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滿座愕然。


    坐在簾後的秦灼,對上晏傾的視線,微微揚眉。


    若非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她都忍不住要過去抱晏傾了。


    何止是晏傾這樣想呢。


    其實她也是。


    江山穩固,家國安定,才能讓有情人長相守,萬裏風光任遨遊。


    今日費盡千辛萬苦,是為明日之縱情。


    不過,晏傾這私心,承認又快又坦然。


    還當眾說出“我想為她開萬世太平”這樣的話來,簡直是要氣死台下這些老古董。


    王老先生怒而起身,訓斥道:“堂堂七尺男兒,竟當眾說此媚主邀寵之言,簡直恬不知恥!”


    晏傾聞言也不惱,隻是神色淡漠了許多。


    他剛要開口,秦灼起身掀簾而出,“王老口中廉恥著實狹隘。”


    她所在的小樓與招賢台之間,有架著一道橋梁,直通台上。


    此時,秦灼直接走了出來,身後白衣藍眸的少年提著劍,緊跟而出。


    恰好此時風來,樓上白紗浮動,台旁玉蘭輕落。


    台下眾人見忽然出來的這人,紛紛抬頭看去。


    隻見秦灼一襲玄衣廣袖,墨發用紅發帶高高豎起,又用玉簪挽著,腰懸風雲令,白色長流蘇隨風飛揚,通身再無別的飾物,宜男宜女的打扮,若是換做尋常千金貴女這樣穿,難免會顯出幾分女扮男裝的嬌柔姿態來。


    而她身上卻沒有半點女兒嬌態,反而更像是英氣的美少年。


    一身貴氣,令人不敢直視。


    她一邊往招賢台上走,一邊道:“誰說為家國之事盡力之人,就不能有私心了?”


    眾人還在為秦灼忽然出現而驚詫,一時沒人迴話。


    秦灼走到晏傾身側站定。


    漫天陽光璀璨。


    千萬人唾罵質疑。


    她與他並肩而立,“為所愛之人,舍命安天下,灑血定江山,什麽時候也成了令人不齒之事?”


    王老先生怒道:“巧言令色!”


    秦灼道:“我還沒開始說你呢,王老莫惱,留口氣好生聽著。”


    王老先生氣息不順,臉色變得很是難看。


    台下眾人頓時:“……”


    晏傾側目看著她,薄唇微勾。


    謝無爭微微轉身去看一旁的顧長安。


    顧公子正在輕聲嘀咕:“說,說得這老東西沒臉繼續待著才好!”


    秦灼道:“諸位來此難道就沒有私心?”


    她說著,目光一一掃過台下眾人,“王老方才說那句恬不知恥,我要送還於你。做讀書人,枉讀詩書,屈膝皇權之下,不顧百姓死活。做長者,顛倒對錯,你自己都不要廉恥,哪來的臉說別人恬不知恥?”


    秦灼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從容。


    並不怎麽咄咄逼人。


    隻是陳述事實。


    她說:“人有私心,本是常事,我攬賢才是為守衛大興,願以黃金萬兩相聘。”


    “諸君今日此來,口口聲聲都說男尊女卑才是正理,句句都在說父命不可違,君令重如山,怎的不提北漠兵犯國境,百姓流離失所無人管?滿朝屈膝要與北漠談和之事?”


    台下眾人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說什麽女子不如男?”原本站在台下防止眾人暴動的徐丹青也飛身躍上招賢台。


    她一襲藍衣玄甲,女將軍氣勢十足,“你們有本事怎麽不去對付北漠人?成天琢磨著怎麽搞垮自己人,就是為了護住你們做男子的那點好處,怎麽著?是怕日後女子扛起半邊天,把你們這些庸才都比下去,你們會沒有立足之地?”


    台下眾人被這一句接著一句的質問,給弄得麵紅耳赤。


    胡亂斥責,“這說的都是什麽話?”


    “胡言亂語!”


    “簡直不知所謂!”


    “若是北漠來犯時,諸位都敢拿今日這般架勢去陣前罵北漠軍,我今日也不必做這些,隻可惜……”秦灼說著,唇角揚起一抹冷笑,字字清晰道:“爾等個個都是窩裏橫。”


    台下眾人裏,隻剩下幾個臉皮最厚的,還能開口反駁:“強詞奪理、可惡至極!”


    秦灼道:“方才誰說我是女子,不得掌兵權的?”


