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大明龍旗在天盡頭,迎風飄揚五百年!”


    夏言拿著酸梅湯,定定的看著蔣慶之,想看看少年是否在開玩笑。


    可他看到的都是認真。


    “老夫突然覺著有些自慚形穢。”夏言歎道:“曾銑想複套,我鼎力支持。捫心自問,我敢說大半心思都以國為重,可午夜夢迴時,想著若是複套成功,當名留青史,當名揚天下……慶之,我也有私心。”


    “誰沒有呢?”蔣慶之觀察了一下大腦中的大鼎,斑駁的銅綠下,數字紋絲不動。


    “我老了。慶之。我為首輔時,時常會有一種感觸。”


    夏言喝了一口酸梅湯,“每當我覺著腰酸背痛時,便覺著自己老了。當我看著百官,看著那幽深的皇城。當我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流民,看著那些嬉戲打鬧的將士,看著這個文恬武嬉的大明,我便會走出值房,看向遠處。”


    夏言看著蔣慶之,“慶之可知我看到了什麽?”


    “不知。”蔣慶之搖頭,心想老頭這是發什麽神經呢?


    “我看到了斜陽,看到了夕陽落山。你可知那一瞬我想到了什麽?”夏言說道,“若把一國國祚比作是一天,那麽,此刻的大明,便是夕陽。”


    蔣慶之心中一震,是啊!此刻的大明可不正是帝國斜陽嗎?


    隆慶開關和張居正革新不過是曇花一現,隨後大明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為首輔多年,我也曾想著把帝國斜陽的大明給拉迴來,拉到東邊去。”


    “在那裏!”夏言指著東方,“慶之,看到了嗎?”


    蔣慶之點頭。


    此刻東方暮色蒼茫。


    “把那斜陽,拉迴來!”


    夏言目光炯炯的看著他,“你敢冒險救我這個與自己毫無關聯之人,你敢冒著觸怒武人的風險去整肅虎賁左衛,伱敢和如日中天的嚴嵩一黨叫板。


    若是旁人,我會說此人愚蠢,自尋死路。可看著你一次次在不可能中成功,我知曉,這個少年,前途遠大。”


    “記住你今日的話,記住自己的理想,它會照亮你一生之路,讓你不再迷茫。”夏言把最後一點酸梅湯喝了,有些溫溫的,不好喝,


    “我如今落魄了,可好歹也曾秉政大明多年,對這個天下了解頗深。慶之,你若有那等淩雲誌,那我夏言便助你一臂之力!”


    老頭兒拍拍蔣慶之的肩膀,走了。


    富城這才過來,和蔣慶之一起看著老頭兒一步三搖晃的往巷子口走去。


    “此人雖然狂傲,可卻值得欽佩。”富城說道。


    “夏言之後,大明宰輔,再無節操!”蔣慶之說道。


    夏言走到了巷子口,此刻夕陽濃烈,籠罩著整個天地。他在光暈中迴身,看到大門外的蔣慶之,就笑了笑。


    蔣慶之不知怎地,心中突然激蕩。他指著西方落日方向,然後,單手抓去,仿佛抓到了什麽。


    隨後,他用力往東邊拉拽。


    仿佛,是要把那夕陽從西邊拉拽到東邊。


    然後。


    他看著東方。


    輕聲道:“早安,大明!”


    ……


    大清早,裕王兩兄弟就來了,同行的竟然還有小侄女兒。


    “表叔。”


    小侄女兒是第一次來蔣家,很是好奇的蹲在台階下,和台階上的多多對視。


    蔣慶之笑眯眯的給了她一塊飴糖,,摸摸她的頭頂,“吃了嗎?”


