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有些傷感。


    作為父親,他盡力關愛著每個孩子。


    但作為帝王,他必須在幾個孩子之間做出取舍。


    取舍很難。


    所以曆史上在太子去後,嘉靖帝讓裕王和景王並肩,並未給二人之間分出高下。


    “老三老四的小把戲不錯,若非朕年少時也玩過這一套,怕是就被糊弄了。”


    老興王也是個慈父,對嘉靖帝很是寬容。故而孩提時代的嘉靖帝過的不錯。


    “黃錦。”


    “陛下。”


    黃錦覺得此刻的嘉靖帝渾身上下都彌漫著一種叫做頹廢的氣息。


    “太子那邊……點幾句,那是他的表叔,他的兄弟。朕是父親,總不能為了他便壓製其他人。他是兄長,該有兄長的寬容。”


    “是。”


    黃錦剛想出去,見有內侍進來,便止步。


    內侍進來行禮。


    “陛下,方才長威伯在宮中遇到了太子殿下,雙方起了衝突。”


    “嗯!”嘉靖帝一怔,“說。”


    “太子殿下說仰慕長威伯才華,想請教……”


    “太子這是想招攬慶之,急切了!”嘉靖帝眯著眼,“慶之如何應對?”


    “長威伯嗬斥了太子身邊的侍讀,說這些人蠱惑太子玩弄權術。”


    “玩弄,這個詞……”嘉靖帝冷笑,“有些人,就是見不得朕安寧。”


    “長威伯對太子說,他不屑於什麽從龍,寧可在蘇州府為一富豪,也不願在京城。”


    “這娃啊!朕知道,傲氣滿身。你看他一到京城就和崔元起衝突,看似不經意,實則便是骨子裏看不起崔元這等人。別人說他少年如玉,實則不知,這娃骨子裏鋼著呢!”


    “長威伯說,讓太子莫把一切想的那麽糟糕,兩位皇子並沒有那麽陰險,也沒有那麽多算計。”


    嘉靖帝眸色傷感,“是啊!朕隻想一家子和睦些,卻不能。”


    “天家,天家……”


    嘉靖帝輕聲呢喃,緩緩閉上眼睛。


    許多時候,他隻能尋求內心深處的自我解脫。


    在那裏沒有權力之爭,沒有爾虞我詐。


    蔣慶之迴到家中,等了半個時辰沒等到宮中召喚。


    他撓撓頭,“陛下如此,我卻有些過火了。”


    胡宗憲說道:“陛下按理該嗬斥伯爺,為太子和兩位皇子緩和關係。如今卻一言不發,分明就是體恤伯爺為難。”


    道爺這麽夠意思,蔣慶之也不會裝傻。


    他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又弄了一壇子南方來的美酒,騎著盧偉送的馬出門。


    ……


    “長威伯。”


    蔣慶之再度進宮。


    “陛下呢?”


    蔣慶之問。


    黃錦迴頭指指裏麵。


    蔣慶之跟著他進去。


    煙霧繚繞中,道爺盤膝坐著。


    殿內隻有他一人,哦!還有神像。


    寬大的道袍遮住了單薄的身軀,緩緩睜開的眼眸中,有些無奈之色。


    “慶之。”


    “陛下,這天涼爽之極,讓臣想到李白的一首詩。”


    “什麽詩?可是對此可以酣高樓?”


    “不,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壓根不應景。”


    “是啊!不過臣在想,人不能一輩子都緊繃著不是,偶爾也需放鬆一二。”


    蔣慶之自顧自把酒菜擺好,給嘉靖帝斟滿酒水,自己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當初臣也想過成親後的事兒,想著妻子賢惠,孩子頑皮卻又上進……”


    蔣慶之給自己斟滿酒,再度一飲而盡。


    嘉靖帝很少喝酒。


    飲酒會亂神,這是修道人的忌諱。


    黃錦上了一壺茶,讓道爺喝茶。


    “臣看著街坊、朋友、同窗們紛紛成親,很是羨慕。”


    蔣慶之幹了杯中酒,撚起一枚丸子,“陛下嚐嚐?”


    一隻手悄然過來,剛想拿起丸子,被蔣慶之用筷子頭敲了一下。


    試毒的內侍尷尬的看了黃錦一眼。


    嘉靖帝已經拿起丸子嚐了一口,黃錦擺擺手,示意內侍出去。


    沒見長威伯都吃過了,除非他想和陛下同歸於盡,否則有什麽毒?


    “臣看到夫妻和睦,也看到因家業凋零而夫妻反目。臣看到蜜裏調油,也看到了數年後的兩看生厭。臣看到那些男女從多情走到了無情……臣在想,何為情義?”


    蔣慶之喝的急,竟然半醉了。


    嘉靖帝默然。


    “臣覺著,所謂情義,便是在特定時間,特定環境,特定年紀下遭遇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會在歲月中生變。”


    “有生皆苦,陛下您說這話沒錯吧?”


    嘉靖帝拿起酒杯,想到了自己的前半生,苦不苦?


    苦!


    “有生皆苦,故而便去追求慰藉。情義便是凡人渴求而不得的慰藉。可情義何其難得?”


