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處,四下悄然。


    秦灼說這話時語氣雖淡,聲量卻不小,恰好兩人站在空曠處,風旋音轉,迴音陣陣,迴響在他們耳邊的是一句句:


    ——你摸我做什麽?


    ——摸我做什麽?


    ——做什麽?


    麽麽麽……


    興文帝和眾王公大臣帶著侍衛們趕過來的時候,看見兩隻猛虎倒在血泊裏,跟在三皇子旁邊那十幾個侍衛死的死,傷的傷,滿地狼藉,四周滿是血氣。


    青衫公子立身其中,抬手輕撫紅衣少女的眉眼,漆黑如墨的眼眸裏,滿是深深情意。


    明明這樣不合時宜,卻又這般令人心動神移。


    眾人來得極快,聽迴聲陣陣,看眼前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晏傾用指腹抹去了秦灼眼角那點桃花色,收手迴袖,垂眸將所有心事都深藏,緩緩道:“你臉上的血沒擦幹淨。”


    秦灼“哦”了一聲,抬袖在眼角處抹了兩下。


    她原本是被晏傾忽然起來的動作搞得有點懵,反應過來後,又想著先前同她說什麽“不要隨便動手動腳”,才故意說那話羞他的。


    可誰告訴她……


    這正說著話呢,為什麽興文帝忽然就冒出來了?


    這麽多人前,先前要是離得不遠,應當是能聽到侍衛們高聲唿救的,為什麽不來救蕭臨?


    一個個的蹲點看戲瞧熱鬧呢?


    秦灼心下幾近抓狂,麵上卻裝得十分淡定。


    這時候要是表現得扭扭捏捏不自然,反倒顯得她跟晏傾有什麽似的。


    於是她抬了抬下巴,把方才晏傾碰觸過的那半張臉湊過去給他看,語調如常地問:“現在擦幹淨了嗎?還有沒有血?你看看。”


    晏傾被她忽然靠近的動作驚得往後退了一步,手裏一鬆,長劍‘咣當’落地。


    他一句“沒了”說得極輕。


    “龍吟劍!”跟在興文帝身後的一眾大臣裏卻有人嗓門極高,“那是龍吟劍!”


    立刻有人接話道:“難怪方才林中似有龍吟對虎嘯,傳聞說我大興朝開國皇帝手持龍吟劍開疆土,寶劍出鞘,神龍吟嘯,竟是真的!”


    眾臣議論紛紛。


    秦灼俯身把那把龍吟劍撿了起來,方才一時情急,晏傾就近撿了一把劍扔過來,她拔出來就用,這會兒劍鞘也不知道扔哪去了。


    這劍是難得的好劍,而且是大興開國皇帝用過的,就更加貴不可言了。


    她先前隻聽說這把劍,今日到手一試,更是趁手得很,隻是這帝王之物輕易得不來,她隻能走到興文帝馬前,雙手奉還,“皇上,方才情況危急,借了此劍一用。您放心,隻是劍上沾了些血,沒損壞,現完璧奉還。”


    劍上還沾著血,興文帝喜潔,不由得眉頭緊皺。


    一旁的榮國公安石毅見狀,連忙下馬來接,“賢侄女好身手,一人斬二虎,竟毫發未傷。”


    方才這把龍吟劍一直都是晏傾拿在手裏。


    正常人看到,第一反應應該是晏傾殺虎才是。


    可安石毅說這話,明顯知道她才是殺虎之人。


    秦灼略一沉吟,越發覺得這事不簡單。


    她心中暗自思量,麵上分毫不顯,“國公謬讚了,僥幸而已。”


    周遭的兒郎們聽到這話忽然有些無地自容。


    有人小聲嘀咕道:“女英雄,你知道你打死的是什麽嗎?猛虎啊!虎啊!打死一隻還能說是僥幸,你一次打死了兩隻,還說什麽僥幸?!”


    眾人圍著這龍吟劍和秦灼斬虎的事議論紛紛。


    興文帝不知想到了什麽,麵色有些不太好看,隻問她:“朕的三皇子呢?”