    朱壽媖點頭又搖頭,“早上起的早,還沒早飯,就吃了點心墊吧墊吧。”


    “想吃什麽?”蔣慶之把長刀遞給孫重樓,孫重樓眼饞這把寶刀許久了,但卻知曉兵器對少爺的重要性,不敢亂動。


    “嗯……”朱壽媖想了想,“他們說外麵的燒餅好吃。”


    “好。”蔣慶之點頭,親自去了廚房。


    “表叔會做飯?”朱壽媖很是驚訝。


    “很奇怪嗎?”朱載圳也在期待著。


    “宮中的那些貴人都不會呢!”朱壽媖說道。


    “所以表叔才是表叔啊!”朱載圳不大耐煩和妹子說話。


    “不好吃怎麽辦?”朱壽媖有些擔心,“我怕誇讚的太假,讓表叔傷心。”


    “你別把舌頭都吃進肚子裏去就行。”朱載圳翻個白眼。


    “你再這樣,我迴去就和父皇說你欺負我!”小姑娘覺得四哥在擠兌自己。


    “罷了罷了。”朱載圳想到老爹的火爆脾氣,“表叔的廚藝別具一格,父皇都吃的讚不絕口。”


    “真的?”


    小姑娘倍感期待。


    早飯好了。


    “開飯了。”孫重樓喊道。


    天氣熱,主食是一碗眾人沒吃過的熱幹麵,每人還有一個烤的外皮焦黃的燒餅。


    熱幹麵用麻醬伴著,看著就有胃口。


    燒餅上麵灑滿了芝麻,香味撲鼻。


    先來一口熱幹麵,朱壽媖眼前一亮。


    再咬一口外焦裏軟的燒餅,芝麻的香味率先激活味蕾,接著便是各種香味。


    “如何?”蔣慶之問。


    小姑娘用力點頭,咽下食物後,大聲誇讚,“我要搬來表叔家!”


    嗬嗬!


    這是最好的誇獎。


    蔣慶之莞爾。


    吃完早飯,蔣慶之帶著三個侄兒侄女出發。


    侍衛十餘人跟著。


    朱壽媖很好奇的問這問那,朱載圳兩兄弟愁眉苦臉的迴答,朱壽媖覺察到了兄長們的不耐煩,便去問表叔。


    “表叔,那個熱氣騰騰的是什麽?”


    “那個啊!是湯麵。”


    “那個呢?”


    “那個是炊餅。”


    “那個呢……”


    蔣慶之極為耐心的迴答著。


    表叔真好……小姑娘很歡喜,等看到軍營時,她發現表叔的笑容和溫和都沒了。


    守門的軍士行禮。


    “見過伯爺!”


    蔣慶之下馬。


    目光掃過這幾人,見精神尚可,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黃三德急匆匆趕來,顏旭此次被擠到了最後。


    “見過伯爺!”


    諸將行禮。


    蔣慶之一邊往裏走,一邊問:“昨夜如何?”


    黃三德看來做過功課,“昨夜軍中安穩。”


    蔣慶之看了他一眼,對此人的節操和能力他壓根看不上,但他剛給了虎賁左衛上下一悶棍,此刻若是強行趕走黃三德,有些太過了。


    他一邊琢磨如何弄走黃三德,一邊向後麵招手,“顏旭。”


    背鍋我來,好處你們去……顏旭正在傷感,聽到召喚,小跑著上前。


    伯爺沒忘記我……顏旭行禮,“見過伯爺。”


    “今日軍中如何?”


    眾人看向顏旭,心想此人原先是黃三德用來背鍋、吃苦頭的。黃三德願意放下身段配合蔣慶之,那麽蔣慶之就該接受才是。


    可怎地,看著蔣慶之卻是信重顏旭的意思。


    黃三德看向顏旭的眼中多了些陰鬱。


    “今日軍中議論頗多。”顏旭說道。


    “議論什麽?”蔣慶之看到了躲在後麵的陳堡。


    “都在猜測伯爺今日會如何……折騰他們。”顏旭實話實說,擔心引發蔣慶之不滿。


    可蔣慶之卻讚許的對他點頭,然後衝著後麵罵道:“躲什麽?陳堡,滾出來!”


    “表叔好兇。”小姑娘作少年打扮,跟著兩個哥哥。


    朱載圳說道:“這是軍中啊!”


    “你以往來過?”朱載坖擠兌他。


    朱載圳搖頭,“他們說什麽殺伐果斷,表叔這個算不算?”


