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側目看向秦灼。


    少女臉上沾著血跡,一身狼狽,鳳眸卻依舊清清亮亮的。


    眼裏映著萬千風景。


    也隻有她才能在這種逃亡的時候還有心思笑著憶當年,說出種種變故之後,他們竟還能同行望月。


    晏傾也不敢奢望,自己還能這樣站在她身邊。


    近在咫尺,凝視她的臉。


    “你怎麽不說話?”秦灼心裏感概萬千,奈何說了好幾句話,晏傾愣是一個字都不接。


    她不由得笑問道:“你該不會把從前同我說過的話全忘光了吧?”


    “沒忘。”晏傾啞聲道:“我同你說過的話,一句都沒忘。”


    塞外關山,繁花京城。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那些他曾說過要帶她去看的風景,要做的事。


    晏傾一件都沒忘。


    隻可惜,天意弄人,沒有機會再一起做。


    今夜在此,同行一程,共賞山月。


    或許是上天憐見,圓他們少時一場舊約。


    “你倒也不必這樣哄著我。”秦灼道:“若是記著卻不願意去做了,倒不如直接說忘了。”


    晏傾聞言,張了張嘴,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秦灼見狀,當即又道:“你別誤會,我也不是非要同你翻舊賬,隻不過是見此美景,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她說著,不由得笑了笑,“咱們好不容易從北漠王庭裏逃出來,有了這等同生共死的交情,我怎麽也不該同你計較從前那點男女之間的情愛之事。”


    秦灼覺得自己表現的尚算大方。


    但不知為何,晏傾聽了,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盡管計較。”他說著,聲音變得極輕,近乎喃喃:“你恨我,才會記著我……”


    這樣,我在你心裏,就永遠與別人不同。


    雪地裏風大,在連人身側唿嘯而過,人都險些被掀倒。


    秦灼也沒聽清他後麵說的什麽,光聽他前麵那句‘你盡管計較’就被氣笑了,“讓我盡管計較,反正你不在意,是吧?”


    晏傾沒接話。


    秦灼卻忽然道:“這會兒要是有酒就好了。”


    她也不等晏傾開口,自己很快就接了下一句,“我喝兩口,就裝醉,然後把你痛打一頓。”


    “若隻是想打我,倒也不必飲酒裝醉。”晏傾眸色如墨地看著她,“我就站在這裏,你打便是。我不躲,也不會還手。”


    秦灼聽到這話,不由得既好氣又好笑,“你是仗著我現在沒有多餘的力氣打你吧?”


    這一路奔逃,連馬都累的走不動了。


    他兩更是整整兩天都沒有進食,現下又在雪中行走,體力能少消耗點就少消耗點。


    晏傾這時候說這樣的話。


    在秦灼聽來,隻覺得這人心思太深,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忘算計人。


    晏傾對此,也不說什麽。


    兩人並肩而立賞了許久的月色。


    可這冰天雪地裏,也實在是冷得慌。


    又沒酒。


    總歸是少了點什麽。


    “走吧。”秦灼牽馬轉身朝前走去,“這裏還是北漠境內,咱們地快點穿過這片山,迴北明城去。”


    “嗯。”晏傾應了一聲,牽著馬兒跟在她身後。


    四下白雪掩蓋一切,她們走過的雪地,印下了深深的腳印。


    皎皎月光照著,腳印數行,人影成雙。


    一個時辰後。


    秦灼與晏傾行至這座山的最高處時,忽然聽到了馬蹄聲。


    秦灼停下來,身子伏地,傾耳去聽。


    聽清之後,她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西北方三裏外,至少有三千餘人正在朝這邊趕來。”


    晏傾朝西北方向看去,看見山巒之中有火光浮動,正往他們這裏飛馳而來。


    “快走。”他伸手把秦灼扶了起來。


    “馬走不動了。”秦灼伸手摸了摸馬兒的鬢毛,溫聲道:“這兩日辛苦你了,馬兄。眼下跟著我們必死無疑,你自尋生路去吧。”


    她說著,重重地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走吧。”


    晏傾見狀,也把馬趕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說是放生。


    其實也是為了讓馬在奔走時,在雪地裏留下腳印,混淆那些追兵的視聽。


    他們沒了馬,就隻能徒步走出這茫茫雪海。


    秦灼迴頭看了晏傾一眼,“晏傾,走!”


