呢!”夏言歎道。


    “表叔,今日就沒別的賓客?”裕王問道。


    蔣慶之搖頭,“請什麽賓客,悄無聲息最好。”


    晨曦吹過伯府的小校場,陸續有學生趕來。


    五十人站在校場上,見到就蔣慶之等人在,不禁麵麵相覷。


    “就這些?”


    “這也太寒磣了吧?”


    “是啊!”


    寧正說道:“做學問的地兒,要熱鬧作甚?”


    “可以後不得出仕?就這麽冷冷清清的氣氛,等咱們出師了,可有去處?”


    眾人嘀咕著。


    蔣慶之走上前,準備訓話。


    “學問從不來自於熱鬧處,靜下心來才能專注。墨家傳承千年,秉承的是為這個天下尋找一條新路的理念……”


    蔣慶之突然發現學生們都在看著自己身後。


    “才說了專注……”蔣慶之突然發現不對。


    他緩緩迴身。


    一身道袍的嘉靖帝被簇擁著走了過來。


    身後兩個皇子,還有個女扮男裝的長樂,以及黃錦。


    “陛下!”


    道爺止步,淡淡的道:“朕閑來無事便出宮轉轉,順道來你這看看。”


    “是陛下!”


    瞬間,校場上的學生們心態炸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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