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兵部,不時能看到頂盔帶甲的將領進出,平添了幾分肅殺的氣息。


    蔣慶之被迎了進來,直至大堂。


    大堂內有十餘官員在等候。


    王以旂請蔣慶之坐下,說道:“當今大明看似太平,可九邊之外異族蠢蠢欲動。說實話,我有殺敵之心,卻無殺敵之力……”


    這是開場白。


    官員們看著和王以旂並肩坐著的少年,心情很是複雜。


    若說來的是個宿將,或是武勳,他們會覺得理所當然。


    宿將經驗豐富,武勳家傳淵博。


    可眼前的少年,卻才將從蘇州府來京城不到一年。


    而且據聞隻是個秀才。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便是說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


    至於用兵……秀才用兵,那是送人頭。


    但眼前這位麵色蒼白的少年,卻活生生用兩次大捷打了天下讀書人的臉。


    “我兵部隨時都得準備應對九邊變化,若是朝中需要,還得提供諮詢。倘若出了偏差,誤人不說,誤國之責,誰能擔得起?”


    王以旂看著眾人,眼中有告誡之意……昨日得知此事後,兵部有不少牢騷。


    有人說不如請九邊大將,他們更熟悉邊情。有人說京城的武勳一抓一大把,此等人別的不行,祖輩傳下來的經驗卻不少。


    王以旂知曉這些人不滿此事有兩個緣由,其一,蔣慶之是嘉靖帝的表弟,道爺是士大夫們的死敵,恨屋及烏,蔣慶之自然也是大夥兒眼中的對手。


    其二,蔣慶之太年輕。


    在場的最年輕也得三十多歲,身為兵部官員,邊情、用兵等武事都是自己的本職和本行。可如今卻要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來給自己上課。


    這就如同一個老儒接受一個少年童生給自己啟蒙一般,讓這些人覺得荒謬。


    當然,最要緊的還是丟人。


    所以王以旂出聲告誡後,便微笑道:“今日還請長威伯不吝賜教,晚些我請客,不醉不歸。”


    蔣慶之拿出藥煙在手中把玩著,“接到邀請後,說實話,我本不想來。”


    王以旂的老臉有些掛不住了。


    那些官員也坐不住了,有人冷哼道:“大言不慚。”


    “原因何在?”蔣慶之仿佛沒看到這一切,“我兩度前往西北,第一次去大同,見到那些將士畏畏縮縮,麵對數百敵騎竟不敢出擊。我不知這是為何。”


    他緩緩說道:“第二次我去了太原,太原白蓮教謀反,整個太原衛被滲透成了篩子。大明的錢糧,為白蓮教養了一衛人馬。”


    這是活生生打兵部的臉。


    王以旂感受到了許多埋怨的目光。


    這便是你請來的先生?


    他這是來給我等上課,還是來打臉的?


    “山西官兵畏敵如虎,兵部可知?”


    “太原衛當年曾被白蓮教李福達掌控,兵部上下可知?”


    蔣慶之兩個問題拋出來,見眾人默然,便說道:“我想兵部自然是知曉的。既然知曉,為何沒有應對之策?”


    王以旂幹笑,“長威伯,這是長久以來遺留……”


    “所以便可置之不理?”蔣慶之毫不客氣的打斷了他的話,目光轉動,看著這些官員,“恕我直言,自從九邊防禦建成之後,整個兵部上下都彌漫著一股叫做高枕無憂的心滿意足。”


    他看了王以旂一眼,“若是這等心態無法祛除,今日本伯說的再多,你等也隻會當做是耳旁風。”


    原來如此!


    一個官員低聲道:“這便是兵法啊!”


    王以旂撫須微笑,心想這是先給一巴掌,讓這些官員支棱起精神來,然後再授課,可事半功倍。


    果然是長威伯,用兵了得。


    他不知道,蔣慶之這番話有一半是對他說的。


    曆史上俺答率大軍南下,直抵京城,險些滅了大明。罪責誰都有,但兵部首當其衝。


    王以旂便是第一責任人。


    所以蔣慶之先敲打了一番,才說到了九邊邊情。


    “你等心中的九邊邊情,想來是偶有襲擾,但總體局麵大好。”


    這是兵部和朝中每年年底總結的味兒。


    ——當下大明的局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可我看到的卻是異族鐵騎縱橫九邊,九邊將領躲在城中做了縮頭烏龜,能不動就不動。我不知這樣的九邊防禦有何用處。”


    蔣慶之問,“可有輿圖?”


    輿圖屬於國家機密,但兵部自然是有的。


    有人去取輿圖,有人問道:“長威伯,按照你的說法,我大明當下已然是岌岌可危嘍?”


    說完,此人還顧盼自雄的看著同僚們,想獲得讚同。


    “就是,九邊這麽些年可不就是這麽過來的?也不見俺答南下。”


    “俺答若是敢南下,九邊出兵包抄他的後路,他難道不怕葬身中原?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眾人大笑。


    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可蔣慶之沒笑。


    官員們看著那張譏誚的臉,笑聲漸漸止住。


    “笑夠了?”