    後者意會,立馬上前伸手攬住她的腰,兩人一共施展比翼飛朝山頂上去。


    在借力騰空,都全踩在樹上。


    腳印就止於此。


    隻是兩人用輕功掠出沒幾裏路,便因體力不支,摔在雪地裏。


    晏傾見狀,墊在了秦灼身下。


    他背部撞在雪地上,懷抱又做了她的肉墊。


    雙重撞擊,內傷外傷一起。


    身體陷入積雪中,染了一身泥雪。


    秦灼壓在他身上,也半天也沒能起身。


    四肢都凍得有些麻木。


    又餓又累。


    氣力都用盡了。


    她花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又把晏傾從雪地裏拽起來,“起來……起來啊,晏傾!”


    秦灼大喘氣,把人拽的坐了起來,伸手拂去他身上的雪泥,急聲問道:“你怎麽樣?”


    “沒事。”晏傾抬手抹去馬上要溢出唇角的血跡,裝作沒事人一般,一手撐在地上,強行起身,“那些北漠軍馬上就搜到這裏來了,我們得趕緊走。”


    “我扶你。”秦灼說著,伸出左手就去扶他的胳膊。


    晏傾卻伸出右手,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我們走。”


    秦灼被他牽著,在夜色下、雪地裏飛奔,不由得愣了一下。


    身體卻適應地極快,腳步早就飛快地邁開了。


    晏傾帶著她飛奔在山間,一直沒有說話。


    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唿嘯的北風,和彼此急促的唿吸聲。


    追兵的馬蹄越來越近,火光掠向了他們所在的這片山巒。


    而秦灼與晏傾匆忙穿過林間,出現在她們麵前的,卻是斷崖。


    兩人跑得的太急,險些直接衝下崖去。


    “前麵沒路了。”晏傾與秦灼眼力好,匆匆止步,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崖上的積雪落了不少下去。


    秦灼往底下看了一眼,深不見底。


    此時若往迴走,活著從兩邊下去,都極有可能被搜尋至此的北漠軍逮個正著。


    而他們所在的這山崖邊,距離對麵的山崖有十幾丈遠。


    若是他們內力全在的時候,飛身一躍尚能試一把。


    可現在。


    秦灼與晏傾都已盡力竭。


    兩人見此情景,不約而同地側目,對視了一眼。


    晏傾道:“後有數千追兵,你我已無路可退。”


    “越過這道山崖,尚可得一線生機。”秦灼思忖著越過山崖這事有幾分可行,來迴估算了幾次距離之後,忍不住道:“隻可惜,你我都有傷在身,連五成的輕功都施展不出來。”


    晏傾沉思片刻,開口道:“我有一法,尚可一試。”


    “快說。”秦灼有些無語道:“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趕緊說!”


    晏傾道:“我同時施展輕功,直兩座山崖中間,我出掌托你一把,你縱身過去時一道將我拽過去,或許能上對麵的山崖去。”


    “這法子聽起來是可以一試,但是……”秦灼想了想,不由得問道:“要是我沒拽住你呢?而且你在兩座山崖之間沒有可以借力的地方,萬一……”


    晏傾直接打斷了她,“我自有辦法。”


    秦灼還想再說什麽。


    晏傾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秦灼頓時:“……”


    她沒有。


    所以隻能沉默。


    “他們馬上就搜到這邊來了。”晏傾道:“你還在猶豫什麽?”


    “我……算了。”秦灼到底是什麽都沒說,隻看了晏傾一眼,“試試就試試,大不了一起死。”


    晏傾站在崖邊,迎著瑟瑟寒風,眉眼認真地說:“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這一刻。


    秦灼覺得自己似乎曾經聽晏傾說過這句話。


    可到底是什麽時候,在哪裏,她都想不起來了。


    也許是在夢裏。


    她同晏傾之間,實在有太多的過往,多道讓她分不清真實虛妄。


    北漠人的馬蹄近在耳邊了。


    秦灼甚至可以聽見北漠軍的將領高聲喊著,“搜,給我仔仔細細地搜!有斥候來報說在這一片發現了大興人的蹤跡,他們肯定還沒有走出這片山川!”


    “王後有令,見到大興人,格殺勿論!不許一個大興人活著離開北漠!”