    朱載坖毫不猶豫的道:“自然算。”


    朱希忠來了。


    見到朱載坖兄妹三人,不禁一怔。他是老油條,反應很快的衝著三人溫和一笑,隨即就板著臉。


    “誰沒來?”


    蔣慶之坐下,神色平靜。


    “都……少了一個。”黃三德惡補了一番麾下諸將的名冊。


    “讓他不必來了。”


    這時陳堡說:“伯爺,時辰到了。”


    “擂鼓,集結!”


    蔣慶之起身,帶著眾人走出大堂。


    咚咚咚!


    鼓聲起。


    整個虎賁左衛沸騰了。


    軍士們亂糟糟的衝出營房,小旗官、總旗和百戶們聲嘶力竭的在維持秩序,但顯然沒什麽用處。


    蔣慶之走上台子,負手看著這一幕,一言不發。


    他不說話,眾將卻覺得格外難受。


    黃三德的脊背在流汗,他嗬斥道:“無能!”


    “無能的是誰?”蔣慶之指指黃三德,突然發作,“身為主將,麾下將士無能,你該當何罪?”


    黃三德麵色劇變,“伯爺,京中諸衛大多如此。”


    “你想說法不責眾?”蔣慶之冷冷的道:“在我這裏,這一套沒用。”


    此刻,那些將士終於集結完畢,不過陣型看著依舊是亂糟糟的。


    嘈雜的聲音消失了。


    所有人都在看著蔣慶之。


    “昨日問你麾下諸將,你一問三不知。我並未責罰你,便是給你機會。你若是稱職,若是尚有廉恥心,便該去和麾下溝通。若是如此,今日怎會這般模樣?”


    朱載圳迴身問一個侍衛,“如何?”


    侍衛是武勳之後,低聲道:“若是當眾能令黃三德低頭,伯爺就算是立威成功。這手段……兵書中好似見過。”


    黃三德嘶聲道:“下官不敢懈怠,迴頭就……”


    “我說過了,第三次,便自己滾出虎賁左衛!”


    蔣慶之存心要殺雞儆猴,順帶趕走黃三德這個蠢貨,哪裏會給他機會。


    “蔣慶之,你沒這個資格趕走我!”


    黃三德圖窮匕見,想著自己背後的關係網不弱,便冷笑道。


    “陳堡!”


    蔣慶之喝道。


    完了,老子完了……陳堡上前行禮,“伯爺!”


    “行軍法!”


    陳堡一怔,可見蔣慶之冷冰冰的盯著自己。


    我若是不動手,該挨軍法的就是我了。


    想到祖父陳勉昨日對自己的告誡:蔣慶之此人手段了得,且陛下信重,不可違令。記住,既然向蔣慶之低頭了,就不要朝三暮四。跟著他,哪怕他令你去殺人……這是我陳氏立足的手段。


    陳堡起身,轟然應諾,“領命。”


    “你敢!”黃三德兇狠的指著陳堡,幾個心腹聚攏過來。


    蔣慶之不怒反喜,“敢嘩變?石頭。”


    “少爺。”


    “動手!”


    少年忠仆衝了上去。


    “就一人?”朱壽媖瞪大眼睛。


    劈劈啪啪!


    當孫重樓拖死狗般的把黃三德拖到蔣慶之身前時,所有人都呆住了。


    “行軍法!”


    蔣慶之淡淡的道,目光掃過全軍,“誰有異議?”


    一軍,噤若寒蟬。


    朱載圳看著那個侍衛,“這是什麽手段?”


    侍衛喃喃的道:“殿下,這是……敲山震虎,又像是……殺雞儆猴,又……”


    “究竟是什麽?”朱載圳不滿問道。


    侍衛認真的道:“長威伯今日的手段,臣在兵法中學過一些。”


    “說說。”這個侍衛家學淵博,平時和別人談論兵法時,總是能輕鬆取勝。


    “可臣……”侍衛羞愧難當,“還有些地方看不懂。”


    “有些地方?”


    “是……是許多地方。”


    ……


    第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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