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嘉靖帝把最後一份奏疏放在桌子上,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黃錦把奏疏收攏,準備送去直廬。


    “問問嚴嵩,與俺答部通商由明轉暗,大明這邊可好操弄?”


    “是!”


    嘉靖帝走到殿外,緩緩打了一套拳。


    說是拳,若是蔣慶之看到了,定然會說是養生操。


    沒有什麽勁風,有的隻是舒緩大方。


    黃錦到了直廬,嚴嵩看著精神不錯……就在先前,他剛打了個盹。


    “黃太監。”


    “元輔。”


    黃錦把奏疏放在桌子上,嚴嵩笑眯眯的等著他開口。


    奏疏先在下麵過一道手,那是趙文華等人的事兒。隨後送到嚴嵩這裏,由嚴嵩票擬,也就是給出初步處置意見,最終送到嘉靖帝那裏裁定。


    若是嘉靖帝覺得滿意,便會一字不改的送迴來。若是不滿意……不滿意的地方越多,就說明他對嚴嵩越不滿。


    那麽嚴嵩就該準備滾蛋了。


    所以,從一個票擬的結果,就能窺探到君臣之間的關係。


    “陛下問,與俺答部通商由明轉暗,咱們這邊可好操弄?”


    嚴嵩見他開口就有些緊張,聽到是這個,心中一鬆,說道:“此事倒也好弄。不過,終究有損顏麵。”


    正大光明的通商,也就是俺答口中的通貢,竟然變成了走私,這對於好麵子的大明君臣而言有些丟人。


    黃錦點頭,隨即迴去。


    半道他遇到了一個禦醫。


    “見過黃太監。”


    “誰的身子不適?”黃錦問道。


    “太子半夜又醒了,醒來後便難以入眠。”


    黃錦迴去後稟告了此事。


    “太子半夜醒來,再難入眠。”


    嘉靖帝捂額,“多久了?”


    黃錦說道:“禦醫說有一陣子了。”


    嘉靖帝轉身就進了自己藏書的偏殿。


    “陛下,該歇息了。”黃錦勸道。


    嘉靖帝擺擺手,“弄杯茶來,濃茶。”


    蔣慶之吃了早飯,慢悠悠的進宮複命。


    “伯爺,您這貓……又不肯走了?”西苑守門的侍衛見到蔣慶之肩頭的多多,不禁苦笑。


    “沒辦法。”蔣慶之也很無奈,摸摸多多的腦袋,“蹲我肩頭半個時辰了,抓著衣裳不放。”


    有內侍來迎,蔣慶之隨口問,“陛下昨夜可好?”


    別人問就有刺探帝王消息的嫌疑,但蔣慶之卻不同,內侍笑道:“陛下精神抖擻。”


    蔣慶之看看天色,還沒到中午,他覺得自己來早了。


    “陛下在找書。”黃錦在偏殿外衝著蔣慶之點頭。


    “什麽書?”蔣慶之往前幾步。


    殿內有幾大排書架,嘉靖帝就坐在地上,周圍堆滿了書卷。


    他左手持書卷,右手翻頁,那眉頭緊蹙著,仿佛是遇到了什麽難題。


    室內的光線被蔣慶之擋住大半,嘉靖帝隨手擺擺。


    蔣慶之走了進來,“陛下。”


    按照嘉靖帝的作息安排,此刻他早就該夢周公去了。


    這是遇到了什麽難題?


    嘉靖帝抬頭,脖子那裏發出了摩擦聲,他艱難的轉動脖子,“慶之啊!”


    蔣慶之蹲下,拿起一卷書翻看,是醫書。


    “陛下可是身子不適?”蔣慶之心想我可別把道爺給蝴蝶了。


    嘉靖帝眸色微暖,“朕安好。”


    蔣慶之心中一鬆,一屁股坐下。


    “臣失禮了。”


    “坐吧!”嘉靖帝喝了一口茶水,“吃了?”


    “吃了。”


    “你那臘肉倒是不錯,下飯,就是油了些。”嘉靖帝放下書卷,揉揉眼睛,“黃錦,讓他們弄些臘肉,再來一張餅。”


    “是。”黃錦飛也似的去了。


    “太子最近總是半夜醒來,再難入眠。少年人最怕的便是這個,熬心血。”嘉靖帝眸色憂慮。


    “那您可找到法子了?”蔣慶之覺得道爺不做皇帝,憑著看相和醫術也能養活自己。


    嘉靖帝搖頭,“那些藥大多不善。太子年少……能不用藥最好。”


    臘肉和餅子送來了。


    蔣慶之建議道:“您要不試試把臘肉卷在餅子裏。”


    嘉靖帝從善如流,卷好後,一口下去,滿嘴鹹鮮。


    果然是會吃的!


    吃了‘早飯’,嘉靖帝問道:“昨日有人說,煌煌大明,卻要與俺答部偷偷摸摸的經商,顏麵全無。不過朕既然許了你主持此事,自然不會駁迴。”


    事兒是讓你做主了,但你為何這般決策?


    蔣慶之說道:“臣擔心的不是通商,畢竟大明商品更為豐富,臣有無數法子能讓俺答那邊吃個大虧。”


    這一點蔣慶之有絕對自信。


    “可臣卻擔心一件事。”


    “說。”嘉靖帝拿起布巾擦擦手。


    “臣擔心,一旦放開和俺答部通商的口子,那些商人販賣的不隻是貨物。”


    嘉靖帝一怔,“他們還能販賣什麽?”


    蔣慶之拿出藥煙,平靜的道:“消息,鐵器……什麽不許賣,他們就賣什麽。包括給俺答部帶路。”


    嘉靖帝的眉心皺出了三條豎紋,“鐵器等乃是禁物,販賣消息?那便是密諜。帶路……”


    嘉靖帝看著表弟。“那些商人怎敢?”


