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陣,一支從城裏出來的送殯隊伍也走到了此地,早已人困馬乏,嗩呐都吹不動了。


    許新正扛著一竿白幡與哥哥們走在隊伍的最前麵,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昨天怎麽就那麽欠呢?非主動跟老王同誌討要這個破差事兒!


    大老遠帶著棺材從城裏出來,走得口幹舌燥,累死個人咯。


    關鍵還沒啥油水可撈!


    “啊……不行了,大哥,我看就別送亂葬崗了,這路邊隨便刨個坑給埋了吧!”


    韓爍一個八品武夫,與相好耕田時一宿精神抖擻,如今扛個白幡才走了半個時辰,已經堅持不住了。


    許新正也忍不住跟著叫道:“是呀大哥,怎麽管殺還管埋的呢?”


    宋澤板著臉教訓道:“莫吵吵,送殯呢!不曉得死者為大嗎?”


    “我看是殺人誅心吧?這李大人是被咱鎮魂司滅的門,結果死了還是咱鎮魂司給埋的,還大中午的一路扛著曬太陽,估計棺材裏這會兒他眼睛還瞪著呢。”許新正嘟囔道。


    “去!胡說八道什麽?走快點兒,早點送到亂葬崗,早點迴去,莫拖到太陽落山咯!”宋澤十分盡責地扛著他的花幡,大步走在隊伍最前麵。


    “前麵好多災民,是從江北過來的嗎?”許新正也看見了前麵坐在路邊的災民,更遠處還有人在排隊。


    災民們看到又有人來了,下意識抬頭觀望,見是出殯的,便沒了興趣,倒是有幾個人望著送殯隊伍裏的棺材咽口水。


    但很快宋澤就察覺到了這隱藏在人群中的幾道詭異目光,兇狠地瞪過去,嚇得他們紛紛低頭。


    “快些走,這兒有幾個是吃過人的。”宋澤小聲提醒道。


    “行屍?”許新正下意識摸刀。


    “不是。”


    許新正這才想起曾經在鎮魂司案牘庫裏看到的關於各地災荒吃人的部分記載。


    這個時代,會吃人的可不隻有行屍!


    “沒想到居然有這麽多災民,也不知道朝廷打算怎麽處理他們。這麽多人,若是處理不好,可是會危及京城的!”許新正感慨道。


    簫堯冷冷一笑,這朝廷連軍餉都快發不下來了,還指望朝廷賑濟災民?


    大概率就是冷處理了。


    等到入冬,凍死了就沒事兒了。


    大淮現在啥都缺,就是不缺人!


    不過這些話他卻是不敢亂說的,眼下人從災民堆裏通過,若是被他們聽見了,不好走脫。


    “說來這粥熬得還挺香的,放了肉吧?”許新正嗅了嗅,又覺得不隻是肉香,有一絲臭。


    “不會是放了人肉吧?”韓爍語出驚人。


    不隻是鎮魂司其他三兄弟,便是施粥的夥計與周圍的災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動作,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鎮魂司四兄弟下意思摸刀。


    施粥的夥計趕緊開口解釋:“這位官爺說笑了,這是肉鋪賣剩下的碎肉和下水,反正丟了也是丟了,便給我們一並熬粥賑災,加一些花椒熬了好久,去去膻味,還能暖身子。”


    “原來如此……咦?除了有肉粥,這兒怎麽還有人彈琴呢?”韓爍隻覺得離譜。


    送殯隊伍繼續往前走,隻見有人在路邊撐起了遮陽的棚子,擺上香案、古琴,八個讀書人在那兒怡然自樂。


    這畫麵……有點過於違和。


    在難民堆裏,一幫光鮮亮麗的讀書人在彈琴喝茶?


    “這不是趙公子嗎?”宋澤一眼就看到了讀書人裏麵的趙秉文。


    簫堯也眉頭一皺:“白鷺書院的人?”