    “我說的。”被顧公子拿金元寶砸了頭的林誌業,被人扶著站起來,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剛好就接了這麽一句。


    “倒算是敢作敢當。”秦灼誇了他一句。


    林誌業頓時:“……”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有一種被秦灼拉來唱雙簧的錯覺。


    秦灼正差一個接話地。


    就挑中了他。


    “天下這麽多事,你們都要講什麽男尊女卑,男子做的,女子卻做不得的破規矩。”秦灼說到這裏,神色正經了許多,後麵的話她還在斟酌用詞。


    晏傾便便開口幫她接了下去,“可殺死拓跋賢是我家君上,擊退北漠軍也的是我家君上,諸位今日還有命站在這裏惡言相向,也全仰仗我家君上,救貓救狗,尚知報恩,諸位自詡讀書人,禮義廉恥掛嘴邊,怎的做起事來,畜生不如?”


    台下那位王老先生當場氣得後仰。


    旁邊一眾後生晚輩連忙伸手去扶他,“王老?王老您沒事吧?”


    “老先生!”


    有人見狀怒不可遏,開口就要罵晏傾。


    可這迴。


    晏傾沒給他們開口的機會,便繼續道:“諸位要拿君上是女子說事,口口聲聲世間道理,卻忘了自己受一個女子庇護,不知感激,還橫加為難,這又是什麽道理?”


    先前台下眾人就是拿男女說事,自以為有理,站住了腳才叫囂地那般厲害。


    這會兒,秦灼與晏傾連消帶打,又有徐丹青連連質問,已然把他們那些道理翻覆了。


    為首的王老先生又倒下了。


    林誌業被金元寶砸了頭之後,一直在想秦灼今天把他放出來是為什麽。


    連他罵秦灼的話,都好像在她意料之中。


    謝無爭上前,正色道:“我等身為男子,讀書習武,是為護得家人,奉養含辛茹苦的父母,友愛兄弟姊妹,而不是能讓自己得到的更多,剝奪別人的東西。”


    “世間女子嬌柔纖弱也好,心懷天下也好,各有她們自己想走的路,想做的事,絕非旁人言語可以左右。”他想起母後還在世時,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結合當下,感悟更多。


    謝無爭沉聲道:“男尊女卑實為謬論,雖這言論沿用千百年,也得看當下世情,明知不可取,卻要古板守舊,實為誤人誤己!”


    “說得對!”顧長安說不出無爭這般多的道理來,但是他附和地特別真情實感,“你們要誤自己,就關起門來自己誤去,不要誤別人!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們自己算算,今天都耽誤我們多少金了?”


    初五在旁邊聽了,板著一張臉,心底卻在開始算今天到底被耽誤多少金。


    秦灼聽顧公子這樣說話,都聽笑了,朝台下眾人道:“我勸諸位,還是別拿這男女說事了,否則我這話說的太直白,怕你們受不住!”


    她是一片好心。


    偏有人不信。


    “你說的話還不夠直白嗎?還有什麽更難聽的,你說!”


    “還有什麽話是我們受不住的?”


    “你盡管說!”


    行吧。


    秦灼心下應了。


    她不緊不慢道:“我不說世間男子不如女,畢竟我大興不缺好兒郎,隻能諸位來者不善,說了幾句就氣的跳腳,竟無一個真男兒。”


    台下被說‘不是真男兒’的眾人怒火攻心的怒火攻心,傻眼的傻眼。


    先前隻聽過秦灼很能打。


    沒人說她這麽能罵啊!


    還有謝無爭,之前做皇長子的時候,脾氣那叫一個好,如今改名換姓了,看著依舊客氣有禮,可反駁起人來,半點不帶猶豫的。


    那個衣著錦繡,張口閉口都是金子銀子的富貴公子也很離譜。


    最最讓人想不通的是晏傾。


    這位晏大人到底被秦灼灌了什麽迷魂湯啊?


    做了她的枕邊人不說!