    蔣慶之拿著藥煙,卻下意識的等著孫重樓或是竇珈藍來給自己點燃,可二人一人在家休養,一人在外麵等候。


    果然,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蔣慶之不禁嗟歎自己墮落了。


    他自己點燃了藥煙,吸一口,讓煙霧在有些燥熱的肺腑中迴蕩了一圈。


    “我此次以鎮壓白蓮教為誘餌,引得俺答派出麾下出兵山西。”


    那官員說道:“長威伯用兵了得,我等知曉。隻是今日不是給我等授課嗎?我等洗耳恭聽。至於伯爺的功勞,稍後再提可好?”


    你要想在我兵部顯擺……對不起,咱沒這興趣捧臭腳。


    “此人是誰?”蔣慶之問道。


    “兵部侍郎,吳華。”王以旂有些尷尬。


    他更擔心蔣慶之和吳華發生爭執。


    蔣慶之用夾著藥煙的手指著外麵,“既然你無意聽,那便出去!”


    吳華一怔,指指自己,“你……”


    “滾出去!”


    蔣某人不慣別人的毛病,吳華氣急而笑,“好好好,我倒是要看你這位無敵名將能說些什麽,諸位,你等慢慢聽吧!我且去了。”


    等他走後。


    蔣慶之緩緩說道:“我與大同總兵張達約定,在敵軍出擊時半道而擊。敵軍果然繞過大同,直撲太原。那一戰,勝的酣暢淋漓。”


    “可那一戰也讓我冷汗直冒,讓我怒不可遏!”


    蔣慶之冷冷的道:“一萬敵騎便敢繞過駐紮有重兵的重鎮大同。”


    “張達不是出兵了嗎?”有人嘟囔。


    這個蠢貨……王以旂喝道:“若非長威伯親臨,張達可敢出兵?”


    “他不敢。”蔣慶之搖頭,他唏噓的道:“從成祖皇帝之後,大明邊塞就成了異族來去自由的地兒。早些年邊軍還敢出擊,近些年邊軍成了看門狗,坐視敵軍侵襲的事兒,兵部可知?”


    每次九邊都有稟告,兵部自然知曉。


    “一萬敵軍就能令大同鎮不敢出兵,若是俺答親率十萬大軍南下,你等告訴本伯,九邊可敢出兵攔截?”


    在蔣慶之的注視下,沒人開口。


    就這麽一步步的推導,蔣慶之把大明邊情推導出了一個結果。


    “若是俺答大舉南下,我敢說,九邊將會被嚇的瑟瑟發抖,躲在城池中不敢冒頭。那麽……”


    蔣慶之指指腳下,“當俺答大軍直抵京城時,就憑著京城諸衛,可能禦敵?”


    “京師一破,這個大明國將不國!”


    蔣慶之起身罵道:“而你等兵部高官,卻在坐著太平盛世的美夢!”


    這是砸場子啊!


    王以旂暗怒,但作為邀請者他不能翻臉,否則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但那些官員卻怒不可遏。


    “蔣慶之,你這話何意?”


    “跋扈兵部,這便是你的授課嗎?”


    “危言聳聽!”


    “嘩眾取寵!”


    外麵負手在散步的吳華對身邊的幾個官員笑道:“少年得誌便猖狂,尚書請了他來,便是自取其辱。你等看著,少頃便會亂作一團。我敢打賭,尚書必然會後悔。”


    大堂裏確實是亂作一團。


    甚至有個脾氣火爆的官員衝到了蔣慶之身前。


    蔣慶之看著他,很好奇的問道:“你要作甚?”


    王以旂也恨不能喝罵蔣慶之幾句,但卻幽幽的道:“長威伯曾陣斬俺答麾下大將伊思得。”


    你特娘的自忖可能打得過他?


    官員訕訕收手,“下官手抽了,抽了。”


    “你若是抽過來,我還能讚一句兵部有膽氣!哪怕不敵也敢亮劍的勇氣!”


    蔣慶之聲音漸漸清越。


    “曆朝曆代,可有靠著守勢維係國祚長久的?”


    嘈雜聲漸漸小了。


    “曆朝曆代,可有做縮頭烏龜能長久的?”


    大夥兒都讀過史書,知道沒有。


    但凡王朝進入縮頭烏龜階段,幾乎可以確定到了帝國斜陽的時候了。


    來日無多。


    “前漢為何獨以強亡?”


    蔣慶之走到眾人麵前。


    嗆啷!


    他拔出長刀。


    “哪怕直麵強敵,哪怕明知不敵,他們依舊敢於拔出長劍,義無反顧!”


    ……


    “長威伯,說,哪怕直麵強敵,哪怕明知不敵,前漢依舊敢於拔出長劍,義無反顧!”


    嘉靖帝在閉目養神。


    但握緊拂塵的手,卻骨節泛白。


    “長威伯還說,狹路相逢勇者勝,麵對強敵,要敢於拔劍。太平,來源於這等敢於直麵強敵的勇氣!”


    呯!


    拂塵重重的砸在案幾上。


    帝王的雙眸睜開,一股子蒼涼肅殺的氣息迸發。


    “朕,亦有拔劍之心!臣子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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