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丁春山在幹活的時候,仍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想昨日議事時,張銘說的那些話。


    有些話他聽明白了,但有些話他似乎還不明白。


    丁春山和大部分衛所兵一樣,家境貧困,自小沒有讀書識字的機會,若非這次隨軍出征,連個遠門都沒出過。


    吃不飽飯,沒衣裳穿,被上官欺淩,克扣糧餉,似乎都很正常。


    在以往的丁春山看來,這便是命吧?


    可昨天銘哥兒怎麽說來著?


    說這些都是不對的,說人人生而平等,憑什麽自己當牛做馬?


    銘哥兒還說,國朝初定時,太祖定的衛所製度本是好的,可是後來卻被弄壞了。


    被什麽人弄壞了?自然是那些當官兒的壞蛋!


    好官也是有的,可是很少,鬥不過那些壞官,壞官們侵吞本應屬於衛所兵們的軍田不說,還不拿兵們當人,甚至連牛馬都不如!


    他們幹的壞事兒可太多啦,銘哥兒即便不說,自己也知道。


    現如今咱們得了機會,在這裏築堡屯田,銘哥兒自認不會虧待大家,大夥兒也都相信。


    可是銘哥兒說了,但凡有了利,必招人,那個詞怎麽說的來著?計魚(覬覦)?嗯,是了,就是招人惦記的意思。


    這一點大夥兒也都明白,丁春山也很清楚。


    但是接下來銘哥兒說的有些話,丁春山就有些不大明白了。


    比如當官兒的是天性就壞嗎?


    再比如,為何這些年世道越來越壞?


    不過丁春山雖然沒有完全明白,但有一點他現在已非常肯定,那就是沿江堡將來無論怎樣,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是兄弟們自己的,任誰也不能搶走。


    這個兄弟,不光指的是廣西兵,還有一起開荒的百姓。


    昨日議事整整一天,張銘還說了許多,丁春山不管明不明白,都牢牢記在心裏,現在手上幹著活,不禁就迴想起來。


    不止是丁春山,凡是昨天參加議事的人,大多如此。


    王肖是當初在潰逃路上,遇到張銘和丁春山後便加入的,甚至還比孫慎早一天。


    隻是之前腿上受過傷,一直受大夥兒照顧,前些日子才傷愈。


    可以說如果不是張銘收留,王肖早不知死在何處了。


    守縣城的時候,王肖那時腿傷未愈,卻仍舊拖著右腿,和兄弟們一起戰鬥。


    和一般的衛所兵不同,王肖卻是識文斷字的,遇到事情也喜歡多琢磨。


    這會子王肖正帶著五十多個兄弟,走在崎嶇不平的半山腰上,周圍全是樹林。


    王肖本來已經七隊的大隊長,可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青鷂子”。


    這個名號可不是誰突發奇想想出來的。


    之前賽青龍派出的打糧右隊,正是青鷂子率領。


    王肖是個不肯安分的人,昨天一聽要派人冒充流寇,去打劫劣紳,他便立即毛遂自薦,搶來了這份差事。


    這些日子王肖多少有些看出來,張銘絕不是要在此築堡屯田這麽簡單。


    他其實也一直在琢磨張銘。


    從張銘做的這些事,說的那些話來看,王肖有時會感覺張銘很奇怪,讓他琢磨不透。


    在王肖看來,張銘這人膽子忒大,而且骨子裏似乎對皇帝,對朝廷,對大小官員,對士紳們並無敬畏之心。


    反倒經常會流露出輕蔑嘲諷的態度。


    如果說先前所做的事,無論是保護陳家灣,還是堅守縣城,都是為了自保的話,那麽後來張銘的所作所為,就透出不尋常來。


    倘若隻為個人升官發財,張銘用不著如此大費周章,隻憑他和陳老爺的關係,怎麽都比現在輕鬆愜意。


    可偏偏就是這些讓王肖看不懂的地方,使得他對張銘從心底裏感到佩服。


    然而昨日議事,王肖忽然明白了許多之前想不通的地方。


    銘哥兒是要做大事!


    對於張銘所說的話,王肖比旁人更容易理解,也明白的更早。


    比如,當今世道為何會變成這般?


    為何老百姓日子越來越難過,到了賣兒賣女的地步還不算完,稍有天災就弄到要吃人?


    全是因為當官兒的壞麽?


    是,也不是。


    用張銘的話說,把你丟到那個位置,你能保證自己不貪贓枉法?不盤剝百姓?


    王肖以前從未考慮過這種問題,當時就和其他人一般,被問的啞口無言。


    再比如,士紳們也並不全都是壞人,可為何壞人多?


    難道他們讀書,把聖賢書上的道理都喂到狗肚子裏去了?


    他們占據良田美地,猶自不足,還要放高利貸,收租子大鬥進小鬥出,敲骨吸髓,恨不能連死人骨頭都榨出二兩油來。


    當時是誰嘀咕了句,自古就是這般,張銘卻道:


    “從來如此,便對嗎?”


    是啊,從來如此未必就對,既然這樣不對,那麽什麽樣才對呢?


    張銘昨日說了,大夥兒可以一起想法子,試試怎樣才對。


    王肖擦了擦額頭汗水,停下腳步迴頭看了看。


    身後的兄弟們都沒有掉隊。


    他心裏想著,銘哥兒怎麽看事情這樣透徹,以前自己有許多想不明白的事兒,銘哥兒一說,自己就想通了。


    跟著銘哥兒走總沒錯。


    王肖繼續向前走著,又想起昨夜張銘將自己單獨留下,交代的那些事情。


    為了冒充流寇,張銘親自挑了五十多個青壯,有幾個是廣西老兵,大部分都是流民。


    也沒有大事聲張,反倒很是隱蔽,知道他們去向的人並不多。


    對於四千多人的營地而言,少這五十多人,並不惹人注目。


    即便是從各小組抽調來,因有組長或隊長的命令,旁人也不會多想。


    畢竟現在工地上各種事太多了,誰會注意到他們被調走之後,去了哪兒呢?


    王肖對這次冒充青鷂子的行動充滿信心,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支隊伍,並不是孤立無援。


    對張銘交代的事項,王肖也謹記在心。


    其實也沒有太大條條框框,隻要不濫殺無辜,不要暴露身份即可。


    至於如何行事,比如行軍路線,怎樣攻擊等等,全由王肖自己做主。


    期間若是有不決之事,可以派人迴來稟報,但盡可能不要在迴來之前,與沿江堡聯絡。


    若是黃老爺恰好在莊子裏呢?


    張銘雖然沒有明說,但王肖從他的眼神裏,已經讀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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