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在京師的住所空了。


    值錢的玩意兒被搬運一空,典當行的掌櫃一五一十的計算著貨值,一個老友聞訊急匆匆趕來。


    “我說你這是不過了?”


    夏言笑了笑,“不過了。”


    “迴老家去?”


    “嗯。”


    “夏公看看可對數?”掌櫃過來,把計算的結果告知夏言。


    夏言點頭,“就這麽著吧!”


    破船也有三斤釘,老頭兒哪怕落魄許久,在京師的家業依舊值不少錢。


    “這宅子你看值多少?”


    夏言指著宅子問道。


    掌櫃愕然,“夏公……當真?”


    “當真,且是死當。”此刻若是賣宅子,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買家。


    一番討價還價後,宅子也賣了。


    “你瘋了?”老友說道:“你家中也不寬裕,就怎麽兩袖清風的迴去,你如何見妻兒?”


    “有人說千裏為官隻為財,寒窗十載隻為名利。老了老了,老夫終於勘破了這些蠅營狗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至於兒孫,兒孫自有兒孫福。真有福氣的,自會有上天饋贈。


    沒福氣的,老夫留下再多的錢財宅子也是災禍。賣了,都賣了!”


    “兩手空空,老夫卻從未如此精神充盈,妙哉!哈哈哈哈!”


    夏言瘋了。


    “說是連宅子都賣了,兩手空空出門,連午飯都沒著落。”


    黃錦蹙眉,“他人呢?”


    內侍說道:“正在北門那邊幫長威伯家施粥舍藥。”


    黃錦進去,道爺正在看奏疏。


    “陛下,夏言變賣了京師所有產業,盡數用於賑災。”


    嘉靖帝抬眸,“那個倔老頭,這是勘破了?”


    黃錦說道:“想來……應當是。”


    “名利錢財皆是空,他如今兩手空空,朕卻背負著這大明江山,步履艱難。許多時候,朕頗為羨慕那些隱士,渴飲山泉,饑食黃精,遠離物欲名利,何等逍遙。而朕……”


    道爺唏噓著,有內侍來稟告,“陛下,東廠芮景賢請見。”


    “陛下,成國公府的車隊出發了,浩浩蕩蕩堵塞街道,引發了轟動。”


    ……


    整條街都被堵住了,一群準備出城賞雪的士子高聲叫罵著。


    “狗賊,這是街道,不是你家門口,好狗不擋道,滾開!”


    一車車糧食在不斷湧來,士子們嬉笑著,有人說:“這些糧商與蟊賊相似,都想趁著天災發國難財,都該殺。”


    “正是。不過諸位,城外已經準備了酒食,咱們先去賞玩一番可好?”


    “好!”


    一騎疾馳而來,見士子們擋在前方,便用皮鞭指著他們,“打!”


    一群豪奴蜂擁而至,一頓毒打,把士子們丟在路邊。


    “狗賊,你……”


    “是成國公!”


    朱希忠冷著臉,幕僚黃遼策馬上前。“那些人聽聞二老爺出城賑災,正在籌募錢糧,說是要把二老爺和墨家壓下去。”


    “兵貴神速,咱們先動手,讓他們東施效顰!”老紈絝迴頭看了一眼車隊,“令人迴去告知夫人,再籌集些錢糧送來。記住,要快!”


    黃遼應了,隨即令人迴府。


    “這是一場廝殺!”黃遼感慨的道:“二老爺賑災,那些人賑名!嘿!名利二字能殺人呐!”


    “那群偽君子,但凡有些人性,此刻便該捐棄前嫌。”朱希忠冷笑道,“夏言被他們斥之為狂傲,可狂傲之人卻變賣家產,淨身出戶,隻為賑災。令人去告知夏公,就說國公府在京師有幾處產業,若是不棄,願給夏公暫時安住。”


    朱希忠不說送,而是說暫住,這便是分寸。


    可車隊還沒出城,夏言的迴應就來了。


    “夏公說了,不必。”


    “這個老頭兒!”朱希忠搖頭。


    出城後,朱希忠問蔣慶之的行蹤。


    “長威伯已經走一個多時辰了。”


    ……


    “把將士們打散,按照……冊子呢!”


    蔣慶之伸手,周夏看了戶部跟隨的官員一眼,官員遞上一本冊子,蔣慶之拿過來仔細看著,“十九個村子,每個村子去兩百將士,按人頭五斤糧食發放。”


    裕王說道:“表叔,一人五斤糧食不夠吧!”


    “不餓死就行。”蔣慶之神色漠然,熟悉他的人知曉,這位伯爺是進入了一種狀態。


    “盯著發放!”蔣慶之叮囑帶隊的將領,“但凡誰敢上下其手,無論是誰,拿下!敢於反抗者,殺!”


    “殺人不妥吧!”有人提出異議。


    “亂世用重典!”


    “可這不是亂世!”


    “在本伯眼中,這便是亂世!”蔣慶之森然看著說話的官員,“另外,軍令如山,不知者無罪,下次再敢擾亂本伯決心,依舊是亂世用重典!”


    官員脊背發寒,哆嗦了一下,想反駁,可卻發現孫重樓在不懷好意的盯著自己的脖頸。


    “隨行的醫者跟著出發,記住,最要緊的是防疫,那些失去住所的災民不得隨地方便,令各村組織挖坑……”


    “是!”