    蔣慶之仰頭就喝。


    他醉眼惺忪的看著嘉靖帝,黃錦在側,看著唇紅齒白的少年醉態可掬。


    “臣說那麽多,就是想說,任何情義都會摻雜著利益。父子,母子,君臣皆是如此……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故而臣不想早成婚。太累。”


    蔣慶之舉杯。


    他知曉嘉靖帝不喝酒,隻是做個姿態。


    “臣幹了,陛下隨意。”


    蔣慶之仰頭幹了。


    低頭卻發現嘉靖帝拿起了酒杯。


    緩緩送到唇邊,嗅了一下。


    然後


    猛地仰頭。


    “陛下!”


    蔣慶之和黃錦第一次麵麵相覷。


    見鬼了。


    嘉靖帝竟然喝酒!


    這特麽,真是見鬼了。


    嘉靖帝把玩著酒杯,“酒不錯。”


    蔣慶之酒意上湧,“您要喝哪天去我家,我親自下廚弄幾個下酒菜,咱們不醉不歸。”


    嘉靖帝看著漸漸話多的少年,輕聲道:“好。”


    蔣慶之沒聽到,此刻他已經麻了,喋喋不休。


    “人最怕的就是執念,求而不得便會痛苦。陛下,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該樂嗬就樂嗬,至於兒孫,他們自有他們的命運。”


    蔣慶之舉杯,神采飛揚,“這個世間絕大部分人的命運從一出生就注定了,無法改變。既然無法改變,那麽就去享受它。”


    不知過了多久,蔣慶之頹然醉倒。


    黃錦上前,“陛下,奴叫人把長威伯送迴去吧?”


    嘉靖帝默然片刻,“不了,偏殿收拾一番,把這娃弄去歇息。”


    “陛下……”


    這是宮中啊!


    何曾有過外男留宿的先例?


    嘉靖帝擺擺手。


    “是。”


    “我沒醉!”


    蔣慶之擺擺手。


    兩個內侍小心翼翼的把他架了出去。


    嘉靖帝獨自坐在殿內。


    空氣中彌漫著陌生的酒肉香。


    “天下,父子……”


    嘉靖帝喃喃道。


    “兒孫自有兒孫福。”


    “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


    嘉靖帝猛地提起酒壇子,仰頭就喝。


    酒水順著他的下巴和胡須往下流淌。


    良久,他喘息著把酒壇子丟在地上。


    “權力,果真能泯滅情義嗎?”


    他伸手撫摸著腰間的玉佩,這是太子送的。


    ……


    蔣慶之醒來是第二日淩晨。


    “舒坦!”


    他伸個懶腰,睜開眼睛。


    臥槽!


    “這是哪?”


    “伯爺醒來了?”


    門外傳來聲音,門開,兩個內侍進來。


    蔣慶之這才想起自己昨日進宮安慰嘉靖帝來著。


    我竟然夜宿宮中?


    “伯爺,陛下讓你去用早飯。”


    道爺的早飯很簡單,清粥,一張餅,一碟鹹菜。


    蔣慶之卻多了一份燉羊肉。


    羊肉很嫩,加了白蘿卜一起燉煮,味道鮮甜。


    蔣慶之狼吞虎咽,嘉靖帝吃的慢條斯理。


    吃完了自己的一份,蔣慶之抬頭,“肉饅頭可有?”


    黃錦點頭,心想你難道還沒吃飽?


    “來兩個。”


    昨日蔣慶之就喝酒沒吃飯,少年的身體需要營養。


    嘉靖帝吃完了自己的一份,幹咳一聲。


    “陛下。”黃錦上前。


    “餅。”


    黃錦一怔,道爺以往常說要想神清,腹中常清。故而不肯多吃。


    今兒這是……


    看到胃口好的人吃飯,自己也能多吃一些。


    這個道理不是人人都明白。


    吃完早飯,道爺起身,“慶之,陪朕走走。”


    二人走出殿外。


    朝陽下的東苑看著多了幾分生機。


    “太子還年少。”


    “是。”


    蔣慶之知曉,嘉靖帝最終還是選擇做一個慈父,而不是帝王。


    否則太子必然會被嗬斥。


    “西北那邊,白蓮教隱藏的頗深。”道爺突然轉換了話題。


    “陛下,不可輕視白蓮教。”蔣慶之知曉這個組織的可怕。


    每年都有白蓮教人起事謀反,天啟二年白蓮教徐鴻儒起事,規模宏大,掀開了明末亂世的大幕。


    可以這麽說,大明沒落的大幕,就是白蓮教拉開的。


    嘉靖帝譏誚道:“那些蠢貨上奏疏給朕道喜,說西北人人安居樂業,白蓮教早已灰飛煙滅。”


    艸!


    蔣慶之暗罵。


    “可昨日有奏報,主持巡查的廖江遇刺,動手的便是白蓮教。”


    這是活生生的打臉。


    等等!


    蔣慶之身體一震。


    白蓮教對大明國祚的影響不小啊!


    每年都有規模不等的謀反。


    對大明國祚的衰退起到了重大作用。


    若是能鎮壓白蓮教……


    能增加多少國祚?


    嘉靖帝正在想讓誰去主持此事。


    “慶之可有人選?”


    太子出手被蔣慶之拍了迴去。但終歸他是受了委屈,所以嘉靖帝想用這個來彌補。


    這個帝王啊!


    心思細膩的讓人沒話說。


    這不就是我的菜嗎?


    蔣慶之按捺住歡喜之情,一臉義無反顧。


    “陛下,臣願去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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