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慶之的到來,打亂了嚴嵩等人的節奏。


    按照他們的預想,崔元先上,嚴嵩隨即助攻,而陸炳的任務便是敲邊鼓,利用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給張達的棺材板敲上最後一顆釘子。


    朱希忠那個老紈絝多半會作梗,可嚴嵩知曉,這些武勳早已斷了脊梁骨,行事瞻前顧後,生怕帶累家族。


    朱希忠不會和他們死磕!


    如此,此事必成。


    但,沒想到的是,嘉靖帝竟然把蔣慶之拉了進來。


    嚴嵩看看左右。


    崔元是外戚,陸炳是嘉靖帝潛邸時的奶兄弟,朱希忠是武勳的代表。


    而他自己則是文官係統的代表。


    齊活了。


    那麽,蔣慶之代表的是誰?


    外戚?


    那麽,崔元這個標準的外戚,陸炳這個不是皇親的皇親呢?


    嚴嵩看了陸炳一眼。


    陸炳恰在此時抬頭。


    那眼中的痛苦和怒火啊!


    蔣慶之的上位,付出代價最多的便是陸炳。


    而這個代價,便是逐漸被邊緣化。


    從原先嘉靖帝最親密的心腹,漸漸變成臣子。


    這個變化雖然當下還不明顯,但隻需想想,就足以讓陸炳弄死蔣慶之一萬遍。


    嚴嵩幹咳一聲,崔元說道:“一個月前,俺答麾下萬餘人馬侵襲大同一線,劫掠數千人口,洗劫了兩個邊寨……”


    他看了蔣慶之一眼,“大同總兵張達率軍姍姍來遲,隨後廝殺不利,非但沒能解救被劫掠的人口,反而折損了千餘人馬……”


    他看著蔣慶之,“聽聞長威伯在南邊曾兩度擊敗倭寇,想來在武事上頗有造詣,對此可有見解?我等洗耳恭聽。”


    你既然來了,那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別想躲在後麵單純的讚同或是反對,咱們就事論事,看看你所謂的兵法如何。


    崔元窺探了嘉靖帝一眼,心想嘉靖帝為了這個表弟,也算是苦心孤詣了。從為他造勢,到把他拉進朝堂中,這個過程嘉靖帝顯得格外有耐心。


    若是不能給蔣慶之當頭一擊,讓他站穩腳跟後,崔元等人將麵臨一個勁敵。


    嘉靖帝眯著眼,仿佛在神遊於外,崔元的目光一掃而過,經過朱希忠時,崔元發現老紈絝看著自己的眼神不對。


    好像是看耍猴的眼神。


    這個老紈絝,莫非是昨晚喝多了?


    崔元冷笑。


    “長威伯。”嚴嵩看了蔣慶之一眼。


    蔣慶之說道:“此戰張達的表現不說出色,但,中規中矩。”


    崔元嗬嗬一笑,“任由敵軍劫掠人口,自己擅自領軍出擊敗北,這便是中規中矩?那什麽是無能?丟失大同?”


    這話,犀利!


    嚴嵩給了崔元一個讚賞的眼神,連陸炳都覺得這個老鬼果然是老而彌堅。


    蔣慶之說道:“張達能擔任大同總兵官,不知當初陛下看重他的是什麽?”


    這一點,沒人知曉。


    也沒人敢問嘉靖帝。


    但蔣慶之就問了。


    嘉靖帝,竟然也答了。


    “穩沉。”


    蔣慶之說道:“大同何等要地,陛下豈會重用一個冒進的將領?”


    “奏報上寫著,張達帶著五百騎主動浪戰……”


    “五百騎便主動出擊?”


    “沒錯。”


    “對手萬餘,就算是用三千騎在周邊警戒,張達當麵之敵至少五千以上。五百對五千,主動出擊……”


    蔣慶之看著崔元,“崔駙馬覺著,張達這是喝多了,還是……喝多了?”


    崔元想到戰報出自自己人之手,絕無差池,便說道:“張達貪功冒進,自負武勇。怎地,長威伯要為他鳴冤?”


    “對。”蔣慶之說道:“我不隻是為他鳴冤,更是要為陛下被人非議鳴冤!”


    陛下!


    是了,張達是嘉靖帝當初親手挑中的人選,如今張達犯錯,嘉靖帝用人的眼光可見有問題。


    這個念頭大夥兒隻是隱著,卻被蔣慶之揭開了。


    崔元行禮,“臣,不敢。”


    嘉靖帝神色平靜的仿佛對世間再無一點眷顧,“繼續。”


    崔元心中大定,說道:“張達辜負了陛下的厚恩,當嚴懲。”


    不是嘉靖帝眼光不行,而是張達辜負了他。


    轉個角度,責任不就全丟在張達的身上了嗎?


    這個乾坤大挪移幹得漂亮!


    嚴嵩心中歎息,覺得崔元此人果然是個好盟友,可惜年歲大了些。


    崔元得勢不饒人,追問蔣慶之,“長威伯以為如何?”


    蔣慶之歎息,“我聽聞崔駙馬當年風流倜儻,到老了依舊如此,最看重衣冠相貌,如今數十年過去了,可曾改變?”


    崔元對自己的外型最為重視,頭發哪怕亂一點,衣裳皺一點,都要整理的一絲不亂,這才做事。


    如今依舊如故。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蔣慶之說道:“陛下當年看重張達的穩沉,知曉我為何篤定張達不是那等冒進之人嗎?”


    “願聞其詳。”崔元心中冷笑,看了嚴嵩一眼。


    準備,老夫的坑挖好了,蔣慶之隻能在支持張達的這條路上走到黑。可嘉靖帝已經決定換將,接下來,埋人的活兒你來。


    政治上講究一個連帶責任,你支持的人或是事壞菜了,你也得連帶負責。


    嚴嵩垂眸,暗自盤算尺度。


    下手太狠,嘉靖帝會不樂,弄不好會弄巧成拙。


    尺度很重要。


    “哈哈哈哈!”


