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殿下!”


    “見過殿下!”


    天氣漸冷,宮中人穿的也厚實了不少。


    裕王頷首,隨即加快腳步。


    授課的地方到了。


    “今日不是夏公嗎?”


    裕王見今日來授課的是個陌生官員,便問道。


    官員看著二十餘歲,微笑道:“夏公身子不適,今日由臣來授課。”


    隨即官員自我介紹,“臣是翰林院侍讀周夏。”


    二十餘歲做到翰林院侍讀,此人倒也了得……裕王點頭,坐下後問道:“徐先生可好?”


    徐先生,這裏指的是執掌翰林院事的徐階。


    “頗好。”


    周夏隨即開始講課。


    他口齒清晰,且態度溫潤,學問紮實,可見翰林院此次是認真推薦。


    這一課是關於禮的內容,一課講完,周夏順著舉例,“兩國交戰,不殺來使,可大明卻斬殺俺答使者……殿下以為妥當否?”


    裕王搖頭,“不妥。”


    周夏也不生氣,嗬嗬一笑,“殿下定然以為斬殺俺答使者有失大明國體,可卻不知在大明眼中,俺答壓根就不是一國。而斬殺俺答的使者,便是在告之俺答,蒙元早已覆滅,不複存在!”


    周夏目光炯炯的道:“這是國體。若與俺答的使者往來,便是承認俺答部接替了蒙元的地位。”


    “名正言順嗎?”裕王搖頭。“我以為所謂名,必然是在實力的基礎之上才能提及。


    譬如說前宋。彼時遼國衰微,金國崛起,這才有了海上之盟。


    金國彼時隻是遼國內部的叛逆,可轉瞬遼國就覆滅於金國之手。按理哪來的名?


    接著金國大軍南下,掠走了二帝……何為正統,不是靠著所謂的名,就真以為自己占理了,而是要看誰的實力更強。金國無正統之名,卻滅遼國,攻下汴京,掠走二帝。”


    “殿下錯了。治理天下當以德為先,德為名之基……”


    二人開始辯駁。


    最終誰也無法說服誰。


    周夏迴到了翰林院。


    幾個官員從值房裏出來,周夏拱手,“徐侍郎可在?”


    “周侍讀迴來了?徐侍郎在值房。”一個官員笑吟吟問道:“第一日為皇子授課如何?”


    周夏微笑道:“隻是尋常罷了。”


    他走到值房外,輕輕叩門。


    “進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


    周夏推門,吏部左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徐階坐在對麵。他抬眸看了周夏一眼,“且等等。”


    “是。”


    周夏看了一眼牆壁上的那幅字。


    那是徐階給自己寫下的座右銘。


    ——咄!汝階二十一而及第,四十三而佐天官,國恩厚矣,何以稱塞?所不竭忠殫勞,而或植黨以擯賢,或殉賄而鬻法,或背公以行媚,或持祿以自營,神之殛之,及於子孫。籲!可畏哉!


    果然是剛直不阿的徐侍郎啊!


    徐渭看完文書,收拾好了,這才溫和說:“第一日去為裕王授課,如何?”


    周夏微微蹙眉,“去之前下官聽聞裕王被長威伯教導的有些偏,今日下官借著禮這一課試探了一番。下官以斬殺俺答使者為例子,以示朝中不認可俺答為蒙元接替者的身份。”


    “裕王如何說?”徐階麵色白皙,胡須不算濃密,但卻格外清爽。


    “裕王一番言論,總體便是說名需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之上,否則這個名毫無用處。下官還察覺裕王對當下士林有些不滿。”


    不過一個皇子的言論倒也無需上綱上線,在周夏看來,再過幾年裕王便要就藩,從此淪為藩王,對朝政毫無影響力。


    “哪裏不滿?”徐階問道。


    “裕王暗示當下士林隻知曉高談闊論,卻不知腳踏實地去做事。”


    “名需實力為根基,士林華而不實。”徐階總結道。


    “是。”


    徐階捋捋胡須,溫和的道:“翰林院乃是為國儲才,為國磨礪人才之處。長威伯之名……我久有耳聞。


    此人十三歲為秀才,一鳴驚人。不過身為贅婿之子,一身才幹不得伸張。殺人後,竟然一朝為天子近臣……這等大起大落,有幾人能平靜承受?”


