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


    “斥候可迴來了?”


    張達走上城頭問道。


    “尚未迴來。”


    “伯爺到了何處?”張達迴身。


    “距此五裏。”


    張達歎息,對諸將說道:“大同有賴於伯爺,這才能在兩度廝殺中占據上風。今日本想給伯爺一個驚喜,沒想到……”


    大同兩次大捷,讓張達順利洗去了身上避而不戰的負麵名聲,也洗去了上次出戰敗北的罪責。這些將領也或多或少的得了不少好處。


    所以得知此次是蔣慶之親自率軍出塞和俺答會麵後,大同諸將就憋著一股子勁,想給這位伯爺看看如今大同邊軍的風采。


    “來了,來了!”有人喊道。


    數十騎正疾馳而來。


    他們衝進城中,為首的總旗也不勒馬,就從馬背上的飛躍下來。他在地上一個翻滾,順勢起身,衝上了城頭。


    “好身手,不愧是我大同健兒。”


    張達讚道。


    總旗行禮,“稟總兵,俺答率一萬騎抵達官山。”


    “官山?”張達閉上眼睛,看了無數遍的地圖在腦海中漸漸浮現。


    “九十九泉!”張達睜開眼睛,“準備迎伯爺!”


    ……


    “這便是大同城嗎?”


    周夏此次隨行,他看著那雄壯的城池,不禁悠然道:“竟比京師更為雄偉。”


    “京師年久失修,就如同那些人的腦子一般。”徐渭的毒舌開啟了。


    周夏問道:“那麽徐先生以為當如何修?”


    “用斧子劈開他們的腦袋,用鉤子把他們腦子裏的私心雜念,蠅營狗苟,貪嗔和不要臉勾出來。”


    周夏笑了笑,“我卻以為,應當以清水反複衝洗,直至那些髒汙的東西盡數被清洗幹淨。”


    “你說的清水為何物?”徐渭問道。


    “新的學識。”周夏說道。


    徐渭嘖的一聲,胡宗憲笑道:“這一路你和周夏爭論多次,雖說你占據上風,可周夏也進步飛快。對了,知曉伯爺為何從不幹涉嗎?”


    徐渭歎道:“伯爺是把我當做是磨刀石,磨礪這唯一的弟子。”


    “唯一的弟子?”周夏一怔,“裕王等人不是嗎?”


    “他們傳承不了伯爺學識的衣缽,勉強算是,但你看伯爺對他們的態度,更多是對晚輩。”徐渭說道:“你的運氣不錯,不過此後要小心。”


    “那些士大夫們的報複,我一直在等著。”


    “不怕死?”


    “嗬嗬!”


    “既然不怕死,可敢跟著斥候去一趟塞外?”徐渭壞笑道。


    一隊斥候整裝待發,正在等待命令。


    “固所願也!”周夏嘴裏說沒問題,可心中卻有些忐忑。


    “大同守將來了。”胡宗憲說道。


    張達為首的諸將,還有幾個文官走出大同城。


    蔣慶之隔著數十步下馬。


    “見過伯爺!”


    眾人行禮。


    “免禮!”蔣慶之走過來,微笑看著眾人。


    “我軍斥候打探到了消息。”張達說道:“俺答率一萬騎剛抵達官山。”


    “官山……”蔣慶之想了一下那地兒,“能在俺答的精銳之前打探到消息,是誰?”


    張達與有榮焉,迴身招手,一個總旗過來,見到蔣慶之後,他興奮的臉都漲紅了,“見過伯爺!”


    “見過我?”蔣慶之問道。


    “上次與敵軍大戰時,小人便在軍中。”總旗看著有些興奮過頭了,身體輕顫。


    “家哪的?”


    “就是大同的。”


    “此次可曾遭遇俺答麾下精銳?”


    “遭遇了對方一隊遊騎,小人帶著麾下先裝作是逃竄,夜裏掉頭繞過了對方的營地,直達官山……”


    “就不擔心被對方包抄了後路?”蔣慶之笑著問道。


    一旦被敵軍發現,那隊遊騎把他們後路斷掉,這些斥候一個都迴不來。


    “以前小人定然會怕。不過上次跟著伯爺擊敗了敵軍後,小人覺著……他們也是人,也沒有三頭六臂,也會犯錯。小人想,既然都是人,那憑啥要怕他們?”


    總旗越說越自信,蔣慶之心中歡喜,拍拍他的肩膀,“好一個憑啥要怕他們。”


    他對張達說道:“由此可見,軍心士氣的提升,靠什麽犒賞隻能一時,唯有不斷的勝利。”


    “是。”


    隨即眾人進城。


    剛歇息了一日,俺答的使者就來了。


    “大汗在官山等待貴使。”


    使者看著蔣慶之,眸色深邃。


    “知道了。”蔣慶之說道:“還請告知俺答,三日後,我將抵達官山,看一看九十九泉!”


    使者笑了笑,“貴使……長威伯就不怕去了迴不來嗎?”


    “狼王從不屑於用卑劣的手段來獲得麾下的尊崇。”蔣慶之淡淡的道:“另外,你這人的眼睛不幹淨,我從中看到了野心。一個有野心的使者,想來身份不尋常。”


    使者嗬嗬一笑,“我更好奇的是,長威伯為何甘願得罪天下士大夫?代價越大,所謀必然越大。那麽,長威伯所謀為何?是權臣?還是……大概隻有長威伯自己知曉。”


    這番話堪稱是尖銳。


    一針見血。


    “伯爺心中想的是家國天下,而你……讓徐某看看。”徐渭眯著眼,突然歎息,“徐某學了些相術,看你麵相清奇,竟然有王者之相。不過……”


    艸!