    秦灼迴頭看晏傾,“皇上的三皇子呢?”


    晏傾轉身看向了十幾步開外的那顆大鬆樹。


    “我……”掛在樹杈上的三皇子蕭臨弱弱開口道:“我在這。”


    興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眉頭皺得更緊了,當即吩咐侍衛們,“快把三皇子弄下來。”


    “是。”侍衛們應聲,飛身上樹去抬人。


    蕭臨摔得不輕,全身都疼得難以動彈,被侍衛們弄下來的時候,隻有頭還能抬,還強撐著道:“父皇,我沒事,是晏大人救了我……老虎是秦小姐打死的……”


    三皇子是個實誠人,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忘先把事情講清楚。


    奈何興文帝不太想聽,直接開口打斷了他,“都傷成這樣了,莫再多言。”


    他說著又吩咐侍衛們,“把三皇子抬迴去,立刻讓太醫來診治。”


    侍衛們立刻應聲照辦。


    跟著興文帝一道過來的人實在太多,這會兒議論聲已然越來越大。


    興文帝看了晏傾和秦灼一眼,沉聲道:“晏愛卿和秦灼救主有功,想要什麽賞賜,盡管跟朕提!”


    秦灼看皇帝這臉色,並不像是想給他們賞賜的樣子。


    反倒像是想給他們降罪,隻是礙於這麽多人在不能隨意處置他們。


    秦灼一時沒開口。


    生怕說多了反倒惹得皇帝更不高興,心裏再給她記一筆。


    晏傾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過他一向話少,悶聲不語也不奇怪。


    “既然你兩人都沒想要什麽,那就慢慢想,等晚間夜宴再說也無妨!”興文帝見兩人都不說話,說了這一句便策馬往迴走,迴去的路上又吩咐眾臣盡管繼續去射獵。


    三皇子這迴似乎傷得不輕,皇帝無心狩獵了,臣子們自然也沒了要爭個名次的心。


    況且,秦灼亮了個劍招,老虎都砍死了兩隻。


    旁的獵物打得再多,也比不得這百獸之王長臉。


    王孫公子們都有些泄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說“看這個秦灼的臉明明是個美人,怎麽舞刀弄劍起來是這麽狠一人?”


    說來說去,狩獵反倒沒有議論人有意思。


    侍衛們給晏傾和秦灼各分了一匹馬,兩人極有默契,什麽都不說,就一個跟著興文帝的隊伍走。


    一個牽著馬,走到樹下等三公主他們來。


    秦灼站在樹下看周遭眾人來來去去,她的鬥篷早就被猛虎扯爛扔了,這會兒寒風襲來,滿身涼意,忽然冷得很。


    人在冷的時候,腦子就會變得格外清醒。


    興文帝方才臉色有些難看,顯然不僅僅是因為三皇子受了傷。


    而且她方才那把龍吟劍……


    原本是三皇子帶在身上的。


    開國皇帝用的寶劍,又有諸多傳說在身,本該供奉在太廟,怎麽會被一個剛從宮外找迴來的皇子帶在身上?


    那兩隻老虎真的是碰巧出現的嗎?


    其中疑點頗多。


    讓人一時間想不明白。


    花辭樹混在人堆裏去把兩隻老虎都查看了一番。


    待到眾人散去,侍衛們把兩隻老虎都拖走。


    他才作西子捧心狀,慢慢地走到秦灼旁邊的鬆樹下,靠在樹上裝作歇息的樣子。


    看似病怏怏的少年低頭,抬袖遮住了自己半張臉,快速道:“你衝這麽快幹什麽?我喊你為什麽不停下?你以為你方才砍死的是兩隻老虎嗎?不!你砍得是皇帝給他兒子鋪的路!”