    這話似乎在說蔣慶之在經曆了這番大起大落後,有些張狂,目中無人。


    周夏深以為然,說道:“裕王那番見解,顯然便是長威伯的一貫主張。而長威伯所持的言論下官也有所耳聞,他認為一切虛名皆是華而不實……”


    徐階認真聽著,良久點頭,“你如今身為皇子的先生,看似春風得意,可要謹記……”


    周夏束手而立。


    徐階溫聲道:“得誌時當知節製,失意時當知堅忍。”


    徐階當年也曾是有誌青年,可在出仕後屢遭打擊。漸漸的學會了隱忍。


    “是。”周夏恭謹受教。


    “至於裕王的教導……”徐階想了想,“按理皇子教導該由我翰林院主導,可陛下卻讓長威伯……若是別人也罷,長威伯和我等所持看法大相徑庭,難免會有衝突。你……”


    周夏眸子一亮,“徐侍郎放心,下官不會丟了翰林院的人。”


    “翰林院的人不是你想丟就能丟的。”徐階笑了笑,溫和的道:“不過卻也無需避戰。這樣,此後你與裕王的爭論可告之於我。”


    周夏一怔,“您這是想……”


    徐階說道:“借此論道!”


    “是。”


    周夏告退。


    徐階收迴目光,眼中多了一抹堅韌之意。


    “我蟄伏多年,便是為了一展所學。人人皆說廟堂高不可攀,徐某也該去看看究竟有多高。不過在此之前,便用那位天子近臣,少年權貴來試探一番……”


    ……


    大清早裕王就來蹭飯,小姑娘沒來,景王據聞是被盧靖妃安排了事兒。


    “這番話是翰林院的新先生所說?”


    “是。他說什麽斬殺俺答使者,是不承認俺答繼承蒙元之意。”


    “名正言順嗎?”


    “是。表叔,這位周先生倒是不偏激,不過卻隱約對表叔有些不滿。”


    憋屈的越久,小透明的越久,這人就會越敏感。


    裕王就是如此,敏銳的察覺到了周夏對蔣慶之的不滿。


    “我倒不在乎他對我的看法,也沒必要在乎。”蔣慶之莞爾,“不過我怎麽從此人的身上,嗅到了些熟悉的味兒呢?”


    他突然想起來了,“如今執掌翰林院的是誰?”


    “吏部侍郎徐階。”


    “老徐啊!”


    華亭徐階,曆史上鼎鼎大名的勾踐第二。


    “表叔,我此後要不要裝傻?”裕王問道。


    娘的,小兔崽子越發聰明了。


    不過,隔空和老徐交手的感覺也不錯……蔣慶之搖頭,“無需如此,此後周夏若是頻繁引誘你辯駁,那也別客氣,火力全開!有不敵的來問我。”


    ……


    下午老頭兒來蔣家蹭飯。


    “慶之呢?”


    富城說道:“伯爺在為多多沐浴。”


    嘖!


    老頭覺得蔣慶之在玩物喪誌。


    今日太陽不錯,院子裏的大樹下鋪著墊子,洗完澡後的多多四仰八叉的躺在墊子上,蔣慶之坐在一邊,背靠樹幹。


    “你這一人一貓倒也悠閑。”老頭兒一屁股坐下。


    “哎!夏公,正好問你個事兒。”


    “說。”


    二人都閉著眼睛,感受著冷風吹過。


    “徐階算是您的學生吧?”


    “不算。”夏言說道:“不過當年我頗為欣賞此人。”


    老頭兒驕傲,不屑於提及自己當年提拔和栽培徐階的事兒。


    “小子,別看那徐階低調,那是個能隱忍之人。要成大事,必須學會隱忍。”這是夏言此次死裏逃生的感悟。


    “嗯!”


    蔣慶之比誰都清楚徐階是什麽樣的一個人,而且比徐階自己都清楚,這個人未來會變成什麽樣。


    “這貓倒是有趣。”夏言見多多四仰八叉的躺著,不禁樂了。


    “您別摸它!”多多可不是誰都能摸的。


    “我今日帶來了小魚幹,我就不信……”


    夏言試探著伸手。


    剛觸碰到多多的腹部。


    “喵!”


    “哎呀!”


    ……


    “說!兵部還有誰貪墨了錢糧?”