    蔣慶之看到使者的麵色變了,隨即拱手,“三日後,官山,恭候長威伯。”


    “好說。”蔣慶之說道:“老徐送客。”


    “好說。”徐渭走過來,“貴使貴庚?我看貴使山根高聳,這是貴不可言的麵相……”


    使者仿佛是聽到了大逆不道的話,腳下加快往外走。


    “貴使脊背微隆,這是真龍之像!”


    徐渭落後幾步,隨即又開始噴吐毒液。


    使者見鬼般的出了蔣慶之的駐地,迴頭罵道:“那個姓徐的,迴頭定然弄死他!”


    “老徐這張嘴……”胡宗憲苦笑。


    徐渭的那張嘴能出謀劃策,也能噴吐毒液。在原先的曆史上,也隻有胡宗憲能忍受和接納。胡宗憲死後,徐渭換了幾個東家,但沒有一人能忍受這廝。


    “不是壞事兒。”


    蔣慶之琢磨了一下使者的可能身份,“貴族不可能,那麽便是俺答親近之人。”


    第二日,蔣慶之就帶隊出發了。


    “伯爺保重!”


    張達送他出城,說道:“事有不諧,我當領軍出擊。”


    “不怕了?”蔣慶之調侃道。


    張達老臉一紅。


    蔣慶之輕聲道:“那是心魔,我說過,每一次取勝都是一次撫慰,實則也是一次祛除心魔的過程。當勝利越來越多時,異族在將士們的眼中就成了土雞瓦狗。”


    “是。”


    蔣慶之策馬而去,周夏跟在身邊,“老師說過攘內必先安外,那麽為何不先整肅邊軍呢?”


    “邊軍啊!”蔣慶之幽幽的道:“邊軍糜爛多年,黑幕重重,若驟然出手……”


    他看著周夏,想考考這位學生。


    “俺答……俺答會伺機而動。”周夏突然身體一震,“老師當初力主與俺答部溝通,打開商道,不隻是為了獲取俺答部的虛實……”


    蔣慶之嘴角微微翹起,“那麽,還有什麽?”


    周夏捂額,突然說道:“弟子想到了,整頓虎賁左衛時老師下了狠手,邊軍看到了,那些手腳不幹淨的將領定然擔心這股整頓風潮席卷到自己的頭上,弄不好他們便會做些震動天下之事,比如說反叛……


    所以老師便建言打開與俺答部的商道。商道一開,整肅邊軍就難了……隻要一動手,俺答那邊就會蠢蠢欲動,邊軍再嘩變,頃刻間大明就有傾覆之禍。這是先安其心的手段!”


    蔣慶之問徐渭,“如何?”


    徐渭淡淡的道:“有些意思。”


    能讓徐渭說有些意思的周夏,此刻徹底想通了此事,“先整頓京衛,以京衛為根基,再徐徐圖之,這才是老成謀國!”


    周夏一拍手,“那些人說老師行事跋扈衝動,整頓京衛便是明證。可若知曉老師這番考量,怕是沒臉見人了。”


    迴過頭,徐渭對胡宗憲說道:“此子不俗。”


    “為何不直接誇讚他?”胡宗憲問道。


    “我若是誇讚誰,老胡,那便說明我要準備挖坑埋人了。”徐渭說道。


    “我怎麽記得你誇讚過伯爺?”


    “艸!”


    當日下午,一隊斥候遭遇了敵軍遊騎。


    百餘敵軍遊騎唿喊著,從兩側繞過來。


    明軍斥候不過二十一騎,卻安之若素。


    “下馬棄刀!”敵將喊道。


    “否則弄死你等!”


    對麵的明軍小旗官冷冷的道:“既然要挑釁,為何不敢下馬?”


    敵將冷笑下馬。


    小旗官同樣如此。


    外圍敵軍完成了包圍圈,馬兒嘶鳴,長刀在手,殺氣騰騰的盯著明軍斥候。


    敵將緩緩走過來,“明狗,可敢與我一戰?”


    小旗官冷冷的道:“拳腳,刀槍,任由你選!”


    “殺了他!百戶,殺了他!”外圍敵軍叫囂。


    敵將把長刀解下來,“大汗說要以禮相待,那麽,拳腳!”


    小旗官把長刀解下來,同樣赤手空拳。


    “明軍來了。”外圍有人喊道:“百戶,是蔣慶之來了。”


    敵將抬頭,看到了越來越近的蔣字旗,心想在此給蔣慶之一個下馬威也不錯。


    他虎吼一聲衝了過去。


    二人拳腳相加,不過十息,小旗官突然後退,敵將獰笑追來,雙手抓住小旗官的肩頭,“跪下!”


    大旗正在向這邊移動,外圍的包圍敵軍隻得後撤。


    於是,正在纏鬥的二人便暴露在了眾人的視線內。


    小旗官身體下沉,脫離了對方的雙手,接著雙手閃電般的抓住了對手的腰間皮甲係帶,猛地發力。


    “哦!”


    周夏看到那個小旗官把敵將舉了起來,不禁驚唿。


    嘭!


    小旗官把敵將丟在地上,單膝跪下,“馬芳恭迎伯爺!前方並無敵軍潛伏。”


    大旗下傳來了蔣慶之的聲音,“繼續哨探!”


    “領命!”


    騎兵過後,便是大隊步卒。


    腳步聲轟然而至,一雙雙冷漠的目光盯著那些敵軍。


    百餘敵軍無人說話。


    仿佛都成了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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