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皇城外有譚曉家眷嚎哭,說此事乃是長威伯攛掇。另外,有百餘士子蝟集,正準備攻訐長威伯。”


    還沒迴到自己修道地兒的嘉靖帝一怔,腦海中各種念頭閃過。


    在嘉靖帝眼中,這不是左順門。左順門事件是官員鬧事,而此次是士子。


    官員鬧事,嘉靖帝可以用廷杖來處置。


    但士子鬧事卻不同,明初科舉考試,大半名額被南方士子拿下,北方士子因此鬧事。太祖皇帝為了收攏天下士子的心,不但弄死了考官,更是來了個南北榜。


    廷杖官員是內部事務。而士子卻是天下事。


    “這是蓄意一擊!”


    嘉靖帝何等聰明,“令慶之馬上迴來,速去!”


    黃錦撒腿就跑。


    嘉靖帝負手看著他遠去,眸色陰鬱。


    “朕令整肅京衛,那些蠢貨嗅到了不安的氣息。這是試探。”


    ……


    對麵是百餘士子,而蔣慶之這邊隻有九個護衛,按理該是一邊倒。


    “打折他的腿!”有人狂喜喊道。


    斜對麵,嚴世蕃和陸炳站在一起。


    “誰的主意?”陸炳問道。


    “誰都不是。”嚴世蕃揉揉獨眼的眼角,“你錦衣衛竟然也不知情嗎?”


    陸炳搖頭,“那麽這便是自發的。不對。我說那些人怎地這般安靜,任由蔣慶之在京師橫行。原來這是麻痹。他們就等著此刻。”


    “圍毆蔣慶之,讓他身敗名裂。”嚴世蕃搖搖頭,“那些動手的蠢貨……”


    “他們圖個什麽?”有人問道。


    “名!”


    “名!”


    嚴世蕃和陸炳相對一視。


    “當年左順門事件,多少人被杖責?可那些人卻引以為榮。此後成為士林楷模。讀書為何?求名求利。世人皆好名啊!”


    嚴世蕃冷笑,“都想著青史留名,可卻免不得先挨一頓毒打。”


    雙方甫一接觸,慘嚎聲不絕於耳。


    接著隻見一個個士子撲倒,在地上翻滾慘叫。


    衝在最前方的是莫展和孫重樓。


    莫展拿著刀鞘,孫重樓靠的是拳腳,二人組成了箭頭,當者辟易。


    “臥槽!”


    一個官員看的目瞪口呆,“這……竟真的動手了?”


    “一打十啊!”


    “這一腳撩陰腿好狠!”


    朱希忠來了,“慶之,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啥意思?”蔣慶之斜睨著他。


    “這些士子牽連著天下士林,今日動手倒是痛快,可後果……不堪設想啊!”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蔣慶之說道:“我從不慣人這等毛病。”


    “可他們勢大不是,連哥哥我都不敢惹!”朱希忠自曝其短,“別看哥哥我是國公,可若是惹惱了這些人,此後明槍暗箭防不勝防,且最要命的是,輿論掌控在此輩手中,百年後哥哥我可就成奸佞了。”


    “伯爺,不可啊!”肖卓來了,急切的勸道。


    竇珈藍迴身看著蔣慶之。


    “伯爺!”


    她也覺得這般下去不妥。


    蔣慶之卻冷冷的道:“我說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打!”


    這一聲令下,讓護衛們徹底放開了手腳,不過是片刻後,第一個逃跑的士子出現了。


    “救命啊!”


    孫重樓追上去,一腳踹倒此人,一邊踩踏,一邊罵道:“敢圍毆我家少爺?今日叫你看看孫爺爺的厲害!”


    他一腳踩在了士子雙腿之間,旁觀者們齊齊夾緊雙腿。


    莫展最是冷靜,效率最高。一刀鞘下去,必然有人撲倒。


    “長威伯。”


    黃錦氣喘籲籲的跑出來,“住手,都住手!”


    最後一個士子正好被孫不同踹倒。


    護衛們迴身。


    一地的士子在慘嚎。


    黃錦喃喃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啊!”


    ……


    “蔣慶之動手了?”


    仇鸞正在府軍前衛的校場,聞訊對秦源說道:“士子喜成群結隊鬧事,一般人哪敢得罪他們?蔣慶之此舉固然痛快,可也算是捅了馬蜂窩。”


    秦源眼中閃過喜色,“那麽……”


    “趁他病,要他命!”


    ……


    “為何動手?”


    嘉靖帝在殿外來迴踱步,越走越急,“朕不信那些士子能追上你這瓜娃子!”


    蔣慶之無辜的道:“陛下,他們苦心孤詣把臣堵在皇城外,若是臣不戰而退,他們會造輿論,說臣怕了……不做虧心事你怕什麽?如此,奸佞之名便能栽在臣的頭上。”


    這個道理嘉靖帝當然知曉。


    “不戰而退,你以為這是沙場征戰嗎?”


    “陛下,臣以為,這比沙場征戰更為兇險。”


    嘉靖帝默然良久,“那些人最是瘋狂,無處不在,你就不怕?”


    “臣更怕這個大明成為曆史!”