    “軍隊進駐,發現趁火打劫者,可無需請示斬殺!”


    “是。”“哄搶物資者,殺!”


    “是!”


    “以壞充好者,殺!”


    “是!”


    連續幾個殺字出口,人人凜然。


    前方就有一個村子。


    蔣慶之帶著眾人進村。


    村中白茫茫一片中,垮塌的屋子比比皆是。


    一個垮塌大半的屋子裏有炊煙升起,蔣慶之走過去看了一眼,然後退後。


    他閉上眼,“老三老四去看看。”


    裕王和景王走上前。


    垮塌的房門傾斜著,用一塊破布遮擋。透過縫隙,能看到昏暗的狹小空間內,一家老小五口人擁在一起瑟瑟發抖。


    蓬亂的頭發,衣裳裏填滿了幹草,麻木的眸子定定的看著二人。一個孩子耷拉著腦袋被婦人抱在懷裏,可那臉色看著發黑……


    一股濃烈的臭味散發出來,仿佛無數年沒洗過澡。


    嘔!


    景王迴身跪地,把先前吃的食物盡數吐了出來。


    裕王迴身,踉踉蹌蹌的走到邊上,用腦門頂著樹幹,喃喃的道:“這便是人間嗎?廟堂諸公還在爭執,肉食者們守著自己的錢糧不肯施舍,他們在想什麽?”


    景王跪在地上,淚眼朦朧的繼續嘔吐,“嘔!他們……嘔!我這才知曉前漢為何覆滅。他們……嘔!他們壓根就沒把百姓當人,他們把……嘔!把百姓當做是芻狗,豬狗。”


    “隨後百姓就用一場葬禮送走了大漢。”蔣慶之指著村子,“動手。另外,馬上生火。”


    他第一個走過去,把布簾掛起來,“陛下令我等前來救災,出來吧!”


    那五個人抬頭,麻木的雙眼中多了一抹神彩,婦人低頭對懷裏的孩子說道:“老二,有吃的了,有衣裳穿了,老二,老二……”


    “老二啊!”


    尖利的嚎哭聲中,裕王臉頰顫抖,他別過臉去,顫聲道:“我不肯吃的稀麵糊,對於百姓來說卻是救命糧,我不肯穿的衣裳,對百姓來說卻是救命衣。我……”


    他渾身顫抖著,不住的眨動著眼睛。


    沒多久,有將領帶著村正來了。


    “見過伯爺。”村正看著情況還好,“村裏一百三十五口人,此次雪災凍餓而死……六十一人。還剩……還剩……”


    村正蹲在地上,無聲哽咽著。


    各處都在迴稟消息。


    “凍餓而死的此處最多。”徐渭盤點了一番,“其它地方還好。”


    “那個村正,查一下。”蔣慶之吩咐道。


    “是。”


    糧食分發下去,軍士們把垮塌的房屋簡單修葺了一下,哪怕四麵漏風,但好歹有個住處不是。


    各家各戶冒起了炊煙,蔣慶之聽到了哭聲,也聽到了笑聲。


    “人間悲喜不相通。而秉政者需有情,但這是大愛,大愛無情,明白嗎?”蔣慶之帶著兩個侄兒在村裏視察。


    “是。”裕王點頭。


    “說說。”蔣慶之說道。


    裕王看了景王一眼,景王卻在發呆。


    好吧,我就出一次頭,裕王說道:“秉政者愛的是天下萬民,但施政卻無法讓萬民都享受益處,比如說一個決斷能讓八成百姓受益,但兩成百姓會受損,或是不受益,那麽秉政者便該堅持,這便是大愛無情。”


    蔣慶之頷首,看了景王一眼。


    景王說道:“博愛。”


    蔣慶之默然。


    景王聰明,但太過聰明反而讓他有些自負。


    自負的人會自戀,不會反思。


    這對於帝王而言是災難性的性格。


    “伯爺,災情比預想中的嚴重。”顏旭來了,麵色凝重,“此次大雪範圍頗廣,西北那邊也有災情。”


    “這特娘的讓人不省心啊!”蔣慶之捂額,“令人稟告陛下,西北那邊……咱們沒法管。京畿一帶的糧食擠出來些給他們。”


    手不能伸得太長。


    “可糧食不夠。”顏旭說。


    “馬上就有了。”


    蔣慶之意味深長的道。


    “有車隊來了。”


    外麵有人喊道。


    數騎疾馳而來,為首的是朱希忠。


    “慶之,慶之!”


    “老朱!”


    蔣慶之迎了出來。


    “哥哥沒來晚吧?”朱希忠問道。


    “剛好!”蔣慶之看了一眼後麵的車隊,“馬上分發下去。”


    “你嫂子還在搜羅府中的錢糧,我交代過了,隻要能熬到明年秋收,國公府就能恢複元氣。至於大郎……”


    “大郎怎麽了?”


    “他說是去災情最重的懷柔。”


    “隻要有人跟著,無礙!”蔣慶之覺得朱時泰也該經曆些事兒了。


    “那孩子……”朱希忠搖頭,“他是自己跑出去的。”


    蔣慶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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