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6年十二月,距離末帝李從珂玄武樓自焚,已經過去十幾天了。


    整個洛陽城,幾乎成為一片廢墟,朝廷皇宮紫微宮,也隨著末帝全家的自焚而燃起了大火。


    楊光遠、安審信、安審琦等部後唐降軍,在石敬瑭心腹河東馬步軍都指揮使劉知遠的率領下,在十一月底就進入了洛陽。


    也就是他們,把唯一還剩下一點生氣的洛陽給徹底摧毀。


    皇宮紫微宮被燒毀了快一半,城內的十餘萬居民凡是沒有及時逃出去的,最多還剩下十之二三。


    朝中中下級官吏幾乎全部被殺光,朝廷重臣也隻能靠供給叛軍酒肉、金銀和女子之後,方才得免。


    到此時,大唐的對這片土地的所有表麵影響,幾乎都已經消失殆盡。


    這當然不是因為後唐也是唐,而是在長安徹底殘破之後,作為唐朝東都的洛陽城,已經是這個帝國最後的餘暉了。


    哪怕它也已經非常殘破,但仍然是那個遠去帝國的最後一點風華,到現在,終於蕩然無存了。


    羅玉兒胳膊上纏著白布,鮮血已經浸透了他半個胳膊。


    驛館中人人帶傷,連裴遠的佩劍都在戰鬥中折斷,包括裴遠僮仆在內,已經戰死了六人。


    洛陽城的叛軍越來越多之後,不但他們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火並,對於驛館的騷擾也逐漸增多。


    特別是楊光遠的牙兵最是難纏,倒不是他們有多厲害,而是楊光遠就是出賣張敬達的罪魁禍首,他都幹出這種事情了,自然也就沒臉去約束手下人。


    是以安審信麾下牙兵還算勉強有個武人的樣子,楊光遠麾下的牙兵,則已經完全淪為了賊匪。


    不過他們的戰鬥力不算特別強,至少斷斷續續來了一二百人,但最後不但沒能攻進驛館,還被羅玉兒等人殺了二十餘人。


    裴遠衝著羅玉兒伸了伸手,示意羅玉兒把腰間的橫刀借給他,裴遠自己的已經折斷,沒有佩刀了。


    羅玉兒奇怪的看了裴遠一眼,心中還是挺佩服這個書生的,嚎叫著拚殺起來,竟然絲毫不屬於他們這些專職武人。


    “舍人要去何處?現在恐不是時候,咱們再守幾天再出去看看吧!”


    眼看裴遠把橫刀挎到腰間,像是要出去的樣子,羅玉兒趕緊出言阻止。


    裴遠瀟灑的整理了下身上的襴袍,還把沾著泥土的地方細心擦了擦。


    “羅二郎你聽,這幾天外麵嚎哭的聲音,明顯已經少了很多,楊光遠的賊兵也好久沒來了。


    從叛軍進城到現在已經十四日,某估摸著石河東已經快要進城了,咱們得趁這個機會出去找點吃的,再這麽餓下去,大家就要餓死了。”


    裴遠他們現在麵臨的最大問題,竟然是已經沒多少吃食了,再不出去想象辦法,恐怕不等人來攻打,他們就先撐不住了。


    裴遠在洛陽城,還有幾個並不怎麽熟識的世交之家,他準備去碰碰運氣。


    羅玉兒擦了擦長槊,正要說他陪裴遠一起去,城北方向突然爆發出了一浪又一浪的歡唿,裴遠臉色一喜。


    “看來石河東入城了,留五人守在此地,羅二郎,你隨我去看看,咱們得從這賊奴口裏,討點糧食出來。”


    。。。。


    洛陽城北,安喜門,穿著朱紅色圓領襴袍的石敬瑭,在心腹桑維翰,降將楊光遠、義子石重貴以及萬餘河東軍和萬餘契丹士兵的護送下,乘車架抵達洛陽。


    石敬瑭長眉深目,方麵闊口,一副胡人的相貌,其父名為臬捩雞,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


    而且極大可能是個石國粟特人,連一等胡人沙陀人都算不上,出身相當低。


    他原本是後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當年曾幾度救過唐莊宗李存勖和明宗李嗣源的命。


    在見識過李嗣源將義父李克用子孫繼續趕盡殺絕,李從珂又幾乎殺光義父李嗣源全部子嗣後。


    現在終於輪到石敬瑭,來坐一坐這個燙屁股的天子之位了。


    安喜門外,僅剩的後唐朝廷官員以及幸存的洛陽百姓,都被亂軍找了出來。


    甚至後唐明宗李嗣源唯一還在世的兒子,僅僅隻有五歲的許王李從益和養母王淑妃,都被從躲藏的蹴鞠場找了出來。


    或許是稱兒皇帝還割讓燕雲十六州,造成的心理壓力過大,或者是被猶如死城的洛陽和滿屍體一刺激,也可能是不真實感太強烈。


    石敬瑭竟然在安喜門外拉著五歲李從益的手,來了個淚沾衣襟。


    甚至石敬瑭還表示,他是真不願意造反,都是被李從珂所逼,並表示願意將皇位奉還給嶽父李嗣源的子孫。


    本來在石敬瑭身邊頗為得意的桑維翰聽到這話,差點沒被當場嚇死。


    這可不是搞什麽三辭三讓的上古社會,現在是有槍就是草頭王的時代,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萬一真被有心人當真,那可就麻煩了。


    而且早就在太原外,石敬瑭就稱帝了,這時候來搞這個,不是顯得有些多餘嘛。


    桑維翰剛想自己出來打斷石敬瑭的時候,一個穿著滿是血跡和泥土襴袍的書生,直接就走了出來大聲喊道。


    “許王年幼,如何掌握神器?且一國怎能有二主?當今天下紛亂,無年長之君,恐又要生變!”