    “大膽!”嘉靖帝的臉黑了。


    蔣慶之卻繼續說道:“這隻是整肅京衛,便引來了如此反彈。陛下,若是要整頓這個大明,會如何?”


    會引發天下士大夫們群起反對。


    “前宋時,範仲淹、王安石父子因此黯然隱退。前宋隨後墜入深淵。陛下剛有整頓天下之心,這群人便嗅著味兒來了。他們想做什麽?”


    蔣慶之目光炯炯的道:“他們知曉,這個大明的危機十有八九都和自己有關。若想改變這一切,就必須觸動他們的利益。”


    “觸動他們的利益,便是割他們的肉。引發的反噬……朕隻是想想,就為之頭疼不已。你……”


    嘉靖帝繼位後,也曾雄心勃勃的向重振大明,各種革新措施不斷施行。


    隨後的大禮議之爭讓君臣離心。沒有臣子們的配合,什麽革新都是扯淡。於是嘉靖新政不了了之。


    蔣慶之突然身體一震。


    他抬眸看著嘉靖帝。


    道爺淡淡的道:“想到了?”


    “那些人!”蔣慶之不敢置信的道:“他們借著大禮議之事,是想斷了陛下的新政!”


    嘉靖帝負手看著霧蒙蒙的天空,“他們擔心朕會重啟新政,於是,便借著大禮議之事,想把朕壓製住。”


    蔣慶之想到了宋神宗。


    嘉靖帝登基之初的那些革新措施,無不是大刀闊斧。


    “許多事並非外界所想。”嘉靖帝說道:“朕感受到了一股龐大之力,在這個大明之下湧動。朕知曉,若再這般下去,不但朕有危險,這個大明,怕是也會有傾覆之禍。”


    “當自己的利益被觸動時,他們不惜葬送這個大明。”蔣慶之說道。


    “今日你本可暫避鋒芒。”嘉靖帝說道。


    “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對手,那麽,早些動手不是壞事。”蔣慶之說道。


    “為何?”


    “早些動手,便是告知他們。敢衝著臣來,就得做好被打的滿地找牙的準備。”


    蔣慶之的身後便是鼎爺準備的萬丈深淵——但凡他敢躺平,鼎爺絕壁會讓他消失。


    所以哪怕前方是令帝王都為之退避三舍的士大夫,蔣慶之依舊隻能往前。


    嘉靖帝不禁動容,“慶之,你……”


    “為了大明!”蔣慶之說道:“臣,無所畏懼!”


    腦海中,那斑駁的銅鏽上,輝光閃爍……


    ……


    看著蔣慶之遠去,嘉靖帝良久不動。


    “陛下,天冷,進殿吧!”黃錦勸道。


    “有人說,慶之有野心,有野心之人可會為自己樹敵無數?”


    “有人說,慶之所作所為隻為功名利祿。可他甘願得罪天下士大夫,隻為大明和……朕!”


    “他為了大明而無所畏懼,那麽朕……”


    “陛下。”陸炳來了。


    “皇城外來了不少士子,都在喊著要拿長威伯。”陸炳低頭。


    該如何應對?


    陸炳想到了嚴世蕃先前的話。


    ——蔣慶之此舉讓人不解,按理他可暫避鋒芒,可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大打出手。好似故意在激怒天下士林。


    嘉靖帝如此聰明,定然能想到這一點。


    那麽,他會如何處置給自己帶來大麻煩的蔣慶之?


    道爺負手看著遠方,“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天下衛所逃卒日增,流民也越來越多。內部矛盾重重……這個大明該何去何從?”


    陸炳看了黃錦一眼,黃錦垂眸,連暗示的眼神都不給一個。


    若非蔣慶之作梗,陸炳此刻就是朱時泰的未來丈人。


    想到這個,陸炳不禁暗怒。


    “那瓜娃子有進取之心,義無反顧,映襯著朕這個帝王有些膽怯。陸炳,朕可曾怯了嗎?”


    嘉靖帝看著陸炳,那雙眸中迸射出利芒來,讓陸炳想到了剛登基時的嘉靖帝。


    他垂首,“陛下從未畏懼。”


    “不,朕畏懼了!”


    嘉靖帝冷冷的道:“當年群臣與朕離心,天下士林與朕離心。多少人在盼著朕死。朕的政令難出京師,下麵官員陽奉陰違……


    朕若是不把朝政丟給夏言,丟給嚴嵩,這個天下,頃刻間便會有不忍言之事!”


    陸炳渾身巨震,“陛下!”


    “把權柄交給宰輔,自己隱入西苑修道,看似萬事不掛心。你以為,朕昏聵如此嗎?”嘉靖帝嘲諷的道。


    陸炳抬頭,淚流滿麵,“陛下啊!”


    “這是朕第二次見到你陸炳落淚,記得第一次是在安陸,朕突然病倒,你在側侍奉。”嘉靖帝幽幽的道:“這過多少年了,許多人都忘了朕曾杖責百官。”


    “陸炳!”


    “臣在!”


    “告知那些人,半個時辰後不退。”嘉靖帝眼中閃過厲色,“革除功名!流放千裏!”


    “領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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