    “他們是來賑災的?”韓爍忍不住笑了,“老子混江湖這麽多年,還是頭一迴見到有人這般賑災的,讀書人果然會玩!哈哈哈……”


    聽到韓爍的笑聲,遮陽棚裏的讀書人紛紛露出不悅,認出他們身上的鎮魂司公服後,更添一分不屑。


    “嗬,我說哪來的野犬在那兒狺狺狂吠呢!”一個書生裝扮的女子先開口嘲諷道。


    是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是女扮男裝。


    所以即便是最容易衝動的韓爍也看在她長得可上的份上沒有與她計較。


    “小嬋,莫亂說話。”趙秉文也笑著勸阻一聲,起身拱手道:“幾位,又見麵了。”


    許新正等人也客氣迴禮。


    其實雙方也沒什麽實質恩怨,隻不過中秋那晚趙秉文說了些瞧不起人的話惹宋澤他們不爽而已。現在對方禮貌客氣,他們也不好作小人姿態。


    其他幾個讀書人也都起身拱手,雙方算是打過招唿了。


    不過沒有互相通報表字,顯然沒有結交之意。


    畢竟白鷺書院與鎮魂司根本不是一路人。


    文餘墨注意到了他們抬的棺材,便問道:“這是李尚書的遺體吧?”


    “嗯。”


    “倒也辛苦你們幫忙收斂出殯了。”


    “職責所在。”


    “李尚書與吾等同為聖人門下,可否通融一二,讓吾等添上三柱香為李尚書送行?”


    許新正等人看向宋澤,宋澤猶豫片刻,看在他們好歹是真金白銀出來賑災的份上點頭同意了,讓隊伍將李尚書的棺材暫時放下。


    文餘墨便讓同窗師弟將香案重新擺設,八人依照長幼順序站位,焚香祭拜。


    許新正守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些讀書人,忽然又留意到遮陽棚裏懸掛陰幹的幾幅新作字畫。


    畫的是他們施粥賑災的場景,還真別說,這災民人山人海的居然被他們畫出了山水的意境。


    還有上麵的娟秀小字,看得出來是其中唯一一個女子寫的。雖然詩不咋樣,但字是真好看。


    另一張則是一篇短文,也是講他們賑災的,通篇不拘泥於災民的淒慘,更是上升到了對世道的哀歎……嗯?


    後麵這是在暗戳戳抨擊皇帝嗎?


    那邊的學生們已經祭拜完了,有人注意到了許新正的目光,趕緊走過來假借斟茶用身體將那幅字擋住。


    到底是沒被社會毒打過的學生,這動作非但沒遮掩住,反而讓鎮魂司的其他三人注意到了他的心虛。


    韓爍挎著刀要上前去搜查,被許新正攔住了:“三哥,哪有客人主動去拿茶水的?”


    韓爍剛想提醒他這人行為有古怪,但很快也就反應過來許新正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沒有發作。


    幾個讀書人故作鎮定地端茶上來給他們,四人隻是似有似無地抿一口便放下了。


    “幾位公子既然拜完了,那我們便走了,不打擾你們賑災。不過賑災就好好賑災,少耍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告到書院去也是要挨戒尺的。”宋澤板著臉提醒道。


    那被叫做小嬋的丫頭似乎沒有理解宋澤的意思,站出來辯駁道:“你這人怎麽說話呢?琴棋書畫詩酒花茶乃是文人八雅,怎到你口中就成了花裏胡哨的東西呢?還好意思與我們說賑災?朝廷的賑災糧呢?”


    “……”宋澤。


    “小嬋,夠了!”趙秉文無語地將她拉迴來。


    “趙秉文,你怎麽這麽慫啊?不就是鎮魂司嗎?要告便去告,誰怕誰呀!我顧小嬋最瞧不起這種正事兒不幹,隻曉得打官腔教訓人的庸官!”顧小嬋叉腰罵道。


    宋澤三兄弟殺心漸起,許新正雖然無語,但也不想與這些讀書人起衝突,好歹他們真的在賑濟災民。


    而且,人家罵得也沒錯,這狗皇帝和朝廷確實沒啥用。


    不等許新正站出來勸解,忽然感覺到冥冥中周圍的天地元氣好像波動了下。原來在他肉眼看不見的地方,文餘墨的領域再次展開了。


    “小嬋,以和為貴,女子當溫婉賢淑。”文餘墨笑著教訓道。


    顧小嬋頓時跟變了個人似的,收起了潑辣性子,乖巧地將手放下。


    宋澤三兄弟對視一眼,彼此確認過眼神,是惹不起的人。


    告辭!


    三兄弟殺意全消,抱拳要撤。


    卻聽到後邊施粥的攤子傳來“哐哐當當”的一陣摔碗聲。


    許新正似乎猜到了什麽,頓時頭皮發麻,僵硬地扭頭查看,隻見方才還在喝粥的一群災民此刻全部倒地抽搐。


    “三哥,你大爺的烏鴉嘴……不會這麽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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