    甚至有火光映在積雪上,從她臉上浮過。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


    “你也別死才好。”秦灼迴了晏傾這麽一句,伸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走吧,咱們飛一把。”


    “好。”晏傾應聲之後,跟秦灼同時飛身而起,躍到了兩座山崖之間。


    按照之前說好的,秦灼比晏傾躍地更高一些,在他伸出手的時候,足尖在他掌間點了一下,欲借勢而起。


    可不知為何,晏傾卻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托起秦灼的那一掌用了內力。


    秦灼都來得及伸手拽住他,就被他直接送到了對麵的山崖上。


    而晏傾自己也借著送秦灼的一掌,退迴到了原來的那處山崖上。


    寒風吹開兩人飛揚的衣袂。


    頃刻之間,便隔開了十幾丈遠。


    兩座山崖高高聳立。


    是真正不可跨越的天塹。


    秦灼跌坐在崖邊,看著對麵那人,不由得怒聲喊道:“晏傾!”


    對邊的晏傾站在崖邊,緩緩地應了一聲,“我在。”


    秦灼有些看不清他的臉,光是想到他這會兒麵色如常的模樣,就恨得牙癢癢,“這就是你說的自有辦法?你騙我!你把我一個人送過來,你……”


    她說著說著,忽然哽咽了。


    忽然想哭。


    前世好幾次差點死在戰場上,她都沒哭。


    可這會兒,看著對麵山崖上的晏傾,卻紅了眼。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晏傾的嗓音從風中傳來,“秦灼,你要好好活著。”


    秦灼咬牙從地上爬了起來,高聲應道:“我自然會好好活著!”


    她沒等晏傾開口,當即又繼續道:“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一直記著你嗎?”


    “我不會!”


    “你要是死了,我、我以後聽旁人提起你,最多也就說一句,那個姓晏的,早就是隻死狐狸了!”


    秦灼高聲喊著,嗓音都有些啞了。


    淚水盈於眼眶,快要流出。


    她仰起頭,硬生生把眼淚逼迴去,咬牙怒道:“我才不會記著你!”


    “我轉頭就會忘了世上曾經有過你這麽一個人,我會大權在握,養一大幫男寵,過得比誰都快活!”


    “這樣啊……”晏傾的嗓音散入風中,變得有些縹緲。


    他說:“這樣也好。”


    好個屁!


    秦灼在心裏怒罵。


    她擼了擼袖子,往後退了幾步,打算再施展一次輕功飛迴去。


    到了兩座山崖之間,晏傾肯定會接她過去的……


    這次,她還沒來得及施展輕功。


    晏傾忽然開口喊了她一聲,“灼灼。”


    秦灼的長輩親友,如秦懷山、無爭、顧長安等人,都喊她“阿灼”。


    唯有晏傾,與旁人不同。


    詩經有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秦灼在很小時候,便知道自己同晏傾是要做夫妻的。


    這樣旖旎的“灼灼”二字,便隻有他一人喊得。


    自從她與晏傾退婚後。


    晏傾也不敢這樣喊了。


    偶爾一聲,也是情不自禁。


    反應過來之後,就立馬改口。


    此時此地,晏傾這聲“灼灼”一喊出口,瞬間就讓秦灼從憤怒中清醒了過來。


    “灼灼。”他又喊了她一聲。


    像是以後再也沒機會喊了一般。


    要借著今夜這個機會,多喊幾聲才能夠本似的。


    秦灼怒道:“我沒聾!你一直喊個什麽勁兒!有這工夫,不如想象怎麽過來啊!”


    片刻之間的功夫,她腦海之中已經閃過了各種把晏傾從對麵山崖拎過來狠狠揍一頓的法子,可惜無一可行。


    她還許多話,沒來得及說出口。


    就聽見站在對麵山崖上的晏傾說:“我就是想喊喊你。”


    他語調溫柔地說:“你方才說的那些,要做到才好。”


    秦灼覺得這樣的晏傾很不對勁,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灼灼,別惱,這是今夜我最後一次喊你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晏傾笑了笑,像個少年俠客一般,念著話本子裏那些江湖人才會講的詞兒,“你我就此別過。”


    他朝秦灼一抱拳,朗聲道:“願卿騰飛九天,立萬世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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