    書生正是裴遠,雖然心裏萬分惡心,但此時此刻,還是要出來為自己以及張昭爭取利益。


    而且他也看出石敬瑭為什麽要搞這麽一出了,實在是幹了太多臭大街的事,這會想來挽迴一點聲望呢。


    桑維翰眉毛一挑,來不及細看出言的書生是誰,趕緊順著話就跑到了石敬瑭身邊勸解。


    “聖人是要辜負三軍將士之心嗎?憐惜許王,多封食邑、多賜珍寶就是,今宜速入紫微宮!”


    石敬瑭此時也迴過神來了,特別是桑維翰那句不要辜負三軍將士之心,立刻就讓石敬瑭心頭一跳,脊背一寒,屁股下麵的位置根本就沒坐穩,哪是表演的時刻。


    想到這,石敬瑭一把將跪在地上的許王李從益抱起來,看向了最先說話的裴遠。


    “足下在何處任職?可同去紫微宮。”


    石敬瑭理所當然把氣質不錯的裴遠認為是朝廷大員了,因為故意放縱叛軍洗劫洛陽城的石敬瑭很是明白,不是相當有實力的家族或者官員,絕不可能在這些叛軍的刀鋒下幸存下來。


    裴遠知道時機到了,當下他雙手一抬,一個頓首禮直接下地。


    “聖人,前涼州河西節度李公諱文謙留後不幸病逝,河西節度使一職空缺,涼州以東,四夷不靖,士民不安。


    暫代河西節度留後張公撫慰忠順,征討不臣,使各族有心歸附,是以特遣仆前往朝廷請求河西節度旌節,以涼蘭河廓鄯五州歸國家。”


    果然,裴遠賭對了,石敬瑭眉頭一挑,臉上不禁露出了幾分歡喜的神色。


    其實此刻的石敬瑭,最怕的就是別人用他認契丹耶律德光為父這些事情,來諷刺他跟他鬧事。


    脫離危險後,可能自己也覺得臉上無光,所以才會在安喜門搞這麽一套。


    現在裴遠這麽一出來,石敬瑭還沒入紫微宮呢,就有河西涼蘭河廓鄯五州來歸,不顯得他石敬瑭也有些運道的嘛。


    相當於給他光腚的赤果身體上,貼了個乳貼,好歹有點遮掩。


    “河西果出忠義之士!”石敬瑭頗為感慨的說了句,不知道這忠義兩字,他是怎麽說得出口的。


    “既是河西心係朝廷的使節,那就先一同入紫微宮吧!”


    “外臣遵命!”裴遠臉上一喜,知道事情差不多成了一半。


    他的胃口可真是不小,剛才他說的這五州,除了涼州以外,蘭、河、廓、鄯四州都是原隴右節度使的地盤。


    他裴遠都這麽獅子大開口了,石敬瑭竟然沒有多少慍怒,還繼續邀請他同入紫微宮,那就是表示有的談。


    而且裴遠也沒想讓石敬瑭承認這五州歸涼州,因為哪怕就是名義上的,中原朝廷也不會肯的。


    涼州加上蘭河廓鄯四州,這可是河西隴右節度使這樣的超大號節度了。


    也千萬不要小看名義這玩意,在這個通訊不暢的時代,非常有用,張昭要有名義在手,肯定可以事半功倍。


    而河西隴右的重要性,也是毋庸質疑的,在大唐時期,除了中央禁軍外,也就是河東和河西兩個地方出兵將。


    到了五代,打進洛陽做皇帝的,幾乎都是在河東太原起家的,河西則是亂成一團被視為了域外。


    但這並不代表中原朝廷對這裏不敏感,正因為河西亂成一鍋粥他們才放心。


    不然的話,一個河東就夠麻煩了,加上一個大號的河西,那日子還過不過了?


    所以,裴遠獅子大開口,隻是為了落地還錢,別說張昭的策略是先取朔方的靈州所在。


    就算是要取蘭州等隴右節度使的地盤,那也要盡量低調,不然一定會遭到中原王朝幹涉的。


    不說別的,就是一個掐住商路,或者對河西商人征收重稅,就不是河西能承受得起的。


    桑維翰頗有深意的看了裴遠一眼,在現今的朝廷,比如桑維翰這種人看來,河西隴右怎麽可能突然一統?


    這個自稱什麽張留後,絕不可能拿得下涼蘭河等五州!


    “哼!”桑維翰冷哼一聲,這個河西來的使者,一定是在想趁著朝廷新立獅子大開口。


    裴遠也極為隱蔽的看了桑維翰一眼,他知道此人就是石敬瑭的謀主。


    桑維翰的反應,也早在他的預料之中,裴遠就是要讓他們認為他是在獅子大開口。


    這樣以後張昭吞並蘭河州等四州的時候,就不會那麽引人注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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