    蔣慶之突然笑了起來。


    他指指崔元,說道:“陛下用人,最看重的是心性。多年來,陛下可曾看錯人?這便是我篤定張達不會冒進的緣故。”


    嘉靖帝微微睜開眼睛,顯然對這個馬屁有些受用。


    但,崔元冷冷的道:“張達冒進之事多人目睹,板上釘釘。長威伯覺著,是他們眼瞎了?錦衣衛可有證人。”


    陸炳該助攻了。


    他點頭,“錦衣衛在軍中的人證實,張達輕率,帶著五百騎便主動出擊。”


    崔元看著蔣慶之,眼中的恨意猛地湧上來,快意恩仇的得意也湧了上來。


    “長威伯!”


    這是蔣慶之的朝堂第一戰。


    崔元蓄力一擊。


    該收獲了。


    崔元隻覺得胸口中那股氣在往外湧動,他想呐喊,想暢快肆意的長嘯……


    蔣慶之說道:“我認為,這裏麵,有人作祟!”


    崔元冷笑,“誰?”


    “大同誰能製衡張達?”蔣慶之問道。


    朱希忠的助攻來了,“巡按禦史。”


    “可知此人姓名?”蔣慶之問。


    朱希忠搖頭。


    這時,嘉靖帝開口。


    “胡宗憲。”


    沒有誰願意背個眼瞎的惡名,嘉靖帝也不例外。張達是他看重的武將,可此次兵敗令他惱火之極。


    若是不處置,武將們有樣學樣,遺禍無窮。


    但,若是這裏麵真有情弊……


    慶之為了朕,甘願行險……嘉靖帝看著表弟,心中暖洋洋的。


    而蔣慶之此刻的記憶中,一段前世看到的文字緩緩流過……


    ——張達不出,巡按禦史胡宗憲逼迫,張達無奈,率軍出營,敗。


    胡宗憲此刻應當和嚴黨勾搭上了吧?


    仇鸞更是把嚴嵩父子當做是救命稻草。


    弄掉張達,讓仇鸞上位,為嚴黨在軍中平添一位大佬盟友。


    隨後胡宗憲就算是進入了嚴嵩等人的視線,漸漸得到重用。這段曆史蔣某人知曉。


    蔣慶之斬釘截鐵的道:“陛下,臣請清查此事。”


    嘉靖帝點頭,“此事,慶之你去。”


    崔元看了陸炳和嚴嵩一眼,二人均搖頭,表示無需擔心蔣慶之暗箱操作。


    崔元按下擔心,心想是了,押解張達的人大多是錦衣衛,隨行中還有嚴嵩的人。


    蔣慶之想玩手段,沒機會。


    蔣慶之隨即帶著人出發了。


    西苑又恢複了安靜。


    嘉靖帝默默看著神像,黃錦過來,“陛下,用飯吧?”


    嘉靖帝搖頭,“張達到了何處?”


    “說是離京城一日不到。”


    嘉靖帝幽幽的道:“朕本以為慶之會舉薦誰來接任大同總兵官,也想看看他的眼光。沒想到,他卻第一個想著保住朕的顏麵。黃錦。”


    “奴在。”


    嘉靖帝垂眸,“伱以為,張達可會冒進?”


    陛下這是擔心長威伯……黃錦心中豔羨蔣慶之的聖眷,說道:“奴不敢妄言。不過,人,總是會變的。”


    “是啊!”嘉靖帝歎息,“人心莫測,難測。慶之,卻有些過於剛直了。”


    黃錦默然,晚些嘉靖帝開始修煉,黃錦這才得空出去。


    幾個內侍聚在一起嘀咕,隱約提到蔣慶之。


    “長威伯竟然和嚴嵩、崔駙馬作對,這不是以卵擊石嗎?”


    “聽說長威伯甫一進京就和崔駙馬不對付,這是針尖對麥芒呢!”


    “不過,此次他怕是要難堪了。”


    黃錦眯眼看著遠處,心想,用一次難堪來換取嘉靖帝的越發信重,長威伯這買賣,不虧。


    ……


    “駕!”


    官道上,十餘錦衣衛和幾個文官在策馬疾馳。


    隊伍的中間是一輛囚車。


    囚車內,麵色慘淡,狼狽不堪的張達被曬的臉上的皮膚大塊大塊的剝脫。


    “快些!”


    隨行文官催促。


    轟隆!


    距離京城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程,天空陰暗。


    就如同張達此刻的心情。


    從被錦衣衛拿下,到趕赴京城,壓根就沒給他申訴的機會。


    武人地位之低下,由此可見一斑。


    噠噠噠!


    馬蹄聲在前方傳來。


    十餘騎在烏雲下疾馳,隨行文官厲喝,“讓開!”


    十餘騎勒馬停下。


    擋在官道中間。


    “驅趕!”文官毫不猶豫的道。


    這邊幾個錦衣衛策馬過去。


    此刻烏雲低垂,能見度極低。


    “滾開!”


    對麵,一騎策馬出來。


    是個少年。


    少年舉起皮鞭。


    啪!


    喝罵的錦衣衛捂著自己的臉,怒道:“弄死他!”


    少年壓根不搭理他,身後一騎出來,指著這個錦衣衛喝罵:“狗東西,你要弄死誰?”


    是內侍!


    那麽少年的身份不想而知,必然尊貴。


    錦衣衛惶恐,下馬跪地請罪。


    少年策馬到了囚車前。


    “張達?”


    張達點頭,“罪人,張達。貴人是……”


    少年微笑,“蔣慶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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