    “隻要有足夠的利潤,他們敢販賣絞殺自己的繩索。陛下,莫要高看了他們。”


    蔣慶之想到了幾十年後的那群商人,他們把一切能賣的都賣給了蠻清,包括靈魂。


    嘉靖帝沉吟著。


    良久,他說道:“於是你便想著斷掉明路,走暗中通商的路子。若是發現有人敢於販賣不該賣的……”


    “殺無赦,斬立決!”蔣慶之在這一刻露出了猙獰之色。“全家流放。臣知曉如此也震懾不住那些鬼迷心竅的商人。但要讓天下人知曉,人什麽都能賣,這裏……”


    蔣慶之指指心口,“這裏不能賣。”


    嘉靖帝看著他,仿佛是想看出他這番話的真假。


    蔣慶之坦然和他對視。


    “黃錦!”


    “奴婢在。”


    嘉靖帝吩咐道:“告訴嚴嵩,令九邊盯著那些商人。”


    “是。”


    嘉靖帝起身,“朕準備去太子那裏看看,慶之……你也去。”


    我去幹啥?


    蔣慶之記得太子好像就在今年去了。


    但不知死因。


    ……


    太子上午有些精神不濟,隻是一堂課後就告假迴去。


    他迴到寢宮中,躺在床上,可卻無法入睡。


    秦利請了禦醫來,禦醫進來,見狀也隻能苦笑,“殿下還是睡不著?”


    太子點頭,有些疲憊的道:“孤覺著疲憊欲死,可卻又睡不著”


    禦醫說道:“如此,那藥再加三分。”


    “不必了。”


    “誰呢?”禦醫不滿的道,迴身一看,是嘉靖帝和蔣慶之,急忙行禮。


    “父皇!”太子連滾帶爬的下床來。


    不是惶然,而是意外之極。


    多少年了,自從二龍不相見的判語之後,嘉靖帝再沒來過這裏。


    “父皇!”太子跪下,無聲哽咽著。


    嘉靖帝擺擺手,禦醫告退。


    “瓜娃子。”嘉靖帝撫摸著太子的頭頂,感慨的道:“一晃眼就那麽大了,卻令老父擔憂。”


    “孩兒不孝。”太子抬頭,目光孺慕。


    “坐好。”嘉靖帝親自為太子把脈,又問了些情況。


    “給表叔弄了墩子來。”太子還有空招唿蔣慶之。


    “不必了。”蔣慶之更喜歡站著。


    “你二人閉嘴!”正在把脈的嘉靖帝喝道。


    蔣慶之和太子麵麵相覷。


    一番診斷後,嘉靖帝有些頭痛,“你這個……”


    蔣慶之拿起邊上一卷書,卻是遊記,上麵有批注。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心中微動。


    “道……陛下,可能讓臣試試?”


    嘉靖帝狐疑的看著他,門外禦醫探頭道:“陛下,是藥三分毒,可不能亂試。長威伯,下官得罪了……這術業有專攻,您未曾學過醫術,貿然為殿下診治,弄不好……”


    您要是把太子弄出個三長兩短來算誰的?


    蔣慶之說道:“我也看過醫書。”


    禦醫說道:“自學成才的下官也見過,可更多是自學醫術後,自開方子弄死了自己。”


    “我的兵法也是自學的。”蔣慶之看著禦醫。


    “呃!”


    蔣慶之兩敗俺答部,被稱為名將種子。


    我能自學兵法,醫術算個什麽?


    嘉靖帝點頭,“朕會看著。”


    有道爺把關,禦醫也就放心了。


    “您……”蔣慶之幹咳一聲,“要不,您先出去一下?”


    嘉靖帝輕哼一聲,“怎地,你那醫術了得,驚天地泣鬼神,怕朕偷學了去?”


    蔣慶之幹笑道:“不是怕您偷學,而是擔心太子不適。”


    嗯?


    嘉靖帝看了太子一眼,起身出去。


    嘖!


    禦醫心想您這也太信任長威伯了吧?


    也不怕太子被他弄出個什麽毛病來。


    蔣慶之看看留下的幾個內侍,還有太子的奶兄弟黃威。


    “我也得出去?”黃威和太子親密無間,覺得自己應該在邊上監督。


    蔣慶之覺得這人沒眼力見,太子感受到了表叔的不耐煩,便擺擺手。


    等人都走了,太子笑道:“最近我時常徹夜難眠,白天照常讀書做事,苦不堪言,疲憊欲死,表叔可有法子?”


    他覺得蔣慶之是想通過此事來示好自己,姿態難免就有些高。


    眼中甚至有些矜持之意。


    蔣慶之想到了曆史上的太子幾乎是暴斃般的去了。


    是什麽導致的?


    該不該出手?


    太子和士大夫們關係不錯,他的存在對蔣慶之是一個威脅。


    蔣慶之目光複雜的看了太子一眼。


    突然就笑了。


    道爺的壽數還長,十多年下來,我蔣慶之若是還不能抗衡那些士大夫,那麽真是死得其所!


    如此,當秉承本心而行。


    太子看著蔣慶之,心想表叔這番裝模作樣,難道是真的想示好孤?


    蔣慶之看出了他的矜持,淡淡的道:“你在害怕什麽?”


    太子愕然,“孤何曾害怕什麽,表叔這話何意?”


    “你在害怕那兩個兄弟。”蔣慶之負手看著太子,“你在害怕陛下。”


    太子身體一震。


    “帝王活的越長,太子被廢的可能就越大。是誰在給你灌輸這些念頭?”


    最後一句,蔣慶之幾乎是厲喝。


    寢宮內,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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