    在外頭,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都萬般維護,句句不離‘我家君上’。


    今日聚眾來此斥責永安君的這些人臉都垮了。


    太難了。


    罵都罵不過。


    別說打了。


    這梁園四周都是守衛。


    也就是因為擺招賢台,他們才進的來。


    如今話說的這樣明白。


    再想走,卻是難了。


    被眾人扶住的王老先生站直了身,朝台上的秦灼道:“今日無論你們如何顛倒黑白,做女兒的不從父命,做臣子的不尊君令,女子掌兵奪權就是錯,老夫就是死,也絕不會改口!你們有本事就殺了老夫,不然,老夫離開這裏,一樣還是這麽說。”


    秦灼原本也沒想著今日一番爭辯,就能讓這些老古董改變心意。


    不過就是借此機會,好讓天下人知道,世道不同了。


    日後做事也能方便些。


    但這位王老先生,固執就算了,一開口讓人殺了他,著實招人厭。


    她和晏傾等人都還沒說話。


    邊上的初五悶聲應道:“好。”


    聲未落,小少年就抬手拔劍,準備一劍了結了他。


    “初五!”謝無爭眼疾手快給攔住了,低聲道:“這人不能殺。”


    王老先生在文壇上頗有聲名,與他不和,辯論本沒什麽。


    若是把人殺了,還真是麻煩地很。


    秦灼見狀,給了初五一個眼神,讓他不可造次。


    小少年不情不願地把劍收了迴去。


    王季同見狀,推開了扶著他的後背,“要殺便殺,攔著做什麽?”


    這位老先生擺出了不畏死的架勢,“今日老夫若是受不住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讓他們把男尊女卑顛倒過來,也沒臉再活在這世上!”


    秦灼瞧著這位王老先生,頗覺頭疼。


    晏傾他們都知道,這會兒不能殺這位王老先生。


    一時間,誰也沒有動作。


    場麵有一瞬間的僵持。


    就在這時,王季同忽然一橫心,走出席間,一頭朝招賢台撞過去。


    “王老先生!”四下驚唿,連坐在小樓裏的秦懷山和謝傲鴻等人見狀都猛地站了起來。


    站在台上的秦灼剛要跳下去把人攔住。


    晏傾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然後一拂袖,寒氣四溢,一道內力將馬上要撞死在招賢台上的王季同拂開,倒向身後來扶他攔他的一眾人身上。


    因為力道過猛,還壓倒了幾個。


    場麵一時間有些淩亂。


    秦灼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人。


    晏傾還握著她的手腕。


    顧長安上前來,一邊往底下看,一邊道:“這老頭瘋了吧?說話就說話,忽然尋死做什麽?”


    謝無爭耐心解釋道:“朝中有死諫一說,若君王不聽進諫,禦史當場撞死是為忠義之舉,可在青史留名。”


    顧公子想了想,又問道:“那這老頭是把秦灼當君王了?”


    謝無爭一時無言:“……”


    顧公子這麽想,好像也沒毛病。


    “本公子不管這老頭怎麽想的!”顧長安又道:“知道本公子為了弄好這招賢台花了多少銀子麽?他要是真的一頭撞死在這裏,賢才還沒招到,這裏先見了血,簡直晦氣!”


    公子爺說話聲音不小。


    這聲“晦氣”一出,本就因為王季同忽然做出撞台之舉受了激的眾人,更加惱怒了,紛紛道:


    “有本事把我們全殺了!”


    “否則這世間,永遠隻有男尊女卑才是正理!”


    “秦灼趁國難之際,奪權掌兵,她就是個竊國賊!”


    “卑賤女流,無恥小人!”


    這些人一個比一個罵的難聽。


    秦灼俯視眾人,麵上仍舊不見半點惱怒之色,“我手中之劍,不斬螻蟻。”


    底下眾人都傻了,“你、你竟然說我等是螻蟻?”


    敢情他們這樣叫囂怒罵,在秦灼眼裏,不過是群螻蟻。


    秦灼道:“人生在世,各有堅持,本是常事。世人尊卑貴賤,非一日可改,但爭辯之時,一時說不過,就要尋死,這樣輕賤自己的性命,比螻蟻還不如。”


    “對,用尋死來惡心人的比螻蟻還不如!你們才是無恥小人!”顧長安氣的不行,跟著罵道:“無恥小人,不值一文!”


    公子爺罵完還覺得不解釋,又道:“隻可惜我這費心費力費銀子擺起來的招賢台,賢才沒招來,來的全是你們這些烏鴉庸才!”


    這話剛罵完。


    不遠處就有人朗聲道:“聞君今日登高台,黃金萬兩招賢才。”


    眾人聞聲望去。


    隻見一藍衣少年飛身而來,踩了台下好幾人的肩膀借力,徑直躍上台來,站在秦灼兩步開外的地方,拱手行了一禮,而後抬頭問道:“不知我這樣的,算不算賢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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