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的威權是打出來的。


    甫一登基,他就和張太後,楊廷和等人大打出手。


    這一戰以左順門事件為高潮。


    從此後,敢於當麵反對嘉靖帝的臣子就越發少了。


    可今日,他的表弟卻當著嚴嵩等人的麵,異常堅定的反對他。


    “臣以為,夏言不當死!”


    慶之這娃是昏頭了嗎?


    嘉靖帝一怔。


    “你說甚?”


    想到嘉靖帝的關愛,蔣慶之猶豫了一下,然後再度說:“陛下,夏言狂妄,可臣以為,陛下仁慈……”


    嘉靖帝怔了一下,然後麵色突然鐵青。


    來了!


    陸炳熟悉的那個奶兄弟迴來了。


    他心中在狂笑。


    在嘲笑蔣慶之自尋死路!


    崔元把衣袍一角捏的皺皺巴巴的,往日恨不能衣裳一點皺紋也無,此刻卻毫無知覺。


    嚴嵩歎息,仿佛是在惋惜什麽。


    嘉靖帝要發作了吧!


    蔣慶之已經準備好了迎接雷霆之怒。


    嗬斥,讓他滾蛋。


    無所謂,他此刻隻需要表態。


    為後續出手找到理由。


    “都滾!”


    雷霆突然變成了霰彈。


    均勻的落在了每個臣子身上。


    “是。”


    眾人告退。


    走出大殿,崔元不敢置信的道:“陛下竟能忍住雷霆之怒?換了別人,此刻不說下詔獄,至少也得被罵個狗血噴頭吧!”


    嚴嵩看了陸炳一眼。


    陸炳則毫無知覺,他在盯著前方蔣慶之的背影。


    那眼中,都是深深的忌憚,以及妒火。


    “陸指揮使。”崔元問:“你可知這是為何?”


    ……


    殿內。


    臣子們走了,仿佛也帶走了最後一絲鮮活的氣息。


    氣氛重新變得蕭索起來。


    黃錦卻知曉,嘉靖帝的怒火依舊未退。


    所以,他吩咐人去弄了一碗敗火的茶湯。


    “陛下,喝口茶吧!”


    嘉靖帝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猛地把茶杯砸了。


    “那瓜娃子,竟敢……竟敢忤逆朕!”


    嘉靖帝的怒火全數傾瀉出來,用安陸土話把蔣慶之罵了個狗血淋頭。


    可發泄完畢後,他卻幽幽的道:“那瓜娃子初出茅廬,年少氣盛。朕,暫且饒他。”


    黃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初崔元犯錯,眼前這位至尊差點扒了他的皮。


    換了蔣慶之,這位高高舉起,板子卻壓根不落下來。


    ……


    直廬。


    朱希忠把蔣慶之拉進了自己的值房,劈頭蓋臉的問道:“夏言犯了陛下的忌諱,死定了。你發瘋了為他頂撞陛下?”


    蔣慶之自然不能說自己需要國祚。


    他一臉正色,“老朱。夏言任首輔,可是貪腐成性?還是以天下為重。”


    朱希忠說道:“雖說我不喜夏言的霸道,不過此人剛直,行事堂堂正正,以國事為重。”


    “楊廷和呢?”


    “楊廷和雖說有諸多不妥,可也是如此。”


    “夏言之前,大明宰輔大多以國事為重,如今是嚴嵩,他如何?”


    朱希忠看了蔣慶之一眼,“老嚴就是個不要臉的東西。”


    “是啊!開先例了。”蔣慶之譏諷的道:“當首輔變成了一條不要臉的狗,隻知曉為自己謀私利。而一心為公的前首輔卻慘死。這個先例一開,以後誰還會以國事為重?”


    隻知為自己謀私利的富貴之極,而一心為公的卻沒個好下場。


    “人都是自私的。”


    隨後,所謂的名臣徐階,張四維……哪個是好鳥?


    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


    哪怕是張居正,也把萬曆帝視為無物,徹底打破了君臣平衡的局麵,為此後埋下了禍根。


    朱希忠蹙眉,“慶之,你不會是要主持什麽公道吧?”


    “為何不能?”


    “你特娘的喝多了?”朱希忠怒道:“咱們是皇親,是勳戚,隻求家族富貴延綿,主持什麽公道?走,哥哥帶你去給陛下賠罪。”


    這是要為蔣慶之求情的姿態。


    嘉靖帝一旦發怒,弄不好朱希忠也會被牽連。


    老朱,夠意思!


    蔣慶之心中一暖,搖頭。


    朱希忠大怒,“伱這般冒著得罪陛下,從此不得重用的風險為夏言說話,所為何來?”


    你圖個什麽?


    蔣慶之說道:“我隻是覺得夏言不當死,他死了,嚴嵩一黨便肆無忌憚。”


    他在心中暗自補充道:“我隻想讓大明能活五百年!”


    ……


    嚴嵩的值房裏。


    崔元在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


    陸炳卻冷眼看著他。


    “怎地,東湖你覺著不妥?”嚴嵩問道。


    東湖是陸炳的號。


    而東樓是嚴世蕃的號。


    二人之間交情極好。


    陸炳伸出手指頭壓了一下眉頭,仿佛是壓下了什麽,“今日觸怒陛下的若是崔駙馬,陛下會如何?”


    嚴嵩看了不滿的崔元一眼,“陛下會痛斥,弄不好會令他閉門思過。此後,信重不再。”


    “不止。”陸炳搖頭,按照他對嘉靖帝的了解,崔元會更慘,“夏言倒台的根源是威權太過,觸犯了陛下的忌諱。而為夏言說話之人,在陛下眼中,便是一夥兒的。”


    嚴嵩說道:“如此,弄不好會下詔獄治罪。”


    “可蔣慶之呢?”陸炳笑了起來,可眼中卻毫無笑意,冷冰冰的,“陛下甚至不肯單獨嗬斥他,而是……”


    都滾!