    錦衣衛的刑房內,慘嚎聲不斷。


    陸炳走進刑房,問道:“可開口了?”


    朱浩得意的道:“三人開口了,剩下的在迴想。”


    “蔣慶之那邊要出手了。”陸炳沉聲道,“在此之前,讓這些人盡數開口,挖出兵部那些老鼠。”


    朱浩笑道:“指揮使放心,論動手,咱們錦衣衛怕過誰來?就算是東廠那群王八蛋也是手下敗將。”


    “好好幹!”陸炳拍拍朱浩的肩膀。


    刑房外,沈煉在等候。


    “嚴世蕃那邊遣人來傳話,蔣慶之和王以旂有交情,要盡快把此事辦妥,別給蔣慶之在兵部招攬人心的機會。再有……”


    沈煉看著極為不滿,“從宣府之行開始,陛下一步步讓蔣慶之參與政事。宣府之事他辦的漂亮。


    老陸你可會用兵?我雖不會,卻也知曉士氣可鼓不可泄的道理。要馬上出手,利用此事打斷他的勢頭!”


    陸炳迴身,“朱浩!”


    “在!”朱浩出來,“指揮使。”


    “下狠手!”陸炳的眼中多了狠意。


    “是。”


    朱浩進去,轉瞬裏麵的慘叫聲高了幾個調門。


    “我說,我說……”


    沒多久陸炳就拿到了口供,他交代道:“盯著蔣慶之,準備人手,等我出宮就出手抓人。”


    看著他急匆匆而去,沈煉鬱鬱難言。


    “怎地?看著我錦衣衛要壓製蔣慶之一頭,不高興?”朱浩看不慣沈煉這等端著錦衣衛的碗,卻覺得錦衣衛不地道的人。


    “你以為蔣慶之那麽好壓製?”沈煉冷笑,“宣府許多文武涉及貪腐,對於蔣慶之而言便是一個狼窩。可他不但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的,順帶還把俺答的一支遊騎給卷了進來。你覺著這樣的一個人,他那麽好壓製?”


    朱浩鄙夷的看著他,“他用兵是了得,可論查事兒,他差遠了。”


    沈煉側身看著他的臉。


    “你看我的臉作甚?”朱浩下意識的摸著臉。


    “我在想,若是這張臉被蔣慶之狠抽一頓,會是什麽模樣。”


    ……


    陸炳進了西苑,正好見到雙手髒兮兮的蔣慶之。


    “我的伯爺哎!這西苑的花草都要被你挖空了,給陛下留些吧!”


    陪同蔣慶之的內侍苦笑。


    “陛下整日修道,這些花草無人欣賞,白瞎了。我這是做好事。”


    蔣慶之一臉正色,卻看到了陸炳,“老陸,這是……護衛呢?”


    陸炳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右側專門給護衛們歇息的房間。


    那日斬殺了丁青的護衛莫展就站在門外,目光銳利的盯著他。


    宣府第一刀!


    事後有人給陸炳說了此人的情況,刀法了得,但卻不會走關係,以至於無法升遷。


    陸炳深深的看了此人一眼,“走。”


    跟著內侍走了一段路,陸炳迴頭,見蔣慶之依舊在瞄著那些花草,心想此人竟然不去兵部查案……


    難道是胸有成竹?


    可我口供在手,你蔣慶之如何翻盤!


    嘉靖帝剛醒,見到陸炳時問了他家中的孩子近況。


    “都很是乖巧聽話,也肯讀書上進。”


    陸炳笑道。


    “好好教導,此後……”嘉靖帝止住了話頭,但誰都知曉他重情,不出意外的話,陸炳的子女將會富貴延綿。


    “陛下,臣拿到了兵部上下貪腐的名冊。”陸炳拿出了名冊,“錦衣衛上下不眠不休數日,查出了……共計官吏五十餘人,涉案九十餘萬貫……”


    功勞到手!


    陸炳抬眸,卻發現嘉靖帝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對。


    “九十餘萬貫嗎?”


    “是。”


    嘉靖帝拿出了另一份冊子。


    “朕手中的這份名冊上,交代的卻是一百三十餘萬貫。”


    誰能查的那麽快?


    是誰?陸炳猛地抬頭。


    風從殿外吹進來,吹動了嘉靖帝手中的冊子,封頁翻過,第一頁上寫著:臣,蔣慶之稟告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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