    這要不是不遠處還有人在,花辭樹估計已經氣得跟她打起來了。


    他方才喊秦灼,想同她說這事讓她別管蕭臨。


    這人飛馬穿林,愣是沒停下。


    秦灼看著花辭樹時男時女也就算了,今兒頂著這麽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樣,說話卻這麽衝,簡直讓人風中淩亂。


    她抬手摸了摸馬兒的鬢毛,裝作跟馬說話的樣子,同花辭樹道:“你知道什麽就不能快點說嗎?扯這麽多做什麽?而且方才我沒聽見你叫我……”


    秦灼方才聽見唿救聲裏有人喊殿下立馬就衝出去了,哪裏顧得上聽誰在喊自己。


    花辭樹為免自己被秦灼氣死,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了一下,才繼續道:“那兩隻老虎裏頭,個頭略小些那隻母虎是興文帝半個月前派人從山中捕獲,為三皇子備下的……”


    他說:“三皇子蕭臨出身不正,若想使其能與皇長子有一爭之力,在狩獵場上射虎,加之龍吟劍的傳言,以後蕭臨就是武力過人、天命所歸,誰知那母虎長嘯,竟引出了山中另一隻猛虎,反轉局麵去要蕭臨的命,他若死在此處也是皇帝自作孽,你倒好!”


    花辭樹說到這裏,是真的被秦灼氣的心口疼。


    若是蕭臨死在虎口之下,那就是興文帝弄巧成拙,膝下隻剩一個皇長子,再怎麽折騰也無用。


    偏偏秦灼要出手救人。


    還有那個晏傾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明明這兩人都是站在皇長子這個陣營裏的,救敵對的三皇子做什麽?


    花辭樹捂著胸口,繼續道:“現在蕭臨沒死,你就要死!”


    他低聲道:“殺了三皇子沒殺成的虎搶人風頭也罷了,那龍吟劍除了開國皇帝就沒人拔出來的時候能發出那所謂的龍吟聲,當今皇帝都做不到,你一個女子誤打誤撞做到了,他豈能容你活在這世上?”


    秦灼聽完他說的這些。


    一時之間,竟不知是冷風吹得手腳發涼,還是聽了這些話心裏更涼。


    她自己反倒沒什麽。


    就是替無爭不值。


    這父子情是一點都沒有啊。


    興文帝為蕭臨籌謀良多,又是來北山狩獵,又是準備病虎,連龍吟劍都給他備上了。


    她本就奇怪為何這山林如此之大,旁人想尋猛獸都尋不著,這老虎怎麽就讓蕭臨碰上了。


    他碰上就碰上吧,竟隻帶了十幾個侍衛。


    原本對付一隻病虎,蕭臨這一行確實也足夠了,少年打虎真英豪傳出去多神氣啊?


    人一多就容易出亂子,還會被瞧出端倪。


    如此看來,興文帝他們會這麽快趕過來,應當是選了個可以看見蕭臨殺虎的地方待著,隻等事成便一擁而至。


    偏偏這林中還有一隻強壯的猛虎。


    忽然冒出來,蕭臨等人猝不及防,也難以抵抗。


    這事忽然就來了個急轉彎。


    現在蕭臨受了傷。


    興文帝想加在三皇子身上的光輝,全都被秦灼誤打誤撞給搶了。


    難怪皇帝方才對著她和晏傾都沒什麽好臉色。


    這樣一來,事情就說的通了。


    秦灼把這事琢磨明白了,反問花辭樹,“我為什麽要死?就算皇帝不高興,他自己弄巧成拙,還要怪我不成?”


    她要是不出手救蕭臨,皇帝就是死了兒子又折兵。


    那不比現在更難受?


    “你這人……”花辭樹拿袖子擋住了半張臉,光露出一雙眼睛看秦灼,都忍不住飛眼刀。


    但凡昏君,大多無能且自負。


    事未成,必怒。


    既怒,便要尋人撒氣。


    秦灼今日就是那個站在帝王怒火上來迴蹦的那個人。


    偏偏她絲毫不懼。


    “就是怪我也無妨。”秦灼慢慢地摸著馬兒的鬢毛,微微一笑,緩緩道:“皇帝在無爭身上使了十七年的昏招,如今我來分擔一二,也無不可。”


    原本還有好多話要說的花辭樹聽到這話,頓時啞口無言。


    好一個分擔一二,也無不可。


    【作者有話說】


    這是加更章,明天淩晨的照舊更,小可愛們閱讀愉快,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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