    嘉靖帝把怒火傾瀉在了所有人的頭上。


    “蔣慶之有陛下這份情義,崔駙馬還笑得出來嗎?”陸炳冷冷的道。


    崔元整理了一下衣裳,“那麽,借此弄掉他,豈不快哉?”


    “我正是如此想的。”陸炳說道。


    崔元突然嘿嘿一笑,“你陸指揮使便是靠著陛下的情義上位,蔣慶之也是如此。可自從蔣慶之來了之後,好像陛下對你冷漠了些。你分明想借機弄掉蔣慶之,何必找那麽多借口。”


    崔元壓低聲音,冷厲的道:“我同樣想讓那個賤種死無葬身之地。”


    陸炳深吸一口氣,“且聽我道來。”


    嚴世蕃不在,陸炳和崔元便充當了軍師。


    “蔣慶之為夏言說話,目的不外乎一個。”陸炳說道:“當下朝堂,嚴首輔不斷統合各方,假以時日,必然能領百官俯首。這股力量之強大,蔣慶之怕了。”


    崔元陰笑道:“故而他哪怕知曉夏言必死無疑,依舊要嚐試為他說話。夏言不死,終究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


    “他想把這根刺慢慢軟化,每當陛下看到,聽到夏言的名字,便會不由自主的把他和嚴首輔作比較……”


    陸炳看著嚴嵩。


    嚴嵩撫須,“我行得正,坐得端,何懼之有?”


    不要臉的老狗!


    陸炳在心中暗罵,繼續分析道:“蔣慶之是不得不出手。”


    “夏言當初大權在握,竊取陛下威權,令百官俯首帖耳。他犯了大忌諱,蔣慶之難道還能為他翻盤?”


    崔元說道:“我絞盡腦汁想了許久,想不到救夏言的手段。”


    嚴嵩開口,“陛下處死夏言的用意還有一個。”


    “什麽?”陸炳二人問道。


    嚴嵩說道:“殺雞儆猴。”


    崔元一怔,“為後來者戒?”


    嚴嵩點頭,“陛下一心修道,朝堂幾乎都由宰輔做主。若是有人想學了夏言,竊取陛下威權該如何?”


    “所以,殺一個夏言,令後繼者不敢越雷池一步1”


    “對。”


    “所以,蔣慶之注定要倒黴。”


    三人相對一笑。


    “暫且不動,不過,放出風聲,就說蔣慶之為夏言求情。”嚴嵩淡淡的道。


    “這是趕鴨子上架,逼迫蔣慶之不得不繼續出手。如此,就不得不繼續激怒陛下。”崔元用欽佩的目光看著嚴嵩。


    “首輔這手段,妙啊!”


    連陸炳都頷首讚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嚴嵩撫須微笑:“陛下不會殺他,但卻會把他打落塵埃。”


    “落地鳳凰不如雞,到時候咱們順勢出手,痛打落水狗。”


    “務必要讓他再無翻身的機會!”


    ……


    蔣慶之迴到家中,在書房中沉思。


    局勢演變到當下,蔣慶之已經是騎虎難下。


    若是夏言被處死,嚴嵩等人會順勢出手,讓他灰頭土臉。


    “伯爺!”


    富城求見,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外麵傳言,陛下要嚴懲夏言,伯爺一力為夏言求情。”


    竇珈藍也來了。


    神色嚴峻,“伯爺,錦衣衛那邊有人和我說,下麵有兄弟在外麵傳話,說伯爺要拯救夏言。”


    “這是嚴嵩一黨的手段。”富城咬牙切齒的道:“老狗,他們想逼迫伯爺不得不出手,否則夏言被處死,伯爺此後哪還有臉在朝堂上和他們爭鬥?”


    竇珈藍歎道:“伯爺可以無視他們。可伯爺若是首鼠兩端,在陛下那裏必然會被視為不堪大用。”


    許多時候,帝王不怕你犯錯,就怕你沒有擔當。


    蔣慶之起身,“珈藍和我出去走走,石頭也來。”


    三人出了巷子,一路溜達。


    “此人是誰?”


    前方有人問,語氣中能聽出幸災樂禍之意。


    蔣慶之抬眸,見一個錦衣大漢被幾個隨從簇擁著走來。


    “侯爺,此人便是蔣慶之。”一個隨從說道。


    錦衣大漢走近前。


    站定。


    “本侯仇鸞!”


    彪悍的氣息撲麵而來。


    “你便是仇鸞?”


    這是二人之間第一次見麵。


    “聽聞你對本侯頗為不滿?”仇鸞問道。


    蔣慶之拿出藥煙,竇珈藍為他點燃。


    吸一口藥煙,把煙霧噴在仇鸞臉上。


    “小賤種,如今你左右為難,等夏言一死,本侯當痛打落水狗。哈哈哈哈!”


    仇鸞大笑。


    蔣慶之歎息,“你難道不知,麵對對手,越囉嗦就越會撲街啊!”


    仇鸞一怔。


    何為撲街?


    這時,蔣慶之換成左手夾著藥煙。


    右手舉起,讓拳眼裏吹了一口氣。


    仇鸞大笑方止。


    仇鸞隻知曉蔣慶之是個秀才,秀才動口不動手!


    他眼神錯愕,笑道:“有本事你便動手!”


    呯!


    仇鸞捂著眼睛踉踉蹌蹌後退。


    蔣慶之收拳。


    問,“石頭,他方才說了什麽?”


    孫重樓說道:“少爺,這人說有本事你就來打我呀!”


    蔣慶之攤手,“看,我隻是滿足了他的要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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